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斷里的貓

被昨夜夢攪擾得頭昏腦漲，楚均看所有的東西都帶著發(fā)亮的五彩邊框。他不認為自己還在做夢，他清醒地意識到，墨汁發(fā)情了。

對于墨汁無緣無故地消失，楚均有不同的看法，湘靈不同意。

就這個破工作室，一個門面用三夾板隔成兩間，西邊拐角還隔出了衛(wèi)生間，又當(dāng)廚房。蒼蠅落在哪兒都看得清清楚楚，墨汁能躲在哪里？

湘靈在趕《扶桑——三星堆和〈山海經(jīng)〉的神奇契合》研討會議的策劃方案，埋頭敲著鍵盤。參加會議的都是全國有頭臉的專家。甲方對方案要求特別高，提出這個方案要創(chuàng)新、要跨界、要出圈。

楚均說：“用GPT寫吧，超強?！?/p>

湘靈頭都沒抬，說：“沒用?！?/p>

楚均懶散地坐在沙發(fā)上，豎起耳朵尋找稍縱即逝的旋律。

背景音樂是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黑管獨奏，和弦很美，舒緩得讓人想起中世紀(jì)田野里教堂的鐘聲和神父。湘靈平時不喜歡西洋音樂，大多放流行歌曲，今天應(yīng)該是她的心情極差，放了令人憂郁的西洋古典曲子，有股哀怨的味道。楚均聽出曲子和弦里中提琴的D弦，透著古琴的嘆息。是湘靈故意選的，不然不會這么沮喪。

他的腦海里浮出遙遠的畫面：一條水流平緩的江，兩岸猿聲不斷，樹梢整齊向著一個方向傾倒，波浪一樣起伏，是山鬼出發(fā)了。罡風(fēng)拂動行吟者的衣袂，古琴哀鳴，宏大的旋律在空曠的河谷上空飄蕩。楚均聽到了渾濁的龍吟，是悲傷，是哀怨，是不甘。沒錯，是龍的聲音，熱氣撲面，震顫耳膜。他的心好疼，眼眶濕潤。

這旋律雖然遼遠，卻透著無限的悲愴。悲愴，他彈跳起來，用鉛筆快速記下幾節(jié)古怪的譜子。靈感比發(fā)情的貓更難找到，不能讓她跑掉。楚均的手在微微顫抖，心跳猛烈沖撞著胸腔。他每寫出一個音符，都有創(chuàng)造了新世界的感覺。為給這次研討會宣傳視頻寫曲子，他半個月沒有睡好，他希望跟著這次盛典一起，登上熱搜榜首。為此，他從《樂記》《楚辭》《九歌》的字里行間尋味古代音樂。他仿照出新石器時期的陶球，用來觸及人類初期萌發(fā)的音樂。

楚均瞥見湘靈白皙的臉比往常更白，口紅涂得也很認真，邊緣分明。時光催人老。結(jié)不結(jié)婚是雙方家長的大事，和他們的愛情沒有關(guān)系。楚均認同婚姻是條毒蛇的觀點，往往不結(jié)婚愛得更好，結(jié)了婚愛情就被連皮帶肉囫圇吞噬了，連渣都不會剩。

楚均讓湘靈關(guān)掉音樂，他想靜靜。湘靈不停地敲著鍵盤，沒有去關(guān)，楚均也不愿意動。楚均感覺湘靈的氣還沒有消。從少女變成婦女，突然生氣是最大的標(biāo)志，且往往是從撒嬌升級演化而來。不知何時，楚均就默默臣服于湘靈的脾氣，在湘靈面前，他顯得卑微。他說這關(guān)乎愛得有多深沉，外人理解不了，只有聽懂了他寫的音樂，才能理解他。

楚均雖沒有動，耳朵在動。湘靈邊敲字邊埋怨楚均：“讓你早點來，你就是不急，早點來墨汁就不會丟。”

墨汁不見了，和誰來得早來得晚是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楚均很快厘清了思路，要不心里又會壓上不必要的負擔(dān)。他現(xiàn)在的心是多米諾骨牌堆成的高塔，越堆越高，如果不小心觸動某個部位，整個心塔就會坍塌。他小心翼翼，拒絕往心上增加任何微小的雜物。他擔(dān)心哪怕再加一根貓毛，就會瞬間崩潰，不可收拾。

“堵車。”他腦子里想出一個理由。

“天天堵車。你就是開始煩我了，男人都這樣。墨汁找不到，我就不活了?！毕骒`開始啜泣，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像極了貓嚎春。這也是一種威脅。

楚均心里有條貓舌頭在不停地舔，濕漉漉的焦慮慢慢堆積著，越堆越高，越來越大。他起身去屋外尋貓。他預(yù)感到繼續(xù)待在工作室的后果是戰(zhàn)爭，他不想上演家庭版戰(zhàn)爭。爭斗，永遠不是他的選擇，他需要安靜、坦然、輕松、祥和。

春天的雨滴滴答答，敲打著鋁合金窗上的塑料雨篷，空洞共鳴使聲音放大，更顯得雨點特別沉重，像患了重病的人下樓的腳步聲。這種聲音在他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是敲擊青銅缶發(fā)出的，沒有想到在大街上也能夠聽到。難道大街病了嗎？有人說神奇就是想象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或者夢見的事，又親眼看見了。青銅缶沉悶空靈的聲音，穿越幾千年到達他的耳朵。他眼眶濕潤，淚水就要涌出。情緒就是這么不爭氣。青銅扶桑如此神奇，《山海經(jīng)》里寫了扶桑，三星堆就挖出了神樹。《山海經(jīng)》的作者想象扶桑上有十個太陽，神樹上就站著九只金烏。有神話推理家說，后羿在射箭比武的時候，連射中扶桑樹上的九只金烏，被后人誤傳為后羿射下九個太陽。這也太扯了吧。后羿和貓有什么關(guān)系？楚均翻過很多資料，沒有文獻記載后羿還養(yǎng)了貓，可微博上有人就這么寫。無知者真無畏。

楚均沿著街道的邊走，眼睛盯著墻邊的縫隙、垃圾桶背后、下水道蓋板、綠化樹叢陰暗處……他看見冰激凌紙筒、燒烤簽子、雞腿骨、紅色塑料袋、香煙盒、一次性飯盒、衛(wèi)生紙散落在陰暗角落。原來干凈的街道上，還藏著這么多垃圾。這使他震驚，他有些難以接受。怪不得老鼠成群往這些地方鉆，它們營造了鼠族的天堂。老鼠出沒的地方，必定有貓出沒，就和心煩的時候，必定會招來夢一樣。

來往的人匆匆而過冷面相對，沒有笑臉。楚均也沒有笑臉。他笑不出來，他要找貓。

沿街門店里的老板都認識楚均，楚均說找貓，他們說沒看見，然后就忙著自己的事。楚均不知道他們是真忙，還是假忙。

賣魚的店子門前晴天都是濕漉漉的，雨天更加走不得。禿頭老板正把一桶臟水往街面倒。桶是已經(jīng)灰不拉幾的白色廢涂料桶，只有從露出的底還可看出少許白色。浮著油污的血水滿地流淌，魚鱗遍地泛著亮光，半邊街都聞得到腥臭。丟棄的穢物里有魚的苦膽，綠乎乎的一坨，這是貓都不會吃的東西，因為苦。

楚均踮起腳快步走過，鞋底還是沾上了魚腥。幸虧沒有穿老北京布鞋，要不然準(zhǔn)得濕。

按理說貓最喜歡吃魚，賣魚的店子應(yīng)該是墨汁光顧的重點。可禿頭老板說他從來沒有見黑貓來過，說完他還使勁揉一下鼻子，像是說了謊。楚均信他，夢里的大黑貓不吃魚，只抓老鼠，所以禿頭老板沒看見墨汁是真的。即使他看見了，也不會說看見，解釋清楚貓從哪兒來到哪里去了，不是殺魚的人能干的事。

全身沒有雜毛的大黑貓第一次進入楚均的夢里，還是剛剛認識湘靈的時候。想起來應(yīng)該有幾年光景了。初見湘靈，她的眼睛像極了貓的眼睛，發(fā)綠光，這光帶著尖利的反鉤子。她的睫毛又像一排柔軟的小手，擺呀擺的，招著楚均的魂?，F(xiàn)在楚均認為是勾引，當(dāng)時他不這么認為。那時他騎著摩托，頭發(fā)很長，酷帥而飄逸，不像現(xiàn)在，兩鬢推得光光的，頭頂留著茶壺蓋，只剩下酷，其他全然不見。

楚均對湘靈講，他認識她以后，總是夢見一只大黑貓給他唱歌，和他說話。湘靈不相信，講的次數(shù)多了，湘靈也就信了。她還讓楚均描述了大黑貓的樣子，她喜歡，也喜歡聽楚均講大黑貓在他夢里干什么。

那個大黑貓在夢里也抓老鼠，可總是抓不到。老鼠像魔法材料做的，貓爪子擒住老鼠，牙齒還沒咬到它，它瞬間就變成了灰色的煙霧。所以大黑貓忙忙碌碌，總是在抓老鼠。

湘靈笑得花枝亂顫，兩頰緋紅。楚均沒有笑，一臉嚴(yán)肅地講，這只貓應(yīng)該是有什么重要使命，它在夢里講了好多話，應(yīng)該是某種語言，似乎是對人類造訪仙女座星系有關(guān)?？擅看涡褋砗螅拖氩黄鸫蠛谪堈f的話。為此他苦惱了好久。他把筆和紙放在床頭，還買了專業(yè)的采訪用錄音筆，準(zhǔn)備隨時記錄大黑貓說的話。一直到大黑貓消失，再不來夢里了，他的紙和錄音筆還是空白的。

墨汁來了，楚均的夢里就再沒有來過大黑貓了，它消失得無影無蹤。楚均有的時候還挺想它，想看它抓到老鼠后失望的樣子。

湘靈在出租屋花壇邊撿到了一只黑貓，非要養(yǎng)。楚均反對，說流浪貓吃老鼠，全身都是細菌，還不知道攜帶了什么未知的病毒，不要招惹。楚均憑著夢里對貓的了解，給湘靈上了堂養(yǎng)貓的課。湘靈是挺愛干凈的女孩，甚至可以說有潔癖。她用衣服包住貓，去了寵物醫(yī)院，里里外外給貓做了清洗，打了防疫針。

寵物醫(yī)生留有黃頭發(fā)，沒長胡子，一臉幼稚的和藹。他說這是只健康的貓，只是眼睛全瞎了。

墨汁的眼睛在暗處依然發(fā)光，怎么會瞎？楚均用貓零食試了幾次，墨汁都準(zhǔn)確地吃到了嘴里。楚均想流浪貓以抓老鼠為生，瞎了早就餓死了，還能活到現(xiàn)在？肯定是黃毛醫(yī)生瞎說。

湘靈不嫌棄瞎眼的黑貓，一定要收養(yǎng)它。她翻了兩天《辭源》，最后合上，長嘆一聲，給黑貓起了個名字：墨汁。她說這只貓黑如墨汁，就叫墨汁吧。楚均早就想好了，給貓起煤球的名字，形象、幽默、接地氣。湘靈覺得太土，現(xiàn)在誰還知道煤球是什么東西？楚均還想爭取煤球這個名字。湘靈的眼睛一橫像只蝎子，天氣霎時轉(zhuǎn)陰。楚均立馬表示同意墨汁這個名字，好聽。另外他還非?？鄲?，他夢里的大黑貓沒有名字，或他還沒有權(quán)限知道大黑貓叫什么名字？湘靈找不到墨汁就不吃中午飯。楚均的肚子餓了，點了外賣，是燒烤，牛肉串。

騎手一身雨，掀開帽子，把外賣遞給楚均，眼睛閃了一下，幽幽的，很陌生，像是貓的眼睛，似乎有話說。楚均不認識他，不想知道他要說什么，他說的話也不會成為人生預(yù)言，所以不重要。

楚均大口吃肉，翻出一聽飲料喝著。肉香味把湘靈引來，她拿起一根肉串，仔細察看，翹起蘭花指，拔掉一顆烤糊了的肉粒說：“蒼蠅，真惡心。”

不說這句話，楚均覺得烤肉串又嫩又香，店家不錯，孜然下得足，肉烤出了焦香。聽到湘靈講惡心，他想起昨天在網(wǎng)上看到的帖子，說路邊燒烤攤的牛肉串，大多是用流浪貓的肉串的，也有用老鼠肉串的。想到這，楚均的臉剎那間失血，果真惡心了。他跑到衛(wèi)生間，吐得腸子都快翻出來了。

湘靈依然吃得很香，嘴巴油乎乎的，比平時涂了口紅還滑潤。要是平常，他就會親上去。此時他下決心，起碼一年不能和湘靈親嘴。

楚均看著撒滿孜然的牛肉串，沒有烤焦的肉，縫里還滲出血水，生的，他更加擔(dān)心墨汁了。要是真的被人當(dāng)流浪貓抓去殺了，剝皮，剔肉，串成串，烤了，賣了呢？

他忽然瞪大眼睛緊張地問湘靈：“墨汁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湘靈用餐巾紙抹干凈嘴唇，又找了牙簽挑嵌入牙縫的肉筋。湘靈的牙齒整潔，白得瘆人，只是智齒沒有掉，也沒有去拔，有了縫隙，外面是看不出來的。湘靈挑出米黃色的肉筋，用衛(wèi)生紙包了捏成團，臉上浮現(xiàn)舒適的表情。她把牙簽扎進衛(wèi)生紙團，扔到垃圾簍里，抬起圓圓的眼睛對楚均說：“昨天晚上關(guān)門的時候還在，早上起來就沒有看到了?！?/p>

“確定是關(guān)在屋里了？”楚均追問。

湘靈眼睛翻了又翻，嘴里嗯了半天也沒有說話，看樣子是想不起來了。那墨汁昨天晚上就有可能流浪到街上了，也有可能被剝了皮，剔了肉，串成了串，烤了，賣了。離工作室不遠有三家燒烤店。

時間符合。

地點也符合。

楚均的心緊了一下，接著胃也緊了一下，楚均抬腿就往衛(wèi)生間跑，哇哇地反胃，苦膽汁都快吐了出來，嘴巴里苦得燒心。

黑貓的肉應(yīng)該是黑色的，楚均安慰自己。他的佐證是烏雞的肉是烏的，骨頭也是烏的。牛肉串的肉不是很黑，不像是黑貓的肉，想到這，楚均心里好受許多。他想喝口奶茶。

湘靈躺在沙發(fā)上眼睛沒有神，問楚均：“你是昨天晚上吃了什么過期的東西吧，肚子吃壞了？”

楚均說：“昨天晚上我夢見大黑貓了，可能就是墨汁?！?/p>

湘靈不相信鬼呀神呀的那一套，說以前聽楚均編故事，是喜歡楚均哄她，現(xiàn)在楚均再編故事，就是騙她。說完失神地瞪著大眼睛望著天花板。

楚均又看見了大黑貓的眼睛了。

楚均夢里的大黑貓和墨汁一模一樣，到底是不是墨汁，他不十分確定。除了黑貓，楚均還夢見了漂亮的陌生女人。夢里看美女不要點關(guān)注，不需加粉絲團，不用送嘉年華，口水隨便流。

好久沒有入夢的大黑貓，為什么又來了？楚均十分困惑，醒了再也無法入睡。他一大早就打電話問母親，母親告訴他，他小時候喂過一只叫煤球的黑貓，是男貓。楚均想了想，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只貓早就老死了，不會是夢里的這只。

突然，楚均的耳朵里進來一聲貓叫，很細，很遠，很真切。他大腦神經(jīng)細胞瞬間縮緊了小半圈，辨別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經(jīng)過計算，他得出幻聽的結(jié)論。他不接受這個結(jié)論，又開始新一輪尋找，耳朵像雷達一樣對著房間各個方向掃描。

不行，得找到墨汁，墨汁是只女貓。楚均想著想著有些著急了。

湘靈忽然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說：“想起來了，昨天晚上我關(guān)門的時候，墨汁還對我叫了兩聲，是要東西吃。我還給他喂了一把貓糧?！彼钢鴫堑呢埵撑?，貓糧還在里面，墨汁沒有吃。

楚均的胃立馬舒服了許多，他喝了一大口飲料，頭腦也清醒了。楚均環(huán)顧房間，最后懷疑墨汁就藏在隔斷中間。隔斷是木方打成格子框架后，再蒙上三夾板的，中間雖然有粗大的木方，可也有足夠的空間能讓貓鉆進去。昨晚夢里的大黑貓在追老鼠，說不定墨汁也是在追老鼠，老鼠沒有化成煙，卻鉆進了隔板。墨汁說不定就追進隔板了呢？

楚均起身把耳朵貼伏在隔板墻上，眼睛一眨不眨地聽里面的動靜，他調(diào)動了備用的聽覺細胞，使它們處于興奮狀態(tài)。門外馬路上水泥罐車一輛接一輛，地板都微微抖動。他相信耳朵有彈鋼琴的童子功，任何偏于音樂的聲音，他都可以第一時間抓住。聽了半天，沒有聽到隔板里有什么動靜。也許老鼠化成煙霧了？楚均的大腦突然冒出老鼠化煙霧的畫面。

沒有老鼠，大黑貓就沒有了方向，尾巴兩邊掃來掃去，眼睛四處尋覓。此時的大黑貓似乎想表達什么，說了一陣子話。楚均記不起來大黑貓說的是什么，這個事情攪得他神經(jīng)衰弱。貓的口型他還記得很清楚，像極了湘靈講話的口型。他想起了湘靈紅潤的唇。要是讀得懂唇語就好了。

箱子，楚均想起夢里的一個畫面，是粗糙的杉木箱子，沒刷油漆，釘子屁股深深陷入木方里，大黑貓盤在箱子上睡覺。這個畫面再次出現(xiàn)，是有什么暗示，或明指呢？

水泥罐車轟鳴著沖破了這個畫面，軋斷了楚均的思路。木條和木板做成的箱子，就是空間的隔斷。楚均堅信墨汁困在隔斷里面。

湘靈不以為然，隔斷根本沒有入口，墨汁怎么進去呢？她發(fā)了朋友圈，重金懸賞找到墨汁的愛心人士。她發(fā)了三張墨汁的相片，墨汁黑得只有眼睛還有點其他顏色。朋友圈底下的回復(fù)幾乎一致。

女生：好可愛喲，這么黑的貓。

男生：幫你找到貓怎么感謝我。

楚均堅持自己的想法，在隔斷里找貓。他換到另外一面隔斷墻聽。即使聽不到動靜，他還是聽，終究是會聽到聲音的。

在雜亂的喧囂里去聽微弱的聲音，很傷大腦。確實沒有聽到隔斷里面的動靜，沒有聽到任何動靜，但不能確定貓不在里面。兩面隔斷，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聽，他聽了整整一天，臉磨得發(fā)火發(fā)燒。

湘靈又叫了那家燒烤，又要了牛肉串。孜然味和辣椒味充滿工作間。

《扶?！嵌押汀瓷胶＝?jīng)〉神奇契合》研討會議的策劃方案，甲方說少了街舞環(huán)節(jié)，要加上女團表演。湘靈表面看上去平靜如水，從她皺著眉頭的鄙視表情中，可看見爆發(fā)戰(zhàn)爭的端倪。她的眉頭就是老虎頭上的王字。楚均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墨汁找到找不到，關(guān)系著他婚姻和愛情的存亡。楚均沒有吃牛肉串，他沒有胃口，肚子沒有感到餓，或者說不敢餓。他現(xiàn)在只想找到貓。

下班關(guān)門，湘靈依然沒有爆發(fā)，老虎頭上的王字淡了點。她對著空蕩蕩的屋里，叫了幾聲：“墨汁出來，墨汁乖?！焙韲涤悬c哽咽，似最后的告別。

楚均安慰她說：“明天早上，我?guī)О迅^來，把隔斷劈開?！彼嘈拍隙ㄔ诶锩妗?/p>

湘靈生氣地說：“你瘋了吧，隔斷沒有入口?！?/p>

沒有入口不能成為貓不在隔斷里的理由。不拆開隔斷，確定不了貓是死是活。楚均不敢反駁，可心里已經(jīng)確定明天要這樣做。

湘靈一臉不屑，繼續(xù)說：“明天周末，不來上班?！?/p>

“不上班，貓也藏在隔斷里面?！背洁斓卣f。

湘靈的蝎子眼舉起了長螯，刺激的紅色，對著楚均閃爍。

楚均后退幾步，這時手機響了，是他母親來的電話，說回來的航班取消，不知哪天恢復(fù)。母親還說她看到了煤球，在奧克蘭街上的花壇里。

三十年前的黑貓又出現(xiàn)了。楚均怎么也不相信母親的話。

母親發(fā)來視頻，一只大黑貓關(guān)在黑白相間的籠子里，門鎖著，金色的銅掛鎖。黑貓的眼睛很亮，瞳孔瞇成線，滿是哀求。

湘靈看了驚叫道：“是墨汁，我的墨汁。”

母親大聲說：“它叫艾斯米拉達，巴黎純種。”

母親特別討厭湘靈先入為主的習(xí)慣，也從來不批評她，只是明里暗里先入為主，不給湘靈表現(xiàn)的機會。

楚均從鼻子里發(fā)出嘲諷的聲音，也是對湘靈的先入為主，換來的是蝎子閃電般的毒螯。楚均又后退了一步。

楚均的母親在新西蘭旅游，除非墨汁誤入時光隧道，要不坐飛機也沒這么快就出了國。不會是墨汁。

墨汁就在隔斷里。楚均再次確信。

身邊空著，湘靈早就起床了，哦，昨天她就沒有上這張床。廚房和餐廳都沒有響動，她應(yīng)該去了生鮮超市。

早晨的太陽，每束光都磨得尖利。楚均受不了，他給窗簾裝上了遮光層，最厚的那種，扎不透。白天拉上窗簾屋里就是黑夜，而飄窗被隔開，里面一片明亮，住著刺眼的陽光。

楚均醒來，沒去拉開窗簾，陽光還是從窗簾的縫隙里注入，猶如無數(shù)的鋼針，肆無忌憚地刺向他的瞳孔。這是昨晚疏忽的后果，也可能是湘靈早上拉開了窗簾故意沒有合嚴(yán)。楚均感到眩暈。

飄窗縫隙的金光忽明忽暗，窗簾忽然自行拉開，里面立著一只黑貓，它在慢慢膨脹著長高長大。黑貓全身閃爍著五彩邊框，晃著腦袋，揮舞著前爪，在嚎春。這是音樂。一道撕心裂肺的嗩吶聲突出，空中響起編鐘恢宏的聲音，黑貓和著沉重的擊缶節(jié)拍，一句一嘆地嚎吟：

蒼天運轉(zhuǎn)的力量是從何來，

她的中心又設(shè)在哪兒，

撐著蒼天的八柱立在何方啊，

東南方又為什么塌陷，

蒼天遼遠的邊際哦，

伸展到了宇宙的什么地方，

主宰蒼天的神明，你又是誰，

……

這是原始血脈的奔騰呼嘯。地球在旋轉(zhuǎn)的銀河系里飛馳，黑色星云翻涌，有神秘的光護著地球。血紅的波濤左突右沖，雪山崩塌。地球啟動了危險的星際旅行，它要脫離太陽，沖開星云，奔向旋轉(zhuǎn)的黑洞。這個黑洞像黑貓晚上的瞳孔，里面灌滿恐懼。大腦細胞突然爆發(fā)增長，音符組成的暴風(fēng)雨傾瀉而來，洪水滔天。巨浪拍打著他的心臟，胸口被沉重的空氣壓迫，他喘不過氣來。他掙扎著睜眼睛，可是眼皮被焊死，雖然軟卻張不開，他想是不是得了急性肌無力。

楚均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他卻非常清醒，他確定大腦里的景象是真實的，他沒有被困在夢里。他看到了黑貓的眼睛。

【作者簡介】飛思，本名陶利，生于1965年9月，湖南益陽人；有小說發(fā)表于《創(chuàng)作》等刊；現(xiàn)居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