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句末語氣詞初探

柯海琴 郄遠春

[摘 要] 《十二樓》是明末清初時期的白話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作品，語言通俗易懂，生動反映了明末清初的語言狀況，在近代漢語語法研究史上具有重要價值。從陳述語氣詞、疑問語氣詞、感嘆語氣詞三個方面考察《十二樓》句末語氣詞的分布與功能，描寫分析明末清初語氣詞的使用特征，進而揭示該時期語氣詞承上啟下的意義，以補充近代漢語史語法研究。

[關(guān) 鍵 詞] 《十二樓》；語氣詞；演變

《十二樓》作為李漁擬話本小說的代表作，全書分為十二個獨立故事，每一個故事圍繞一座樓展開，因此以“樓”來命名，多講述青年男女的婚戀愛情故事，也有部分章節(jié)是講述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象。作為擬話本，《十二樓》的語言通俗易懂，語氣詞的運用十分頻繁，生動地反映了當(dāng)時的語言應(yīng)用實際情況，對研究明末清初的漢語語法具有重要作用。

關(guān)于《十二樓》的相關(guān)研究，學(xué)術(shù)界更早關(guān)注其在文學(xué)方面的價值，而語言文字方面的研究則起步較晚，且研究相對零散。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詞匯釋義和語法兩個方面。

在詞匯釋義方面，沈夢婷的《〈連城璧〉與〈十二樓〉詞匯選釋》（2012）選取了小說中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詞匯，運用訓(xùn)詁的方法，對它們的義項進行細致考察[1]，進而指出《漢語方言大辭典》在釋義上的一些偏誤。

在語法研究方面，目前的成果主要集中在詞類研究上，段穎玲的《〈十二樓〉的動詞研究》（2010）以《十二樓》中的動詞為研究對象，詳盡描寫和分析了該書的動詞后認為《十二樓》的語言面貌已經(jīng)接近現(xiàn)代漢語[2]；此后，鄧婷、張旖旎的碩士論文分別對《十二樓》的連詞、副詞進行研究。最后是句法研究方面，孫素貞的碩士論文對《十二樓》中的處置式和被動句進行窮盡式研究，以此豐富近代漢語研究的語料。

綜上可以發(fā)現(xiàn)，《十二樓》在語言學(xué)領(lǐng)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詞匯釋義和語法研究方面，語法研究也還處于起步階段，未涉及語氣詞相關(guān)的研究。因此，本文將以《十二樓》的語氣詞為研究對象，重點探討句末語氣詞。

一、《十二樓》句末語氣詞的分布特征與功能

（一）陳述語氣詞

陳述語氣詞即是在句子里表示陳述或肯定的語氣詞，一般出現(xiàn)在陳述句中。在《十二樓》中，出現(xiàn)在句末的陳述語氣詞主要有也、耳、矣3個。

1.也?！耙病弊鳛檎Z氣詞，在《十二樓》中的出現(xiàn)頻率較高，且基本用于陳述句中，極個別出現(xiàn)在疑問句和感嘆句中，此處主要討論“也”出現(xiàn)在陳述句句末的情況。

（1）用于判斷句末尾，表示判斷、論斷。

①此雖救女之婆心，抑亦籌男之善策也。各犯免供，僅存此案。（《奪錦樓》第一回）

②從來拜神拜佛都是自拜其心，不是真有神仙、真有菩薩也。（《夏宜樓》第三回）

（2）用于句子末尾，表示已然語氣，或者進一步加強斷定語氣。

①只要你守得到頭，不使他日還俗之心背了今日從良之志，就是個好尼僧、真菩薩，不枉我一番救度也。（《歸正樓》第三回）

②故此告過主人，替他改了名字，叫做能紅，依舊不失桃花之意，所謂“桃花能紅李能白”也。（《拂云樓》第二回）

2.耳。“耳”作為語氣詞，意思相當(dāng)于“不過如此”，在《十二樓》中的出現(xiàn)頻率并不高，共7例，表示肯定、強調(diào)的語氣。

①肖與不肖，相去天淵，亦可為同源異派之鑒耳。（《三與樓》第一回）

②隨日之東西，以鏡相逆，使之運動，正為此耳。（《夏宜樓》第二回）

3.矣?！耙印焙汀耙病本枪糯鷿h語中頻繁使用的語氣詞，但這兩個語氣詞在明末清初之際的使用已大量減少。呂叔湘認為，“矣”表決定，可以用于既成之事，也可用于未來之事[3]。在《十二樓》中共10例，表示將然或肯定語氣。

①這種眠云漱石的樂處，騎牛策蹇的威風(fēng)，都要從命里帶來，若無夙根，則山水煙霞皆禍人之具矣。（《聞過樓》第二回）

②本朝不復(fù)相強，當(dāng)移伐遼之兵轉(zhuǎn)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約，不可得矣。（《鶴歸樓》第三回）

（二）疑問語氣詞

疑問語氣詞即指在句中表示疑問的語氣詞，一般出現(xiàn)在句末，在《十二樓》中，共出現(xiàn)三個疑問語氣詞，分別是“么”“否”“不成”。

1.么?！懊础弊鳛橐粋€極具生命力的語氣詞，不僅產(chǎn)生時間早，且一直沿用至今，學(xué)術(shù)界頗為關(guān)注。在《十二樓》中，“么”共出現(xiàn)26例，多出現(xiàn)于是非問句中，也可用于反問句中。

（1）“么”用于是非問句句末，有疑而問，希望得到對方明確的回答，形式通常是肯定陳述句加上“么”，這也是“么”出現(xiàn)較多的語境。

①那藏金贈友、不露端倪、只以神道設(shè)教的事，可是老先生做的么？（《三與樓》第三回）

②每人打了幾板，末后那一個更打得兇，這一件事可是真的么？（《夏宜樓》第一回）

（2）“么”用于是非問句，但問法相對來說比較委婉，形式與上一種略有不同，為“否定陳述句+‘么”。

①路公道：“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與管小姐有了甚么勾當(dāng)，故此分拆不開么？”（《合影樓》第二回）

②能紅道：“張鐵嘴的話，你們記不得么？”（《拂云樓》第五回）

（3）“么”用于反問句句末，表達語氣較為強烈，常以“莫非/難道……么”的形式出現(xiàn)。

①師父今日到此，莫非替人做說客么？（《拂云樓》第二回）

②但不知小女的年庚，與他合與不合？若嫁了此人，果然有些好處么？ （《拂云樓》第四回）

2.否?！胺瘛敝饕糜谶x擇問句句末，“否”原本指代的意思是前面動賓的否定意思，故是一個選擇問句。 [4]在《十二樓》中，共8例。

①故此卑職一來奉謁，二來請問老大人，求一個示下，不知果否？（ 《三與樓》第三回）

②舒秀才把以前的話遍告族人，詢其可否？（《奉先樓》第一回）

3.不成。“不成”用于句末表示反詰語氣，常與副詞“難道”“莫非”配合使用。在《十二樓》中共22例，包括兩種形式，一種是“難道……不成”，另一種是“……不成”。

①只管嘖嘖贊羨道：“我這樣人物，只說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了，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趕得我上不成？”（《合影樓》第一回）

②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合影樓》第三回）

（三）感嘆語氣詞

感嘆語氣詞是在句中表示感嘆的語氣詞，一般出現(xiàn)在句末或自成一句?！妒恰分懈袊@語氣詞較少，分別是“哉”“哩”“呵”。

1.哉?！霸铡弊鳛檎Z氣詞，用于感嘆句句末，表示感慨、喜悅、遺憾等語氣，形式上多出現(xiàn)在形容詞后，在《十二樓》中共7例。

①人亦何憚而不為善，何樂而為不善哉！（ 《三與樓》第三回）

②那戲文上面的正生，自然要讓我做，豈止不填花面而已哉?。ā斗髟茦恰返诙兀?/p>

2.哩。語氣詞“哩”作為學(xué)術(shù)界重點關(guān)注對象，呂叔湘、太田辰夫、孫錫信等學(xué)者均詳細研究過其產(chǎn)生及發(fā)展，后文將重點討論其演變過程，此處不贅述。在《十二樓》中“哩”的用例幾乎消失，只有兩處，且一處是“著哩”連用，從語氣上來看感嘆語氣并不強烈，說明在李漁所處的浙江，“哩”的使用并不頻繁。

①只怕八詠樓上的牌匾，寶婺觀前的詩對，還沒有這些字大哩?。ā断囊藰恰返谌兀?/p>

②只怕他要我做二夫人，我還不情愿做，要等他求上幾次方肯承受著哩！（《拂云樓》第五回）

3.呵。明清之際，“呵”的使用已經(jīng)大量減少，在《十二樓》中，“呵”的用例僅有一處，用于呼喚語氣，帶有一定的感嘆語氣。如：

小樓聽到此處，不覺淚下起來，伸出一個手掌，在他肩上拍幾拍，道：“我的孝順兒呵！不知你前世與我有甚么緣法，就發(fā)出這片真情？”（《生我樓》第二回）

二、《十二樓》句末語氣詞的演變

根據(jù)以上對《十二樓》句末語氣詞的共時描寫，結(jié)合學(xué)術(shù)界已有研究成果，我們發(fā)現(xiàn)《十二樓》中的句末語氣詞相比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來說存在一些差別，但也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果我們深一步進行考察，其實會發(fā)現(xiàn)某些語氣詞存在同源關(guān)系，這也是符合語言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的。以下我們重點考察“么”“哩”“呵”幾個語氣詞，從而揭示它們的演變和發(fā)展。

（一）么

語氣詞“么”在歷史上有多種字形，唐宋時期曾寫作“摩”“磨”“麼”，元代又寫作“末”。總的來看，“麼”的寫法更為常見，而《十二樓》中則采用的是“么”字，從字形上看來自“麼”。關(guān)于“么”的產(chǎn)生，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五代時期，在當(dāng)時是一個純粹的語氣詞。關(guān)于該語氣詞，學(xué)術(shù)界目前一致認為“么（麼）”源自“無”，而現(xiàn)代漢語中的“嗎”來源于“么”[5]。到了金元時期，“么”用在是非問句中的用例逐漸增多，便日漸取代了“無”，之后“么”的用途也越發(fā)廣泛，可以表示推測，表示反詰，起到句中停頓的作用，還可以表示感嘆，元代的字形雖然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但用法基本相同。結(jié)合鐘兆華的研究，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嗎”的出現(xiàn)其實跟中古果攝字讀音分化有關(guān)[6]?！懊础钡谋疽魹閙uɑ，宋之后，“么”的音分化為muo和ma，后來“ma”這個音便以字形“嗎”相配合。通過檢索《十二樓》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中并無“嗎”字，而創(chuàng)作時間略晚于《十二樓》的《紅樓夢》《歧路燈》等作品，“嗎”的用例已經(jīng)非常頻繁，并且已經(jīng)出現(xiàn)“嗎”超越“么”的趨勢。因而，我們可以推測《十二樓》所在的清初時期是“么”向“嗎”過渡的一個重要時期。

（二）哩

關(guān)于語氣詞“哩”的來源，呂叔湘、太田辰夫、孫錫信等學(xué)者均詳細研究過其產(chǎn)生及發(fā)展，盡管學(xué)界對于這一觀點未達成統(tǒng)一意見，但學(xué)者們一致認為“哩”在唐五代時期已產(chǎn)生語氣詞的用法，其來源是從用于句末的處所名詞“裏”發(fā)展而來。語氣詞“哩”的最初書寫形式為“裏”，后來又寫作“里”“裡”等，大約于元代，寫作“哩”[5]。江藍生曾詳細考察了“呢”自五代到明清的演變歷程，即：（五代）聻、你、尼→（北宋）你、那→（金元）那、哩、呢→（元明）哩、呢→（清）呢。這也與呂叔湘的觀點“‘哩源于‘在裏，而‘哩又是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呢的來源”不謀而合。[7]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呢”的使用大致可以分為表示疑問和非疑問兩類，目前大家主要認為表示非疑問的“呢2”源自產(chǎn)生較早的“哩”?！妒恰分小傲ā钡挠梅ㄕ欠且蓡栴?，從用法上來說也符合“呢”的前身，而清以后更為強勢的“呢”在文本中并未出現(xiàn)，說明李漁所處的明末清初正是由“哩”向“呢”過渡的一個典型時期。

（三）呵

語氣詞“呵”最早產(chǎn)生于宋代，金元時期才普遍使用。例如《西廂記》中，“呵”便是使用最多的語氣詞[8]。同時在元代，“呵”又可以寫作“阿”，“阿”的使用并不多，僅分擔(dān)了“呵”作呼語這一種用法。到了明代，“啊”作為語氣詞開始出現(xiàn)，但多是“啊呀”連用，并且用例不多。清代后，蔣紹愚和太田辰夫均認為語氣詞“啊”的較早用例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此時的用法已基本接近現(xiàn)代漢語常用語氣詞“啊”。結(jié)合學(xué)術(shù)界已有研究，我們基本可以肯定，現(xiàn)代漢語語氣詞“啊”的前身其實就是“呵”，大概的演變過程也相對清晰，即“呵”在使用過程中產(chǎn)生它的異體“阿”，“阿”進一步發(fā)展演變?yōu)椤鞍　?，并最終在清代中葉時期基本定型。再來看《十二樓》中“呵”的用法，僅有一處，用法保持與前代一致，但“阿”“啊”作為語氣詞的用法在該文本并未出現(xiàn)。檢索李漁稍晚時期創(chuàng)作的另一文本《連城璧》發(fā)現(xiàn)一個頗有意思的現(xiàn)象——“呵”的語氣詞用例已經(jīng)沒有；“啊”作為語氣詞的用法倒有兩處，一處是用作感嘆，一處是“啊呀”連用。這說明在清初時期的浙江，“呵”作為語氣詞逐漸消失，“啊”則作為其替代逐漸出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

三、結(jié)束語

綜上，我們可以認為《十二樓》所處的明末清初時期是反映語氣詞使用的重要過渡時期，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舊”語氣詞的使用。所謂“舊”語氣詞，即上古和中古時期便頻繁使用的語氣詞，比如“也”“耳”“矣”“哉”的使用，這些語氣詞作為典型的文言語氣詞，《十二樓》中依然頻繁使用，同時并非完全繼承。另一方面是“新”語氣詞未完全出現(xiàn)，這一點表現(xiàn)尤為明顯，“么”“哩”“呵”這三個語氣詞的使用均能反映這一點。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得知，“么”是“嗎”的前身，“哩”是“呢”的前身，“呵”是“啊”的前身，“嗎”“呢”“啊”作為現(xiàn)代漢語中的常用語氣詞，也即所謂的“新”語氣詞，在《十二樓》中均未開始使用，而這幾個語氣詞的前身在《十二樓》中均有使用，并且作為“新”語氣詞的前身，在《十二樓》中的用例很少，處在即將消失的邊緣。這些現(xiàn)象無不在揭示：《十二樓》所處時期是承上啟下的一個重要時期。

本文對《十二樓》句末語氣詞進行了統(tǒng)計與分析，討論了“么”“哩”“呵”三個語氣詞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以此揭示《十二樓》所處的明末清初是語氣詞發(fā)展演變的重要過渡時期，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了近代漢語史的研究內(nèi)容。

參考文獻：

[1]沈夢婷.《連城璧》與《十二樓》詞匯選釋[J].甘肅高師學(xué)報，2012，17（3）：33-35.

[2]段穎玲. 《十二樓》的動詞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xué)，2010.

[3]呂叔湘. 中國文法要略（上）[M]. 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1941.

[4]陳晶. 《三言》語氣詞研究[D].福州：福建師范大學(xué)，2013.

[5]孫錫信. 近代漢語語氣詞的歷史考察[M]. 北京：語文出版社， 1999.

[6]鐘兆華. 近代漢語虛詞研究[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1.

[7]袁賓編. 二十世紀的近代漢語研究[M]. 上海：書海出版社，2002.

[8]劉冬冰.《西廂記》句末語氣詞的共時描寫及其它[J].青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4（3）：98-102.

作者單位：西安工業(yè)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