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她下了馬,慢慢徒步行進(jìn),柔軟的濕地很快就把馬蹄和靴子泅濕了。
她瞇著細(xì)長的眼,凝望遠(yuǎn)處青黃色的丘陵草原,斑斑駁駁的陽光漫到眼里,就像無數(shù)銀針在翩翩飛舞。她往那光上看去,一窩窩幽綠明亮的水坑,深深淺淺在藍(lán)天下散開,觸須般鋪展于沼澤,好像大地的血脈經(jīng)絡(luò)。
這是瑪曲(黃河)眾多的源頭之一。她在什么地方聽過,瑪曲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知道這是個極美的比喻,她想她此刻也正沿著母親河,追趕她的阿媽,這不是很巧的一件事嘛。她打起精神,扯動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往沼澤中央走去。
穿過這片寬寬的沼澤,需要耗費很多的體力。她和馬結(jié)伴而行,相互保護(hù),馬走著走著,仰脖咴咴叫了兩聲,棲息于不遠(yuǎn)處沼澤里的百靈噗地驚飛一群,而后又像滑溜溜的黑水珠,滴落在另一片草灘。
雨季里,常有牲口在這片日益干涸的古湖里失蹤。眼下咕嚕冒泡的泥水中露出幾根牲口的白骨,她看見骨頭上長著紫色的小花或褐色的霉菌。隨即,聞到了曬熱的牧草和腐朽的濕土氣息。這兩股氣味一陣陣刺激著鼻腔,叫人恐懼不安,心口有一腔熱血直往上沖。
昨夜,那個帶口信的人在對講機(jī)里說:你阿媽病了,病得有點厲害,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兩天,你阿媽很著急,大伙兒都還沒準(zhǔn)備好,她就獨自趕牛往冬牧場方向走了。趕緊去追吧,遲了——怕是……
夏天里我不是給過阿媽一大包藏藥,那包藏藥足夠我阿媽吃到來年春天吶?她又驚又怕地問。
你寄來的藏藥,你阿媽一吃就吐。你阿媽常常在帳篷前打滾,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蟲的病牛一樣,滾來滾去渾身都是泥土。那人形象地比喻道。
她不信。我阿媽身子那么差的話,還能把牛群遷到冬牧場嗎?
那人以三寶的名義起誓道:貢覺松,我咋會拿一個母親的性命開玩笑!
昨天半夜間,她躺在皮褥上一字一句反反復(fù)復(fù)咀嚼著、思考著,掂量話里話外的意思,帳篷外狗連連狂叫,擾得她心煩意亂。最終在拉巴老人的善意催促下,她才騎上借來的馬,沖出牧場,從黑夜追到了白天。
她在沼澤里遲鈍地移動,每跳到一塊新的草皮上,單薄的身子就搖晃不止。她岔開步子,踩著草皮,看了眼馬,馬的半個身子已經(jīng)泥濘不堪。那雙憂郁低垂的眼睛,似乎是在無聲地責(zé)怪她,不該這么輕浮,不該拿命來抄近路。她沒有辦法,要是阿媽死在這渺無人煙的荒野上,她永遠(yuǎn)也不會原諒自己。她抬抬韁繩,示意馬繼續(xù)走,然后再次收腳,往下一個草皮邁去。
雙腳越來越沉,她感到行走十分艱難。有幾步草皮下陷,膝蓋以下全都滑進(jìn)水坑,她拼命拉扯韁繩,才僥幸爬了出來。跌跌撞撞中,她有種想哭的沖動,可她忍住了。立秋后白日慢慢變短,她沒有多少時間浪費在這里。
幾個月前,她帶著托人從縣城買來的藏藥,去了趟阿媽的夏牧場。兩人見面后,阿媽一時錯愕,眼眶深深凹陷,喉嚨突突鼓動,半天發(fā)不出聲?;剡^神后,阿媽問她,大老遠(yuǎn)來,是不是牛跑了?她說自己是專程去看她的,阿媽不信,轉(zhuǎn)過頭又落下了淚。晚上她倆擠在一張床上,悄悄說了好多話。她難過地察覺到阿媽不僅耳朵背,記憶也有些錯亂了。阿媽脫了衣服,瘦得不像樣,嶙峋的骨頭硌疼了她,她沒有躲開,而是緊緊抱著阿媽。夜風(fēng)不停碰撞著帳篷,阿媽的記憶在呼呼的風(fēng)聲中蘇醒。提起天葬已久的阿爸,阿媽說那男人死得早,聽不見看不見也是福,不像自己命苦,像牛一樣茍活著。自從她嫁人后,阿媽就趕著牛群上了牧場,一直沒回過家,如今連孫子孫女長什么樣她都不知道了。她很愧疚。她知道阿媽不能回家,原因在于她?;榍埃依镞€因為能不能拿那頭花牦牛給她做陪嫁,發(fā)生了爭吵。主意是阿媽提的,阿爸咒罵阿媽是女魔,一肚子鬼主意,變著法想拆散這個家。大哥含沙射影地嘲諷,家里的牛還不夠幾兄弟分呢,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阿媽捂嘴落淚,不敢說只言片語。夜晚,她發(fā)現(xiàn)阿媽不在睡房,一家人村子里外四處尋找,這才在村后一棵樹下,找到了正欲上吊的阿媽。
精疲力盡地走出沼澤后,她癱倒在草皮上,摸著胸口喘息,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眼睛睜開。她看見馬對著自己,往臉上噴著潮氣,馬唇上蓄著白沫,雙耳也軟軟耷攏著。
坐起來后,她看到馬的毛發(fā)里汗跡斑斑,立秋后發(fā)狂的馬蠅,在馬屁股上起起落落,但它似乎累得連甩動尾巴的力氣都沒了。
這匹馬是昨夜收到消息后,拉巴大叔急匆匆牽來的。拉巴大叔告訴她,別心疼馬,不聽話就使勁抽馬屁股。馬跟她跑了一夜,沒有亂跑,也沒把她摔下來。她知道這匹馬雖然老,但是匹好馬,脾氣溫順得像花牦牛。在牧場上她沒少騎這匹馬,馬的年紀(jì)同她的花牦牛一樣老。拉巴大叔還囑咐過她,做兒女的沒有孝心,父母就會受盡苦難。牛群放心交給他們,讓她一定要把阿媽的病治好!
起身離開沼澤,走到山丘高處,她回頭看了眼沼澤,陽光在那里蔓延,攪動著潮乎乎又悶人的氣息。她忽然覺得有許多生命在沼澤底下掙扎,這個念頭讓她感到驚悚無比。
走過幾道山口,山谷開始開闊,最遠(yuǎn)的地方平平坦坦。路不再陡曲,她上了馬背??伤]有夾馬肚子,只是幫它趕走了一些蚊蟲。早先她看到馬肚皮在抽搐,她不想這匹借來的馬死在半路上。這些年在她手里死去的、賣掉的牲口太多了,她害怕自己又多一份罪孽。
唵嘛呢叭咪吽,這是婆婆嘴邊常念叨的六字真言。她邊走邊念誦了幾遍,腦海里又想起了婆婆。婆婆把念珠磨得油光發(fā)亮,六字真言早已念誦千百萬次。婆婆的罪孽興許早已贖夠了。她的兩個孩子在河谷鄉(xiāng)的小學(xué)里讀書,他們在公婆的照顧下,長得像兩匹結(jié)實的小馬駒,她每次一回到家,孩子們就會從書包里拿出獎勵給她看。她不識幾個字,只好笑著一遍遍摸著孩子像麥穗一樣拔節(jié)的腦袋。那年,她生下第二個孩子后,就跟丈夫商議,讓公婆下山帶孩子,自己換他們,到牧場上管牛群。瞎了只眼的公公感恩她的好,自己老得站不住了,卻常常惦記著她,讓婆婆上山幫她。她可憐兩個老人,請他們不要擔(dān)心自己,安心在家養(yǎng)老。兩個老人一個撫著胸口,一個揉眼睛,各自自責(zé)起來。
我們不中用了,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費一口糌粑。
是時候死了,卻總死不掉,真是拖累你們。
想起善良的公婆,她在馬背上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大概已到午后,她看見太陽往西邊偏了。草的顏色變了,變得更深更密。前方的山巒開始像波濤般起伏,積蓄了一年牧草的冬牧場上,風(fēng)在四處奔跑,草浪稠密,一浪拱著一浪。她裹緊衣服,往遠(yuǎn)方望去,天穹下看不到一頂帳篷。
她就是在無數(shù)次的草原黃綠之間長大的,她有點悲傷地想。時間像風(fēng)一樣快,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她記事早,哥哥們?nèi)ムl(xiāng)里上學(xué),她就開始光著屁股跟在阿媽身后趕牛。這片廣闊荒涼的草原上沒什么玩伴,她童年的伙伴有時候是一株草、一朵花、一只屎殼郎,有時候是一棵柳樹。那時阿爸偷懶,常常下山喝酒鬼混,家里的牛群全是阿媽在照看。她懵懂天真,每天追著阿媽問,什么時候我能有自己的一頭牛?阿媽總說,不要急,馬上會有的。這話說了幾個夏天又幾個冬天后,她就真有了一頭屬于自己的小牛。那頭牛就是花牦牛。
花牦牛剛剛出生,暴風(fēng)雪就奪走了它母親的性命。阿媽可憐花牦牛,用自己的袖子揩干花牦牛身上的污血,用自己的藏袍將它緊緊包裹,抱回帳篷。又是阿媽用裝滿鮮奶的可樂瓶,一點點將花牦牛養(yǎng)活,喂大?;笈N鍌€月后,阿媽跪在被牛糞煙火熏黑的度母相片下面,點亮酥油燈,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好話。阿媽跟度母說完話,又對她說,你是個好女兒,所以度母才給了你這頭可愛的小牛,該叫它什么名字呢?花牦牛,她脫口而出。阿媽大笑后稱贊,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以后它就是你的小牛啦。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取那樣的名字,也許是她喜歡花,才會那樣取名。她笑了,想起了阿媽那時總愛唱的歌。
在山上的長角花牦牛
你的母親已毀在獵人的陷阱里
而你還在用角尖嬉戲蜜蜂
請不要這樣長角花牦牛
……
她淺淺地唱了幾句,覺得并不好聽。阿媽長得美,嗓子也是河谷鄉(xiāng)出了名的好,二十出頭時曾去區(qū)里表演過。拉巴大叔就因為阿媽的歌聲,而深深暗戀過阿媽一段時間。她盡興地高聲唱起剩余的段落,顫顫的嗓音忽高忽低,陡然旋停又直直往上,情感和胸腔共振。唱到最后一句時,她眼前突然眩暈不止。她勒住馬,抬腿下了馬背,還沒站穩(wěn)就感到心臟和太陽穴狂跳。
黑夜和沼澤耗去了她太多的體力,她現(xiàn)在餓得身子乏力,急需食物和水。昨晚走得太急,什么東西都沒帶。本來她想,從自己的牧場到阿媽的冬牧場之間,也就一天的路程,路上渴了餓了,隨便找一戶人家要點吃的喝的就行了。然而,她碰上的幾家人都是剛剛搬離不久,帳篷拆掉的痕跡還在。冬牧場這邊人們還沒正式遷過來,趕牛群的人都走大路。但她一直走小路,走近路,走難走的路,所以沒碰到一個人。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她走過的險路,使她心里有根弦緊繃著?,F(xiàn)在到了這青草豐茂的地方后,這根弦松了,她真的有些堅持不住了,再不休息可能站著都要摔倒。她松開韁繩,任馬兒垂首啃草,慢慢地躺了下來。
阿媽沒日沒夜地忙碌著,活兒似乎永遠(yuǎn)也做不完。喂牛、趕牛、擠奶、打酥油、圈牛回營地……牧場里的瑣碎樁樁件件壓著阿媽的身子,衰老了阿媽的容顏。她倒是無憂無慮,牧場里的那些日子像新出的牛奶一樣潔凈香甜,花牦牛和她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為了不讓花牦牛在外面過夜,她經(jīng)常用繩子把花牦牛拴在帳篷里面。花牦牛匍匐在她枕邊,火光在花牦牛的眸子里閃耀。她緩緩閉上眼睛,辛勞一天的阿媽,看到花牦牛和她惺惺相惜的模樣,就會輕輕哼起那首歌,為她催眠。她一直以為花牦牛是她的,直到婚前,阿爸和大哥奪走了它。
一陣涼風(fēng)吹來,耳邊響起草葉嗖嗖的抖動聲。幾縷云在低空中相互纏繞,迅速向這邊滾動。幾朵萎靡緊縮的藍(lán)色花朵,在陰影下蒼白地挺立著。她伸伸發(fā)麻的雙腳,歪斜著坐起來,從昨夜到現(xiàn)在她餓得太久,胃里酸水一陣陣翻涌。
陽光穿過云層,停留在遠(yuǎn)處的草山,她知道那幾座相連的草山,她曾在那里待過兩個月。她從少女變成女人的最后一個夏天,就是在那里度過的。她和阿媽在那兒挖貝母,那幾座山上的貝母花開得好,很容易辨認(rèn),而且貝母顆顆宛如潔白的珠子,從泥土里翻出來那刻非常誘人。她的嫁妝和首飾,就是那次挖藥置下的。
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那最高的山頂上,用望遠(yuǎn)鏡能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濃綠的群山中,會出現(xiàn)一些不全的村鎮(zhèn)輪廓、成片的紅瓦、尖尖的鐵塔,還有盤山的公路上慢慢移動的貨車。當(dāng)然,她聽不到聲音,她只覺得陌生的村莊很吸引人。除了村子,令她久久不能放下望遠(yuǎn)鏡的,還有藍(lán)天下一座座銀色的雪峰,形似海螺,直至天際。她知道其中最高那座就是夏旭東日(雪寶頂)。雪山上有沒有雪怪,有沒有終年打坐的瑜伽士,他們會不會偶然相遇?小時候聽過的傳說,會令她產(chǎn)生天馬行空的聯(lián)想。天空出現(xiàn)一條云線,她會急切地把望遠(yuǎn)鏡交給阿媽,興奮地用手指給阿媽看:畫出那條云線的鐵鳥叫飛機(jī),上面可以坐很多人,可以從天上看地下。阿媽瞇著眼睛,縮著脖子,在空中尋找飛機(jī)的痕跡,忽而驚訝道:上天啊!那是個什么神物???她快樂地解釋:坐飛機(jī)從成都到拉薩只要兩個鐘頭。佛祖??!阿媽再次震驚。她對阿媽說:以后我就讓你和阿爸坐飛機(jī)去拉薩朝圣。阿媽放下望遠(yuǎn)鏡,揉著淚眼汪汪的眼睛,爽朗地笑道:算了吧,我可不敢坐那個東西,飛那么高,想想都覺得害怕。
人家河谷村的老人都坐飛機(jī)去拉薩朝圣,你怕什么?這話是丈夫同她約會的時候,給她說的,她那時又把這句話又講給了阿媽。阿媽虔誠地誦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嚴(yán)肅地說:朝圣不光心要虔誠,身體也要經(jīng)受苦難,不然沒有福報。她卻厭煩道:我還是覺得坐飛機(jī)好,走路去,何年何月才能到拉薩?。堪屧俅螄?yán)肅地告訴她:磕長頭的話,需要兩年零三個多月,走路的話,可能要一年的時間。阿媽腿腳不行,磕長頭,這輩子怕是到不了拉薩。要是有生之年能朝拜一次大昭寺,我就是死在回來的路上也值了。阿媽動不動提死亡,讓她心煩,她轉(zhuǎn)過身不理阿媽。阿媽卻摸著她的長辮,笑著自語道:我的百靈鳥長大了,要飛走了。
天陰了下來,身子也變成沉重了。從冬牧場方向吹來的風(fēng),斜著吹動她的長發(fā)。她內(nèi)心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她感到自己阿媽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yuǎn)。她的心口一陣作疼。
上馬繼續(xù)往冬牧場走,走向那幾座草山,沿路她沒看到新的牲畜蹄印。彎曲的小路細(xì)細(xì)的,盤亙在山腰,連向山谷,往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伸去。她看不清那里的景物,山和天空都浸在一片灰藍(lán)色里,浪花狀的云鋪向更遠(yuǎn)的地平線。她記得有人說過,那種云是大海在天空的倒映。真是個美麗的說法,她想。她沒去過那么遠(yuǎn)的地方,她去的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縣城。她的男人去過。她男人坐著飛機(jī),去西藏的那曲、日喀則打工,兩個春節(jié)都沒回來過年了。她在電話里哭過,一個人睡不著的時候也哭過,她有時想自己真要一輩子守在這兒?像阿媽像拉巴大叔那樣,放上一輩子牧?她想不出什么答案。也許兩個孩子長大了,有出息了,她就可以把牛全賣了,去城里生活,但她又馬上否決了自己的想法。孩子有出息,不見得就有孝心。拉巴大叔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識字會說漢話,年輕時當(dāng)過大隊書記,辛苦半輩子把兒女都送進(jìn)城里工作、做生意去了。如今,他們老兩口上馬背都費勁,城里的兒女們還是沒打算把他們接下山。在牧場里,老人們毫無顧忌地說著這樣的話:曾經(jīng)一句話就能鎮(zhèn)住全村人的拉巴,老了不如一坨牛糞?!锻米勇宓ぁ贰栋⒖说前汀贰投亲永镉姓f不完的故事,可見口才太好也是非常危險。那種時候,善于辯論的拉巴大叔不說話了,只是一遍遍喝著水壺里辛辣的白酒。她可憐拉巴大叔,可又感到無能為力。
不多時,阿媽的冬牧場營地日貢卡,慢慢出現(xiàn)在一片向東的山坳里,一大群牛散漫地聚在那里,光里有許多蚊蟲在飛撲。她下了馬,把韁繩扔到馬背上,往下走了幾步,心里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畏懼。不過,她還是鼓足勇氣,往山坳里走下去。
到了柳樹林邊,她發(fā)現(xiàn)這些牛,她都認(rèn)不出來。她不知道阿媽是不是已經(jīng)到這里了。小時候她跟著阿媽來柳樹林放牧。阿媽常常剝開樹皮,往里面放上糌粑和豬油,給她烤糌粑吃,還把細(xì)的柳樹枝干,從樹皮里完整地抽離出來,然后捏泥丸,讓她把泥丸裝進(jìn)樹皮,吹著玩。牧閑時刻,阿媽給她梳頭,在她蓬亂的頭發(fā)里捉虱子。阿媽一邊用堅硬的指甲擠虱子,一邊給她唱歌。
哦——誰家的女兒臟兮兮
乞丐家的女兒臟兮兮
問乞丐家的女兒為什么臟
因為頭上的虱子比牦牛多
……
牛大多趴在地上,看到生人走過來,瞪起眼睛,警覺片刻,看到她沒有敵意,隨即又把碩大的腦袋放在前蹄上。林子里彌漫著一股陰森的寒意,她打了個寒顫,輕輕喚了聲阿媽,聲音很快被一片反芻聲淹沒。推開一掛垂落的樹枝,地上出現(xiàn)幾個零碎的膠靴印子。她沿著不規(guī)則的腳印,又走了十多步。終于在一棵枝葉垂地的柳樹下,她發(fā)現(xiàn)了幾口牛皮袋子。袋子有幾塊補(bǔ)丁,看針線是阿媽補(bǔ)上去的。阿媽曾在她的舊衣服、裙子上,縫過許多這樣的補(bǔ)丁。
她喊了幾聲,四周無人回應(yīng),一片死寂。她想到了阿媽身上的酥油味,急得大叫了起來:阿媽,阿媽啊,你在這里嗎?你干嗎不出來見我?我追你快一天一夜了。你躲我干什么呀?你快出來,我?guī)阆律?,我有馬,是拉巴大叔的馬。我?guī)阆律饺ブ尾。タh城的大醫(yī)院看病,治好了你就到我家去,再也別回哥嫂的家了……
她突然停住,覺得自己的話語過于唐突。阿媽不在這里,阿媽會不會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取水去了。剛才,那行不規(guī)則的腳印,從她腳下走開,消失在林子一側(cè)。
她繞著柳樹林走了一圈,沒有看到阿媽的身影。腳印好端端的就那么沒了,她找丟了,又不得不回到了剛才的地方。此時,她打開一口袋子,在里面翻找半天。阿媽的碗、阿媽的糌粑褡褳、阿媽的筷子,這些東西都在,但阿媽究竟去哪兒了?她坐在地上,抱著阿媽的東西,等著阿媽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她胡亂想象:阿媽佝僂著腰,提著茶壺,走幾步就攀著樹枝,歇一口氣。阿媽看見她,肯定會驚訝地失手放掉手里的茶壺,放任辛苦取來的水流淌一地。她會連跪帶爬跑過去,一把扶住阿媽,然后扯開嗓子,委屈地大哭一場,央求阿媽跟她下山治病。阿媽會輕拍她的額頭,小聲說,阿媽沒事兒,沒事兒。
她又想到,也許是那個帶口信的人故意騙她,阿媽著急到冬牧場,不是因為病,而是為了占個好位置,好把牛群養(yǎng)得膘肥體壯,冬天賣個好價錢。說不定阿媽還會責(zé)怪她,被別人幾句話騙到了這里。遷草場那么重要的事,隨意托付給了別人。牛要是走散了或少了一頭,那都是天大的損失。她不知道阿媽會怎么說她,只要阿媽出現(xiàn),罵她打她咬她,她都心甘情愿。
天快黑了,那些好看的云不見了。陰影從山丘上下來,蓋住了山坳,樹林的光線慢慢黯淡。她餓得燒心,低頭扯了把酸草塞進(jìn)嘴里,閉了會兒眼。
往后,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她在聽到聲音前,看見了那頂帳篷。阿媽叫醒了她,她掀開厚厚的皮褥,揉了揉眼睛,帳篷外彌漫著淡藍(lán)色的光,帳篷里一堆火忽明忽暗。石灶上放著那個黑茶壺,火灰在茶壺上飛舞。阿媽往茶壺里倒鮮奶,又捏了下她的臉。她聞著茶葉和牛奶煮熟的香味,看見了趴在火堆前的花牦牛。憨頭憨腦的花牦牛正在睡覺,寬寬的腦袋一下下垂落。她朝花牦牛丟了什么東西,花牦牛醒了撲過來,毛茸茸的腦袋在她胸前摩擦。帳篷外還有牛群相互擁擠頂角的響動。她笑了,而后又覺得不對?;笈2皇窃缇捅话仲u到縣城的屠宰場了嗎?
阿媽熟練地把落下來的頭巾甩到后背,用塑料瓢舀茶鍋里的奶茶。她沖過去,抓住阿媽的手,問阿媽,病了嗎?阿媽在她臉上抹一小塊酥油,慈祥地笑著說:傻孩子,你說什么胡話?她驚叫著:阿媽你怎么變年輕了?阿媽快速蓋上茶壺,俯身往灶口吹,火苗滋滋燒旺了。她搖搖頭,蹲下來對阿媽說:阿媽你真得病了,再也不能放牧了。阿媽微笑著,嗔怪道:一場大雨把我的傻女兒淋糊涂了。
是拉巴大叔讓我騎馬來找你的。
啊——她尖叫一聲,想起來所有的事。從昨晚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還差點陷進(jìn)沼澤。這一路她和馬都累慘了,這些年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累。奇怪的是,這會兒她并不感覺到累,一切都像泡在水里一樣清涼。
阿媽不理會她,自顧自地說著牛群轉(zhuǎn)場的事情,又說阿爸和哥哥們躲在家里偷懶的瑣事。酥油融進(jìn)奶茶陣陣溢香,這氣味就是阿媽身上的味道。她站起來,在黑帳篷里走了一圈,摸著中間的柱子,上面的小釘子上掛著一面小鏡。她翻開鏡子,看到了搔首弄姿的女郎,女郎的臉上滋生著幾個霉點。鏡子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寶貝,這個寶貝是阿爸上縣城,唯一一次給她買過的禮物。她喜歡用鏡子的反光逗花牦牛。她把鏡子光射在阿媽臉上,阿媽毫無反應(yīng)。
阿媽,阿爸不是死了嗎?你瞎說什么呢?我們下山去醫(yī)院吧。
她剛說完,阿媽就生氣了。阿媽對她吼道:你不是嫁人了嗎?嫁到河谷村去了嗎?牧場上的牛群不用照看嗎?來這里找我干什么?我是個沒孩子的女人,我生的孩子都被狼叼了去。她再次告訴阿媽,是拉巴大叔讓我騎馬來找你的,你病了。
拉巴這個多嘴的家伙,自己的兒子們管不好,還有心管我的事情。阿媽罵著罵著,眉頭又緊緊擰在一起,倒了下去。塑料瓢打倒茶壺,奶茶咝咝澆滅了火堆,帳篷里煙霧嗆人。
她扶著阿媽來到帳篷外,她們一走出帳篷,黑帳篷便轟然倒塌,她回頭看了看,花牦牛淘氣地奔向了黑夜。
阿媽忽然感到虛弱,眼睛里的亮光正慢慢消失。
她痛苦起來,不停地求道:阿媽你別死,你死了,我會自責(zé)一輩子。
阿媽聲如游絲地問:我的女兒,你怎么在這里?
她以為阿媽病好了,忙不迭擦去淚水說:我來接你去醫(yī)院。
醫(yī)院——阿媽猛烈地咳了起來。
她急切地問阿媽,你到底得了什么???為什么不早點給我說?
阿媽說:我沒事,吃上幾包你送給阿媽的藏藥,病就好了。
我大哥澤旺呢,他怎么沒來?她問。
阿媽說,他們都忙啊。
阿媽,你跟我去河谷村,再也別回那個家了。她氣憤地說。
阿媽細(xì)細(xì)地?fù)崦哪?,說,我走不動了,哪兒也不想去,就讓我在你懷里躺一會兒,這樣我就是死也能閉眼了。
她擦去淚水,對阿媽說:阿媽這次你就聽我的吧。走,起來,我們走……
這時,她感覺有些冷,手里的阿媽慢慢變成了袋子。
她醒來,身下的裙子已被泥水打濕,太陽快要落山了。
她趔趄著起身,往剛才來時的方向走。走到山丘頂上,再回頭看柳樹林,牛已經(jīng)看不清了。
她的馬也不見了。
也許是她剛才睡著的時候跑了。她走到山丘背后,努力往那幾座草山上爬去,她想從高處看看馬在哪兒。
黃昏來臨時,她走不動了,腳下草山一座連著一座,仿佛永遠(yuǎn)走不出去的迷宮。她站在半山腰,看到夕陽的光亮映著遠(yuǎn)處那些起伏的山川,最后一點點縮小,慢慢離開山尖,在天地間停留剎那,天就徹底黑了。
現(xiàn)在,草原正在死去,人和牲畜幾天后才會遷到這里。她準(zhǔn)備就這樣走著去找阿媽。她在心里默念:阿媽要是你往生了,一定要投胎變成我的女兒,你這一世我沒能盡孝,來世讓我變成您的阿媽,用我的一輩子來呵護(hù)你!
想到這兒,她再也堅持不住摔在地上。
占巴,男,藏族,1991年10月生,現(xiàn)居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縣。曾發(fā)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