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學(xué)濤
一
巴圖把卡車停在野狐山腳下,從車上下來,掏出一支煙,大口抽了起來。暮色降臨,整個希拉穆仁草原像是蓋上了被子。他抬頭望著野狐山,四十幾年了,他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端詳野狐山,心想野狐山還真像一只熟睡的狐貍,耳朵和腮幫子尤為明顯。翻過這座山就是烏日嘎的家了,或許也稱得上他自己的家。巴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秋風(fēng)肆意吹來。
巴圖縮了縮身子,還是感覺冷。肚子里傳來咕嚕嚕的聲音。他想,野狐山的另一側(cè),烏日嘎一定在蒙古包里熬奶茶。想到奶茶就想到了奶豆腐、手把肉。他咽了口唾沫,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他還得等,等到天色再暗一些,萬物入眠,才可以行動。
希拉穆仁草原的草已經(jīng)被秋風(fēng)吹黃,草原提前進入了成熟時期。巴圖不得不躲進車里打開暖風(fēng),收音機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快點,再快一點,他想讓地球轉(zhuǎn)得再快一些,天色趕快黑下來。風(fēng)從外面擠進車里,嘶嘶作響。巴圖抬頭又看了一眼野狐山,他懷疑這只熟睡的狐貍是不是蘇醒了。
在焦急的等待中,天色終于暗了下來,天空和草原黏合在了一起。巴圖心跳加速,從車上下來,整理了一下夾克衫,用手撫了撫頭發(fā)才向前走去。他從兜里拿出墨鏡戴上,剛戴上就發(fā)現(xiàn)不對,自己好像掉進了枯井里,黑上加黑。他摘掉墨鏡,才想起來什么東西沒拿,又返回車里,提了一個食品袋。
巴圖很快就爬上了野狐山的山頂,山腳下幾處微弱的燈光零星地平鋪在夜色之中。他很快就鎖定了烏日嘎的蒙古包,沒錯,還是記憶里的那個位置。巴圖跑下山坡,他的小腿有些發(fā)抖,上顎和下顎不聽使喚地打著哆嗦。蒙古包上的煙囪里果然冒著煙,牛糞燃燒的氣味如同發(fā)霉的枯草散發(fā)出的味道彌漫整個夜空。煙氣被秋風(fēng)攜入巴圖的鼻子里,烏日嘎一下子在他的腦袋里復(fù)活了。
巴圖遠遠地圍著蒙古包轉(zhuǎn)了一大圈,羊圈在蒙古包的西南側(cè),兩只狼狗在羊圈的左右兩側(cè)。這兩只狼狗還是巴圖從牧人哈斯家里抱回來的,巴圖走的時候,這兩只狼狗剛會走路,不知現(xiàn)在還認不認識自己。巴圖從食品袋里掏出一塊東西,故意咳嗽了一聲,兩只狼狗馬上注意到了動靜,朝著巴圖奔來,巴圖把這塊東西扔了出去,兩只狼狗上前聞了聞,叼著跑遠了。
巴圖在秋風(fēng)中焦急地等了一會兒,他環(huán)顧著四周,心跳還在加速。他確定兩只狼狗已被迷暈,才邁著小碎步朝羊圈走去,他圍著羊圈轉(zhuǎn)了兩圈才找見羊圈的門,弓著腰用手摸了摸,好在圈門沒有上鎖,只是用鐵絲簡單地鉤掛著。
巴圖把卡車開上野狐山,山腳下的蒙古包已經(jīng)和夜色融為一體了。他在心里反復(fù)念誦著“哈浩尼(蒙古語里對綿羊的召喚)”。他把卡車停在距離烏日嘎的蒙古包不遠處的土路上,敞開車廂上的護欄,把鐵梯放下,朝著羊圈走去。月亮爬上了夜空,他才注意到烏日嘎的蒙古包好像翻新了外圍,他摘下皮手套,把頭發(fā)向后理了理。來到羊圈門口,仔細聽了一會兒,烏日嘎應(yīng)該睡著了。可以動手了,他弓著腰,迅速打開羊圈門,低聲說了一句,哈浩尼,說完他回頭看了看蒙古包。羊圈里的羊散落在各個角落,嘴里咀嚼著從胃里反芻上來的草料。月亮和羊群成為一種呼應(yīng),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潔白而不語。
哈浩尼!哈浩尼!羊群并無反應(yīng)。巴圖心里著了火,他弓身進了羊圈試圖驅(qū)趕羊群。羊群受到驚嚇,迅速起身跑出羊圈。巴圖被羊擠得跌了一個跟頭,一只羊還踩了巴圖一腳。
巴圖從羊群中出來才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羊群沖出羊圈就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四散而去。巴圖站在原地,事情并沒有像他想象的一樣發(fā)展,他現(xiàn)在不知該怎么辦,怎么把這群羊趕到卡車上。
哈浩尼!一聲悶雷從大地深處傳來,巴圖心里一顫,他沒來得及回頭看,拔腿就跑,急忙跳上車,啟動卡車飛快地向野狐山奔去。巴圖忘記了開車燈,車廂的欄桿門都沒關(guān),梯子劃在草地上,冒出一條煙塵土龍。羊群像是被點了穴一樣,瞬間定在原地。哈浩尼!又一聲悶雷從大地深處傳來,羊群開始調(diào)頭,迅速跑回了羊圈。烏日嘎關(guān)好圈門,看了看眼前的野狐山。還好,剛才的一番動靜并沒有驚醒它。
二
巴圖連夜回到溫都淖爾縣,卡車離合器踩不到底,在路上兩次熄火,他心里的恐懼轉(zhuǎn)化為了憤懣。第二天,他來到市場門口找到車主道哈,道哈問他,怎么提前還車了?巴圖說,你這車有毛病,別說從希拉穆仁去廣州,能開到高速入口就不錯了。退錢!道哈圍著卡車看了一圈,說,扣除昨天的費用,再扣六百,你看你把梯子磨成什么樣了。巴圖狡辯說這車老熄火,耽誤了我的事,羊沒拉回來,你說怎么辦?道哈說,那你什么意思?我這車有點毛病是不假,你說說怎么會因為熄火而耽誤你拉羊了?巴圖戴上墨鏡看著道哈半天沒說話,最后說行行行,六百就六百,車先不退了,今天再租一天。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趟希拉穆仁,我怕車壞在半路上,我自己不行。
道哈說沒問題老板,你管飯。巴圖坐在卡車副駕駛的位置上,道哈在縣出口的加油站給卡車加滿了油,隨即駕駛卡車行駛在S977省道上。道哈問,老板在希拉穆仁哪個位置下道?巴圖把胳膊搭在車窗外面,嘴里銜了一根稻草,眼睛深陷在黑色鏡片之后,猜不出是閉著眼還是睜著眼。野狐山腳下。巴圖說。道哈又問,老板你怎么從廣州那么遠的地方來這里收羊?巴圖說有用。道哈高大威猛的身軀隨著卡車的顛簸而上下浮動。老板,你那還缺人不?能不能帶我一起上廣州見識見識?道哈嘿嘿一笑。巴圖扭過頭來,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小伙子,把嘴里的稻草扯下,拋向了窗外說可以,廣州布爾格廣場上缺個羊倌,你去不?道哈又是嘿嘿一笑說,老板你真會開玩笑。
真的,你要有意向,今天收完羊可以和我一起把羊送到廣州,正好咱倆路上可以輪流開車。不過你得把這車修好,帶你去廣州看看。道哈說真去放羊啊!在城市里怎么放羊?我那里正好缺一個羊群管理者,也叫城市牧人。和咱們牧區(qū)的羊倌一樣,就是負責(zé)羊群的吃喝拉撒。巴圖說。道哈連連點頭,嘴上樂開了花??捶较?,巴圖順了一把方向盤,S977省道在此處開始大轉(zhuǎn)彎。
秋風(fēng)穿過卡車駕駛室,把草熟的味道灌滿了整個駕駛室。道哈又問,老板,那羊在城市里到底怎么放呢?巴圖說,這是我策劃的一個項目,把草原上的羊運到那里,在廣場中間建一個小型生態(tài)系統(tǒng)。然后讓羊飛上天,羊在天上吃草,人在廣場上走動,互不影響。道哈說,?。窟@么奇妙??!巴圖說從前面那個山繞過去就到地方了。一會兒到了,你把車停在羊圈門口,把護欄打開,在外面等我就行。
風(fēng)吹動著黃草在草原上由遠及近地波動,好像有一群看不見的生靈在漫無邊際的草原上奔騰。巴圖不停地吞咽著口水,他感到一陣口干,心跳開始加速。他看著眼前的野狐山,不知在恐懼什么。他不確定今天能不能順利把羊裝上車,他又想起那句哈浩尼。心里一陣愧疚感,由遠及近地蕩來,像是草原上奔騰的那團生靈。
道哈按照巴圖引導(dǎo)的方向把卡車停在了烏日嘎的蒙古包前,打開護欄,在車里等著。巴圖把墨鏡重新戴上,整理了一下長發(fā),把煙掐了,推了推門。你找誰?烏日嘎正好從蒙古包里出來,把巴圖推出了門外。烏日嘎穿了一身綠色長袍,好像把夏天的草永久地保留在了布料上。高高的顴骨上留下了野風(fēng)長久吹拂的痕跡。眼睛烏亮而有神,精準地穿透了墨鏡的鏡片。巴圖心里一陣緊張,他感覺自己的手在抖。他回頭看了一眼在卡車里聽收音機的道哈,摘下墨鏡,我。
烏日嘎愣了一下神,回頭把門關(guān)上,你回來干什么?巴圖稍微松了口氣,回來和你商量件事,咱們進屋說。說著就要往蒙古包里進。烏日嘎攔住了他,有啥事就在這兒說。我回來拉點羊,有個發(fā)財?shù)臋C會。趕緊走,我不會再相信你。烏日嘎從羊圈里抱出一只黑頭羊羔,回到蒙古包里拿出了奶瓶給羊羔喂奶。巴圖呆呆地站在門外,回頭看了兩次道哈。好在道哈沒有看他們,專心在聽收音機里的歌唱。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沒必要。你看,這不是回來了嗎?巴圖把聲音放低,蹲下來摸黑頭羊羔的額頭。我早就不生氣了,就當你早就死了。烏日嘎的聲音厚實而沉穩(wěn),好像是從地面深處傳來。巴圖不知該怎么接話,把墨鏡摘下來用手套擦了擦,這次準能掙錢。烏日嘎把黑頭羊羔放回了羊圈,趕緊離開這里,我這兒不歡迎你,別想打羊的主意。烏日嘎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道哈扭過頭來看了他們一眼。巴圖擺手示意沒事,低聲說,哎喲,我的祖奶奶,走,咱們進包里我詳細跟你說。烏日嘎轉(zhuǎn)身鉆進了蒙古包,巴圖跟了進來。巴圖看到蒙古包里的圍帳換新了,家具倒是沒換。淡淡的奶香氣是他熟悉的氣味。昨晚偷羊的也是你吧?我報警了,警察正在找你。巴圖坐下,我沒偷啊,我回來看看羊。羊有什么好看的,這兒的一切都不屬于你。烏日嘎說??稍蹅冞€是夫妻啊!一張紙而已。巴圖說,我先拉走50只羊,過幾天把你也接過去。烏日嘎說,不去,你趕緊走。巴圖心里一陣著急,起身掏出手機給烏日嘎看,你看這是我著手做的一個廣場設(shè)計,現(xiàn)在要把廣場的一樓做成一個小型草原,把羊放在那里飼養(yǎng)。羊還是你的,只不過是換個地方。有專人負責(zé)照顧羊群,什么也不用你做。
你趕緊走。烏日嘎說。巴圖收起了手機,車上那個小伙子看見沒,他叫道哈,我雇好的羊倌,他去了幫忙放羊。烏日嘎壓根就沒正眼瞧。
你是不是賭光了,嫖光了,惦記上羊了?
什么陳芝麻爛谷子,我現(xiàn)在是城市設(shè)計師,巴圖戴上墨鏡說,我要把羊群弄到廣場上空去放養(yǎng),等于是把咱們的希拉穆仁搬遷到廣州。你就相信我吧!烏日嘎說,你把牛弄到天上還差不多,這個我信,被你吹上天的。
自從小圖雅走了,羊就不僅是我的財產(chǎn),也是我生命中的伴侶。烏日嘎扭過身去,用胳膊擦拭流下來的眼淚,你跟著一個收羊的販子走了,一走就是十幾年。家里沒個男人,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才走到現(xiàn)在?前幾年,有人自稱警察半夜打來電話,說你嫖娼被抓,讓我去領(lǐng)人。我說,不領(lǐng),我的男人早死了。后來又有人打電話來要賭債,我說,不還,我的男人早死了。后來他們還是打,每天不停地打,我就換了手機號。
我想把廣場挖空,上面鋪上厚鋼化玻璃,把草原縮小復(fù)制在下面,然后在周邊加上燈光和鏡子,就能把羊群反射到上空的熒光板材上。這樣羊群就跑到了天上。
你回答我,你還有臉回來?
怎么沒臉!我離成功就差一步了。
你說你去縣里給羊買藥,藥呢?
我錯了,這次一定能賺錢。
道哈推門而進,問巴圖,老板,你到底裝不裝羊?我有別的事,著急走。
裝裝,馬上就裝,你先去車里等會兒我。
三
烏日嘎看著卡車消失在黃塵之中,秋色蔓延至野狐山上。烏日嘎在羊圈里轉(zhuǎn)了一圈,看著少了一半的羊群,又看了看巴圖寫的借條,應(yīng)該是借羊條,她并沒放在心上。
道哈問巴圖,老板,去了廣州你能給我開多少錢?巴圖戴著墨鏡,眼淚從鏡片后淌下,小圖雅是我的女兒,3歲的時候,一天夜里發(fā)高燒,我抱著她徒步翻過野狐山,到了縣醫(yī)院,小圖雅已經(jīng)高燒驚厥,肺部感染,后來失去了意識,幾天后就走了。
道哈不知道怎么接,老板,原來你也是希拉穆仁草原上的牧人?巴圖說,小圖雅就葬在野狐山下,在那里她一抬頭就會看到烏日嘎的蒙古包。這也是這么多年以來,烏日嘎一直都沒搬離希拉穆仁的原因。
巴圖長長舒了一口氣,說一個月給你4300,管吃住。道哈連連點頭說好,好。巴圖說,我在草原上生活了32年。話畢,道哈總覺得巴圖在和自己開玩笑,不怎么真實。
牛、羊、馬散落在草原上,成為遲緩的物象。巴圖想該怎么控制溫度,才能讓布爾格廣場上的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也像希拉穆仁草原一樣,有一年四季的樣子。比如現(xiàn)在,草原正陷入一片金色之中。羊還是太少,不足以支撐起布爾格廣場上的草原。眼前的一切正在無限地縮小。道哈把收音機的聲音調(diào)大,跟著音樂一起哼著曲調(diào)。巴圖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伸手把收音機聲音調(diào)小。不是烏日嘎,他擔(dān)心是不是她反悔了,好在不是。草原上信號不好,巴圖沒聽清對方是誰,說的什么,就掛斷了。
陽光打在土路上,草被碾壓成另一種形狀。這是出希拉穆仁草原唯一的路。此刻,路上金光燦燦,蔓延至天際,好像巴圖的事業(yè)正走在金色大道之上。但巴圖眉頭緊皺。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剛響一聲,巴圖就接了。是我,有什么事?手里沒錢,能不能再等幾天?我剛在內(nèi)蒙古弄了點羊,倒手賣了就給你。差不了。上次是我手氣太差,下次肯定不會了。道哈在一旁聽到的只有這些,卡車發(fā)動機震顫的聲音太大,聽不清電話那頭說的什么。巴圖掛了電話,把墨鏡摘下,問了句,過了野狐山了?道哈說,有一會兒了。巴圖回頭看了看,野狐山變得小而遙遠。
老板,你能按時給我開工資吧?巴圖說能。道哈說,你要是開不了,我可不去。放心吧。巴圖說。
天快黑的時候,道哈才把車開回溫都淖爾縣,中途熄了幾次火。巴圖請道哈吃了頓快餐,他跟著餓了一天了。巴圖說,你把車開到一個有監(jiān)控的地方,要不停在公安局門口吧。46只羊,別給我少一只。道哈連拍胸脯說,少不了,你放心。巴圖扔下五百塊錢,順便去買些草料來,晚上喂喂羊。說完就回賓館休息去了。
火燒云把半邊天都染紅了,巴圖心想,可千萬別把希拉穆仁草原引燃了。隨后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也無趣。
四
這一夜,巴圖一夜未眠,他翻身,床板就吱呀一聲作為回應(yīng)。明天和道哈去一趟修理廠,把卡車離合器修好,再檢查檢查剎車系統(tǒng),下午或者晚上就可以出發(fā)去廣州了,巴圖盤算著。布爾格廣場上凹陷下去的大坑已經(jīng)修好,那兒原本打算作為地鐵7號線的出口,后來設(shè)計師覺得這個出口人流量不大,就又改到向東1.5公里處的西雅大廈樓下了。草原的雛形已經(jīng)形成,來自希拉穆仁草原的草籽正在農(nóng)研所培育,現(xiàn)在就剩下燈光影像系統(tǒng)還沒落實。他打開手機,想著給上次談妥的設(shè)計師打電話催促一下,看了一下時間,凌晨3點半,不好意思這么晚驚擾人家,就又放下手機閉上眼。
羊群在布爾格廣場的草原上自由游動,吃草或者休憩。這一畫面在巴圖的腦海中舒展開來,他激動地起身,被子在黑暗中擦出火花,咔咔地響,像有什么東西在巴圖的眼前斷裂。他來到窗前,看了看窗外,昏暗,無聲,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第二天一早,巴圖給道哈打電話,打不通。巴圖很著急,他去了兩趟菜市場門口,都不見卡車和道哈的蹤影。無奈,巴圖只能報警。隨后溫都淖爾縣公安局的民警聯(lián)系巴圖,問,車和人在哪兒丟的?麻煩一下警官,你出來看看你們公安局門口兩邊有沒有一輛卡車,上面裝著羊。警官說我沒時間給你看去,你先說你的車和人在哪兒不見的。巴圖說,那不用了,隨后掛斷了電話。
巴圖急得團團轉(zhuǎn),他想莫非道哈是背后的黃雀?巴圖越著急,關(guān)于布爾格廣場草原的設(shè)計靈感就越強。之前他只是設(shè)想白天把羊群在草原上悠閑吃草的畫面反射到廣場上空?,F(xiàn)在,他想到的是夜晚。道哈這小子到底把車開哪兒去了?如果夜晚利用暖色燈光,進行二次投射,每晚22點熄燈,那么羊還能在布爾格廣場上多停留幾個小時。這個想法真的太棒了。道哈是不是叫道哈,巴圖現(xiàn)在也嘀咕起來,一個小時后,道哈要是還不出現(xiàn),他就再次報警。
道哈還就真的在一個小時剛到的時候出現(xiàn)了。道哈從卡車上下來,看著很疲憊的樣子。巴圖上去就問,我的羊呢?
道哈打了個哈欠,伸了伸懶腰說,什么你的羊?我給烏日嘎送回去了。
你……送到希拉穆仁了?巴圖幾乎是跳了起來,大吼道,誰叫你送回去的,那是我的羊。
道哈沒說話,沉默了片刻,說,對了,你交的押金馬上沒了,送羊的來回費用,也算你的。
巴圖站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布爾格廣場上空的反射玻璃、支柱,在他的腦袋里“轟”的一聲坍塌了。
溫都淖爾縣的清晨匆忙而喧鬧,但一切都與巴圖無關(guān)。他誰呀!他道哈憑什么,為什么要給烏日嘎送回去?
巴圖趕緊追上道哈,問他,你為什么?道哈一把把巴圖推開,糧食成熟的香氣飄了過來。道哈說,你欺騙了烏日嘎。
巴圖又愣在了原地,我們兩口子的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是不是你把羊賣了?信不信我整死你!
道哈說,你現(xiàn)在就給烏日嘎打電話核實。
巴圖看著道哈遠去的身影,拿出手機給烏日嘎打電話。他問烏日嘎,昨天我雇的那個羊倌道哈,把羊送回去了嗎?
烏日嘎說,送回來了,46只。
五
巴圖在電話里問烏日嘎,你和道哈認識?烏日嘎說不認識。那你為什么相信一個陌生人而不信任我?巴圖站在旅館的窗戶前,街道上人流匆匆,車水馬龍。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散發(fā)出陣陣潮濕發(fā)霉的氣味。
烏日嘎說,你騙我46只羊,去還賭債?道哈告訴我的,你還有什么好狡辯的。電話里傳來羊羔的叫聲和呼呼的風(fēng)聲。巴圖長嘆了一口氣,他感覺到希拉穆仁草原上的風(fēng)吹在了臉上,像刀片,瞬間割破皮肉。
巴圖心里懊悔,接電話的時候不該讓道哈聽到。巴圖說,我欠賭債不假,可我沒打算把羊賣掉去還債?。∥易詈笠淮钨€錢,是因為我早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關(guān)于布爾格廣場上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建造。我急需用錢,就和我認識的一個做投資的老板吃飯,談了我的想法。那晚吃完飯后,他組局,打了幾輪麻將,我輸了,后來又借了點,還是輸了。反正是陪老板,我想只要把他哄高興了,興許他就會投資。再后來,老板告訴我,他對我這個項目不感興趣,他要去云南麗江做旅游開發(fā)。你放心,這錢我能還上,絕不是在打羊的主意。再說,我不是給你寫了欠條嗎,這羊就算我借你的,遲早會還。
巴圖不知烏日嘎在不在聽,電話那端,風(fēng)聲好像更加凌亂了。好一會兒烏日嘎才說話,你不用解釋這些,希拉穆仁草原不歡迎你。你所說的什么把草原縮小建在廣場上,我壓根就不信是真的。你的出現(xiàn)就是一個謊言。
巴圖還想解釋什么,烏日嘎掛斷了電話,風(fēng)聲戛然而止。街道上混亂的聲音沿著窗戶縫隙擠進房間里來。巴圖一屁股坐在床上,攥緊拳頭用力捶打了腦袋兩下。
十二年前,巴圖和烏日嘎的小女兒因肺部感染,錯過了最佳就醫(yī)時間而離開了人世。巴圖把小圖雅埋在野狐山下后,搭上收羊販子的車離開了希拉穆仁草原,那幾天有一只母羊不愛吃草料,巴圖和烏日嘎說,我去縣里給羊買點開胃藥。你在家等著,不要難過了。過幾年,咱們再生一個。這一走就是十二年之久。巴圖想,烏日嘎恨自己很正常??墒沁@下羊也沒了,失落感和無力感讓他感覺此刻的自己,正如十二年前來到溫都淖爾縣時一樣。收羊販子把巴圖放到路邊就消失在蒼茫的黃昏之中,現(xiàn)在巴圖回想,羊販子為何會把自己拉到溫都淖爾?
巴圖坐在小旅館的床上,腦袋里轟鳴不止,他無力再去追究道哈的行為。他想,必須把羊搞到手。布爾格廣場上的草原一定要建成。
六
巴圖再次找到道哈,要繼續(xù)租車,他說,不過你就不用去了,作為羊倌,你被解雇了,就是租車,多少錢?道哈說和以前一樣,押金一千,油你自己加。
巴圖開著卡車,再一次來到了希拉穆仁草原。 離合器更加糟糕,卡車頻頻熄火,好像卡車也不愿意再跑第三趟。巴圖把卡車停在路邊,此刻,他的內(nèi)心無比平靜,眼前一片遼闊,秋草軟綿綿的,像羊絨,給人溫暖的感覺。
巴圖盯著野狐山,一切馬上就緒,他感覺自己即將與草原融為一體。巴圖把卡車停在烏日嘎的蒙古包前,猶豫了一會兒,從車上下來進了蒙古包。烏日嘎正在火爐上熬奶茶,奶香味灌滿了整個房間。烏日嘎頓了一下問,你怎么又來了?
我要和你離婚。巴圖說。
奶茶在火爐上咕嚕咕嚕沸騰出氣泡,烏日嘎面無表情,手里的勺子不停地攪拌,試圖把鍋里的氣泡壓碎。
離。烏日嘎發(fā)現(xiàn)沸騰的氣泡并不能壓碎,就從嘴角擠出一個字。
分一下財產(chǎn),羊有我的一半,現(xiàn)在我就拉走。巴圖說。
勺子撞擊在古銅鍋上,發(fā)出沉悶而清脆的響聲,像是從地下蔓延至火爐之上,激起陣陣波紋與沸騰的氣泡相遇。
烏日嘎眼睛睜大,頭發(fā)幾乎都要豎了起來,巴圖!你別欺人太甚!你自己拍拍良心,問問你自己!這羊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能不能冷靜一下?聽我說完,羊有我一半,廣州布爾格廣場的草原系統(tǒng)也有你的一半!你放心。巴圖站了起來,又坐下了。
我不要,你別想分走半只羊。烏日嘎大吼道。
你!巴圖無語。
好好,咱們坐下談,我問你烏日嘎,你同不同意離婚?巴圖放低了聲音。烏日嘎停止攪拌奶茶,說,同意,但是我不同意分財產(chǎn)。巴圖說,你同意離婚就好。
巴圖回到車里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工夫,嘎查達思勤騎著摩托來到了烏日嘎的蒙古包。巴圖從車上跳下來,和思勤擁抱了一下,思勤上下打量著巴圖,巴圖趕緊從兜里掏出煙來,給思勤點上。思勤問巴圖,有十幾年沒回來了吧?有幾年的社保還是我給你墊付的。巴圖說一定還你,一定還你。
烏日嘎隔著木門上的玻璃向外看,不知巴圖怎么會把嘎查達思勤叫來。思勤說,剛才電話里聽不清,這段時間信號很不穩(wěn)定。你回來和烏日嘎離婚來了?巴圖點點頭,自感臉上有些掛不住,他不敢看思勤的眼睛。此刻,希拉穆仁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對他的一種質(zhì)問。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野狐山,把煙扔了,踩滅。
七
巴圖和烏日嘎坐在思勤的對面,像電視劇里演的對簿公堂一樣。思勤問巴圖,我作為嘎查達該說你幾句,這些年過去,你現(xiàn)在是咱們嘎查的大名人了。拋妻棄子,逍遙自在。你扔下烏日嘎,是怎么想的?巴圖低頭紅著臉,他想把墨鏡戴上,摸了摸兜,墨鏡落在了車上。
巴圖狡辯道,我沒有拋妻棄子!你們不知道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思勤止住了他,你不要說了巴圖。既然你們二人已經(jīng)決定離婚,明天去縣民政局辦手續(xù)去吧。至于財產(chǎn)分割,你最好是和烏日嘎商議。商議不通,可以去法院起訴。分割財產(chǎn),不是我這個嘎查達能裁判得了的!
巴圖站了起來,那就法庭見!做出甩手出門的姿勢。
不用去法院,分就分。嘎查達你在這給做個證,今天分完這些羊,他巴圖再也不要回來我這兒,永遠消失掉。
思勤張開嘴,愣住了,不知說什么,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問烏日嘎怎么分。
一人一半!
于是,在嘎查達的見證下,正式開始分羊。烏日嘎在羊圈里,思勤在羊圈門口,用羊圈門作為閘口控制羊的出入。巴圖把卡車倒停在羊圈門口,打開柵欄,放下梯子。從閘口出來一只羊,巴圖就把羊趕到車上。烏日嘎數(shù)一只,思勤放一只,巴圖趕一只。
布爾格廣場上的草原系統(tǒng)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坍塌中復(fù)活。
最后一只羊通過閘口,巴圖將羊趕到車上。突然一只黑頭羊羔從剩余的羊群中奔出,緊追那只羊,思勤迅速關(guān)上閘口。黑頭羊羔從即將閉合的縫隙中鉆過,跑到了車上。思勤大喊,巴圖!快把那只羊羔攔下,你多了一只!上了車的羊群開始亂撞,試圖逃離這個閉塞的空間。巴圖趕緊關(guān)緊柵欄,防止羊群像洪水決堤。
思勤把羊圈門關(guān)好,烏日嘎在旁邊,思勤對巴圖說,你還得從車上卸下一只,你多了一只。烏日嘎說,算了,多了就多了,給他一只。在一起也過了二十幾年,不能白過一回。思勤看著烏日嘎悵然的臉,那張臉上血色褪去,閃出一絲蒼白。他問,想好了?烏日嘎低頭說嗯。
巴圖不知什么時候把墨鏡戴上了,看向烏日嘎說,這個情我領(lǐng)了。記得明天一早,溫都淖爾縣民政局見。烏日嘎說嗯。
巴圖說,還沒分完,還有一樣?xùn)|西要分一下。
思勤大喊,巴圖!你不要蹬鼻子上臉!烏日嘎就剩下這個蒙古包了,難不成你還要她把蒙古包劈一半給你!
烏日嘎的眼睛睜得很大,滿臉憤懣。
不不不,巴圖連說了幾個不,卡車上的羊群開始鬧騰,公羊用羊角撞鐵欄桿。巴圖把烏日嘎和思勤領(lǐng)進蒙古包,指了指放在烏日嘎簡易梳妝臺下面的一個紅色木箱子,說這個我要一半。
八
紅色木箱子里放的是小圖雅的衣服和玩具。烏日嘎打開木箱子的瞬間,藏在箱子里面的小精靈仿佛被釋放出來。烏日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扶著箱子蓋,大哭起來。
淚水從巴圖的墨鏡后面流出,如橫亙在希拉穆仁草原上的凈敏河。在河流旁,巴圖看到一個可愛活潑的小女孩,頭上插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穿梭在羊群之中,向他奔來。他張開雙手迎接,卻怎么也等不到。
恍惚間,巴圖看到自己搭上收羊販子的車,來到溫都淖爾縣后,邁向?qū)ひ挼牡谝徊健K頍o分文,不知在火車站度過了多少個想家的夜晚。他撿垃圾,撿廢品,坐火車到廣州。當快遞員,在肉攤打工,開早茶館,賺錢,承包項目。巴圖相信,那晚之后,小圖雅只是藏了起來,他要尋找到她。
分他一半,趕緊讓他消失。思勤的一句話,把巴圖的思緒拉回,烏日嘎也降低了哭聲,改為抽泣,她知道,嘎查達在,這樣哭哭啼啼不合適。
烏日嘎用自己的一件紅色衣袍,包裹了幾件小圖雅曾經(jīng)穿過的衣服和幾個玩具,遞給了巴圖。窗外秋風(fēng)陣陣,羊在外面叫個不停。巴圖找來紙筆,和思勤說,嘎查達,今天你也做個證,廣州布爾格廣場上的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也有烏日嘎的一半!我寫此為證!巴圖幾筆寫下,按上手印,交給了思勤。思勤看了看,交給了烏日嘎。思勤一頭霧水,不知巴圖所謂的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到底是什么物事。
九
巴圖提著包裹上了車,烏日嘎看著巴圖,眼里有一絲淚。思勤騎著摩托車走了,著急回去,有人請他喝酒。
塵埃落定!巴圖開著卡車,心里沉甸甸的。他盯著野狐山,從未有過地心安。
布爾格廣場上的草原生態(tài)系統(tǒng)即將落成!蒙古包,草地,羊群,最重要的是你,小圖雅,你也回到了草原,城市里的草原。在這里你永遠不會感到孤單。
你在天上,羊群和綠草可以陪你在天空中。
巴圖把油門踩到底,向溫都淖爾縣急奔而去。他摘下墨鏡扔到一邊,解開領(lǐng)口,大口地呼吸。
巴圖打開收音機,收音機里正在播放布仁巴雅爾的《天邊》。
十
“天邊有一對雙星,那是我夢中的眼睛,山中有一片晨霧,那是你昨夜的柔情,我要登上、登上山頂,去尋覓霧中的身影,我要跨上、跨上駿馬,去追逐遙遠的星星……”
卡車突然熄火,巴圖把擋位調(diào)回空擋,打火,打不著。離合徹底踩不到底了。巴圖下車,看了看四周,夕陽正照在野狐山上,金燦燦的。羊群在車上安靜了下來。前方好像沒路了,他不知該怎么走,凈敏河的河水自西向東流淌而去,嘩啦啦,嘩啦啦。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