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退休后,離開長江南岸的龔嶺,搬去江北漢口的弟弟家住了。弟弟家不光房子大,附近還有個公園,父親每天一大早可以去公園遛彎兒。
一大早的公園里大多是老人,他們按各自的興趣自動形成許多小群。有吊嗓子吹拉彈唱的,也有呼著粗氣舞拳踢腳耍棍子的。
群里不時有老人沒了,也不斷有新人補上。老人沒了,群里人除了嘆息幾聲,便不會再多糾結。
父親這個群屬于心憂天下型的。群里曾有兩個老頭因對時政的觀點不同,大打出手,惹得警車呼啦啦開來幾輛。從那以后,為了保證既不慪氣,又能爽快過嘴癮,父親就給群里立了個規(guī)矩,只要有新人加入,就必須報告自己是否是黨員,黨齡有多少??梢坏┯行氯嘶貑柛赣H黨齡時,父親總是微笑不語或顧左右而言他。
可有次來了位去過上甘嶺的老頭,死揪住父親的黨齡不放。父親見確實來了個犟主,也就大大方方又一臉詭譎模樣地說,按理說我該是1959年入黨的,可向黨旗宣誓卻拖到了1973年,而我黨員證上的入黨年份又是1996年。你說我的黨齡該怎么算?
父親的回答,把一群老頭老太弄得懵圈了。
父親出生在東北一個叫梨樹屯的地方。有一年,據守四平不利的東北民主聯軍往松花江方向撤退,路過了梨樹屯。那是個漫天飛雪的下午,父親站在雪地里,一邊沖手窩哈著熱氣,一邊跺著腳看著從未謀面的隊伍匆匆而過。
梨樹屯處于交通要道。父親在村口看過一臉殺氣舞著軍刀的日本人,也看過趾高氣昂的國民黨,偶爾也有騎著高頭大馬的綠林好漢從屯口呼嘯而過,可唯獨眼前這群扛槍的人與那些人不同。他們雖是在撤退,可紀律嚴明,甚至還給走在路上的老百姓的馬爬犁讓道。
正當父親滿心好奇時,一個走過他身邊的小戰(zhàn)士忽然停住了腳步。他低頭看了看父親布鞋破洞里伸出的紅腫的腳趾,用手撣了撣父親蓬亂頭發(fā)上的雪花,便從背包里抽出一雙嶄新的黑棉鞋,塞到父親的手里。父親發(fā)現,小戰(zhàn)士背的步槍幾乎拖地。
見父親畏怯地向后移著腳步,小戰(zhàn)士把鞋用力塞到父親的懷里,說了句,拿著,我們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小戰(zhàn)士說完,卷起一團微暖的雪花走了,留下風中一臉惶恐的父親。
父親家在梨樹屯并不算最窮的,甚至在許多年前還算是個大戶。只因祖爺爺的祖爺爺信佛,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捐給了長白山的寺廟,等到我爺爺這輩就只剩下一間小粉坊。父親說,也幸虧祖爺爺的祖爺爺信佛,否則那么大的家財留下來,不知會有多少麻煩了。
我是不太相信父親說的祖爺爺的祖爺爺的事,可父親看起來確實是相信了。改革開放后,看著一些大款拿著“大哥大”滿街吆五喝六的“成功人士”,父親就會瞇著長長的細眼,遙想著他祖爺爺的祖爺爺的模樣。
過了小半年,東北民主聯軍又打了回來,部隊再次路過梨樹屯。父親在村口雖沒看到那位小戰(zhàn)士,可梨樹屯卻來了土改工作組。
父親終于相信小戰(zhàn)士說的他們是為窮人打天下的話了。在屯里許多人還在踟躕觀望時,父親主動成了梨樹屯第一個加入共青團的少年。遠近村落幾十里,都知道梨樹屯老吳頭家的小兒子是個能人。
不久,父親很榮幸地被送去遼源上學。父親讀小學時已經到了其他人讀初中的年紀了??筛赣H天生聰穎,讀書過目不忘,在小學只讀了三年就畢業(yè)了。緊接著父親去四平讀初中。初中畢業(yè)后,父親又憑本事考進長春工業(yè)??茖W校。
在工業(yè)??茖W校學習的四年,應該是父親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按他的說法,他把一個進步青年能獲得的榮譽都獲得了。1959年父親畢業(yè)前夕,學校準備在熱處理系發(fā)展一名黨員。毋容置疑,這個名額自然落在了父親的名下。可就在此時,父親接到了我爺爺寄來的一封信。信中說,四大爺多年前失蹤的大兒子如今有了消息,說他在外雖混成了國民黨軍官,卻在淮海戰(zhàn)場被一槍打斷了命根,捂著褲襠跑去了臺灣。
爺爺是將這事作為好消息告訴父親的。四大爺一家自從買了幾片薄地,就瞧不上爺爺一家了,還生怕爺爺張口借錢。在得知四大爺大兒子的消息后,爺爺似乎認定這是壓死四大爺一家最后的稻草。
爺爺認為是稻草的事,對于當時的父親來說,就如同一晴天霹靂。接到信的那一晚,父親在初春乍寒的校園里走了一夜。當校園起床的鐘聲響起時,一身霜露的父親,終于來到校長家門口……
1959年的秋天,父親帶著蓋有國防工辦大印的介紹信,來到武漢龔嶺一家隸屬海軍的工廠報到。雖說與黨員身份擦肩而過,可這并沒有太影響父親的情緒。
父親工作一年后,就擔任了鑄鋼車間的團總支副書記。擔任這樣一個職位,入黨的事情馬上會提上日程。事實上父親對自己很快入黨的事沒有絲毫懷疑。因為母校的校長已經告訴他,父親四大爺的大兒子沒有在臺灣,他的確曾是一名國民黨士兵,但被俘后成為了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還在朝鮮戰(zhàn)場立了功。據說我爺爺為此還很不痛快。
就在大家一致認為父親很快會入黨時,廠里傳來父親的入黨申請在鑄鋼車間總支大會上未通過的消息。一些往日有些嫉妒父親的人馬上私下嘀咕,說父親這個大紅人肯定私下有齷齪之事。
據參與會議的人說,在總支部大會上,一位支部干事提到他事先翻閱了父親和母親的檔案材料,發(fā)現我母親的檔案記錄顯示,我外公曾擔任國民黨中央畫報的主要編輯,另外我的外婆也是出生于江浙一個富裕大戶。
按時間算,那個時候我父母還處于戀愛階段。許多年后,我曾向父親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父親因一個還未成婚的女子家庭出身被攔在組織的門外,是否和父親自身有關。
在獲悉消息的當晚,一貫倒床就鼾聲如雷的父親,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了。輾轉間,他才猛然記起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發(fā)生的一樁事。
作為團總支副書記的父親有夜間巡廠的任務。有天深夜,他聽到庫房有動靜,心想可能是餓狗鉆進了庫房,因為庫房存有一種鑄模用可食用糖稀。當他推開庫房門,卻發(fā)現那位支部干事胳肢窩里塞了一團鼓鼓囊囊的報紙。報紙裹著的是一個飯盒,飯盒里盛滿了糖稀。
父親說,如果干事當時說句軟話,將糖稀放回去也許就沒事??筛墒聟s振振有詞地告訴父親,這個糖稀是幫總支部書記拿的,說總支部書記吃饅頭喜歡蘸糖。
總支部書記可是扛槍打過鬼子的三八干部。父親覺得這是在給組織抹黑。他準備把電話打到書記家里對質。在父親拿起電話的那一刻,干事終于換了一種說法。他哭訴著說自己老婆是農村戶口,沒有城市口糧,家中還有四個嗷嗷叫的孩子……見此狀,父親起了惻隱之心,最終也沒有將此事上報。
父親常頗為不解地說,那件事后,支部干事總是喜歡和他套熱絡的。
許多年后,父親把心中的疑慮透露給了我的外婆。外婆聽罷呵呵笑了笑,用頗為憐惜的口吻說,這個人和你熱絡是真心的,可他對你下刀子也是成心的。他始終擔心你有天會把糖稀的事說出去。當他反對你后,你若再提糖稀之事就沒人信了。況且他偷糖稀的兩種說法哪個是真的,也挺難說清。
外婆的話讓父親瞠目結舌。
外婆起初是一直不喜歡父親這個農民的兒子的。只是后來我外公從北京下放到山西農村,她才身不由己地投奔到武漢我父母這里。
外婆在舊社會的上海灘雖說只是一家銀行的職員,可她身上從里到外,無時無刻不顯示出她是來自于一個江南大戶。外婆的到來,讓整個龔嶺的人都知道,父親有個資本家小姐出身的岳母。
在這種情形下,父親的政治生態(tài)該是很惡劣的。但以我的觀察,外婆的到來,給父親帶來的也并不完全是負面的東西。外婆有意無意地嘮叨上海灘那些世間往事時,父親看起來總是躲到遠處,可每次耳朵總是悄悄豎起的。
這樣又過了幾年,外公依舊在山西勞動,父親也三十多歲了。顯然像父親這個年紀,再做團的工作是不合適的。工廠便安排父親去工會做了一名宣傳干事。
進入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工廠的工人成立了好幾個群眾組織。幾個群眾組織彼此的觀點又非常對立。這些組織都很需要做宣傳干事的父親幫他們造勢,這讓父親很為難。此刻的外婆終于有了施展的舞臺。她勸誡父親不要憑義氣參加任何組織,但無論什么組織開展的活動,只要大方向正確,工會的宣傳隊都該盡可能地去捧場造勢。
外婆的一番指點,讓父親在隨后幾年過得相當順利。按父親的說法,他這輩子的人緣沒這么好過??上У氖?,那幾年因為沒有正常秩序,為組織輸送新鮮血液的工作停止了。為此父親頗為遺憾。
時間來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車間里的機床開始整日地轟鳴,廠區(qū)的夜空也不斷回蕩著萬噸水壓機“咚咚”的撞擊聲。父親積累的人脈在此刻發(fā)揮了作用。1973年7月,父親終于實現了加入黨組織的心愿。
我至今還記得父親實現心愿的那天情形。母親把一個月的肉票蛋票全部用完,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回來。外婆也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我從未見過的上海菜,還拿出她收藏多年的紹興花雕酒。
那晚,外婆自己喝了許多,還不停勸家人喝。外婆后來舌頭有點大,說話口齒也不清了,可她有句話說得是清清楚楚的。外婆說,父親入了黨,馬上就要做官了。吃飯的人誰也沒把外婆的話當真,以為是外婆酒喝多后的胡話??墒菦]過一年,外婆的話果然應驗了。1974年父親黨員轉正的當天,就被總廠黨委任命為鑄造分廠的黨總支書記。
當時鑄造分廠是一個嚴重拖了總廠生產進度的分廠。顯然廠里對父親寄予了厚望。而父親也像一只拉彎了許久待發(fā)的弓箭,一旦賦予了前進的使命,就“嗖”的一聲飛了出去。
父親退休后,為了讓父親退休的日子不那么沮喪,我常有意無意地和父親聊起他在鑄造分廠的那段日子。我知道,在父親的領導下,鑄造分廠在短短兩年內,就從總廠最落后的一間分廠,一躍成為造船系統(tǒng)的先進單位。
父親這個人就是這樣,你要不吹噓他呢,他就會自吹??赡阋坏┱娴恼f他好,他反而會嘿嘿地笑笑,還會露出些許羞澀。
父親說,其實做領導很簡單,真心給工人主人翁感和成就感就行。父親說的這些我深有體會。因為父親做了總支書記后,我們全家不但沒過上好日子,反而是苦不堪言。
那個時候工廠晚上加班有夜餐補助。干部的標準是每人一碗肉絲面,工人的標準是每人一碗光面。父親過去一直認為此規(guī)定不妥,可全廠工人有五六千,總廠食堂弄不來那么多的豬肉。
父親無奈,只能將家里的肉票全部貢獻出來??杉词惯@樣,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筛赣H堅決要這樣做,他說即使每個夜班工人碗里只有一根肉絲,他心里也會好受些。
父親的做法,直接導致我們全家在兩年時間里,幾乎成了素食主義者。全家人饞肉饞得嗷嗷叫,連一向支持父親工作的母親都喊受不了,可唯獨我的外婆一聲不吭。我還偷聽到外婆批評母親不懂事,說父親這個農民的兒子有想法,今后可是要當大官的。
外婆說這話后不久就去世了。父親哭得相當傷心,他總覺得外婆去世和家里幾乎斷肉有關。為了安慰父親,母親把外婆很欣賞父親的話告訴了父親。父親聽罷沉吟許久,最后一把將臉上的淚抹了,沒好氣地說,這老太太到死都沒把思想改造好。
我至今都不太明了,一個生長在上海外灘的外婆和一個出生在白山黑水梨樹屯的父親之間命運有著什么樣的關聯。外婆的去世,似乎成為父親命運軌跡的一個拐點。
1977年,作為全廠抓生產的能手,父親此刻也是雄心勃勃??梢粓龆蜻\悄悄降臨在了父親的頭上??倧S保衛(wèi)處長向總廠遞交了一份揭發(fā)信,說父親屬于干部隊伍中要清理的那種突擊入黨、突擊提干的人。
據父親說,他和這個保衛(wèi)處長的齟齬產生于外婆去世后不久。有一天,鑄造分廠一個剛進廠的工人因為沒帶工作證,進廠時和門衛(wèi)發(fā)生了沖突,被門衛(wèi)打得頭破血流。父親見此情景,沒再說工人什么??蓻]想到,保衛(wèi)處長氣呼呼地找上門來,要求分廠公開處理這個工人。父親這下就不干了,沒好氣地說,要處理,你們打人的門衛(wèi)也要一起處理。保衛(wèi)處長惱怒地說,這是軍工廠,我們保衛(wèi)處連開槍的權利都有。父親聽罷,上前直挺挺地把腦袋伸過去,指著腦袋說,有本事,你往老子這開槍。在場的一眾工人為父親鼓掌,父親的目光也不由得睥睨起來。
除了否認突擊入黨一事以外,父親覺得信上說的其它事算是屬實,也就沒做過多的爭辯。當時國家正處于一個特殊時期,廠領導干部也沒人敢為父親說話,就這樣父親的領導職務被撤銷了。
本以為這件事到此完結,可沒料到過兩月,保衛(wèi)處長又提出要否定父親當年入黨的決議。父親這下就真的著急了。面對與他談話的領導,父親忍住淚,掰著指頭從1959年算起,訴說著這么多年一路加入黨組織的艱難??杀Pl(wèi)處長抓住工會宣傳隊曾為群眾組織站臺演出一事不放,弄得廠領導處境也非常尷尬,最終不得不做出取消父親黨員資格的決定。
除了外婆去世,我就從沒看過父親哭過??筛赣H在取消黨員資格的那一晚,把他積攢了一輩子的眼淚都流了出來,把令每一位男人日后都會感到最不堪的聲音都發(fā)了出來。
被撤銷職務取消黨籍的父親被分配到了熱處理分廠。父親從學校畢業(yè)后就沒再接觸過熱處理專業(yè),如今說是掛著技術員的名頭,卻連許多現場的工人都不如。工人們在車間里干得熱火朝天,他卻披著一件破工裝大衣,蜷縮在車間的一角,坐在一大堆工件上,一根接一根抽著煙。
時間一久,父親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就主動從搬工件的體力活干起??晒と藗兯阑畈蛔屗?。工人們說,就是要把他養(yǎng)起來。父親在鑄造分廠為工人兩肋插刀的事,全廠工人都知道。
父親過去因為工作忙,很少思考人生??扇缃窨臻e下來,卻好像成了一個思想家,在家里張口閉口就要和母親聊人為什么要活著的話題。這下可把母親嚇壞了。父親上夜班只要回來晚一點,她就會魂不守舍,或披著衣服匆匆去車間,躲在暗處,在人堆里找父親。
父親后來說,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還是許多年前那個給他送棉鞋的小戰(zhàn)士,內心老惦記小戰(zhàn)士是否還活著這件事。他說,如果沒有小戰(zhàn)士那雙棉鞋,也許他現在就是在梨樹屯耕地的一個老農。父親內心這些活動,讓他在一次夜班回家的路上,產生了一個于他未來相當大膽的想法:他要重新入黨。
父親身上的活力在漸漸恢復,瞳孔里也無時無刻不閃動著一種年輕人才有的光。這讓周遭的工友有些忐忑不安,以為父親精神上是不是出了毛病。
熱處理廠長找父親聊天,詢問父親是否需要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父親的回答讓他頗感意外。父親說,他進廠后一直搞政工,如今他要把熱處理技術撿起來。父親說完這番話,停頓了許久,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要爭取重新入黨。
此時的父親已經四十有余,可他卻像個小學生一樣,整日孜孜不倦地攻讀專業(yè)書籍。那些書籍都是母親翻箱倒柜找出來的。也許是父親的勤奮獲得了上天的眷顧,也許是父親內心重新發(fā)芽的種子的催發(fā)和加持,父親在后來的日子里表現出了極強的學習天賦,這種天賦讓母親都感到驚訝。
父親在不到十年的時間,攻克了許多熱處理分廠久而未決的技術難題,尤其是經父親設計出的鉆頭的熱處理工藝,使我們國家礦山用的鉆頭掘進深度,趕上了國際先進水平。
在熱處理分廠有好幾個從清華和哈軍工畢業(yè)的工程師,父親卻是分廠中第一個被評為高工的人。我清楚記得,父親拿著高工證書進屋那天,證書被母親一把奪去。母親隨后把自己一個人關進了房間。過了許久,母親穿了一身連衣裙出來,臉上雖說還有些許淚跡,卻是體態(tài)輕盈。母親對我們兄弟說,她要單獨和父親去佛羅倫薩餐廳吃西餐。
母親內心深處,一直希望自己愛人是個文質彬彬的學者型男人。她做夢也沒想到,父親這個看上去有幾分土氣又有幾分匪氣的中專畢業(yè)的男人,在經過世間的風雨磨煉后,竟然能超過她一直仰慕的那些來自清華交大的男人。
父親后來得意地告訴我們兄弟倆,在佛羅倫薩西餐廳的燭光下,母親泣嗒嗒地問父親是怎么做到的。父親笑呵呵說,別人摟老婆睡大覺時,我卻整夜在高頻爐邊蹲著,觀察著各種數據;別人在辦公室蹺著二郎腿照搬書本數據時,我卻知道車間里的寒風從哪個方向穿堂而過,調節(jié)設備平衡爐子各部分的溫度。
父親被評為高工后,廠長覺得父親該提重新入黨的事情了??珊枚嗄赀^去了,一直不見父親有動靜。廠長明里暗里催了父親幾次,父親總是笑而不語。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父親離退休都沒幾年了,父親也似乎完全不記得入黨這件事了。他全身心都投入鋼鐵廠軋輥熱處理工藝的改造中。父親說,如果這個軋輥熱處理工藝的難關攻破了,中國的軋輥性能就能接近世界領先水平,每年能為國家節(jié)約好多個億的外匯。
就在父親退休的前兩年,父親改造的軋輥熱處理技術終于在軋鋼廠的測試中通過了驗收,很快這個工藝就獲得了國家的專利和科學進步獎。在頒獎大會上,父親當場把這個專利中屬于自己的那部分無償地給了工廠。這下引起了當時的頒獎嘉賓,一位冶金部領導的注意。他看著已是滿頭銀發(fā)的父親,握住父親的手感慨道,還是老同志,老黨員有覺悟。
領導的一聲“老黨員”,讓父親癟了癟嘴角,瞬間背轉過身子。
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父親的舉動有些過了,我以為父親已經淡泊了那個心結??晌业目捶ǎ獾侥赣H嚴厲的呵斥。母親隨后說出父親的一個秘密。
母親說,父親背著她,偷偷開了一個銀行賬戶。十多年里,每個月都會往里面存錢。一開始她還以為父親有什么外心,可后來發(fā)現每次存錢的數額都是一樣的,還不是整數。在母親的逼問下,父親才說,那是他每個月應交的黨費。
聽罷母親的敘述,我剛想為父親感慨,母親卻嘆口氣,不無擔心地繼續(xù)說,從你父親的舉動看,他又有點膨脹了,他是想要工廠撤銷當年不認可他黨員資格的決議,他至今還在和那個保衛(wèi)處長較勁。
果然,廠領導聽罷父親訴求后,表現出了猶豫。部里那位領導聽聞后,也馬上把電話打到了父親的辦公室。領導在電話中用嚴厲批評的口吻說,你究竟是想入黨,還是想賭個人恩怨的一口氣,你要真是想賭那口氣,就別入黨了。
等父親入黨的各種手續(xù)和程序走完,父親離退休已經不到半年了。也許是這個緣由,父親退休后,無論刮風下雨,都會從漢口回龔嶺過組織生活,要知道龔嶺離漢口有近三十公里。起先,我們是支持父親的。他離開組織生活這么多年,該是很留戀那種氛圍,況且他大半生的喜怒哀樂都在龔嶺,那里還有他一大幫工人兄弟。
父親80歲時患了眼疾,右眼幾乎失明,導致生活中位置感特別差,點個香煙,都會把自己的長壽眉毛燎得滋滋響。況且他的那幫工人兄弟幾乎都活沒了,我們覺得他不用去過組織生活了,可每向父親一提這事,父親依舊堅持要去。
父親85歲后,有天自己忽然提出不回龔嶺了。父親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可笑彎的每一條褶皺里都藏著一種淡淡的哀傷。
我問父親是不是在龔嶺受了委屈,那個保衛(wèi)處長還在和你過不去嗎?父親聽罷,不滿地瞅了我一眼說,瞎說啥,我們現在好著呢,只是這個老東西太不要臉,每次我把好煙帶去,都被他一根不剩拿走了。
父親說罷此話,點燃一支煙,吧嗒了一口說,是我自己想通了。這把年紀,假如人在龔嶺,閻王動了我的心思,那就是給組織添麻煩了。
父親話說得敞亮,可在隨后的日子里,他的精神頭卻沒了。整天說不了幾句話,連最喜歡的公園也不去了。
有天父親忽然開口,說他最近心里常念叨我外婆。問他念叨外婆什么,他卻吞吞吐吐說不清。最后他眨巴下左眼,用帶些許哭腔的口吻說,這幾天他一直在后悔,后悔在龔嶺沒早點寫申請,這樣黨齡還能長幾年。
聽父親這一說,我就樂了。我開玩笑說,這事兒好辦啊,你努力地活,活過那個黨齡比你長的保衛(wèi)處長,你就成了一個超長黨齡的百歲老黨員。
父親咧嘴笑了,那因失明一直耷拉的右眼皮也撐開了一絲縫。他連連點頭道,嗯……這確是個好主意。
第二天,父親又像往日那樣早早起床,胳肢窩里還多了一把木劍,一腳高一腳低,顫巍巍地向公園走去。他走過的晨曦中,有一簇粉色的櫻花。一陣風掠過,它們像是在綻放,又像是在搖曳落下……
【作者簡介】吳向東,湖北武漢人,作品發(fā)表于《十月》《花城》等刊,多篇小說在《中篇小說選刊》轉載;曾獲孫犁散文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著有小說集《失重的山谷》《黑色的歌聲》以及長篇紀實文學《一座城和一群人》;現居廣東東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