“這是哪里?”母親迷糊了一陣子,突然睜開眼睛,怔怔地問。
“這是醫(yī)院?!?/p>
“不是?!彼隙ǖ負u搖頭。盡管她的聲音不大,但仍然態(tài)度堅定地說:“這是我兒子給我租的新房子。”
……
母親的呼吸越來越緊張了,每說一句話似乎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氣和代價。由于癌細胞的侵蝕,她的左肺功能已經(jīng)完全喪失,右肺的呼吸空間也正在被一點點侵蝕、壓縮。
長期處于缺氧的狀態(tài),給母親的腦細胞帶來了很大的損害,所以,她有時就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糊涂。
但這個狀態(tài)是偶爾,不是一直。她會把過去的事情說成現(xiàn)在的,又把現(xiàn)在的事情認定為早已發(fā)生在很久之前。在她那里,時間仿佛并不存在,或者說時間僅僅是她思維數(shù)軸上的一個點,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粘合在一處,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之于我內(nèi)心,我倒是真的希望她更糊涂一些。真糊涂了,糊涂得一塌糊涂,就不會在這段難熬的時間里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可是,令人悲傷的是,在一些事情上,她并不糊涂,甚至十分敏感和澄澈。只是有些事情放在她心里,我們不說,她也不說。
那天,我坐在她的病床前,看她很難受的樣子,便想找個什么話題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說一說自己的煩惱吧!我知道她一向的脾氣,只要是我們說了自己的煩惱或困難,不管這些事情她是否熟悉,是否有經(jīng)驗,她總會集中精力幫助我們動動腦子,想想辦法或?qū)で髠€解決方案什么的。從前,我們嘴上不說,心里都把這些歸于她的“瞎操心”。
母親從20年前那次腦血栓之后,就失去了識字的能力。原來天天看書的一個人,即便不識字了,也舍不得放下曾經(jīng)喜歡的書,抱著書翻來翻去,怎么翻也沒把記憶翻回來,后來就只好作罷。轉(zhuǎn)眼20年過去,她怕是早就沒有了讀書的心得和經(jīng)驗。
但我還是對她說:“有些書,我也知道很有名氣,很受一些人的推崇,但就是讀不下去,沒讀幾行字就困得不行?!?/p>
我說過之后,她的眉頭開始舒展一些,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問題的思考。過一會兒,她果然睜開了眼睛對我說:“讀不下去,就多讀,一遍遍讀,讀得多了,就熟悉了,進去了,就看到了光亮。”
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這是我那個糊涂的媽嗎?
很顯然,我們類似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權(quán)宜之計。實實在在的病在那里,只要你不想辦法消滅它,它就是你最頑強的死敵。為什么說病是魔呢?因為它一旦咬住了誰,就絕不退卻,永不松口,且不接受任何方式的和解。病魔的意志和專注遠非人類可以想象,更不要說抗衡。有些醫(yī)生說一個病人可以與疾病共處,那是因為他們也拿不出任何有效的辦法了。當然,患者也可以這么想,那是因為除了這么想,已經(jīng)不能抱有其他幻想。當自己還沒有被最后擊倒,還有一點余力,就只能這樣想。就如在城堡沒有完全被攻占之前,城堡的主人一直可以說,該來的來,該在的在吧!在不在我們都要正常生活。
從最后一次住進醫(yī)院后,母親一直處于寢食不安的“折騰”狀態(tài)。躺下,覺得坐著要好一些,要坐起來;坐起來,又覺得躺下會好一些,要躺下去,反反正正都覺得胸悶上不來氣。
大功率制氧機始終立在她的床邊,不間斷發(fā)出轟隆隆的響聲和輪胎爆裂時的撒氣聲,如一頭爬坡的牛,一邊艱難地輪動四蹄,一邊發(fā)出粗重的喘息。它正在代表著我們的意愿,站在母親的身邊,支持她打一場捍衛(wèi)生命但注定要失敗的戰(zhàn)爭。
在這最后的日子里,她的三兒二女,都緊緊地圍繞在她的床邊,但沒有一個人能幫上她。我們一個個像有心無力、毫無辦法的圍觀者一樣,隔岸觀火,眼看著她一個人依靠一臺制氧機,在與力大無窮的病魔苦斗,在無邊無際的痛苦中掙扎。
此前,我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難以權(quán)衡和難以選擇的事情。每每看到母親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我是那么希望她馬上咽下那口氣。太心疼啦!與其這樣讓她在比受酷刑還殘酷的痛苦中延續(xù)著生命,還不如早日讓她逃離苦難,獲得解脫。但同時,內(nèi)心又是那么不舍,不敢想象她永遠閉上眼睛后,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那時,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撕成兩半。撕去疼痛的那一半,留不疼痛的一半,是不是就剩下了一半的痛苦?結(jié)果,真的撕開才會知道,左一半是疼痛,右一半仍是疼痛,兩種疼痛會疊加在一起,成為一個更大的疼痛。
母親還是喜歡講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但她并不講自己是怎樣克服生活上的艱難困苦,一點點撫養(yǎng)我們長大;也不講如何在缺醫(yī)少藥、環(huán)境惡劣的落后農(nóng)村怎樣一次次拼了命似的把我們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更不講當我們病弱之時是怎樣一口水一口飯把我們將息好的。只講我們小時候如何讓她省心,幼時如何知道心疼父母。她講得最多的還是我給她找鄉(xiāng)醫(yī)的事情。
母親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顛沛流離和貧窮壓抑的生活,奪走了她的健康,還塞給她一身疾病。我還記得小時候我家倉房里的空間一部分被糧食占據(jù),一部分被她吃的中草藥占據(jù),有一面墻邊堆的全是一個個包著草藥的紙包。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草藥湯讓她已經(jīng)很苦的命里,更增加了苦的濃度?;蛟S過濃的苦味本身就是對生命的巨大傷害,以致讓人難以承受吧?那時,她經(jīng)常會陷入劇烈的咳嗽之中,劇烈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和肺連同那些纏著她的疾病都咳出來。我那時五六歲的樣子,每逢這時,便大哭著,一頭撞出門,要去找村里的鄉(xiāng)醫(yī)“嚴大夫”。
這些事情被她一講再講,表達的是她對生命和母子之情的深深留戀。但觸發(fā)的卻是我內(nèi)心的悲哀。我那時的行為雖然也不能從根本上保護母親,至少還有人可找?,F(xiàn)在,我已經(jīng)活過十個五六歲的年紀了,面對母親的病痛卻無能為力,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藥、任何人能把她解救出來了。
當我內(nèi)心脆弱的時候,母親在我的眼里、心里,就是一個溺水的孩子,我看著她在痛苦中掙扎,卻只能徒然焦躁,徒然悲傷。我能從她艱難的呼吸中,輕輕的呻吟和痛苦的表情中,感受到她的孤獨、無助和絕望。大水汪洋,她在洶涌的浪濤里浮上又沉下,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我很想伸出手將她拉上岸,但不管我的手臂伸出多長,似乎總是抓不住她。
回到現(xiàn)實之中,即便她的手正被我攥在手中,我也能清晰感覺到,她的生命正在以一種不可阻擋的方式,迅疾遠去。看著她可憐的神情和姿態(tài),我甚至想如她當年把生病的我抱在懷里一樣,將她緊緊抱在自己的懷中,但她忽然表現(xiàn)出的堅毅、剛強和冷靜,又讓我重新退回到“孩子”的位置。
“媽,你現(xiàn)在在想啥?”
“啥也沒想,我在等待,等待一個旨意的降臨?!蹦赣H的話很像是從某部經(jīng)典中而來,但這是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嗎?
記得有一天大家都不在場時,妹妹悄悄問:“媽你為什么總是強迫自己醒著,困了也不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
她說:“不能睡呀,我怕一睡過去了,再也看不見你們了?!?/p>
很顯然,她內(nèi)心還是有太多的依戀和畏懼。但這樣的話,由始至終她只說過那么一次。僅僅那一次,之后還被她自己否認了。我在想,一個人活在世上,是不是“想”和“能”永遠都無法重合呢?那怎么辦?也許剛強、理性如母親一樣的人,永遠也不會把越來越遠的“想”,當成越來越近的“能”,只要她意識清晰,她就會堅決站在理性的一邊。
我不知那時母親有沒有想到最后離開的那一刻,但我覺得是時候讓她對最后的離去有一個心理準備了,便囁嚅地說:“我們都在等待,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們都在等待,都要接受。”
母親說:“沒有壞事,一切都是成全,都是美意。”
我能看出她說話時表情的凝重和堅毅。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內(nèi)心依然強大,強大得讓我感覺自己依然是她柔弱的孩子,甚至柔弱得還沒有超越六歲的光景。趁她平靜下來,我把頭伏在她病床的鐵欄上,不抬眼看她,也不說話,就像小時候安靜地伏在她的膝上一樣。
突然感到了來自母親的心跳和溫馨,一種生命的律動和節(jié)奏,如神的腳步,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帶走了我內(nèi)心的悲傷和惶恐,卻帶來了宛若生命之初的安寧、溫暖和感動。也許,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母親那里的索取和獲得了,我想。
我抬起頭,想再好好端詳一下已經(jīng)睡去的母親,卻看不清她依然處于風華正茂的盛年,還是已然處于不可挽留的垂危。
最后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來了。
母親已經(jīng)進入昏睡狀態(tài)達三十幾個小時,期間我們對她說了很多話,也不知道她是否能聽見。那天清晨,她血氧飽和度突然從接近100%的數(shù)值降到了50%,這是生命狀態(tài)的重要轉(zhuǎn)折,我知道那個時刻可能馬上就到了。
我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接下來就一片空白,在房間里一連轉(zhuǎn)了幾個圈兒,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醫(yī)生來了,告訴我們,她的這個狀態(tài)可能要延續(xù)幾天的時間,“你們要有一個充分的心理準備”。我馬上意識到,實際情況很可能沒有醫(yī)生說的那么樂觀,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想須臾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我匆匆趕到樓下,想把我隨身的藥物取上來。大約也就五分鐘的時間吧,當我上樓,進入病房,她已經(jīng)離去,只留下了一個失去了呼吸、溫度和力量支撐的身體。軟軟的,像一個沒有人牽拉的提線木偶,那個操縱這個身體的人呢?她去了哪里?
想必她是怕我太難過,抓住我離開的這個時機,突然就走了。就像多年前,我怕她牽掛,每次離開都是遠遠地說一聲“媽我走了”,就轉(zhuǎn)身離開,連頭也不回。但是,那時我走了之后總是惦記著回來,她這次,竟然連個招呼也不打,并且再也不回來。
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但我不哭。
聽有些迷信的人說,對于逝去的人來說,親人的每一滴眼淚都是一個金豆,那是她一生所付出的情感和淚水的報償。就算是這樣吧,我也不哭。就算我能為母親流下整整一海碗的淚水,但那也不過是一碗的金豆,總共又能值多少錢?與母親浩蕩的恩情相比,那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太輕,太寒酸,根本不值一提。這淚水,那就不如不流。免得這一串像模像樣的眼淚流出來,又額外賺得了旁觀者的一些贊美,說我如何如何孝。那樣,我虧欠她的就更多了,就更感覺到于心有愧。
一個時期以來,我已經(jīng)越來越怕別人夸我孝了。我孝什么呢?許多年以來,當母親困苦時我何曾立即接過她肩膀上的重擔?當她孤獨時,我何曾一直陪伴在她左右?當她驚惶恐懼之時,我何曾及時張開臂膀,為她庇護,為她壯膽?當她想念我時,我何曾立即回到了她身邊?當她依依不舍地挽留我時,我又何曾推掉自己的事情,特地為她留在家中?
是的,母親啊,這一生我欠你的,除了最后這點淚水,還能拿出什么可做報償呢?一切的方式和機會都已經(jīng)失去,上天不給我留一條反悔的路。既然今生無論如何也償還不起,那就不用淚水來還了,或干脆就不還了。如果真有輪回,那就讓我們再約一個來世吧!
來世,我做你的爸爸,你做我的女兒。我要像你曾經(jīng)對我那么好一樣,對你那么好;要像你曾經(jīng)那么愛我一樣,那么愛你。不讓你有一點點的傷心、一點點的難過。再有一世,那咱們是不是就能扯平了?
【作者簡介】任林舉,作家,著有《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tài)》《柳宗元傳》《出泥淖記》《虎嘯》等。作品被翻譯成英、俄、德、日、韓等多種文字。曾獲魯迅文學獎等?,F(xiàn)居吉林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