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
2024-06-21 03:47:50灰狐
科幻世界 2024年3期
灰狐
“明天晚上有空嗎？”任凱發(fā)來信息。
廢話，當(dāng)然有空了，明天晚上是平安夜。
“有什么安排嗎？”楊荊回復(fù)。
任凱發(fā)來一個飯店的地址，“晚上七點半，在這里見面，一起吃飯？”
“好啊?！?/p>
楊荊回復(fù)完，點開鏈接，是一家火鍋店。楊荊是四川人，任凱總是約她吃火鍋，有點兒頻繁了，其實楊荊也想吃其他料理。
仔細(xì)一看，火鍋店開在黃浦江邊上，可以俯瞰整個外灘?？吹竭@個信息，楊荊連招牌菜都沒看就直接跳到人均消費那一欄。
她開始懷疑剛才的回復(fù)是不是太草率了。
她和任凱認(rèn)識一年多，平時各忙各的，有空就會約在一起，搞搞小浪漫。和任凱相處讓楊荊很舒服，她覺得可以更進一步了，但任凱一直沒提，楊荊只好等著。
平安夜，高檔餐廳，外灘江面上的煙火，任凱那小子，該不會要求婚吧？
楊荊挑衣服用了不少時間，到飯店的時候，任凱已經(jīng)等著了。他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江對岸絢麗多彩的霓虹燈照在江面上，再反射到任凱臉上，襯得他今天格外好看。
“今天怎么這么破費??？”服務(wù)員送來菜單，楊荊看到488元一份的黃喉，吐了吐舌頭。
“這都是每天從四川空運過來的新鮮黃喉，我們店有兩架專機?！狈?wù)員解釋道。
我家門口的菜市場賣這玩意兒，也就幾十塊錢吧，楊荊在心里說。
“今天不是過節(jié)嗎，出來慶祝一下?！比蝿P隨意地說。
“別故弄玄虛了，肯定有事?！?/p>
“先吃飯吧，一會兒說?！比蝿P微微一笑。
八九不離十了，楊荊心中竊喜。任凱會用什么樣的手段？把戒指藏在鴨腸冰球里？或者用無人機吊著戒指從窗外飛進來？
總不能把求婚的字樣打在東方明珠塔上吧，有那么多錢不如省下來多買兩平方米房子。
吃飯的時候，楊荊一直在胡思亂想，尋找各種可能發(fā)生“驚喜”的跡象。
“你怎么了？”坐在對面的任凱都覺得楊荊心不在焉。
“沒什么?！睏钋G隔著朦朧的火鍋蒸汽說。
隨著時間越來越晚，外灘上聚滿了人，喧囂和歡笑透過窗子傳進來。江面上放起了煙花，火鍋店貼心地調(diào)暗了燈光，讓紅的紫的黃的火焰映照在每個人臉上。
現(xiàn)在就是最完美的時機了。
楊荊看著窗外，隨著煙花的綻放發(fā)出精心拿捏的感嘆聲，同時，她眼角的余光瞟向?qū)γ?，任凱也看著煙花，遲遲沒有動作。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是媽媽。一定是又來囑咐自己，人多的時候不要湊熱鬧，老老實實在家待著。
楊荊把手機按掉，繼續(xù)等著，可是一直到煙花熄滅，任凱都沒有從兜里掏出什么東西。
“到底什么事啊，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楊荊有些失落，心情就像冷掉的牛油火鍋，膩在胸口。
“哦，我們之前一直忙的那個項目批下來了，可以進入第三階段?！比蝿P笑著說，手伸向衣服內(nèi)袋掏出一個工牌，“我現(xiàn)在是T5級別的主管?！?/p>
“就是你們那個數(shù)字人生的項目？”楊荊說，“恭喜你啊，你也真是，不早說，我們應(yīng)該要瓶好酒的?！?/p>
“不，我要保持清醒，等下還要去研究所，接下來的工作很重要，也許能夠改變整個社會呢?！比蝿P認(rèn)真地說。
其實任凱具體是研究什么的，楊荊并沒有過多了解，他們在一起只聊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給彼此留下了很大的私人空間，這正是楊荊覺得和任凱在一起很舒服的原因。不過，也許就是這樣，兩個人才沒有想象中那樣親密。
“這么晚了還要去工作？今天可是平安夜啊?！睏钋G的心更涼了，就算不求婚，一會兒也可以去酒吧坐坐，她可是推了好幾個閨蜜的邀請才過來的。
“以后可能會很忙。”任凱說。這時電話響了，任凱向楊荊笑了一下，離開座位去接電話。
楊荊靠在椅子上，看著任凱認(rèn)真地對電話那面的人講著什么。他伸著手指，一下一下在空氣中點著，顯得相當(dāng)嚴(yán)謹(jǐn)。
楊荊嘆了口氣，打開手機，剛才吃飯的時候，由于過于在意任凱的行動，她忽略了很多信息。她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滑著，閨蜜們也在吃火鍋，她們經(jīng)常去的那家，價錢只有這里的一半，氣氛卻熱鬧無數(shù)倍。
在幾十條卡通、貓狗的頭像中，有一朵顯眼的牡丹花，那是媽媽。
媽媽的信息只有幾個字：“幺妹，你老漢兒安（淹）①死了?！?/p>
楊荊盯著那幾個字看了好幾秒，才真正明白媽媽說的是什么意思，痛苦從胃部蔓延，帶著冰冷的寒意爬向四肢。
任凱還在打電話，手在空中指指點點。
楊荊站起來，走出火鍋店，任凱好像叫了她的名字，但她沒有停下。她逆著歡聲笑語的人流向前走，周圍的喧囂與她無關(guān)。直到遠(yuǎn)離人群，來到一個不知名的黑暗街角，楊荊才哭出聲來。
回家的路十分漫長，但當(dāng)楊荊站在家門口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記不起那晚從火鍋店離開后發(fā)生了什么。
擺在門口的花圈印證了楊荊心中最壞的可能性，她還是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家里來了許多吊唁和幫忙的人，看到楊荊回來了，屋子里面一靜。鄰居阿姨匆忙過來，把楊荊拉到她小時候住的臥室門前，媽媽一個人在里面，看著父親的遺像發(fā)呆。
在楊荊家居住的這片小區(qū)，鄰里之間關(guān)系和諧，相互幫助扶持，許多年前就自發(fā)形成了一個專門操辦紅白事的組織，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鄰居操持，楊荊和媽媽在房間里坐著，看著人們來來往往，仿佛自己才是外人。
從鄰居的嘴里楊荊才知道，父親晚上出去釣魚，一不小心滑到了池塘里，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沒有什么痛苦。
這是鄰居們安慰楊荊的話。
而楊荊只是在想，父親什么時候有了釣魚這個愛好？
任凱打了幾個電話，還發(fā)了幾十條信息。楊荊都沒有回，并不是因為對任凱產(chǎn)生了厭倦，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近的一條消息，任凱說：“我到成都了，你在哪兒？”
楊荊坐在路邊的臺階上，看著馬路對面“楊家肥腸粉”的招牌。小店每天早晨五點開門，晚上九點半關(guān)門，二十年如一日。楊荊從小在這里長大，卻第一次看到銹跡斑斑的卷簾門緊閉的樣子。
已經(jīng)快到中午，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停在楊家肥腸粉店門前，若有所思地看著緊閉的門，然后低著頭走了。
“你在這里干什么？”
楊荊抬起頭，看到了任凱。
“你來了？”楊荊說，“你怎么來了？”
“那天你走之后，我就一直找你，還以為你在生我的氣。”任凱說，“后來我覺得不對勁，就到你住的地方去找，房東說看到你拎著大箱子走了，臉上的表情也不對勁，我怕出什么事，猜你可能回家了，就找到成都來了?！?/p>
楊荊嘆了口氣，“萬一我只是想回家過元旦呢？”
“我來陪你過元旦，應(yīng)該不會惹你生氣吧？”任凱笑著說。
楊荊沒有說話，繼續(xù)看著馬路對面。任凱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也坐在馬路牙子上，“你在看什么？”
“那是我家的店，我爸做的肥腸粉是店里的招牌。我家在宣傳的時候，總是提到我家用的是祖?zhèn)髅胤?，說從我太爺爺那輩就是做肥腸粉的。其實，肥腸粉的方子是我爸年輕的時候從鹽市口那邊一家店偷學(xué)來的?！睏钋G看著對面，仿佛看到一個瘦長的男人，站在朦朧的蒸汽中忙活，將一碗一碗肥腸粉端出來。
“別看店不大，但老顧客不少。我爸在前面招呼，我媽在后面煮粉，兩個人起早貪黑，供我上大學(xué)。后來我爸年紀(jì)越大，就越不想我在外面，千方百計地想讓我回成都，要我繼承這家店，把從別人那兒偷學(xué)來的‘秘方傳給我，我當(dāng)然不愿意。最后，我們大吵了一架，我就離開了這里?！睏钋G長出一口氣，“我有四年沒有回家了，我還記得我對我爸說的最后一句話：‘我有我的未來，你們別想用這間破店拖住我！”
“叔叔呢？”
“他再也不會逼著我繼承肥腸粉的秘方了?！睏钋G說著從馬路牙子上站起來，“你能放下上海的工作來成都找我，我很感激，但是明天是我父親的葬禮，暫時沒有時間談別的事，你先回去吧。等我家里的事忙完，我們再好好談?wù)?，可以嗎？?/p>
任凱也站起來，拉住楊荊的手。楊荊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關(guān)心自己。
“沒事的……”楊荊說。
任凱眼睛突然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猛地把手抽出來，后退了兩步，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又搖了搖頭。
楊荊知道任凱正在為什么事而糾結(jié)，但她此時確實沒有精力再去照顧他的感受。
“沒什么事的話，我要回去了?！?/p>
“等一下！”楊荊才走了兩步就被任凱叫住，他追上來，站在楊荊面前，“你還記得我做的項目嗎？”
“任凱，我現(xiàn)在……”
“是數(shù)字人生?！比蝿P說，“如果……如果你同意的話，也許……我能……”
“你能怎么樣？”
“也許我能將你父親的意識數(shù)字化，這樣，你還有機會和他再次見面?！?/p>
“什么？”楊荊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任凱，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p>
“我沒有開玩笑，你知道我所在的項目組一直在做相關(guān)的研究，前幾天終于獲得了批準(zhǔn)，可以擴大研究范圍，再下一步就是商業(yè)化了。”任凱的眼神里透著真誠，楊荊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如果你需要的話，還有一些志愿者的名額，可以給你一個?！?/p>
“志愿者？”
“不要在意稱呼上的問題?！比蝿P說，“重點是，我們能夠讓你父親的意識復(fù)活，你還有機會和他交流?！?/p>
“這……”
數(shù)字人生、意識上傳、大數(shù)據(jù)人格……這些名詞是這幾年的熱點，楊荊早就聽說過，但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和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我得……我得問問我媽。”楊荊猶豫地說。
“我理解，不過……”任凱說，“必須抓緊時間，因為還要趕在火化前，從叔叔的大腦里提取意識?！?/p>
“不得行，不得行。”媽媽抱著父親的遺像直搖頭，“你老漢兒黑了去釣魚都要跟我吵翻天，他現(xiàn)在才過了鬼門關(guān)，你再把他喊回來，要遭撅（罵）慘?！?/p>
“不得真的復(fù)活，只是把他腦殼里的東西整到電腦里頭去?！睏钋G解釋，“你可以跟他擺龍門陣，就像你跟我在手機頭擺龍門陣一樣的。兒豁！和平時視頻聊天一樣?！?/p>
媽媽翻了個白眼，“那有啥子用，不能干活路，又不能賺錢，成天在手機里沖殼子（聊天、吹牛）。莫搞這些莫名堂的事情?！?/p>
“媽！”楊荊急了，“你就這么舍得哇？難道一丁點兒都不愛老漢兒？”
媽媽愣住了，“你在扯啥子？啥子情啊愛啊，那是青勾子娃兒（年輕人）的事。我跟你老漢兒一回都沒有說過，還不是過了一輩子?！?/p>
“你這就是狗攆摩托，不懂科學(xué)。讓他回來嘛，哪怕陪你擺哈龍門陣也對撒。”
媽媽嘆了口氣，沒心情和楊荊爭執(zhí)，“我搞不懂你說的高科技，你想咋個辦就咋個辦嘛?！?/p>
“那你簽個字。”楊荊拿出剛在路邊打印店打出來的數(shù)字化人生申請書，申請書必須由死者的第一繼承人簽字。
媽媽狐疑地看著楊荊，最后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楊荊把字簽在媽媽名字的旁邊，下樓給了一直等在外面的任凱。
“接下來怎么辦？”
“組里的意識采集團隊已經(jīng)從上海出發(fā)了，”任凱看了一下表，“還有兩個半小時到成都，他們會直接到……嗯，會直接到醫(yī)院的太平間去采集叔叔的意識，采集的儀器需要接觸大腦神經(jīng)，可能……可能會對叔叔的遺體造成一定的損傷?！?/p>
“申請書上都寫著呢，我知道。”
“那場面不太好看，你還是在家里陪阿姨吧?！比蝿P建議。
“不，我要去?！?/p>
楊荊的父親躺在冰棺里，面容祥和。就像是每天下午三四點，店里沒有顧客的時候，父親靠在椅子上打盹的樣子。
任凱給了楊荊幾分鐘默哀的時間，然后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可以開始了吧？”
楊荊擦了擦眼角，點了點頭。
“你還是回避一下吧?！?/p>
“不?！睏钋G堅定地說。
任凱默默退后，招呼等在外面的同事進來，采集逝者的意識。
楊荊本想目睹整個意識采集過程，但當(dāng)她看到碩大的、尖銳的、冰冷的金屬儀器箍在父親腦袋上時，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任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推了出去。
這次，楊荊沒有再拒絕。
在提取楊荊父親的意識之后，任凱的同事就要返回上海進行數(shù)字化轉(zhuǎn)換。任凱想留下來，陪楊荊度過這段艱難的日子，但楊荊搖了搖頭，不愿意讓兩人的關(guān)系在這種情況下升級。
任凱表示理解。
葬禮按時舉行，楊荊見了父親的遺體最后一面，看著它被推進焚燒爐。她沒有聲嘶力竭地哭喊，甚至沒有悲傷的表情，只是麻木地站著。
同來吊唁的親戚鄰居們在竊竊私語，了解楊荊家情況的人開始放大她和父親因爭吵造成的矛盾，感嘆老楊和女兒之間的感情竟然決絕至此。
楊荊并不是故意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姿態(tài)，她自己也感到驚訝，在知道任凱和他的同事們提取了父親的意識后，便無法再與這具軀殼建立感情上的聯(lián)系。仿佛剛剛送走的只是一件衣服，或者是一件可以丟棄的物品。
父親死后，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好在有紅白理事會主持大局，大到房產(chǎn)過戶，小到家里衛(wèi)生打掃，都有人包辦。只有必須本人出面的場合，比如在遺產(chǎn)公證書上簽字，才會用到楊荊和媽媽。
對于母女二人，大家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一邊嫌棄楊荊沒有感情，一點兒也不悲傷；另一邊又勸媽媽不要太難過，男人死了，享受生活的時候到了。
客廳里面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震耳欲聾，這是鄰居們幫助媽媽排解憂傷的方法，每天早上八點多就聚了起來，一直到晚上十點多才散伙，比上班還積極。
楊荊偶爾出去為鄰居們燒壺?zé)崴贡?，其余的時間都躺在床上玩手機。
上海的同事和朋友們陸續(xù)得知了家里的事，紛紛發(fā)來慰問，其中還有老板。
“這邊的事情都交給小張?zhí)幚戆?，如果需要的話，你就在家過年，等年后再來吧?！崩习逭f。
楊荊這才想起來看一下日子，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跨了年。老板在元旦當(dāng)天發(fā)來慰問，以楊荊對老板的了解，這算不上好跡象。
她從床上坐起來，客廳里打麻將的嬢嬢們正在挑選社區(qū)周邊的單身老頭，想讓媽媽再往前走走。媽媽沒有應(yīng)和，不過也沒有反對。
晚上，打麻將的人都散了，媽媽收拾好屋子，坐在沙發(fā)里發(fā)愣。楊荊湊過去，躺在媽媽腿上。
“跟我去上海嘛?！睏钋G說，“春節(jié)的時候，帶你到處去逛耍哈。”
“去上海做啥子，太冷，不去?！?/p>
“我給你買羽絨服嘛?！?/p>
“太貴，不要。”
“那……”
“你是急到回去上班哇？”媽媽問。
“不是得……”
“你啷個想的未必我還不曉得哇？”媽媽撫摸著楊荊的臉，粗糙的手像砂紙一樣。
“但是你一個人咋個得行呢？”
“笑話，一個人啷個就不得行嗎？”媽媽說，“你在上海未必不是一個人嗎？”
楊荊沉默了片刻，又說：“我聽說她們給你介紹了好幾個老頭，有沒得相中的嗎？”
“莫聽她們扯把子（瞎說），都是逗起我耍呢?！?/p>
“那……如果……我老漢兒回來……”
媽媽臉上一下子變了色，“回來？他咋個回來？”
“我托朋友提取了老漢兒的意識，你搞忘了嗎？你還在申請書上簽了字的嘛?！?/p>
“那種高科技的東西，我搞不懂，你愛咋個辦就咋個辦?！眿寢屨f著，手上撫摸的動作變得僵硬起來，“你老漢兒走了就是走了，醫(yī)生都救不回來，用手機救回來？逗起鬧嗎？”
楊荊向上看去，燈光勾勒出媽媽消瘦的臉龐。媽媽還無法理解科技的力量，在她的觀念里，人死不能復(fù)生，之所以在申請書上簽字，只是對楊荊的遷就罷了。
楊荊張了張嘴，微微嘆了口氣。也許，等父親的意識真正活過來，媽媽才能理解。
“我去睡瞌睡了?！彼酒饋恚叩阶约悍块g的門口又停下來，想了很久，然后說：“我明天回上海，公司喊回去了。”
“哦。”媽媽應(yīng)了一聲，“今年剛做的香腸掛在陽臺上，你帶點兒回去給同事們嘗哈，一會兒喊你老漢兒……”媽媽停了一下，站起來，“我去給你取?！?/p>
“不拿了，媽?，F(xiàn)在網(wǎng)上啥子都有，想吃我個人曉得買?！?/p>
楊荊回到房間，背靠著門，客廳里腳步響動，媽媽一定是去準(zhǔn)備香腸了。
回到上海，首先迎接她的是冰冷的空氣——機場出口的自動門打開，撲面而來的潮濕冷風(fēng)就像是當(dāng)頭一棒，把楊荊打得愣在原地。她拖著行李箱站在出口，不知道去哪兒。
在機場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她給任凱發(fā)去信息，“我回到上海了?！?/p>
“你在哪兒？我去見你?！?/p>
“在機場?！?/p>
任凱開車過來需要一個半小時，楊荊仍然感到欣慰。在家的時候，任凱每天都會發(fā)來信息，關(guān)注楊荊的狀況，聊些亂七八糟的話題，陪她度過人生中最陰郁的日子。從情侶的角度來說，任凱無可挑剔。
楊荊坐進車?yán)铮糁惶匠錾砣肀蝿P。她用了很大的力氣，仿佛他是這座城市里唯一能讓她暖和起來的存在。任凱也抱緊了她，兩個人以別扭的姿勢維持了很久，直到后面的車主不耐煩地狂按喇叭才松開。
“去哪兒？”任凱問。
“我可以見見我爸嗎？”楊荊輕聲問。
“那去我們研究所吧?！比蝿P將車開出地庫。
“他怎么樣？”楊荊問。
任凱看著前方的車流說：“到了再說吧。”
“哦。”
楊荊靠在座椅上，看著任凱的側(cè)臉，車內(nèi)仿佛比剛才又冷了一些，她不禁裹緊衣服。
她想起來，盡管最近一段時間她和任凱聊了許多話題，但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父親的事情。
復(fù)活父親這件事讓兩個人之間原本就很微妙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復(fù)雜，一旦提起項目的進展，楊荊的身份好像就不再是女朋友，而是甲方。
外面的天空一下暗了，任凱把車開進了一座地下車庫。楊荊隱約回憶起這是一棟外觀很普通的寫字樓，研究所就在這里？
“到了。”
“我從家?guī)硪恍┡D腸，都是我媽……還有我爸親手做的，給你的同事拿一些吧?！?/p>
任凱關(guān)車門的動作頓了一下，“那個……能和你商量一個事嗎？”
“怎么了？”
“一會兒上去見到我的同事，先不要提咱們兩個的關(guān)系?！比蝿P突然提高了聲音，“我……我是很喜歡你，想和你長久地在一起。但……但原則上來講……以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能讓你成為志愿者的，所以……”
這還是任凱第一次對自己表白心意，只是挑了一個最不妥當(dāng)?shù)膱龊?，楊荊能給出的最大反應(yīng)就是一個“哦”，外加嘆一口氣。
“所以我是甲方？”楊荊說。
“可以算……是吧。”
“好吧?！睏钋G聳了聳肩，把剛拆開的提袋又系緊，把臘腸的香味留在任凱的車?yán)铩?/p>
楊荊跟在任凱后面走出電梯，迎面是研究所樸素的前臺。辦公區(qū)域很大，四散著多臺電腦。許多和任凱年紀(jì)相仿的研究人員正在電腦前忙碌，屏幕上顯示著3D的人物頭像和一串串代碼，如果不知內(nèi)情的話，會以為這是一間游戲公司。
“凱哥，你回來了？”有人和任凱打招呼，可以看出這里的辦公環(huán)境不怎么拘謹(jǐn)。
正在打招呼的研究員看到了任凱身后的楊荊，語氣變得嚴(yán)肅了些，“這位是？”
“這位是11號志愿者的家屬，想看一下項目進展?！?/p>
我爸在這里被稱為11號啊。
“11號？這才提取了沒幾天??！”研究員看了一眼任凱的臉色，閉上了嘴，坐回位置上開始工作。
“這邊?！比蝿P帶著楊荊穿過辦公區(qū)，來到研究所內(nèi)部。
會面室和一間普通的辦公室差不多大，房間里有一張長條形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兩臺顯示器。房間的一角有一個操作臺，臺上放著另一臺電腦。
任凱拉開椅子讓楊荊坐在長桌前面，自己坐在操作臺前輸入了一串指令。
楊荊面前的屏幕亮了，顯示出一串串滾動的代碼。
“這是？”
“這是叔叔目前的樣子?！比蝿P轉(zhuǎn)過身，對楊荊解釋，“從叔叔大腦提取出的意識，還需要經(jīng)過分解轉(zhuǎn)化，再次合成，才能成為數(shù)字程序。而且，意識在提取過程中會有缺失，還有一部分記憶會隨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消失，必須通過人工智能將意識碎片拼湊起來，再填補空白的地方。最后，還要根據(jù)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數(shù)據(jù)以及親戚朋友的印象微調(diào)。這個過程……”任凱猶豫了一下，“可能會比較漫長?！?/p>
“哦?！睏钋G應(yīng)了一聲，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顯示器，“我以為會像電影里那樣，一下子就好了呢。”
“現(xiàn)在我們的技術(shù)還達不到那樣?！比蝿P說。
“那大概需要多久？”楊荊問道。
任凱看了一眼操作臺上的數(shù)據(jù)，“目前叔叔的意識完成度是22%?！?/p>
楊荊在心中計算了一下，“那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完成了？”
“不不不，意識的完成不是等比例的，通常來說，越往后進度會越緩慢，完成的時間可能會延長很多倍。而且，也有可能……”
從聽說父親去世的那一刻起，楊荊的精神就一直緊繃著，總覺得是自己出了問題，一些本應(yīng)該做到的事沒有完成，以至于錯過了一切，讓整個世界都運行在錯誤的軌道上。
當(dāng)任凱說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復(fù)原父親，楊荊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沒有做好面對父親的準(zhǔn)備。寬裕的時間給了楊荊喘息的機會，她懸著的心松了下來，一陣強烈的倦意席卷而來。她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字符，視線模糊起來。
看到楊荊哭了，任凱連忙站起來，半蹲在楊荊面前，“你怎么了？是我不好，本來應(yīng)該跟你說清楚的，只是……只是我覺得帶你來研究所看一下你可能會……”
“別……別解釋了?！睏钋G擺擺手，“我只是太累了?！?/p>
“那，那怎么辦？”
“讓我哭一會兒，你出去給我倒杯熱水，五分鐘以后再進來。”
“哦，好的?！?/p>
任凱乖巧地退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楊荊已經(jīng)收拾好情緒，擦干了眼淚。
離開研究所，任凱把楊荊送回出租屋。她第二天到公司找老板把假銷了，投入了工作。
快過年了，收尾的工作很雜，楊荊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正好不用想其他事情。
轉(zhuǎn)眼到了年關(guān)，楊荊放心不下獨自在家的媽媽，打算把媽媽接到上海來住一段時間。等她打電話回去，才知道小姨已經(jīng)把媽媽接走了，現(xiàn)在帶著她學(xué)跳廣場舞。
這樣楊荊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可以了，父親剛?cè)ナ?，身邊沒有長輩來指點她用什么樣的習(xí)俗紀(jì)念。她在網(wǎng)上查了查，都說不能貼春聯(lián)，也不能把屋子搞得太華麗。
她把出租屋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然后像過冬的松鼠一樣囤了半個屋子的零食，打算留在上海過年。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楊荊，任凱也沒有回家過年，兩個人相互邀請對方到家里吃飯，在一起看春晚的蹩腳笑話，倒計時鐘聲響起的時候跑到天臺去看煙花。
這次任凱在煙花下終于有了表示，不是求婚，算是正式表白，也符合楊荊理想的節(jié)奏。
之后的幾天，兩個人像螞蟻搬家一樣，將楊荊的東西從長寧區(qū)搬到靜安區(qū)。任凱租的房子不大，但充滿了春節(jié)的氣息。
年后，日子恢復(fù)正常，楊荊和任凱每天很早出門上班，很晚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工作中的煩惱卻是熱戀期人兒生活的調(diào)料，楊荊一點兒都不覺得累，這幾乎是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
只有一件事還懸在楊荊心頭，就是父親。賣肥腸粉的老楊已經(jīng)死了，這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已經(jīng)接受的現(xiàn)實，除了楊荊，她在申請書上簽了字，所以她有責(zé)任把父親帶回來。
父親像風(fēng)箏一樣遠(yuǎn)離人世，只有一根細(xì)細(xì)的線牽扯著最后的希望，只不過這根線在任凱手里牽著。
楊荊知道任凱也在全力恢復(fù)父親的意識，換作其他任何一個人，楊荊都要催上千遍，因為那是她的父親。
但是任凱，不行。
楊荊按捺住詢問父親意識復(fù)原進度的念頭，她怕給任凱帶來壓力，給剛剛穩(wěn)定的生活帶來變數(shù)。
如果當(dāng)時不簽?zāi)莻€字，接受現(xiàn)實，讓父親走了就好了。楊荊總是冒出這樣的想法，然后因為這種大逆不道抽自己嘴巴。
四月底的時候，楊荊實在憋不住了，晚飯過后，收拾殘羹剩菜的時候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任凱最近的項目怎么樣了。
任凱還和上次一樣，“哦”了一聲，然后說：“有一些進展了，周末你不忙的話，來一趟研究所吧?！?/p>
在停車場，任凱囑咐，兩個人的關(guān)系暫時不要公開，仍然以11號家屬的身份出現(xiàn)。
楊荊心中不滿，卻還是答應(yīng)了。
進了會面室，任凱在操作臺調(diào)出11號的數(shù)字模型。
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父親的頭像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屏幕上時，還是把楊荊嚇了一跳。
頭像是用三維軟件制作的，極為逼真，人臉上的毛孔和皺紋纖毫畢現(xiàn)，短而倔強的頭發(fā)根根立起，下巴上潦草的胡茬中夾雜著銀絲。
楊荊穩(wěn)了穩(wěn)心神，湊到屏幕前仔細(xì)端詳父親的頭像。在大吵一架之后，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到父親了，他比印象中蒼老了許多。
父親的頭像如真人一樣，有淺淺的呼吸，會眨眼睛，甚至瞳孔的中央還反射著楊荊的影子。
他的眼睛會隨著楊荊的動作移動，只是對于楊荊的出現(xiàn)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
“你現(xiàn)在可以和叔叔說說話?！比蝿P提示。
說話？在父親去世之前，楊荊就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和他說過話了，要說些什么？
她轉(zhuǎn)向屏幕，父親眉頭微皺，嚴(yán)肅地看著屏幕外面。他還在生氣嗎？
“老漢兒，是我?！睏钋G說，她不確定會得到什么樣的回應(yīng)。
“是幺妹嗎？”父親說話了。
楊荊先是一愣，然后大聲笑了起來，笑得在椅子上縮成一團。
父親還是微微皺著眉頭，瞳孔捕捉著楊荊的動作，只是她笑得全身顫抖，讓程序生成的模型眼動頻率隨之加快。
“你沒事吧？”任凱過來，不知所措地問道，“你怎么了？”
“沒……沒事……”楊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沒覺得哪里不對嗎？”
“沒有啊?！?/p>
“它……它在說四川話?！?/p>
“是啊，叔叔不是四川人嗎？”
“但口音是普通話。”
“哦……”任凱恍然大悟，“因為中國的方言種類太多了，還沒有人做系統(tǒng)的語音轉(zhuǎn)化功能，所以我們的數(shù)字人生默認(rèn)以普通話交流，這一點我要記錄下來。”
楊荊收起情緒，“抱歉，我不是想嘲笑你的工作，只是……本來我是挺害怕面對他的?！?/p>
“沒事，是我們疏忽了，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比蝿P抬起手，猶豫了一下，拍了拍楊荊的肩膀。
好吧，他在研究所里不會做出什么親昵行為。
屏幕下方出現(xiàn)一個對話框，就像是老舊的聊天軟件，父親的頭像飄浮在對話框上面，冷冷地看著屏幕外的世界。
“我是楊荊?！?/p>
“我幺妹也叫楊荊?！?/p>
“我就是你幺妹?！?/p>
“我有好久都沒有看到我幺妹了?！?/p>
“你能看得到我嗎？”
“看得到?！?/p>
楊荊停下了，和她對話的根本不是父親，而是一個粗糙的應(yīng)答程序，和家里的智能電飯煲交流起來都比現(xiàn)在流暢。
門開了，任凱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端了兩杯咖啡回來。他看到楊荊推開椅子站在桌子旁邊，問道：“怎么了？”
“今天就算了吧。”楊荊低著頭說。
“有什么問題嗎？”任凱皺起眉頭，放下咖啡杯，快步走到操作臺前查看代碼。
“這根本不是我父親?！?/p>
“11號確實是楊……是叔叔的意識。”任凱說，“只是目前的進度仍然在早期，楊荊，我為了你專門調(diào)整了流程，技術(shù)員用幾百段視頻網(wǎng)站上的素材還原了叔叔的樣貌，幾乎可以說是100%還原?！?/p>
“那些都是虛擬的，隨便一個VR游戲都可以做到?！睏钋G說，“我要的是和我爸爸交流?！?/p>
“還需要時間。”
“需要多少時間？三年？五年？”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不要拿客服的語氣來跟我說話，我不是顧客！”楊荊大聲說。
任凱緊張地看了一下門口，“好好好，你先別激動。你可能把這個過程想得有些簡單了，跟科幻電影里一樣，piu一下，人的意識就轉(zhuǎn)移到電腦里了。可它實際上要復(fù)雜得多，涉及多方面的技術(shù)，目前人類的科技還沒有那么發(fā)達，我們也只是在摸索著前進?！?/p>
“對對對，是我太心急了。”楊荊說，“我應(yīng)該耐心點兒，五十年夠嗎？也許等我老了，我爸就能復(fù)活了。”
“你急什么，你和你爸有四五年沒說過話，現(xiàn)在人沒了又著急起來了。”
話一出口，任凱就知道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楊荊不想再為這個爭辯，她退了一步，從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包，繞過任凱，離開了研究所。她的動作帶倒了咖啡杯，苦澀的液體潑在會面室的地板上。
她氣沖沖地走在步道上，向周圍的人投去別惹我的目光，一直快步走了一千多米，腳疼得受不了了才停下來，坐在路邊的花池邊沿上。
憤怒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虛。
楊荊叫了一輛出租車，半個小時之后，她坐在了陜西北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
剛來上海的時候，楊荊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家小店，小店做的陽春面味道一般，但坐在店里可以看到馬路對面。
對面是另一家店，招牌上寫著老楊米粉，門開著，一個消瘦的男人站在霧氣繚繞的店里忙活著。
“你死了還這么折騰人?！睏钋G對著對面的人影說。
楊荊和她老漢兒一樣固執(zhí)，幾年來不肯向?qū)Ψ较鹊皖^。她原以為這場感情上的角斗不會持續(xù)很久，她會在上海立足，并且取得比肥腸粉店繼承人大得多的成就，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
對面那間破舊的小店和老家那間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但對于孤身一人在外打拼的楊荊來說，是偌大的上海最像家的地方，楊荊把這里當(dāng)作樹洞，每當(dāng)有情感需要的時候，就會到這里來嘮叨幾句。有時說說工作上的好消息，但更多的時候則是排遣心中的苦悶。魔都的壓力比成都大得多，楊荊有太多的抱怨，有些抱怨變成對父親不理解的埋怨。
在有些不被人知道且情緒失控的情況下，埋怨還會演變成更為惡毒的語言。
對面那個真容始終籠罩在迷霧之下的肥腸粉店老板，承受了太多。這一次，更是連任凱那份也背負(fù)了。
十五塊錢的陽春面吃了一個小時，楊荊放下筷子離開了。前來收拾桌子的老板看到碗里的面被筷子戳得稀爛，嘟囔了一句，“作孽啊，糟蹋糧食?！?/p>
任凱晚上回家的時候帶了一束花，楊荊一言不發(fā)地接過來。
白色的康乃馨，任凱是把我當(dāng)媽了還是在說我有??？楊荊心里冒出一百個讓戰(zhàn)爭繼續(xù)下去的理由，最后只是趁轉(zhuǎn)身的機會撇了撇嘴，把花插在花瓶里，算是接受了這個求和的禮物。
晚飯吃得略為沉悶，任凱收拾了碗筷，又坐回楊荊對面，“我們還是把這個事情說說清楚吧?！?/p>
楊荊點了點頭，沒有拒絕。
“我先為之前說的話道歉，那是著急的時候說的氣話，請你原諒?！比蝿P看著楊荊又點了點頭，才把手探過桌子，搭在楊荊的手上。楊荊克制了幾秒，還是回應(yīng)了任凱的動作，兩只手拉在一起。
“你和你爸爸之間的矛盾，一直都是你的心病，雖然平時沒表現(xiàn)出來，但有兩次喝多了可是說了不少。”
“哪有，不可能?！?/p>
“是真的?！比蝿P說，“我怕這件事成為你一輩子的遺憾，才讓你保留了叔叔的意識，也許你們父女倆能夠說開，把錯過的時光補回來。這也是我們這個項目成立的意義?！?/p>
“我明白你意思，只是……”
“我是去了成都才知道叔叔的事的，當(dāng)時時間緊迫，來不及跟你詳細(xì)解釋，因為第二天叔叔就要……”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是我的心理預(yù)期太高了?！睏钋G認(rèn)真看著任凱，“你告訴我，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才能讓我父親的意識達到理想狀態(tài)?！?/p>
任凱清了清嗓子，楊荊感到他的手抽動了一下。
“嗯，從目前的情況來看，3號志愿者的復(fù)原情況是最好的，他的意識和算法契合度非常高，他的家人提供了很多數(shù)字資料，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的信息很多，為意識重新找回自我提供了很重要的參考?！比蝿P搓著下巴說，“從提取到3號的意識，到現(xiàn)在差不多有四年時間，根據(jù)家人的判斷和項目組的評估，他的意識恢復(fù)了75%左右，3號志愿者也是這個項目能夠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最好范本。”
“四年？四年！”楊荊抽回了手，“你是認(rèn)真的嗎？”
“這是最好的情況，按照叔叔目前的狀況……可能需要五年到八年，”任凱在楊荊開口前抬手阻止了她的驚呼，“不過還是有好消息的，根據(jù)摩爾定律，隨著項目數(shù)據(jù)的積累和新技術(shù)的介入，這個過程可能會縮短到三年左右?！?/p>
楊荊深吸了一口氣，不管是三年還是八年，都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想象。這將會是一個相當(dāng)漫長的過程，在父親復(fù)活——或者說蘇醒——楊荊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總之，在父親恢復(fù)意識之后，自己應(yīng)該怎樣面對他？那個時候自己大概已經(jīng)快四十歲了，事業(yè)有沒有成功？有沒有孩子？心中是不是還有那么多怨氣？媽媽怎么辦？
“如果，你覺得這個時間太過漫長，很難處理的話，”任凱打斷了楊荊的胡思亂想，“還有另一種方法?！?/p>
“什么方法？”
“終止項目，現(xiàn)在意識還沒有成形，從倫理上……”
“別說了，這跟直接拔我爸的氧氣管有什么區(qū)別？我做不到?！?/p>
“那我們只能相互配合，保持耐心，盡早復(fù)原叔叔的意識?！?/p>
“你和別的志愿者也是這么說的吧？”
“是的。”任凱說。
楊荊沉默了片刻，任凱說得有道理，但是和楊荊的認(rèn)知有一些出入，她需要時間來處理這么多的信息。有好多問題需要確切的答案，楊荊想了好久，終于問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想要保留我的意識嗎？”
“保留意識必須得本人或者法定繼承……”任凱咽了一口口水，醒悟過來，“當(dāng)然，我才舍不得讓你離開，誰都不行?！?/p>
楊荊微微地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而任凱正好也足夠愚蠢地配合了她，還能怎么樣呢？
兩人算是勉強達成了共識，日子還是照常地過。
又過了兩個月，任凱再次邀請楊荊去研究所查看她父親的意識恢復(fù)進度。
坐在研究所會面室的椅子上時，楊荊已經(jīng)調(diào)低了自己的心理預(yù)期，無論出現(xiàn)什么情況都可以接受。
父親精致的面容浮現(xiàn)出來，帶著微笑看著屏幕外的楊荊。他說著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前言不搭后語，但只要耐心和他交流，還是有不少可以聊的話題。
楊荊帶著父親回憶小時候的家，門口的路總是潮濕泥濘，家中只有一個昏暗的電燈泡。父親在開肥腸粉店前，曾經(jīng)修過一段時間自行車，修車攤擺在路口，借著路燈的光，比家里還要亮堂些。
晚上，楊荊會從家里搬著凳子，去爸爸的修車攤寫作業(yè)。爸爸在廢車架的后輪上綁上兩把扇子，一蹬腳鐙子，后輪轉(zhuǎn)起來，輕緩的風(fēng)伴隨著齒輪的嗒嗒聲，趕走不懷好意的飛蟲。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爸爸突然不喜歡楊荊了。有一次楊荊考試得了全班第三，她興高采烈地把試卷拿給爸爸看，以為爸爸會把她抱起來，用胡子茬扎她的脖子，把她逗得哈哈直笑?？砂职种皇翘筋^看了一眼試卷，微微一笑，說了一句，“兇（厲害）?！?/p>
小楊荊可以明顯感覺到爸爸對她的冷落，是自己做錯什么了嗎？她不確定，只能想辦法改正。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楊荊想要盡力討好爸爸。但好像做得越多，爸爸離她越遠(yuǎn)。
“你還記得那天嗎？”楊荊問。
“晚上吃的是炒蒜苗，你考了一個100，一個96，路口老張來補胎，給了五毛說不用找了……”說普通話的爸爸回答。
“你為什么不像之前那樣把我抱起來？”
“手臟?！鳖^像還是微笑著，“翠兒嫌衣服難洗，機油太費肥皂?！?/p>
翠兒說的是楊荊的媽媽，就這么簡單？媽媽嫌爸爸修自行車的手太臟，會把衣服弄得黑乎乎的，所以不讓他和我慶祝？
“我爸的意識會說謊嗎？”楊荊轉(zhuǎn)頭問任凱。
“從目前來看，復(fù)原的意識傾向于直接表述?！比蝿P說。
楊荊看向正在微笑的虛擬頭像，他確實有父親的經(jīng)歷，還糾正了一些楊荊本人的記憶，但這一次，楊荊始終無法把他和心目中的父親聯(lián)系起來，就像是隔壁的鄰居，熟悉，但有一層天然的隔閡。
總之，這次會面比上一次好很多，楊荊看到了技術(shù)的進步，也看到了父親意識的恢復(fù)。
任凱說的都是實話，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只是需要時間。
一轉(zhuǎn)眼兩人在一起快十個月了，趁國慶假期，楊荊瞞著任凱定了去青海的票，打算出去散散心，遠(yuǎn)離城市的喧囂和生活的壓力。
知道要出門旅游的任凱沒有表現(xiàn)出驚喜，倒也沒有抗拒。他打了幾個電話安排假期的工作，然后默默地幫楊荊收拾行李。
楊荊以為他只是慢熱，等見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就會興奮起來。可任凱一直魂不守舍，話也不多，弄得楊荊也提不起興致。
到了青海的第三天，楊荊和任凱住在黑馬河畔的自駕帳篷營地，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在星空下圍著篝火飲酒高歌，任凱坐在昏暗的角落，盯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發(fā)呆。
有這樣的同伴牽著，楊荊也沒辦法完全放開，時不時要回頭看看任凱的情況。
最后，她的耐心用完了。
“任凱，你到底怎么回事？”楊荊已經(jīng)喝了幾瓶勇闖天涯，正處在興奮的狀態(tài)，無論好的還是壞的情緒，都被酒精放大了。
任凱的目光沒有從火焰上移開，只是皺了皺眉頭，“沒什么，我在想事情。”
“咱們是出來玩的，你站起來，給我好好玩?？煺酒饋恚 ?/p>
任凱站起來，看了看狂歡的人群，又看了看楊荊，“我現(xiàn)在真的沒心情?！?/p>
盡管掃興，但楊荊還是心軟下來，“怎么了？項目上出問題了？”
“遇到一些難題，卡住了，我在思考?！比蝿P承認(rèn)，“沒事，你去玩吧，難得出門一趟?！?/p>
“好吧?！睏钋G不滿地說，“那我就不打擾你了?！?/p>
她回到篝火旁，加入唱歌跳舞的人群中，和這些陌生人在一起，楊荊反而覺得放松，生活、工作，還有任凱，都去他的吧。
夜深之后，篝火旁的人漸漸散去，有幾個年輕人要堅持到天亮看日出，楊荊還想繼續(xù)，但身體已經(jīng)向她發(fā)出警報，命令她立刻回去睡覺，她才拖著身子回到自己的帳篷。
帳篷里干干凈凈的，任凱已經(jīng)把行李打包好了。楊荊還以為走錯了帳篷，一回頭看見任凱正坐在租來的車上打盹。
“哎？你這是什么意思？住帳篷的錢都掏了。”
“不住了，咱們得回去。”
“回哪兒？回上海？”酒精作祟，楊荊沒有理解任凱的話。
“回上海?！比蝿P說，“現(xiàn)在開車往西寧走，正好明天早上七點多有一趟航班?！?/p>
“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楊荊大聲說道，“你研究所的事不是都安排好了嗎？什么事非得大半夜地往回趕，咱倆平常忙，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你就不能把工作放一放？”
任凱張了張嘴，又閉上。他坐在駕駛室里，手不停地搓著方向盤，過了十幾秒鐘才說道：“不行，必須現(xiàn)在回去?！?/p>
任凱向來如此，他是人工智能心理學(xué)的專家，在現(xiàn)實中跟人交流時卻像十來歲的孩子，沖動且固執(zhí)。
也許任凱要做的事真的非常重要，對數(shù)字人生項目有關(guān)鍵性作用。他只要說兩句好話，稍微哄哄楊荊，她也不會拒絕?？伤?，越是關(guān)鍵的事，決定的時候越草率。
楊荊在曠野中和任凱對峙，男友回避著她的眼神，看上去信心不足。也許，楊荊再堅持一下，他就會乖乖下車，陪著她走完旅行的全程，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爬上車，坐在越野車后排，亂七八糟的行李將她包裹起來。兩人沒有交流，越野車孤獨地行駛在國道上，壯美的銀河橫亙在頭頂，這是上海永遠(yuǎn)見不到的美景，只是兩個人都沒有心情欣賞。
一回到上海，任凱就投入研究所的工作中，每天很早出門，回來的時候楊荊已經(jīng)睡了。忙到后來，任凱一連幾天都不回來，直接住在研究所里。
兩人住在同一個屋子里，卻很少見面。就算見了面，任凱也總是眉頭緊鎖，不多說話。楊荊以為數(shù)字人生項目遇到了重大難題，正在攻堅克難的關(guān)鍵期，便沒有過多打擾，就連在青海受的窩囊氣都找不到機會發(fā)泄，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十二月的時候楊荊例行探望父親，虛擬的意識恢復(fù)了更多記憶，只是在表達上沒有什么進步，仍是機械地一問一答。就像是過年回家時遇到的遠(yuǎn)房親戚，他對你小時候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卻對你本人沒有絲毫了解。
楊荊和虛擬意識聊了一會兒便覺得枯燥了，她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任凱這次沒有在旁邊陪著，只是把楊荊帶到會面室就離開了，連咖啡都沒有倒一杯。
她走出會面室，任凱的辦公室在左手邊第三間，雖然他提醒過，在研究所不要有什么親昵行為，但作為志愿者，問問項目進展，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吧。
“忙呢？”楊荊推開門。
“啊，楊女士，你好，有什么事嗎？”
楊荊把門在身后關(guān)上，“有必要這么見外嗎？”
“研究所人多，你是知道的?！?/p>
“你最近太忙了，一直在研究所，我都沒機會和你說說話，項目那么緊張嗎？”
楊荊繞到桌子后面，去看任凱的屏幕，屏幕上是一些圖標(biāo)和數(shù)據(jù)，她看不懂。
“是啊，嗯，挺忙的?！比蝿P不自然地說。他扭了扭身體，往椅子里縮了縮，然后按下快捷鍵，屏幕上的圖表不見了，只剩下干凈的桌面。
“我是不是做錯什么了？”楊荊問道。
“啊？沒有啊，你……你很好?！?/p>
“那你為什么這樣對我？”楊荊接著問。
“我……我怎么了？”任凱瞪著眼睛說。
“從青?；貋砜靸蓚€月了，你都沒有向我解釋一下，是什么事讓你中斷了我們的旅游，必須趕回來?！?/p>
“我當(dāng)時就說了，是研究所的項目。”
“回來以后，你也對我不理不睬，每天找個借口就出門了?！?/p>
“確實是在忙項目。”
“你的項目我剛才也看了，沒有太大的進展，那個虛擬意識還和幾個月前一樣，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p>
“主要是改進了算法，讓意識碎片之間的連接速度更快，電突觸效應(yīng)比以前擴展了四倍，這都是內(nèi)部的優(yōu)化，用戶很難看出區(qū)別?！?/p>
“不用解釋了，這些都不是你故意冷落我的借口?！睏钋G走到窗邊，外面不知道什么時候飄起了雪花，這是今年上海的第一場雪。楊荊忽然想起，再過幾天，就是父親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在這么長的時間里，她都沒有覺得父親真正死了，數(shù)字人生一直在給她一個錯誤的希望。
楊荊伸手，打開窗戶，冷空氣吹進來，讓她保持清醒。
“楊荊，你想干什么？”任凱站起來，快步走到楊荊身邊，伸出手，卻在距離楊荊半米的位置停住。
“怎么？你以為我會想不開？”楊荊笑了笑，“如果是在以前，你對我這樣，我會自然而然地認(rèn)為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惹你生氣了。起初，我確實是這么想的，剛從青?；貋砟菐滋?，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等你回來，還撒嬌想讓你多陪陪我，你都沒理會。過了一段時間，我想起了我和那個虛擬意識的一段對話，我覺得我不能再這么猜下去了?！睏钋G看向任凱，“我再問你一次，我有沒有錯？”
“你沒有錯……”
“那就是你的錯了?！?/p>
“不是……”
“咱們的日子過成這樣，一定是有一個人犯了錯，既然不是我，那就是你。”幾片雪花飄了進來，落在窗臺上，化成了小水滴，楊荊用手指將它們抹掉，“你好好想想，你究竟錯在哪兒，我給你十八天的時間?！彼Ａ艘幌?，“我本來想給你一個月時間的，只是馬上要過年了，很難找房子。十八天，十八天之后，你如果不想辦法改變現(xiàn)在的狀況，那你就搬走吧?！?/p>
“楊荊……”
“就這樣吧，我先回去了?！?/p>
任凱沒有回來。
是不是我太強勢了？我是不是應(yīng)該對他溫柔一點兒？也許他的研究所真的很忙呢？要不要發(fā)個信息試探一下？不打電話，只發(fā)信息？
屋子里空蕩蕩的，無論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來。無數(shù)個念頭在楊荊的腦子里盤旋，她必須用盡全部精力才能抵抗住主動認(rèn)錯的沖動。
我沒有錯，楊荊告訴自己，要認(rèn)錯也是他來找我。
她沒有等夠十八天。在第五天的時候，她就不再抱有希望了。她找到一間不便宜的公寓，當(dāng)場就付了租金，然后從合住的房子里搬了出來。又用了兩個通宵做完公司的事情，向老板請了假，說要回家拜祭父親。
上海又下起大雪，楊荊在候機廳里等了四個小時。也許是老天想留住我？不知道任凱有沒有回家？她想著，但也只是想了想。
家門緊閉，楊荊打電話才知道媽媽在上班，她還不知道媽媽又找到了工作，電話里從來沒提過。
楊荊拖著行李箱來到她最熟悉的地方，楊家肥腸粉換了招牌，開起了一家冒烤鴨，店面重新裝修了一下，干凈明亮，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過去的影子了。
媽媽發(fā)來的定位還要再向前走一段距離。到了位置，楊荊有些恍惚，這里是街上的另一家肥腸粉店，店里蒸汽朦朧，媽媽正背對著店門口煮肥腸粉。店里和店門口的路上擺了幾張桌子，有零散的食客坐著。
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媽！”
“乖乖，是荊兒嗎？來來來，快進來坐?！闭驹陂T口的店老板最先看到楊荊，連忙走出來，一把搶走楊荊手里的行李箱。
“劉伯伯?！?/p>
“來來來，進來坐，還沒吃飯哇？整一碗我家的肥腸粉，比你老漢兒做的好吃多了?！?/p>
“老劉！”媽媽也過來了，站在劉伯伯身后提醒道。
劉伯伯一愣，知道自己說得冒昧，“你們兩娘母先聊著?！?/p>
“你啷個回來了安？”
“我還沒問你啷個在這兒呢？”
“過來給你劉伯伯幫忙撒?！眿寢屩罅艘煌敕誓c粉端過來，“你曉雯姐在成華開了個分店，生意好得不行。你劉伯伯這邊搞不贏，就喊我過來搭把手。”
曉雯姐是劉伯伯的女兒，中專畢業(yè)后就在家里的肥腸粉店幫忙，父親當(dāng)年就因為這個，老是說楊荊不顧家。
楊荊的面色凝重起來，媽媽這話是不是在旁敲側(cè)擊？但很快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已經(jīng)決定不再猜測別人的想法。
肥腸粉比自己熟悉的味道咸一些，當(dāng)然也可能是劉伯伯多加了幾大勺肥腸造成的。
楊荊吃完，抹了抹嘴。
“巴適嗎？”劉伯伯問。
“巴適?！?/p>
劉伯伯又張開嘴，但看了看楊荊的媽媽，閉上了。
楊荊知道劉伯伯想問什么，“沒得我老漢兒做得好吃。”
“喲喂?！眲⒉吡艘宦?，“你真是嚼得很（嘴硬），這碗記到你媽賬上。”
“莫理他?！眿寢屨f，“他就是不服你老漢兒的秘方?！?/p>
劉伯伯和媽媽斗嘴，沒幾個回合就落了下風(fēng)，四川男人都是 耳朵，在氣勢上贏不了的。
“算了，你走喂。”
“做啥子？莫非要炒了我嗎？”
“幺妹好容易回來一趟，早點兒回去陪她，今天給你放假?！?/p>
“不得扣工錢嗎？”
“廢話?！?/p>
“這碗粉也不得扣嗎？”
“批話多，趕緊走?！?/p>
媽媽端走楊荊面前的碗，又順道收拾了其他幾張桌子，才摘掉圍裙，帶著楊荊回家。
“你啷個回來也不說一聲呢？”
“我回個人屋頭還用說？”
“個人屋頭？鑰匙都不捅，還個人屋頭？”
“我看你跟老劉，關(guān)系搞得不錯哦?！?/p>
“屋頭的店不開了，客人都上他家去了，他忙不過來撒?！眿寢屨f，“開頭悶到悶到起不開腔（不說話），后來托了別個過來打聽。我在家閑到也是閑到，就去找點兒事干，還能賺點錢，免得拖累你撒?！?/p>
“你說啥子哦？”楊荊靠在媽媽身上撒嬌，“哎，媽，你覺得老劉這人咋樣？”
“老劉還是多老實的，還……”媽媽突然反應(yīng)過來，“你陳嬢嬢還在哦，今天去你曉雯姐家送臘肉了，你少在這兒扯把子（瞎說）?！?/p>
“哦吼，沒得搞眼得（沒意思）?！?/p>
楊荊看著家里的天花板想，快一年了，媽媽已經(jīng)走出來了。
媽媽每天都去劉伯伯店里幫忙，楊荊不想去，就留在家里，陪她的只有爸爸的照片。遺像拍得倉促，父親臉上有許多美顏的痕跡，即便如此，也比任凱研究所里的11號虛擬頭像親切。
給父親倒上一杯酒，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楊荊搬了把椅子坐在父親對面，就像是在會面室一樣。
“老漢兒，你在那邊過得咋樣安？”
照片不會說話，楊荊就自說自話，從簽了申請書開始說，然后說到父親的意識在研究所里是什么樣子。
她說了很多，最后說起小時候的那次誤會。楊荊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過于在乎別人的看法，希望討好每一個人，敏感的神經(jīng)都用在了猜測別人想法和自我懷疑上面。
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之后，楊荊把根源歸結(jié)于那次誤會。
“我不得再去管別個了?！睏钋G看著父親的遺像說，“包括你，我去上海是自己的選擇，我不得后悔。你可能接受不到，但你要個人學(xué)會調(diào)整心態(tài)。對吧，老漢兒？”
楊荊和父親碰杯，“就不東拉西扯了，都在酒里?！?/p>
和父親聊完，楊荊的心里舒暢了些，外面難得地出了太陽，她打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剛打扮整齊，電話就響了，楊荊還以為是媽媽，拿出手機一看，竟然是任凱。
“我在你家樓下?！比蝿P說。
楊荊看了下日子，已經(jīng)二十一天了，如果他態(tài)度誠懇的話，還是可以讓步的。
她沒有讓任凱進家，而是讓他去小區(qū)門口的茶館等著。楊荊在家嘗試了幾種開場白，還補化了妝，才出門和他見面。
一段時間沒見，任凱蒼老了許多，眼袋浮腫，皮膚泛著油光，不知道他是真的沒有時間打理自己，還是故意弄成這樣來博取同情。
“你想好了？”楊荊坐在任凱對面，問道。
“想什么？哦，那個，是你提前搬走了。”任凱說。
“那還不是因為……”
“咱們先不提那個。”任凱粗暴地打斷楊荊，隨后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虛地說，“時間有限?！?/p>
楊荊愣住，不提那個提哪個？
“阿姨在嗎？”任凱問。
“誰？”
“你媽?！?/p>
“你要干什么？”
“這事得你們兩個人都在的時候說才行。”任凱說完，一口喝光杯里的茶水。
“既然不是說我們，又得讓我媽在場……”楊荊向后靠在椅子上，“是有關(guān)項目的事吧?！?/p>
“是的?！?/p>
“你先告訴我是什么事，我再決定要不要叫我媽過來。”
“可是……這個很重要?！?/p>
楊荊沒說話，喝了一口茶，等著。
“好吧?！比蝿P從包里掏出一份合同，遞給楊荊。
“這是什么……數(shù)字資產(chǎn)所有權(quán)轉(zhuǎn)讓協(xié)議？”楊荊翻了翻，把合同按在桌面上，“這是什么意思？”
“項目黃了，達不到預(yù)想的效果，進度太慢，幾個志愿者的家屬都喪失了信心，技術(shù)骨干也被別的項目挖跑了?！比蝿P撇了撇嘴，“現(xiàn)在研究所最值錢的就是這些意識模型，公司把我們掃地出門，把數(shù)據(jù)打包賣了，還能賺點兒錢?！?/p>
“我沒有明白，我簽了這份合同之后，會怎么樣？”
“叔叔的意識數(shù)據(jù)和目前建立起來的模型，這些‘資產(chǎn)，就歸研究所了?！?/p>
“你這是讓我簽字賣掉我爸的靈魂？”
任凱看著桌子上的合同，似乎在思考用什么說辭打動楊荊，最后他抬起頭，“是的。但其實你也知道，盡管從概念上，模擬意識使用了叔叔的意識作為基底，但完成度遠(yuǎn)遠(yuǎn)不夠。客觀地講，需要你授權(quán)的這部分?jǐn)?shù)字資產(chǎn)，并不算是叔叔的意識?！?/p>
“如果我不簽?zāi)兀俊睏钋G問道。
“就會把那部分?jǐn)?shù)據(jù)銷毀。”
“會不會……”
“絕對不會?！比蝿P堅定地說，“因為數(shù)據(jù)是打包出售給另一家公司，研究所沒必要偷著留下什么東西，萬一被其他志愿者找上門，會惹許多麻煩?！?/p>
他看到楊荊在猶豫，于是拿過合同翻開，找到一處關(guān)鍵信息指給楊荊看，“如果你們愿意簽約的話，研究所會給予你們八十萬人民幣的經(jīng)濟補償?！?/p>
楊荊剛才沒看到這一條，她從任凱手中拿過合同，仔細(xì)研究上面的數(shù)字。
“叔叔的意識模型完成度并沒有達到補償?shù)臉?biāo)準(zhǔn)，我稍稍改動了完成度數(shù)值?！比蝿P說，“畢竟研究所馬上要把我們掃地出門了，我為什么要替他們省錢。”
“我以為你永遠(yuǎn)不會在這方面動腦筋呢。”楊荊放下合同，“我得給我媽打個電話商量一下。”
楊荊出去打了電話，媽媽說一會兒就來，她回到座位上，和任凱面對面。
“那段時間你魂不守舍的，是因為這個嗎？”
“是，也不是?！?/p>
“嗯？”
“你還記得你問過我一個問題嗎？你問我，如果你死了，愿不愿意把你做成虛擬意識?！?/p>
楊荊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辦法做出選擇?！比蝿P看著面前的茶杯低聲說，“做項目的時候，我認(rèn)為這是一條完美的路徑，對于生者如此，對于逝者也是如此。但把自己放在當(dāng)事人的角度才發(fā)現(xiàn)，我不敢想象只以意識形態(tài)存在的你?；钪退廊ナ怯忻鞔_界限的，中間的模糊地帶必須被定義。”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愛你，又或者對自己的研究沒有足夠的信心。我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所以一直不敢見你?！?/p>
楊荊看著坐在對面的自己曾經(jīng)的愛人，他無助的樣子像極了自我懷疑時的自己。楊荊也是度過了一個漫長且痛苦的階段才學(xué)會面對，任凱也會熬過這關(guān)的，只是自己不需要再操心了。
“好的，我理解你了?！睏钋G說。
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媽媽來了，正打算埋怨楊荊打斷了自己的工作，一看到任凱，立馬換上一副笑臉。
“小伙子，我見過你，去年來過我家。當(dāng)時沒上來，在樓下站了半天?！眿寢層酶觳仓馔蓖睏钋G，“還不趕緊介紹哈?！?/p>
“阿姨你好，我叫……”
“現(xiàn)在不說弄多?！睏钋G打斷任凱，“媽，你還記得去年簽了一個申請書嗎？”
“我哪兒記得到弄多，你老漢兒走了，辦啥子手續(xù)不簽字？”
“有個公司，保留了老漢兒的意識，我還給你說有機會復(fù)活老漢兒呢，你就不記得了？”
“走了就走了嘛，復(fù)活他搞啥子？”
“現(xiàn)在那個公司整垮絲（倒閉）了，問我們能不能把老漢兒的意識轉(zhuǎn)讓給他們。”楊荊說，“只要簽字，就給我們八十萬?！?/p>
“不會是豁（騙）我們的哦，還有這種好事？你老漢兒居然能換八十萬？”
“都是真的，阿姨?！?/p>
“沒有豁我們，我認(rèn)得到這公司的人?！睏钋G說。
“那肯定簽撒，簽在哪個地方？簽了就拿錢哇？”
楊荊沒想到，媽媽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就簽了字。
“這樣就對了嘛?！眿寢尶粗蝿P和楊荊，“你倆之間……”
“真的就只是來簽合同的?！睏钋G解釋。
“好嘛，你劉伯伯那兒還沒忙完，我就先走了?！笨吹綏钋G態(tài)度堅決，媽媽也沒時間閑聊，像一陣風(fēng)一樣就走了。
楊荊在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這樣就好了嗎？”
任凱確認(rèn)了簽字，把合同收好，點了點頭，“法務(wù)和財務(wù)確認(rèn)之后，大概在一月底之前就會轉(zhuǎn)賬過來，三月份之前就要把一切搞定?！?/p>
“還有別的要說的嗎？”楊荊問。
“還有……就是……”
“既然你還沒有下定決心，那就讓我來說吧。咱倆完了，感謝你在公司倒閉的時候還想著我的事，祝你前途似錦?！睏钋G沒有給任凱留思考的時間，也沒有給自己留，“再見?！?/p>
楊荊回到家，把合同放在父親的照片前面，“不好意思，老漢兒，我告（試）過了，本來想復(fù)活你，結(jié)果那個公司太錘子了，現(xiàn)在的科技根本達不到，你就安心去那邊吧?！?/p>
一個下午，楊荊正式告別了生命中兩個重要的人，但她的心里反而輕松了，無意義的期待讓她在這一年里背負(fù)了太多。
媽媽晚上回來，才想起來問那八十萬是不是真的，楊荊說是，你可以不用干活掙錢了。媽媽說那錢都給楊荊，自己去干活只是解悶。
楊荊還打算帶媽媽出去旅游過年，媽媽不想去，楊荊只好陪著媽媽在家。
過年的時候家里來了不少人串門，大部分楊荊都沒印象，畢竟她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在家過年原來沒有她想象中的恐怖，大家熱情且禮貌，很快就熟悉起來，就像認(rèn)識了很久一樣。
過了年，任凱那邊的錢真的打過來了，楊荊存了個定期，把存折放在老漢兒照片后面，確認(rèn)媽媽沒事后，便回上海上班。
又過了幾年，楊荊遇到了另一個男人，兩人相互試探了很久，最終下定了決心。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媽媽才第一次去了上海，小住一段時間后又回到成都。
再后來，楊荊有了孩子。孩子三歲會說話了，纏著姥姥帶他出去旅游，外孫子的話怎么能拒絕？媽媽這才松了口，答應(yīng)陪楊荊一家人出門轉(zhuǎn)轉(zhuǎn)。
他們?nèi)チ巳齺?，還去了武漢。楊荊的老公在雄安有個項目，旅途中打算拐個彎，楊荊和媽媽自然沒有意見。
雄安在規(guī)劃的時候就被當(dāng)作下一代物聯(lián)網(wǎng)城市的模板，目前在各方面都有了成熟的經(jīng)驗，北上廣深都要從這里取經(jīng)來進行下一步的城市升級。
老公去談業(yè)務(wù)，楊荊和媽媽帶著孩子在智能路上閑逛，路邊全是不認(rèn)識的風(fēng)景。楊荊第一次來到智能程度這么高的城市，即便隨時可以召喚出智能助手提問，媽媽還是有點兒緊張，害怕說錯了話惹麻煩。
逛到中午，孩子餓了，楊荊問媽媽想吃點兒什么。
媽媽抬手一指，“我剛看到那邊有家肥腸粉，走，去吃那個?！?/p>
“吃肥腸粉搞啥子，還沒吃夠哦？”
“娃兒沒吃過嘛?！眿寢屨f。
確實，媽媽說得有道理，孩子出生后，楊荊還沒有帶他回過四川，自然也沒有機會吃家里的肥腸粉。
這家肥腸粉店和楊荊印象中的完全不同，店里沒有真人，一切都是自動化操作，一個白胖的機器人站在柜臺后面充當(dāng)吉祥物。
楊荊通過桌面上的屏幕下單付款，機械手自動把分成份的紅薯粉下到煮盒里，定時撈出，澆上鹵料，再由傳送帶送到三人面前。
“來，嘗哈機器人做的肥腸粉啥子味道。”
媽媽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肥腸，放進嘴里。她嚼了兩下，然后停下了。
“爪子（怎么了）？”楊荊問，“不好吃嗎？”
“這是你老漢兒的秘方?！眿寢屨f。
“啥子哦？”楊荊也吃了一口，沒有嘗出特殊的味道。
媽媽又品了一塊肥腸，“沒得拐的，絕對是你老漢兒的秘方?！彼ь^看著白胖的機器人，“老楊啊，你咋子整成這副鬼死樣子了。唉，你是真愛干活路，死了都閑不下來。”
“媽，你說啥子哦？”楊荊又吃了一口，確實沒有嘗出什么來。
“沒得啥子，沒得啥子?！眿寢尰謴?fù)了平靜，默默地把肥腸粉吃完了。
晚上快休息的時候，楊荊問媽媽，“老漢兒的秘方到底是啥子？”
“也沒啥子特別的，就是鹵肥腸的時候，最后要放半個梨進去。肥腸吃到后頭，會有一絲甜味?！眿寢寭е呀?jīng)睡著的寶寶說，“不過，絕大部分人都吃不出來?！?/p>
“這秘方也沒得啥子稀奇的?！睏钋G嘟囔，“他當(dāng)時非要我留在屋頭，繼承他的秘方搞啥子？”
“你老漢兒是個普通人，一輩子沒得啥本事，又沒存啥子錢。唯一驕傲的，就是那個秘方。你要是繼承了店，最起碼吃穿不愁。雖然你看不上，但是我跟你老漢兒只能給你這些?！?/p>
“哦?！睏钋G嘆了口氣。
媽媽又說了許多，等孩子睡了，媽媽輕輕把孩子放在嬰兒床上，伸了個懶腰，才說道：“荊兒啊，我累了，想回去，明天給我買張票送我回去，你們再接著耍?！?/p>
“你這是做啥子，說好了還要去西藏得嘛！”楊荊沒想到媽媽突然來了這么一出，急得坐了起來，想勸媽媽改主意。可是說了半天都不起作用，“媽，你講，是不是中午那碗肥腸粉讓你想家了？”
“出門走得慌，你老漢兒照片上的土都沒擦。”
沒辦法，楊荊只好等老公辦完事，把孩子交給他，然后買票送媽媽回家。老公帶著孩子先去北京，兩人在北京碰頭。
回成都的路上，楊荊在網(wǎng)上查了查，數(shù)字生命研究所在那年春天被打包出售給了一家做數(shù)據(jù)融合的公司，這家公司又和一家人工智能深度學(xué)習(xí)的公司有業(yè)務(wù)上的來往……
總之，過去這么多年了，父親意識的碎片可能早就不知道埋藏在了哪個不見天日的角落，當(dāng)然，也有可能被重新分解組合，成了輔助人類生活的人工智能的一部分。
也許那碗肥腸粉真是父親做的呢。
把媽媽送到家里，安頓好，楊荊又買了返程的票去和老公孩子會合。高鐵徐徐進站，楊荊上了車，找到自己的座位。并排的是一家三口，孩子不大，正在看動畫片。爸爸削了一個梨，遞給孩子，孩子努了努嘴，把梨推開了。
楊荊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時候，放學(xué)回家，爸爸總是不知道從哪兒拿出半個梨給她吃。原來另外的一半都用在了他的秘方里。
她站起來，穿過正在登車找座的人群，來到乘務(wù)員室，把車票改簽到雄安。
她剛走進那家肥腸粉店，白胖的機器人就認(rèn)出了她，“歡迎歡迎，你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了。”
楊荊坐下，點單，機器人很快將一碗肥腸粉端到她面前。
她夾起一塊肥腸放進嘴里，慢慢嚼著，閉上眼睛體會嘴里的味道。
紅油、微辣，有芽菜的香，還有肥腸獨特的味道，以及一點點的糖提鮮。
她想起爸爸在灶臺前忙碌的樣子，準(zhǔn)確而穩(wěn)定地切著配菜，瘦小的身子在大號的T恤衫里晃蕩。
“你回來了？”爸爸轉(zhuǎn)過身問道，“來，吃個梨?！?/p>
一股甘甜的味道從口腔里泛出來，很微弱，就像是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記憶。
楊荊睜開眼睛，機器人正看著她，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外形相去甚遠(yuǎn)的機器，比以前還原度100%的虛擬頭像看起來還要親切。
“老漢兒，我曉得你的意思了，我不怪你?！睏钋G對機器人說。
“你好，你還有什么需要嗎？”
楊荊的視線模糊了，“沒什么需要了，我過得挺好的?！?/p>
①此處為川渝方言，括號中為含義，后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