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遠政
寫在前面的話: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本文的主人公叫陳富蓮,江西省永新縣沙市鄉(xiāng)田背村人,1931年加入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32年8月被選為沙市鄉(xiāng)蘇維埃人民代表,參加在永新縣召開的湘贛省蘇維埃政府第二次代表大會。同年,陳富蓮在家鄉(xiāng)參加紅軍。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陳富蓮所在部隊被編入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六軍團,任弼時、肖克、王震等為軍團首長。她當(dāng)時是紅十七師直屬宣傳隊的戰(zhàn)士。為了突出國民黨的重圍,中央紅軍實行重大戰(zhàn)略轉(zhuǎn)移,決定北上抗日。1934年夏,根據(jù)中革委的指示,任弼時、肖克、王震帶領(lǐng)紅六軍團率先從中央蘇區(qū)突圍,一路往西,準(zhǔn)備與川、黔邊建立革命根據(jù)地的賀龍取得聯(lián)系。
經(jīng)過70多天的浴血奮戰(zhàn),傷亡了三分之二的人員,紅六軍團終于在黔東南的崇山峻嶺中找到了聞訊趕來接應(yīng)的紅三軍戰(zhàn)友。1934年10月28日,紅二、六軍團在酉陽縣的南腰界勝利會師。沒幾天,為了掩護中央主力紅軍北上,紅二、六軍團不得不暫時離開根據(jù)地,揮師出川東進湖南。
為了保護南腰界革命根據(jù)地和救治幾百名紅軍傷病員,主力部隊撤離時留下了一支隊伍,這就是王光澤任師長、段蘇權(quán)任政委的紅軍黔東獨立師。陳富蓮在一次戰(zhàn)斗中左腿被打斷,不能行走只得留了下來。獨立師在撤出南腰界的戰(zhàn)斗中,陳富蓮負傷被敵人抓走了。在死牢里,她受盡了殘酷的折磨,過堂時多次受刑,但她緊咬牙關(guān)不吐露一個字,始終沒有出賣戰(zhàn)友,沒有背叛黨。
一
2010年的元旦,老王、小曾和我一行三人,專程來到酉陽土家族苗族自治縣雙泉鄉(xiāng)馬家壩,拜訪武陵山區(qū)唯一幸存的女紅軍。這位女紅軍叫陳富蓮,現(xiàn)年已是98歲的高齡了。
老王、小曾是報社記者,他們是來采訪。而我則是帶著一種非常真誠的心情來拜望這位老人。因為在很多年以前(大概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就聽說過酉陽蒼嶺的大山深處有一位女紅軍,也聽說過她曲折而悲慘的人生經(jīng)歷。
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人,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經(jīng)受了一次次常人難以承受的磨難,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經(jīng)歷一回回性命攸關(guān)的生死考驗……仿佛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30年來一直在我心中縈繞。我曾多次動過去探望這位老人的念頭,但每次都是由于種種原因給錯過了。這次元旦放假之前,我就主動與王、曾二人約好無論如何要成行。陳富蓮已是近百歲的老人了,風(fēng)燭殘年可能說走就走了,到時招呼都不得打一個。如果,一個讓我多年渴望見到的人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沒能見到,那會讓我感到懊惱和悔恨的。
元旦這天上午,我們終于在黔江城的汽車南站買了去蒼嶺的車票。聽人說雙泉鄉(xiāng)場上沒有旅店,必須當(dāng)晚趕到相鄰的蒼嶺鎮(zhèn)去住一宿,第二天才能趕到雙泉鄉(xiāng)的馬家壩。
鄉(xiāng)村道路不好走,一路上車顛簸得很厲害,腦殼暈暈的直想吐。這是一輛中型客車,破舊得像是從廢車堆里撿來經(jīng)過挖補改裝而成的一樣。年輕的駕駛員不以為然,他說這些山路只適合他這種車子跑。重慶到黔江的高速公路已經(jīng)剪彩通車,每天飛奔而過的豪華大巴他不會視而不見吧……一時,我覺著心頭堵得慌。
隨行的兩位是專門搞社會新聞這一塊的采編,他倆說此行是“搶救式”的采訪,說不定這次專題報道就成了珍藏絕版。我陡地記起了新華社的一則消息。那是很多年前,為了搶救一種瀕于滅絕的物種,組織了大批專家前去考察搶救……想到這里,我不禁啞然失笑。
見到老人的第一眼,就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我們進屋時,老人正斜躺在床上漫不經(jīng)心地抽葉子煙。聽了兒子的介紹,她展眼看了我們一下,微微一笑,隨即將手中的煙滅掉了。那一眼,讓我十分驚異,我真切地看到,她在看人的一瞬間眼里分明閃出一絲亮光。
俗話說:“山中少有千年樹,世上難活百歲人?!蔽以趺匆矝]想到,眼前這位只差兩年就滿百歲的老人,不聾不啞,腰不勾背不駝,頭腦還非常清醒,眼光還非常明亮。
機會難得,我們想一起留一個影,老人欣然同意。兒媳特意給她穿了一件嶄新的藍色羽絨服,又在頭上包一圈黑布帕子。
我們簇擁著老人走出了房門。陽光很好,心情不錯,在院壩一叢翠竹旁,大伙兒同這位年逾古稀的老紅軍留下了一張又一張合影。
回到屋,我們準(zhǔn)備扶老人回房間休息,她擺擺手示意還要到火爐子旁坐一會兒。她的兒子楊光越告訴我們,老人每天都要起來坐一坐,走一走,她走動時拄一根木棍不要人扶。他說母親除了有一點兒腿疾外,身上沒有任何疾病。每日三餐,無論是干是稀餐餐都要吃一點兒,只是吃得不多,大約一兩米的樣子。
由于職業(yè)習(xí)慣,剛一落座,兩位記者便迫不及待地詢問起來。老人沒有立馬開口,而是讓兒子先給在座的每一位斟茶,又讓兒媳端來瓜子。見我們都喝上了熱茶,老人滿意地笑了,慢慢地,她給我們聊了起來。
二
那是難忘的1981年。
這天,太陽剛剛沿山,半山坡上走來一個中年男子,他叫張永陽,是雙泉鄉(xiāng)的黨委書記。馬家壩是張書記的聯(lián)系村,今天他是專程下鄉(xiāng)來檢查春耕生產(chǎn)的。
已過了雨水節(jié),椿樹芽開始車“盤子”,櫻桃花開成了白粉粉的一片。壩子上,村民們有的播苕種、有的種洋芋(土豆)、有的做肥球……早已忙得不可開交了。
而這山窩子里的人家,雞不叫狗不咬,家家關(guān)門閉戶,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都啥季節(jié)了,一個兩個還在家里貓冬?越窮越懶,越懶越窮,硬是個爛馬家壩……老張心頭嘀咕了幾句,便朝路邊的一戶人家走去。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聽到響動從里面走出一個小伙子,他一眼認出了張書記,急忙把他迎進了屋。
一家老小正圍著煤火爐烤火閑談,見鄉(xiāng)里張書記一早到來,顯得非常高興,遞煙的遞煙,斟茶的斟茶,搞得手忙腳亂。特別是坐在上首的那位老人,她拉住老張的手不放,一連聲地說他是好人,是救命恩人……借著微弱的亮光,老張終于看清了老人的面容,這不是陳富蓮嘛!噫,咋稀哩糊涂走到她們家來了?他的手腳有些不大自在了。
張永陽的口碑很不錯,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個良心人。當(dāng)天,張書記受到主人家高規(guī)格的款待。陳富蓮的小兒子楊光越特地到鄉(xiāng)場上去打了一斤酒,兒媳婦也把懸掛在木梁上一直沒舍得吃的那塊老臘肉取下來煮了。大兒子、大女兒和小女兒都來了,全家人都到齊了。
陳富蓮手抖得很厲害,把杯子里的酒灑了不少,她說,多少年都沒有這樣團聚了,多少年都沒有喝過酒了,多少年都沒有這樣高興了……這一切都是搭幫張書記。張書記是全家的大恩人,說著她讓全家人給張書記下跪……老張慌忙把他們一個個扶起,連說愧對愧對。
喝了酒,陳富蓮異常的激動,無意中擺起了她的出生,說起了她的人生經(jīng)歷……當(dāng)張永陽得知眼前這個70歲的老人,曾經(jīng)是一位立過戰(zhàn)功的女紅軍時,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開始,老張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當(dāng)老人確切地說出了她參加紅軍的時間、地點以及領(lǐng)導(dǎo)和戰(zhàn)友們的姓名時,他有些信了。他不相信這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會編一個離奇的故事來哄騙人。
可張永陽心目中的女紅軍形象是:頭戴紅星八角帽,身穿灰藍色軍裝,腰間掛著盒子槍,英姿颯爽,豪氣逼人……與面前這個瘦弱矮小的老婦人怎么也掛不上號呀。
老張是一個很有經(jīng)驗的干部,他回到鄉(xiāng)里不露任何聲色,悄悄地以雙泉鄉(xiāng)黨委的名義,向江西省永新縣信訪局寄去一封信,他想要得到一個證實。
大約過了一個月的樣子,鄉(xiāng)里收到了回函。信中不僅詳細地介紹了陳富蓮的出生年月與出生地,還介紹了她參加革命的時間以及所擔(dān)任的工作。這同陳富蓮本人說的完全吻合。信封里特地夾了一張她參加紅軍時的照片,雖說已經(jīng)相距近50年時間了,但神態(tài)還是很像。
當(dāng)老張把信讀給陳富蓮一家老小聽時,一家人哭做了一團。陳富蓮抱住小兒子哭得特別傷心,她說,反映了這么多年的情況咋就沒想到給家鄉(xiāng)去一封信呢?
楊光越也曾動過給江西老家去信的念頭,但想到外公外婆早已死了,再說,母親已離開家鄉(xiāng)50多年,誰還記得她呢?
陳富蓮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次回信的竟是堂弟陳相庭。他是自己親叔的兒子,在永新縣信訪局工作。陳相庭雖說沒見過陳富蓮,但他知道這位早年在鄉(xiāng)里很有名氣的紅軍大姐。
沒過多久,陳富蓮老人收到了一份更大的驚喜,親弟弟陳相堅來信了。老人怎么也沒想到他還活在世上,這可是老家唯一的親骨肉了,而且小弟的名字都是她親口取的。記得那是1931年冬,自己剛從縣積極分子培訓(xùn)班回來,母親在家里生下了小弟。老來得子,父母親都非常高興。父親說富蓮經(jīng)過縣上培訓(xùn)能識字了,便要她給小弟取名字。她當(dāng)然樂意,想了想就給小弟取名為陳相堅,希望弟弟有堅定的信念和堅強的革命意志……弟弟在信中說他在永新縣供銷合作社工作,一切都很好。他熱情地邀請姐姐全家人回老家去看看……讀到這里,老人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張永陽根據(jù)黨的政策,以鄉(xiāng)黨委、政府的名義向相關(guān)部門打請示報告,直到落實了陳富蓮“流失紅軍”的待遇。
這年秋天,陳富蓮帶著小兒子來到闊別多年的江西老家。
50多年過去了,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在出生地永新縣沙市鄉(xiāng)田背村,那山那水,那人那狗,老人都感覺非常陌生了;就連出生的老屋場也只是一個大概印象,早已記不清確切的位置了。雖說村里人一個都不相識,但鄉(xiāng)親們極親熱,家家都請她去做客,人人都非常敬重她。弟弟說,新中國成立后鄉(xiāng)里曾經(jīng)四處打聽,但一直沒有姐姐的音信,都以為她犧牲在長征路上了,便把她當(dāng)做烈士……聽到這話,陳富蓮肚子里猶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涌上了心頭。
當(dāng)晚,陳富蓮一頭哭倒在了父母的墳?zāi)骨埃泻芏嗪芏嘣捯蚨想p親訴說,可她哽咽著一句也說不出口……她恨自己的命太苦!
陳富蓮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同她一起在南腰界被捕入獄,后來又逃出去參加人民解放軍的一名老紅軍戰(zhàn)友還活著。
這天一早,陳相庭從縣里打電話給陳富蓮,告訴了她一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說老紅軍肖光遠得知她來的消息后非常高興,一定要請她去南昌玩。
前些年,肖光遠曾到過永新縣,也問起過陳富蓮,還特意給縣上領(lǐng)導(dǎo)交待,一旦有陳富蓮的消息,一定要告訴他。肖光遠從成都軍區(qū)副軍級干部位置上退下來后,現(xiàn)常年居住在南昌。那天,縣里一聽說陳富蓮回到了家鄉(xiāng),便立馬給這位老紅軍打去了長途電話。老肖萬不諳陳富蓮還活在世上,他立即指示縣上的同志,無論如何要動員陳富蓮去南昌,去他的家里做客。他很想見見她,他要好好同老戰(zhàn)友敘敘舊。
縣里派車把陳富蓮娘兒倆送到南昌,還由一名副縣長專門作陪。兩個出生入死的老戰(zhàn)友終于見面了,兩雙布滿青筋的手緊緊地握著,誰也不愿放開。一個說,想不到啊,老姊妹!一個說,是做夢啊,老哥子!
幾十年不見,兩位老人都有太多太多的話要敘說。但縣里的同志已做了周密的安排,先是乘坐吉普車在整個南昌城轉(zhuǎn)了一圈,然后選在城里最好的一家酒店用餐。兩位老人都很激動,緊緊拉住那位副縣長表示非常感謝。副縣長是一個年輕女同志,被說得怪不好意思,便紅著臉說:“如果不是您們老前輩打江山,哪有我們的今天。要說謝的話,先得謝您們才是哩!”
當(dāng)晚,兩位老人終于敞開心肺,作了一次徹夜長談。
老肖說,那次他們倆人從酉陽陳家外逃,陳富蓮在半山被抓了回去后,其實他并沒有一個人逃走,而是悄悄跟了回去。一直到后來,他打聽到陳富蓮被敵人打得半死又被關(guān)進了死牢,他無法援救才不得不離開酉陽。一路上他歷盡了千辛萬苦。白天他躲在山林草窠里睡覺,晚上才出來趕路。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山上的小路,經(jīng)常迷路不說,還好幾次受到野獸的襲擊。半路上盤纏花光了,他只得當(dāng)叫花子沿路乞討。有一次生病差點兒死掉,但他命大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已記不清究竟走了幾年,終于有一天走到了重慶。這時劉、鄧大軍已經(jīng)入川,他就在重慶一直等著解放軍的到來。幸運的是,就在山城解放碑他遇到了紅二、六軍團的老戰(zhàn)友,又見到了賀老總。后來他隨大軍進藏平叛,立了戰(zhàn)功……一直到離休?,F(xiàn)在他享受的是高干待遇,有警衛(wèi)有秘書,還有專車和獨門小院。
相比之下,陳富蓮就感到無比的心酸了。長期以來,她過的是豬狗不如的日子——豬狗們可以隨便游走,而她連外出一步的自由都沒有啊……說到這里,陳富蓮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見老戰(zhàn)友哭得如此傷心,肖大哥心頭酸酸的也很不是滋味。他想了想,便提筆給酉陽縣委寫了一封書信,希望當(dāng)?shù)卣o予這位當(dāng)年的紅軍戰(zhàn)友多一些關(guān)照。特別是她的4個兒女,一個都沒有外出工作的機會,全都窩在農(nóng)村。
回來后,楊光越興致勃勃地趕車來到縣城,問到縣委大院又打聽清楚了縣委書記的姓名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肖老革命的親筆信從貼胸處掏出來并雙手奉給一位姓白的領(lǐng)導(dǎo)。
書記看了一眼信,又瞟了一眼楊光越,說這信上面沒有一個“紅巴巴”(大紅印章),字也寫得像雞爪爪,誰信呢!
作為縣一級領(lǐng)導(dǎo)原則性是非常強的,他只認大印和紅頭文件,別的一概不大理睬。無奈,楊光越只得帶著信回南昌去找肖伯伯。聽了小楊的遭遇,肖老革命肺都氣炸了——當(dāng)縣官了有出息長志氣了,欺負起我們老家伙了。要是在以往……說到這里,老革命把后半句話咽下了。他命令警衛(wèi)員取出印鑒,接過來后使勁往上面一戳,說:“你拿去給他看,再不信就讓他到江西來找我!”由于用力過猛,一下子把信紙都戳破了。
楊光越捧著肖老革命的書信再次急匆匆地趕到縣委大院時,守門的老頭告訴他,說姓白的書記已經(jīng)上調(diào)了。
楊光越那時30多歲,沒太多社會經(jīng)驗,他沒把事情搞清楚就轉(zhuǎn)身走了,回到家,他把上調(diào)說成了上吊。聽了這個不幸的消息,母親嚇了一大跳,說都已是縣委書記這樣大的官了,還有啥子不稱心想不開一定要去吃“掛面”哩?!她心里想,難道是肖大哥的官比他大把他給嚇住了?反倒有些惴惴不安了。從此,再不到人前人后提肖老紅軍半個字,也不讓兒子去“跑官”了。打那以后,陳富蓮帶著她的兒女們,安安心心種地當(dāng)盤田佬,再也沒有其他非分之想了。
三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老人的孫兒媳婦,也就是楊光越的兒媳婦,已經(jīng)把午飯端上了桌。一人一碗面條,熱氣騰騰的。初來乍到,我們有些不大好意思端碗,但老人一定要讓我們先吃。老人還直夸她的孫兒媳婦口味弄得好,也在行(有孝心),每天茶飯都是她辦,還要服侍老和小。
見來的幾個客人都端起了碗,老人才慢慢開始吃。她面前是一只小白碗,連湯帶面也就小半碗。楊光越說,母親的食量有限,每天就兩餐面條或者稀飯,從不喝牛奶也不愛吃雞蛋,肉也只是愛一點點“貓兒葷”。
吃過午飯,又喝了一陣子茶,老人慢慢地又提起了話題。
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那一夜,一陣陣寒風(fēng),透心的冰涼。陳富蓮猛地驚醒過來,她慢慢睜開雙目環(huán)顧了一眼,只見四周壁立的是黑森森的土墻。再摸摸身上,是亂糟糟的稻谷草。我這是在哪里呀?怎么會睡在這豬窩一樣的草堆里呀……她無論怎樣都回憶不起這之前的任何事情了,腦子里全是一片空白。前面的一堵土墻裂開了幾條口子,風(fēng)夾著雪不停地從那兒灌進來,人就像掉進了冰窖一樣只覺一陣陣刺骨的寒。
她雙手撐在背后,咬著牙拼了全身的力才慢慢坐了起來。借著墻縫透進的微弱光亮,她想搜尋一樣遮擋身子的東西,哪怕是一團爛棉絮或者是一塊破布。沒有,什么都沒有,就身旁唯一一堆稻草。
她遍體鱗傷,有鞭痕、有烙印、有槍傷。顯然,就是因這些傷痛,才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
她骨瘦如柴,兩條腿就像兩根木棍,兩只腳的腳脖子上還鎖著一根粗糙的鐵鏈子。稍稍移動,鐵鎖鏈就會把左腳的槍傷掛出血,寒風(fēng)一刺膿血結(jié)痂成了凍瘡,烏黑的一片,整條左腿全都凍壞了。
她撫摸著左腿上的槍傷,漸漸地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了一幅畫面。
那是10月末,天上飄著雪花,埡口上的過山風(fēng)刮得臉頰刀割一樣生痛。陳富蓮?fù)t軍黔東獨立師的全體戰(zhàn)友一道,站在南腰界東面的一座山嶺上,目送著漸行漸遠的紅二、六軍團主力部隊的戰(zhàn)友們。
同志們淚眼模糊,心情非常沉重,便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送別的歌謠:
“一送你格紅軍,介子個下了山。秋風(fēng)里格細雨,介子個纏綿綿。山上里格野鹿,聲聲哀叫;樹樹里格梧桐,葉呀葉落完。問一聲親人紅軍呀啊,幾時里格人馬,介子個再回山……”這歌聲在寒風(fēng)中,是那么的凄楚;這歌聲在曠野中,是那樣的悲涼。
就在昨天,大伙兒還沉浸在勝利會師的喜悅之中?。?/p>
陳富蓮清楚地記得紅二、六軍團會師時的情景,這是最讓她終身難忘的一件大事。
1934年10月28日,晨曦初露,錦雞啼鳴。川(四川)、黔(貴州)邊大山深處一個叫南腰界的地方,突然一下子沸騰起來了。今天,紅二、六軍團要在這兒舉行會師大會,戰(zhàn)士們按捺不住喜悅心情,早早地就起了床。
南腰界是一個山間壩子,一條小河從壩子中間緩緩流過。正是被稱為“九九小陽春”的季節(jié),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幅明凈而美不勝收的山水風(fēng)光。
大會會場設(shè)在小河旁邊的貓洞大田里。昨天晚上,紅三軍的戰(zhàn)友們就精心地布置了會場。他們在主席臺前面,用松樹、柏香枝和山花編織了一個很大的彩門。上面懸掛的是兩軍會師的大幅會標(biāo)。大田四周插滿了彩旗,樹木、田坎以及農(nóng)戶的木壁貼上了很多用紅、黃、綠三色紙寫的標(biāo)語。標(biāo)語的主要內(nèi)容是:熱烈祝賀紅二、六軍團勝利會師!熱烈歡迎紅六軍團的戰(zhàn)友們勝利到來!紅軍萬歲!等等。
剛剛吃過早飯,山嶺上傳來了嘹亮的軍號聲。聽到號聲,戰(zhàn)士們立即整隊來到會場。
不一會兒,壩子上就傳來了一陣陣的口號聲。這邊喊:“熱烈歡迎六軍團的戰(zhàn)友們!”那邊應(yīng):“感謝紅三軍的兄弟們!”這邊喊:“向六軍團學(xué)習(xí)!”那邊應(yīng):“向紅三軍致敬!”……喊完口號又對歌。戰(zhàn)士們激情昂揚,歌聲嘹亮,此起彼伏,熱鬧非常。
幾天前的甘溪河戰(zhàn)斗中,陳富蓮左腿負了傷,不能行走,戰(zhàn)友們就讓她躺在一塊門板上。這兒是紅七師師部的大門口,正對著貓洞大田,斜在門板上就能清楚地看到整個會場。她此時的心情同戰(zhàn)友們一樣,異常的激動。
怎能不激動??!兩軍的會師來得太不容易了呀!
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紅六軍團1萬余人馬,在任弼時、肖克、王震的率領(lǐng)下,從江西的黃石、新江口地區(qū)出發(fā),沿湘(湖南)、桂(廣西)山區(qū)向貴州方向行進,準(zhǔn)備到達川、黔邊尋找賀龍領(lǐng)導(dǎo)的紅三軍主力部隊。沿途,部隊遭遇到10萬強敵的阻擊。從8月初到10月末,戰(zhàn)士們轉(zhuǎn)戰(zhàn)千里,拼死相博,路途上歷盡了千辛萬苦,傷亡非常慘重。1萬多人剩下不足3000人了。一路上冒著槍林突破重圍,可以說每一個戰(zhàn)士都是經(jīng)受了生死的考驗……
這時,賀龍、任弼時、肖克、王震、關(guān)向應(yīng)等軍團首長依次走上了主席臺,戰(zhàn)士們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賀老總神采奕奕,他從嘴里取出煙斗輕輕一揮,會場立即安靜了下來?!罢堉醒氪砣五鰰r同志講話,大家歡迎!”說著,賀老總帶頭鼓起了掌。
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后,任弼時同志緩慢地站了起來,他的身體非常虛弱,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他說:“同志們啊,首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中央批準(zhǔn)紅三軍恢復(fù)紅二軍團的稱號。同時,熱烈祝賀紅二、六軍團勝利會師!”臺上臺下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任弼時同志習(xí)慣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黑框眼鏡,大聲說:“這次,兩軍的勝利會師,宣告蔣匪圍剿紅六軍團的陰謀徹底破產(chǎn)。事實證明,紅軍是不可戰(zhàn)勝的!”說著手在空中猛地一揮。隨著話音剛落,會場上又是一片更加熱烈的掌聲。
賀老總發(fā)話了,他說:“同志們啊,我們好不容易才迎來了兩軍的勝利會師,特別是六軍團的同志們,70多天的浴血奮戰(zhàn)傷亡很大,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好好休整休整,不僅要補充給養(yǎng),還要療養(yǎng)傷病員??墒抢鲜Y不讓我們休養(yǎng),他已調(diào)集了大批人馬,準(zhǔn)備把我們圍困在武陵山區(qū)?!辟R老總掃視了一眼整個會場,全場鴉雀無聲。他接著說:“紅三軍到南腰界不到半年,這塊根據(jù)地還很不牢固?,F(xiàn)在敵人大軍壓境,我們不得不暫時離開。不過不要緊,可靠的根據(jù)地就在我們的腳板上。只要我們跟黨走,我們就會創(chuàng)建更大、更牢固的根據(jù)地?!闭f完微笑著揮了揮手。
看著賀老總堅毅的目光和泰然自若的表情,戰(zhàn)士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對紅軍的未來充滿了信心。同志們激情昂揚,振臂高呼:“紅軍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
當(dāng)晚,就在貓洞大田舉行了軍民聯(lián)歡晚會。川、黔邊10多個縣的蘇區(qū)領(lǐng)導(dǎo)人,游擊大隊長和赤衛(wèi)隊負責(zé)人都參加了會師大會的活動。根據(jù)地老百姓牽豬攆羊,背酒扛糧,連夜連晚地趕來慰問親人紅軍。
宴席這么豐盛,燒酒這么濃烈,父老鄉(xiāng)親們這么盛情……從打江西蘇區(qū)出來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么隆重、熱情而動人的場面了。陳富蓮?fù)械募t軍戰(zhàn)士一樣,完全陶醉了。
雞剛叫頭遍,陳富蓮在睡夢中被叫醒。戰(zhàn)友們告訴她,賀老總、任政委率領(lǐng)主力部隊就要離開南腰界了。讓她馬上起床,隨同獨立師的戰(zhàn)友們?nèi)ニ托小?/p>
為了粉碎敵人圍剿的陰謀,也為了策應(yīng)中央紅軍北上抗日,紅二、六軍團不得不東進湘西,暫時離別川、黔邊革命根據(jù)地。
主力部隊臨走時留下了一支隊伍,這支部隊就是紅軍黔東獨立師。師長是王光澤,政委由原紅七師政治部主任段蘇權(quán)擔(dān)任。他們兩人都是久經(jīng)考驗,戰(zhàn)功卓著的紅軍杰出指戰(zhàn)員。他們帶領(lǐng)獨立師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拖住敵人掩護主力部隊的轉(zhuǎn)移,同時保護留下來的300多名紅軍傷病員。
走了一山又一山,送了一程又一程,戰(zhàn)友們淚水漣漣,難舍難分。茫茫天涯路,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相會,這一別也許就是今生今世的訣別!
四
“醒過來了?!甭牭介T外有人說話,陳富蓮循聲望去,只見門逢里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有人在暗中監(jiān)視她。
“嘎——”那扇粗重的木門終于打開了,隨即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她穿一身黑,臉面像鐵一樣沒有一點兒表情。她手里提一只木桶,來到陳富蓮面前緊緊地盯著她,說她命大,在這牢里頭昏睡七天七夜居然沒死。說著丟下一只破木碗,賞了一瓢稀飯。
那一碗清湯寡水的稀飯照出了陳富蓮的影子,天啦,這是誰呀?蓬頭垢面,衣破裙?fàn)€,完全同叫花子沒有區(qū)別……陳富蓮驚恐地望著面前的這位鐵面女人:“大姐,這是什么地方呀?”她顫聲問了一句?!斑@是酉陽縣的縣大牢!”她悶聲說?!按罄危课艺自谶@大牢里呀?”“你自己犯的啥子事你不知道!”說完,那女人提著木桶轉(zhuǎn)身出去了。聽得咔嚓一聲,牢門重又鎖上了。
犯事?犯了啥子事呀……陳富蓮想呀想,她想了很久很久。
她只是依稀地記得,那次送走了主力部隊的戰(zhàn)友們后,不久南腰界就遭到了敵人炮火的狂轟,她躺在擔(dān)架上跟隨部隊突圍,抬擔(dān)架的戰(zhàn)友犧牲了,她被敵人抓走了……過后的事她就記不起來了。
紅二、六軍團主力東征后,敵人偵察得知,留守根據(jù)地的紅軍不多,且近一半是傷病員,槍支彈藥也嚴重欠缺。黔軍參謀長謝汝霖,親自帶領(lǐng)10多個團的兵力向南腰界發(fā)起瘋狂進攻。川軍達鳳崗旅,也帶著1000余人馬氣勢洶洶向我蘇區(qū)殺來。
紅軍獨立師運用南腰界的有利地形,冒著敵人的猛烈炮火苦戰(zhàn)了五天五夜,死死地拖住敵人。最后,估計賀老總率領(lǐng)的主力部隊已經(jīng)走遠,王師長、段政委才下令突圍。
不幸的是,抬擔(dān)架的兩名戰(zhàn)友被敵兵的一梭子槍彈擊中了,兩人犧牲倒下了,陳富蓮也被重重地摔在了一棵樹旁。敵人很快跑上來抓住了她。當(dāng)天,被敵人捉住的還有肖光遠和另外幾個紅軍戰(zhàn)友。
肖光遠同陳富蓮原都是紅十七師的宣傳隊隊員,陳富蓮還是他的班長。
陳富蓮的傷口已經(jīng)惡化,不能行走。一個匪兵找來一根牛繩把她攔腰捆住,然后連拉帶推把她拖起就走。一瘸一拐地沒走上幾步,陳富蓮倒在了地上,她實在是走不動了。這時,上來兩個匪兵,一人架一支胳膊強行帶走。她的兩條腿就這樣在地上拖著,堅硬的石塊劃破了傷口,膿血不斷地流出,地上留下了一串紅紅的血印。
天黑了,陳富蓮被帶到一個叫石板坡的地方,當(dāng)天晚上她就遭到了嚴刑烤打。敵人把她綁在牛棚的一根木柱上,用鞭牛的楠竹條子狠狠地抽打她,要她說出紅軍獨立師究竟有多少人馬,有多少條槍……但是,任憑敵人怎樣毒打,陳富蓮緊咬牙關(guān),一句話不說。
第二天,敵匪把她橫擔(dān)在馬背上拉進了縣城。近百里山路顛下來,陳富蓮全身都快要抖垮架了,每一處骨頭骨節(jié)都像刀割一樣地疼痛,她躺在地上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了??蓴撤诉€是不放過她,馬上拉她去過堂,要她招供自己的罪行,究竟在紅軍隊伍里干啥工作,擔(dān)任啥職務(wù)。她仍緊緊咬著牙一句話不說。
見她只字不吐,敵人就施以重刑。先是用皮鞭抽,一直抽到全身冒血珠子,待血把皮肉與衣物牢牢地粘在一起后,再一條條地撕扯,每扯下一塊布就會撕下一塊皮肉,然后用燒紅了的烙鐵在傷口上烙……不久,陳富蓮就昏死了過去,她上了腳鐐被投進了死牢。
守女牢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她姓李,每天都要從門外朝牢里看幾眼,如果人死了的話她就會叫人來收尸。
誰知,昏死七天七夜后,陳富蓮奇跡般的活了過來。而且自打被敵人抓獲后,她就再也沒有進過一粒米、一滴水了。
陳富蓮摸著自己的累累傷痕,望著黑森森的牢房,她心如刀割,也許這里就是生命的最后歸宿。她欲哭無淚,她的淚水早已流干。
她又冷又餓,可望著眼前的那碗稀飯她一口也吞不下。
她想,就這樣閉上兩眼慢慢地死去,可她又多么的心有不甘呀!她回想起在江西蘇區(qū)的日子,她憶起了昔日在紅軍隊伍中的戰(zhàn)斗生活,她想起了朝夕相處可親可愛的戰(zhàn)友和首長。
這時,她特別思念的是父親、母親和弟弟。他們要是知道自己受到殘酷的折磨并被敵人關(guān)進了死牢,不曉得有多么難過和痛心……不,我一定要活下去。我是一個紅軍戰(zhàn)士,我要想辦法逃出去,一定要去尋找賀老總和任政委,一定要回到紅軍隊伍中去,還要與同志們一起參加戰(zhàn)斗。等到解放后,我要回老家去看望父母兄弟和鄉(xiāng)親們……陳富蓮在心里暗暗地發(fā)誓,接著她端起木碗,把稀飯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五
1911年,也就是辛亥革命勝利那一年,江西永新縣一個小地名叫田背村的地方,農(nóng)婦李雪禮于暑熱的夏夜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丈夫陳新仁見妻子生的又是女孩,他抱著頭哄的一聲哭了,他哭得很傷心。在黑暗的封建社會,窮人的命苦,女人比窮人的命還苦。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叫陳細蓮,由于家里窮無法養(yǎng)活,只好賣出去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夫家把陳細蓮當(dāng)牛做馬,受苦受累不說,還朝打夜磨,竹扁擔(dān)打斷了好幾條,以致后來被活活折磨致死……想到這里,陳新仁的心里就痛得滴血。
女兒呀,你為何不去尋一個富貴人家投胎?何苦要跳進這窮坑里來受苦受罪喲……陳新仁哭,妻子哭,女兒也哭,一家三口哭成了一團。也許已經(jīng)預(yù)感到來生的悲苦,哇哇哇……新生嬰兒越哭越凄厲。那一聲接一聲的日夜啼哭聲,令人揪心,令人痛徹心肺。
聞聲,村子里的人都來陳家看望小孩,有的提一束面條,有的拎一點水果,有的端一碗雞蛋……鄉(xiāng)親們的一片熱心腸,令陳新仁感激不已,他發(fā)誓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為了寄托一個美好愿望,陳新仁把這第二個女兒取名為陳富蓮。
1931年春,陳富蓮快滿20歲了,這年毛澤東、朱德領(lǐng)導(dǎo)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來到了永新縣,來到了陳富蓮的家鄉(xiāng),開展轟轟烈烈的武裝斗爭,并帶領(lǐng)窮人打土豪分田地,建立蘇維埃政權(quán)??吹郊t軍一心一意為窮苦老百姓謀利益,陳富蓮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她積極參加村里的活動,后來還參加了鄉(xiāng)婦女改善委員會和互濟會。
家里窮缺衣少吃,陳富蓮身體瘦弱,個頭很矮小,但她的勁頭卻很足。她經(jīng)常跟隨本家大哥陳立道,一起在村里站崗放哨維護地方治安,一道去傳送情報為蘇維埃政府努力工作,還熬湯送藥認真護理紅軍傷病員。
“這年冬天,組織上送我參加了縣里短期培訓(xùn)班的學(xué)習(xí)。回來,陳立道和陳金方做介紹人,我光榮地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回憶起這段往事,老人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最讓她終身難忘的是在縣上學(xué)習(xí)識了不少字,媽媽生了一個小弟弟是她取的名。她給小弟取名為陳相堅,希望他長大后成為一個堅強的革命者。
陳富蓮工作非常出色,她被推選為鄉(xiāng)婦救會主任。1932年8月,她當(dāng)選為鄉(xiāng)蘇維埃代表,光榮地出席了湘贛省蘇維埃第二次代表大會。就在這一年,陳富蓮參加了紅軍。
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八軍,肖克任軍長,蔡會文任政委,李達任參謀長。陳富蓮參加紅軍后,編入了紅八軍第22師。第22師的政委就是赫赫有名的王震。這一年,陳富蓮?fù)瑧?zhàn)友們一道,勇敢地投入到了利田、官田、桂林坊和大渡沖等地的戰(zhàn)斗,打了一個又一個大勝仗……說到這里,老人豪邁之情溢于言表,她完全沉浸在當(dāng)年戰(zhàn)斗勝利的喜悅之中了。
1933年6月,根據(jù)中央軍革委的指示精神,紅八軍編入了任弼時任政委、肖克任軍團長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六軍團。陳富蓮當(dāng)時在紅六軍團第17師直屬宣傳隊當(dāng)一名宣傳隊員。第17師政治部主任是段蘇權(quán),他是師部宣傳隊的直接領(lǐng)導(dǎo)。
一次,陳富蓮利用戰(zhàn)斗勝利的空隙,特地請假回鄉(xiāng)與家人團聚。父親告訴女兒,鄉(xiāng)蘇維埃政府打了土豪分了浮財,家里有了田土和農(nóng)具,日子比以前好多了?!澳锇颜洳氐呐疵兹〕鰜砟コ擅?,特地包了大大的甜湯元。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那是一家人最后一次團圓,最后一次呀!”老人聲音哽咽,眼里浸滿了淚水……
第二天一早,陳富蓮告別親人準(zhǔn)備歸隊,娘抱著兩歲多的弟弟送了一程又一程,母女情深難割難舍。誰知,這次故鄉(xiāng)一別就是50年,竟成了母女倆的永訣。
1934年夏,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了。中央決定從蘇區(qū)撤離,紅軍實行重大戰(zhàn)略轉(zhuǎn)移準(zhǔn)備北上抗日。為了掩護主力紅軍,任弼時、肖克、王震組成軍政委員會,率領(lǐng)紅六軍團作為長征先遣隊從湘贛蘇區(qū)突圍,向川(四川)、黔(貴州)邊賀龍、關(guān)向應(yīng)開辟的革命根據(jù)地靠攏。
“慘得很啦!一路上都是死人,血流成了河。我們冒著槍林彈雨,踩著犧牲了的戰(zhàn)友的尸體突圍……”老人緩慢地揩著淚,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那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
8月初,紅六軍團萬余人馬從江西的黃石、新江口地區(qū)出發(fā),沿湘(湖南)、桂(廣西)山區(qū)向貴州方向行進。從江西出發(fā)后,紅六軍團遇到超過自己數(shù)十倍之多強敵的攔截,他們轉(zhuǎn)戰(zhàn)千里、拼死突圍,一路上傷亡非常慘重。9月末,大部人馬好不容易才進入湘、黔邊界,但是敵人又尾追而來,他們只得連夜突圍。進入貴州后,先后攻占了黃平、甕安、余慶等地,準(zhǔn)備途經(jīng)石阡進入江口,到川、黔邊尋找賀老總。
10月初,紅六軍團前衛(wèi)部隊3個團陸續(xù)抵達石阡縣的甘溪鎮(zhèn)。由于打仗和急行軍,戰(zhàn)士們連續(xù)三天三夜沒有合一下眼,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特別是兩個多月的浴血奮戰(zhàn),沒有后方支援,也沒有給養(yǎng)補充,槍枝彈藥奇缺,藥品物資十分匱乏,紅軍傷亡嚴重,減員很大。為了讓戰(zhàn)士們好好休養(yǎng)一下,讓傷員得到救治,同時接應(yīng)任弼時等首長率領(lǐng)大部隊的到來,部隊首長決定先頭部隊3個團稍事休息,在老鄉(xiāng)那兒尋找一點糧食和一些給養(yǎng)補充后再出發(fā)。
可是,就在這前一天,黔敵王家烈、桂敵廖磊、湘敵李覺等反動地方軍閥頭子在貴州的施秉縣,召開了聯(lián)席緊急會議,決定黔、桂、湘三方加強軍事聯(lián)合,糾集附近10多個縣的地方民團、地主武裝一道,妄圖一舉將紅軍消滅在黔東南的山區(qū)。這時,數(shù)萬敵匪像一張巨網(wǎng)一樣,正悄悄地向紅軍先頭部隊圍攏來。也就在這時,紅六軍團主力離甘溪鎮(zhèn)已不足10里路了。
紅軍尖刀連與敵兵相遇并猛烈交火。直到此時,紅軍方知遇到了敵人主力,也方才得知我軍已被敵軍重重包圍了。軍情十萬火急,先頭部隊首長一邊緊急部署,一邊派人飛報軍團首長。戰(zhàn)斗立即打響了。
敵人一共是24個團,數(shù)以萬計的敵匪把紅軍包圍了一層又一層。突圍時戰(zhàn)友們一批一批地倒下,遍地都是尸體,鮮血流成了河。宣傳隊是師直屬單位,隊員們緊跟在師首長身旁,踏著尸體和鮮血,邊打邊撤一直退到街南邊的青龍嘴山坡上。就在這時,噠噠噠……對面山上的機關(guān)槍猛烈地朝這邊掃射,陳富蓮不幸左腿中彈。她低頭一看只見血流不止,幸好沒被傷著骨頭。戰(zhàn)友肖光遠見她中了彩,急忙撕下一塊破布替她進行包扎。
隊伍被敵人沖散了,他們一共20多個紅軍戰(zhàn)士與主力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只得憑借深山密林藏身。早已彈盡糧絕,同志們吃草根樹皮充饑。在叢林中堅持了10多天,一直等到紅三軍的戰(zhàn)友們來接應(yīng),他們才得以突出敵人的重圍與主力部隊匯合。
六
酉陽老縣城一個叫黑旗橋的地方,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這就是方圓幾百里有名的陳家大院。大院主人便是聲名顯赫的陳菊蓀陳大人。陳大人不僅是川東一帶的豪門大戶,還是民國酉陽縣最后一任縣長。
陳姓在武陵山區(qū)是大姓旺族,尤以酉陽為甚,僅縣城姓陳者就達萬人之眾。據(jù)說他們起祖于江西穎川堂,供一個祖宗,同一個祠堂,且香火日盛。
農(nóng)歷八月十五,陳菊蓀邀請族眾聚會一起過中秋節(jié)。
入夜,一輪圓月高高地掛在澄碧的天空。青石板鋪就的四角天井,水銀樣的月色漫溢了一地。墻角一株金桂,輕蕩開來一陣又一陣撲鼻的香味。院子里安放了三張有山水紋案的大理石圓桌,上面擺滿了月餅、花生瓜子及時鮮水果。
見應(yīng)邀者已陸續(xù)到來,陳菊蓀兩手抱拳朝眾人一拱,說,請!大伙兒便依次入席。
他端起一杯清酒慢慢站了起來,說今晚月朗星稀,難得的清涼之夜,特地備辦幾杯水酒,恭請各位賞月品鮮。“吱——”他一口干了杯中酒,說先飲為敬,并把杯底亮給了大家看。隨后,大伙兒跟著把酒干了。
酒過三巡,在座的便各取所需,有的吃葡萄,有的啃西瓜,有的剝花生,有的嗑瓜子……閑談中,不能不扯到時局?!叭湛苷碱I(lǐng)了我東北的大片土地,而國共兩黨卻打得不可開交,雙方都恨不得寢其皮,食其肉。這樣長期打內(nèi)戰(zhàn),不亡國才怪!”陳菊蓀不無憂慮地說。
“聽說賀胡子(賀龍)出川東進后,把湘西軍閥自稱‘湘西王的陳渠珍打慘了,那龜兒子帶著殘兵敗將逃到了長沙。紅軍趁機擴大隊伍,現(xiàn)已發(fā)展到4個師12個團共計3萬余人。說不準(zhǔn)哪一天賀胡子又要殺回南腰界……”坐在左首的陳蒿蓀一邊往嘴里灌酒,一邊大罵湘西王無能。
陳菊蓀看了堂兄弟一眼,40多歲的人了火氣還這么旺?!他在嘴角打了一個冷笑。停了一下,他說:“社會動蕩,前途未卜,是進是退各位都務(wù)必多加思慮,要謹慎行事??!”
陳菊蓀是一個開明紳士,他學(xué)識淵博,很有見地,輩份也高,族家大小一向唯他馬首是瞻。
聽鼓聽聲,聽話聽音。坐在下首一個叫陳二毛的侄子聽出了弦外之音,便抬眼問了一句,說:“大叔有什么高見,不如點明了讓侄兒我開開眼界?!?/p>
“高見談不上,只是有一些個人感受罷了?!崩详愝p輕地啜了一口茶,他給大家分析了一陣目前的形勢后就轉(zhuǎn)移了話題。說前幾天碰到縣監(jiān)獄一個姓李的女牢頭,她說死牢里關(guān)了一個女紅軍,每天喝一碗稀飯,關(guān)了大半年都沒死。過了幾次堂,每次都打得死去活來,她一句話不吐。只是從與她同路的另一個人的口里得知,她叫陳富蓮,是江西永新縣陳家。她還說那女紅軍已瘦得皮包骨頭,全身上下都生瘡流膿,快要死了……造孽??!
一聽說是江西陳家,大伙兒立馬來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了起來。有的說應(yīng)該去看看她,至少也要給監(jiān)獄長打一個招呼,多給點飯食或者給一些換洗衣服;有的說應(yīng)當(dāng)找醫(yī)生給她看看??;有的說干脆聯(lián)名把她保出來算了。我們陳家在酉陽從來都是說一不二,讓一個同宗同族的姐妹長期在死牢里受罪,我們輸不起這個臉面……
“諸位,我提醒,那可是一個女紅軍!”陳蒿蓀用竹筷子敲打桌面大聲說。大伙兒即刻禁了聲?!笆茄?,搞不好是要殺頭的?。 ?/p>
沉默了一陣,最后定調(diào)還是由縣長大人發(fā)話。他說:“事關(guān)重大切不可憑意氣用事。過幾天,等我親自去監(jiān)獄查看一下后再說?!?/p>
這是一個趕場天。場口,濃綠的皂角樹下鋪就一個地攤,上面擺滿了各種中草藥,有白術(shù)、杜仲、天麻、芍藥、紅芪、黃芪、黨參、沙參、西洋參,有川芎、當(dāng)歸、厚樸、薄荷、半夏、靈芝、生地、熟地、金銀花,等等。擺攤的郎中40多歲,高挑身材,滿是胡渣的臉顯得人很清瘦。他操的是外地口音,時常穿一身青洋布長衫,已記不清來酉陽多少年了。他醫(yī)術(shù)好,為人也和事,人們親切地稱呼他為仲先生。他一年四季趕轉(zhuǎn)轉(zhuǎn)場,常年走村串寨,熱心為老百姓診病,遇到家境貧寒的窮人,還送醫(yī)送藥上門,不取分文。仲先生擅長扎針灸、拔火罐、刮沙,醫(yī)治一些疑難雜癥有絕招,如風(fēng)濕麻木關(guān)節(jié)痛,頭暈胸悶老胃病等,可以說是手到病除。
下午,陳菊蓀漫步朝場口走去。他本想上午來會仲先生,一般上午看病的人多,怕他沒空才拖到了下午。可藥攤子前仍然圍著不少的人,他便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他為患者診病抓藥……
記得那也是一個趕場天,陳菊蓀上街準(zhǔn)備到診所去買一點兒牙痛藥。俗話說,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這兩天他的牙疼得厲害,半邊臉巴都已腫起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當(dāng)他來到場口時,看到一個藥攤子前圍滿了人。他往人縫中間一瞧,看到一個郎中汗流浹背地正在忙著替人拔火罐貼膏藥,便鼻子一哼:“又是一個江湖騙子!”這類騙人騙錢的游醫(yī)他見得太多了。
一句話竟讓那人聽到了,望了陳菊蓀一眼,說朋友可以試一下嘛,不要來不來就過早下結(jié)論。一句話說得他臉紅,便擠了進去。一不把脈,二不問癥,只瞧了一眼,郎中就說他身上落下了二種病根:一是牙痛,二是胃病。
陳菊蓀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簡直神了,完全說到了他的病根根上。牙痛可以從腫起的臉上看出,那胃病他是咋個看出來的呢?那可是藏在肚子里面的事呀!陳菊蓀暗自吃了一驚:俗話說烏龜有肉在肚皮頭??磥砟侨耸怯幸稽c兒來路的了。但陳菊蓀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他要看這人下一步作如何表演。
那郎中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只輕輕一笑,說:“我一不給你開處方,二不給你抓藥,只告訴一個偏方,你自個兒去尋來吃,治不了病痛你來找我。”陳菊蓀雖說將信將疑,但他還是遞了一支香煙,說了一聲“謝了”才慢慢離開。走去多遠他還回頭一望,覺著這個郎中有點兒奇怪,非一般之人。
回到家,陳菊蓀立馬吩咐家人找來紫汗菜根和烏泡刺尖,并把二種植物混在一起擂。藥爛后往嘴里一塞,馬上就有一股清涼的感覺,且僅用三次腫痛全消。他又去中藥店買來蛇蓮,每天泡水喝,多年的胃痛也大為減輕。病癥一消除胃口就好了,飯量也增大了。心情一好精神就好,常常是紅光滿面,如同變了一個人。
陳菊蓀不但對那郎中完全改變了看法,而且打心眼里佩服。他特地讓家人提兩瓶酒去致謝。還親口為仲先生傳名,經(jīng)常給親戚朋友介紹他高明的醫(yī)術(shù)。凡是經(jīng)仲先生診療過的,十有八九的病情都有了好轉(zhuǎn)。一來二往,陳菊蓀和仲先生混得透熟了。
這天,陳菊蓀特地請仲先生到家來為母親看病。先生診完病又親手為老人熬湯煎藥,待一切事畢,天黑下來了,陳菊蓀就執(zhí)意要留下他在府上住一宿。當(dāng)晚,陳、仲二人徹夜長談。
先生姓仲名玉明,安徽桐城人,其醫(yī)術(shù)是靠祖上傳下來的。他的祖父是當(dāng)?shù)孛t(yī),從小他就跟隨著老人家學(xué)醫(yī),記得發(fā)蒙讀的書就是《本草綱目》。仲家自己開有中藥鋪子,在鎮(zhèn)子上算是富裕戶了。家鄉(xiāng)自打淪陷成為國統(tǒng)區(qū)后,仲家發(fā)生了重大變故。藥店被國民黨兵強占了,父母先后病逝,他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得背著藥箱浪跡天涯……
仲先生第二天大清早離開了陳家。傭人收拾床鋪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小冊子,她撿起后交給了陳菊蓀。這是一個油印小書本子,封皮上赫然地印著“共產(chǎn)黨宣言”幾個醒目的大字。陳菊蓀大吃一驚,四下瞧瞧見沒旁人,便趕忙把書藏進了箱底。
直到仲先生再次來到家里,陳菊蓀才把收藏的書交還給了他。還說幸虧是落在他的家,要是別人撿到起那就麻煩大了。仲先生嘿嘿一笑,說那是從老家?guī)戆幍摹?/p>
陳菊蓀呵呵一笑,說先生好大的口氣,轉(zhuǎn)而他又說:“不過,也不無道理,共產(chǎn)主義真理就是針砭時政弊端、療治社會固疾的良方……”聽了這番話,仲先生微笑著點了點頭。陳菊蓀的激進思想早已有所耳聞,今天又進一步得到證實,仲先生心頭當(dāng)然高興。其實,從打第一次在街頭遇見仲先生,陳菊蓀就已覺察出異樣來了,特別是先生的氣質(zhì)遠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此人大有來頭,說不定是中共的地下黨……他當(dāng)時在心頭就有這樣的想法。通過后來幾次接觸交談,更加證明了自己的判斷。所以,陳菊蓀也格外興奮。從此二人成了莫逆之交,過往甚密。
一直等散場收攤,陳菊蓀才笑著走攏去打招呼。見老朋友到訪,仲先生顯得很高興,拉住他的手就往樹后下榻的客棧走去。仲先生特地沏了一壺安徽老家?guī)淼拿獠琛6嗽诳头坷锵囟?,一邊清飲,一邊談事?/p>
陳菊蓀說:“去年冬時,地方民團在南腰界抓到了20多個紅軍傷病員,經(jīng)過半年多的審訊,有的打死了,有的病歿了,有的秘密處決了,現(xiàn)在只剩四五個了。其中有一個女的叫陳富蓮,關(guān)在牢里大半年快要病死了……”說到這里他端起茶碗輕輕地飲了一口,然后望著仲先生,希望他去給瞧瞧病。
仲先生沒有立馬表態(tài)。他用蓋子刮了刮浮茶,吹了吹輕啜一口,然后捂住茶碗,便問:“你們有啥子打算么?”
“那女紅軍身子骨生來單薄,全身又被打得稀爛,瘡口上都流膿生了蛆。我去看了,慘不忍睹??!整日整夜關(guān)在死囚牢里,這大熱天不說別的,就是屎啊尿啊以及爛耗子的臭味也會把人熏死……”他摘下眼鏡,摸出手巾擦了一下眼角的淚?!瓣惛簧徥墙饔琅d縣陳家,我查過族譜,那里陳姓和我們酉陽的是一個宗族?!闭f到這里,他把兩眼移向窗外,緊緊地望著那株梧桐以及從上面飄落下來的樹葉,良久,他說,“看著陳富蓮生不如死天天受活罪,心頭難過??!我們商量了,族家出面想聯(lián)名保她出來?!?/p>
仲先生分別在陳菊蓀同自己的茶碗里續(xù)了一些開水,說這倒是一個好主意,但為了防止意外,一定要考慮周密。同時,他要求想辦法把另外幾個一塊救出來。陳菊蓀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會認真考慮的。喝了一陣茶,陳菊蓀就告別離開了客棧。
七
陳富蓮終于出獄了。她暫時被安排住在陳菊蓀家里。
幾個月后,陳富蓮吃了仲先生配制的中藥,傷漸漸好了,身體也復(fù)原了。這天,當(dāng)她穿一身土家族天藍色花邊衣服走出房門時,大伙兒不由眼前一亮:沒想到這個瘦小的妹子,稍微打扮一下竟然還很漂亮。
“我那年還不到24歲哩。”老人說到這里,顯出了異常喜悅的神色。她告訴我們,那時陳家上上下下的人對她都挺客氣,沒有待外她,更沒有強迫她干重活。只是讓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手上活,帶帶孩子、做做飯、洗洗衣物之類的。
又過了一年多時間,陳富蓮可以出門上街四處走動了。
清早,她提了一只竹籃上街去打白豆腐。大叔(陳富蓮管陳菊蓀叫大叔)家里人多,一天就要吃好多坨豆腐。走過石板路,來到街角轉(zhuǎn)拐處,陳富蓮從磨漿房的攤攤上往籃子里撿豆腐時,一個非常熟悉的背影子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難道是他?是戰(zhàn)友肖光遠?她當(dāng)時心頭一驚。但想了想又覺得不可能。她以為是看花了眼,因為眼前這個伙計赤著背膀在熱氣繚繞的豆腐坊里不停地忙碌,加之光線昏暗,面貌就顯得不太分明。
回去后,她始終放不下心來,越想越覺得那人像。但在當(dāng)時那種環(huán)境下,是絕對不敢貿(mào)然行動的。自己雖說可以出門了,但根本上還沒有脫離危險,說不準(zhǔn)一上街就有人遠遠盯梢。而且這點點自由,也是族人冒了很大風(fēng)險聯(lián)名保舉才得來的,自己沒有能力感謝不說,但決不能連累大家呀!再說了,即便是戰(zhàn)友也不能隨便相認,他是怎樣出的獄?又是怎樣到豆腐坊當(dāng)?shù)幕镉嫛@都是一個迷。
為了自身的安全,也為了整個族家的安全,陳富蓮冷靜了下來,只得把相見戰(zhàn)友肖光遠的想法暫時壓了下去,盡管這個想法一時是那樣的強烈。她不再去豆腐坊,甚至連門都少出。
陳富蓮怎么也沒想到,戰(zhàn)友竟找上門來了。
吃過晚飯,陳富蓮正在打掃院子,這時一個年輕伙計,端了一整板豆腐從大門進來了。一抬頭,兩眼正好與來人相碰:呀,這不是肖光遠嗎!她想躲避已來不及了,便輕聲問他咋到這兒來了?說完還四下瞟了幾眼,活怕別人看到了。
他也認出她來了,而且顯得很驚喜,必定是多年的戰(zhàn)友了。他高興地說:“陳家明天要請幫工下田開鐮割谷,捎話過去說要些豆腐做菜,正好有空就送上門來了?!币娝煤傻难酃庠谧约荷砩弦魂噥y掃,便有些好笑,說陳家也是自己的恩人,他倆是一起被保釋出獄的。出來后為了謀生,只得到街角豆腐坊當(dāng)伙計找一點下力錢。他根本不知道她在這兒落腳,不然早就來會她了。
見他這么說了,她才略為有了一些放心。讓肖光遠把豆腐放下后,他倆找了一個僻靜處聊了半天。他悄聲對她說,現(xiàn)在下苦力就是攢錢做路費,無論如何他要離開這里。他說,自打被敵人抓進了死牢,沒有一天不想念部隊,沒有一刻不思念戰(zhàn)友……這輩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
他見陳富蓮有些猶豫,以為她害怕便鼓勵她。他說逃得了就逃,逃不出去死了算了。反正這條命是撿來的。
她緊緊地盯住他:“我什么時候害怕過?難道我見的死人比你少?”末了,她才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心。她是怕連累陳家,如若因為自己而讓救命恩人連累受罪,寧愿死她也不會干。知恩圖報,這是陳家的祖訓(xùn)。
“難道這輩子就這樣過?”他問。她白了一眼,說:“才不干呢!”其實她內(nèi)心的期盼比肖光遠更加迫切。就是因為還想當(dāng)紅軍,就是因為還想回到戰(zhàn)友們身邊一起戰(zhàn)斗生活,她才堅強地活了下來。她更不愿不明不白的死去。要是死在敵人的牢房里,那不光是自己的屈辱,也是對家人的辱沒。要是父親、母親和弟弟知道了自己的不幸,她擔(dān)心他們活不活得下去?。?/p>
她想了一想,說,得找一個既可脫身又不傷害別人的兩全之計才好。肖光遠點點頭說那行,便告辭起身走了。
一晃幾年過去了。肖光遠起早摸黑,苦吃苦做,再加之省吃儉用,靠一分一厘的積蓄終于攢下了一點兒盤纏。
早早吃過夜飯,又沖了一個涼水澡,特地換上那套新做的青布對襟衣服,然后把一個小包袱緊緊地扎在腰上。
他依舊扛了一板豆腐來到陳家。從后院的角門進來時,見陳富蓮正在井邊洗衣服。他在廚房放下豆腐后,悄悄把陳富蓮叫到一邊,說一切都已準(zhǔn)備停當(dāng),要她收拾收拾馬上跟他走。雖說倆人外逃已經(jīng)商量過了多次,但她還是覺得有些突然,仍沒有把握逃出虎口。
肖光遠非常著急,他說再不走,恐懼就沒有機會了。他已悄悄打聽到,現(xiàn)在,日本鬼子已經(jīng)投降,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軍隊在各個戰(zhàn)場上都取得了勝利,國民黨反動政府快完蛋了。如不趕快去消滅幾個國民黨兵,將來有何面目去見賀老總、任政委?有何面目去見戰(zhàn)友和同志們?
左說右說終于把陳富蓮說動心了。她說,回屋換換衣服,梳梳頭就走。他點了一下頭說要快。不一會兒她走出房門,停了停,說還想去最后望一眼大叔。肖光遠一聽急了,一把拉住她,推開小門就從屋后的山路上匆忙走了。走出了多遠,他才說,天都打黑了還換一身新,就不怕大叔起疑心?要謝今后有的是機會!
這是一個月黑頭,毛草叢生的山路,根本分不清腳下有路無路。多虧肖光遠有備而來,他多次借上山砍柴的機會,來回察看了這一段毛狗路,哪兒至哪兒早已熟記在心。他點燃了一片葵篙,借助細小的光亮,在松木林中快步疾走。陳富蓮心頭很害怕,要是讓人發(fā)覺被抓回去,她不知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她緊緊地挨在他的身后,一步不落地跟著快步疾走。
由于走得太急,幾乎是等于小跑了,陳富蓮累得汗流滿面,早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她多想坐下來歇一陣呀,哪怕是就著旁邊的樹靠上一會兒也好。他不讓,他說時間緊迫,要是敵人一旦發(fā)現(xiàn)追起來,一切都完了。
只要翻過前面那道山梁,就是一條大路。如果運氣好遇上一輛過路的馬車的話,當(dāng)天便可趕到烏江邊的龔灘碼頭。在那兒趕船一天一夜就可到達重慶……還沒等肖光遠說完,就在這時,聽得遠遠傳來了吶喊聲。二人一驚,循聲望去,只見山跟腳一串燈籠火把猛起追來了。
肖光遠拽著陳富蓮不顧一切地朝林子中跑去,可沒跑多遠,一根樹樁絆倒了陳富蓮,她一屁股坐在草叢中再也爬不起來了。陳富蓮?fù)壬系淖訌椧恢睕]有取出來,腳一崴槍傷復(fù)發(fā),痛得她冷汗直冒。
肖光遠拉了幾次拉不動陳富蓮,她實在太痛太累一步也走不動了。他心頭火燒一樣著急,躬下腰便想背著她走。陳富蓮死活不肯走,她不愿拖累戰(zhàn)友,她要他趕快逃離。肖光遠大聲說:“我們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無論如何不能丟下你?!?/p>
陳富蓮急了,她說,如果他不走,敵人一旦追來他倆人都得死。只要他能逃出去就好。她還說,就是自己萬一被抓住,活不成死了也值,只要戰(zhàn)友將來替她作一個證就行了……一句話,把一個鐵打的漢子說得眼淚直流了。肖光遠找來一些樹枝,又抱來一些樹葉,直到把陳富蓮隱藏好后,才轉(zhuǎn)身走了。陳富蓮雙眼緊緊從枝葉的縫隙間望去,一直目送著戰(zhàn)友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縣民團的兵丁在草窠中搜出了陳富蓮,當(dāng)場就對她施以暴行。沒有一點兒人性的匪徒,用槍托子戮,用皮鞭子抽,要她說出同伙的去向,不說就要殺了她。她咬著牙挺住敵人的毒打,死口不說一句話。敵人把她拖回去后又投進了死牢。
八
這年秋天,國民黨全國國民代表大會召開在即,酉陽縣城很多人都在為竟選國大代表而處心積慮、四處奔忙。有的策劃于密室之中,有的奔走于鄉(xiāng)閭之間,有的到處游說“請君投我一票”……可謂是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一心就是為了籠絡(luò)人心,就是想多為自己拉一些選票。
陳蒿蓀這個野心勃勃的土豪加土匪頭子,他一心想當(dāng)上國大代表。這幾天,他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那張老是陰沉著的麻臉終于活泛了許多,見面常帶三分笑,有時還要同你拉一拉手,滿街的人一夜之間似乎都成了他的親戚朋友。
是夜,他叩開了陳菊蓀家的大門。大哥早已躺下了,最后還是被他固執(zhí)地請了起來。見大哥滿臉的不悅,知道他還在生自己的悶氣。陳富蓮被抓回來后,陳菊蓀知道陳蒿蓀與縣民團頭子關(guān)系鐵,要他去周旋一下爭取陳富蓮得到寬大處理。大家都曉得陳富蓮在陳家住了多年,等于是自家人了。這次又是從他們家跑出去的。他說:“如果把陳富蓮拉出去在殺人場當(dāng)眾砍了頭,那不光是臊我陳菊蓀的皮,也是滅我陳氏一族威風(fēng),嚴重損害陳氏宗族的形象。”誰知這個老弟聽了,嗤的一笑,說一根牛尾巴遮一個牛屁股,大哥就莫要多管閑事了,免得惹火燒身……這一串話讓陳菊蓀聽了很不舒服,心頭很不滿這個一臉晦氣的本家兄弟。
他知道大哥是一個菩薩心腸,便滿臉堆笑地敬了一支香煙,又咔嚓一聲彈開打火機親手給他點上。見大哥繃緊的臉有一了些松動,他才湊攏去悄聲地嘀咕了一陣。完了他還補充了一句,說這叫一箭雙雕。
原來,陳蒿蓀在酉陽縣西部地區(qū)的基礎(chǔ)一直都比較薄弱,這對他競選國大代表十分不利。而酉西又是屬于楊克謙的地盤,雖說只是馬家壩鄉(xiāng)的一個小小鄉(xiāng)長,可他在家鄉(xiāng)那一帶的聲望卻是蠻大的。蒼嶺區(qū)公所所轄的10個鄉(xiāng),方圓有100多里,只要一提起楊克謙,沒有不伸大拇指的,也沒有不點頭佩服的。區(qū)公所的劉區(qū)長一遇大事小務(wù),必先來討教楊克謙,且言聽計從。有人說,在蒼嶺,不是蒼嶺區(qū)公所統(tǒng)轄馬家壩鄉(xiāng),而是由楊鄉(xiāng)長牽了劉區(qū)長的鼻子轉(zhuǎn)。
未修川湘公路之前,馬家壩鄉(xiāng)場歷來是一個重要的場口。秀山、松桃、花垣等縣以及酉陽的大部地區(qū)老百姓吃的鹽巴,都是由鹽商從外地走水路運抵龔灘碼頭,再雇人一擔(dān)一擔(dān)往山外挑。人們從龔灘販鹽,第一站就是在馬家壩場歇腳,這是通往山外的唯一捷徑。這里雖說只有百十戶人家,也僅有一條彎來拐去的青石板路,但卻是過路人打尖歇腳的理想廊場。要吃飯有飯店,要睡覺有客棧,要過癮有煙館,要嫖娼有妓女……只要是客人想要的,這兒都是給預(yù)備好了的。
挑腳佬一早起來,肩上挑著100多斤的鹽巴擔(dān)子,爬山越嶺,淌水過河,早已走得腰酸腿疼,皮塌嘴歪了??纯茨_,草鞋穿通了;摸摸肩,繭子磨出了血;再望一眼太陽公公,它也疲憊得要躲進山里困覺了。販鹽的老板肩上掛一只裝銀錢的褡褳,不拈一根草,不拿一節(jié)棍,一路上打擺手,這時也走得口干舌燥,早已是肌腸咕嚕了。
當(dāng)挑鹽客們一走進馬家壩那條獨腸子街,這時,前面的哥子大喊一聲:“打尖嘍!”唰——一溜幾十號人立馬停住了腳步,他們分別從各自的雇主手里接過銀錢后就哄的一聲散開了,有的到張家、有的去李家,各去找各的腰點子,各去尋各的老板娘,一點也不會亂套。吃飽喝足玩過了,再美美地睡上一覺,明早太陽紅山時,挑腳佬們精神抖擻,唱著山歌又出發(fā)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迎來送往,這馬家壩場竟比別的鄉(xiāng)場熱鬧許多,從而成為了蒼嶺一帶大山深處的一個熱鬧場所。
馬家壩街上久負盛名的還得數(shù)楊家的中藥鋪子。楊克謙的祖藉是酉東的龍?zhí)舵?zhèn),高祖在那個被稱為武陵山區(qū)的“小南京”開中藥房并積攢了一些銀錢。后來,他的祖父看中了馬家壩鄉(xiāng)場,便舉家遷移到此。
楊家?guī)纵吶藨覊貪溃瑯飞坪檬?,接貧濟困,拒行惡事,從而落下了很好的口碑。到楊克謙手上,家里已安置下了500多挑田土,常年雇有10多個幫工和傭人,早已是遠近聞名的大戶人家了。楊克謙家業(yè)大,人緣好,所以鄉(xiāng)民們公推他為馬家壩鄉(xiāng)的鄉(xiāng)長。
陳蒿蓀要想成功拉到酉西這一片區(qū)選民的投票,首先就要拉攏楊克謙,必須得到這個大力幫助才成。如果過不了楊鄉(xiāng)長這道坎,他的一切美好構(gòu)想都將成為泡影。陳蒿蓀一心想拉攏楊克謙,但一直沒有想到一個好招。最終,老謀深算的他想到了一個獵獲楊克謙的獵物,這個獵物就是被陳菊蓀認做侄女的陳富蓮。
楊克謙除了繼承祖業(yè)開中藥房外,還做花紗布匹和桐油鹽巴生意,家大業(yè)大生意大,特別是當(dāng)了一鄉(xiāng)之長,人脈廣泛,名氣不小,唯一的缺陷就是無后?!安恍⒂腥瑹o后為大?!痹谝粋€封建意識異常濃厚的山鄉(xiāng),這是一條不能違拗的古訓(xùn)。楊克謙常常為內(nèi)人沒能生下一男半女而苦惱。楊家要是在自己的手上斷了香火,那不知道是多深的罪孽??!
楊克謙早有討小的想法,但一直沒有機會實現(xiàn)這一夙愿。一則沒有合適人選,二則必須得經(jīng)家人和上司的同意,過程相當(dāng)麻煩。方方面面如果抹不平順的話,奏上一本說你喜新厭舊,那后果就相當(dāng)嚴重了。丟官事小,失節(jié)事大:這可是楊克謙不愿干的事。
無孔不入的陳蒿蓀,瞅準(zhǔn)了時機便下手。他要做一回大紅媒,親自出面為楊鄉(xiāng)長成就一段美好姻緣。他說,如若說動楊克謙答應(yīng)下這門親事,就能達到二個目的:一是很快把陳富蓮從牢房里解救出來;二是籠絡(luò)了楊克謙,也就籠絡(luò)了酉西那一片的人心。
陳菊蓀聽了堂弟獻上的計謀沒有立馬表態(tài),而是沉思了良久,直到手里的那支煙燃完,最后才說:“不管你咋整,我只要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讓陳富蓮?fù)旰脽o損地從死牢里出來?!?/p>
九
“我這一生就錯走了這一步?。 标惛簧徖先苏f起他與楊克謙的婚事,雖說已經(jīng)過去了60多年,仍然還心有余悸。
老人清楚地記得,那天外面還沒大見亮,男男女女突然來了四五個,七手八腳把她從牢里頭弄出來后,塞進一架滑桿就抬走了?;匚莺?,陳家的兩個女傭人立即安排她洗澡、梳頭、換衣服。吃飯時,陳蒿蓀過來同她談。他面帶笑容,第一句話就是向她道喜。她茫然望著陳蒿蓀:“我是一名逃犯,喜從何來?”
陳蒿蓀看著她疑惑的眼睛告訴說,他同陳菊蓀老爺四處托人,說盡了好話,費盡了周折,又上下打點,花了不少的銀錢,終于再次把她從死牢里弄了出來。不然的話,她早就成了冤死鬼了。他語重心長地說:“妹子呀,肚子餓了要吃飯才是真的,人的生命才是最寶貴的。那些啥子主義啦、真理啦,都是八桿子打不著的事……還是多考慮一些眼下自己的事才好!”
陳老爺苦口婆心的勸說,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閨女一樣,一直等到陳富蓮一口一口地把飯吃完。
老爺子突然開口問起她的生庚八字來了,這讓她心頭猛地一怔。從打離開江西老家,告別父母和親人后,再也沒有人提起過自己的生日,也沒有任何人問起過她的生辰年齡。回想這10多年時間,自己不是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上拼殺,就是在敵人的牢房里受煎熬。就是在陳家的幾年里,雖說再沒有遭受酷刑和毒打,但一言一行都受到嚴格地監(jiān)視,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陳家人以救命恩人自居,時時處處敲打著她、提醒著她,要她不要忘了自個的身世,要她不要忘了陳家的恩典……
陳蒿蓀一問年齡,她就立馬意識到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她的心頭一陣慌亂,但確實也記不太清楚自己的出生年月了。她吱唔了一句:“記不大清楚了?!?/p>
陳蒿蓀輕輕一笑,說:“我如果沒說錯的話,妹子該是這個年紀了?!闭f著伸出3根指頭在陳富蓮的眼前晃了一下。她的心頭一驚:算來自己是有三十了哩,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陳蒿蓀說他是從南腰界紅軍的檔案資料里了解到她的情況的。然后久久地望著她,眼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停了一會兒,他才說,為了她生命的安全,也為了她今后的幸福,已經(jīng)請媒為她說了一門親事,男的就是酉西馬家壩鄉(xiāng)大名鼎鼎的鄉(xiāng)長楊克謙……一聽說要嫁給一個偽鄉(xiāng)長,“嗡——”,陳富蓮腦殼都大了。完了,這輩子全完了!她的淚水不斷線地滾落了出來?!斑磉怼业拿@樣苦?。 彼龁柩手蕹隽寺?。
見她哭得那樣傷心,陳老爺急忙喊來幾個年長的婦女勸她。大嬸說,嫁妝都備辦齊了,要她放心;二娘講,陳姓合族都替她操心辦喜事,這是她天大的福份,要高興才是;三嫂子告訴說,她是妹子的送親客,要親自陪伴著送妹子到夫家門……無論大伙兒怎么勸說,也無論怎樣寬慰她,陳富蓮還是傷心,還是痛哭……讓自己去跳火坑,不如讓自己去死了好。她心里比針刺比刀戮還要難受,真想一繩子把自己勒死算了。兩眼一閉,一了百了。死了總比這日復(fù)一日的受折磨、遭活罪強。
無奈,白日黑夜都有人看守著她,就是上個廁所也一前一后跟著兩個人,使得她走不了一步,離不開一寸……硬是想死都不行??!
第三天打早,嗚哩哇啦……一陣驚耳的嗩吶聲在院子里吹響時,陳富蓮被人強行推上轎子抬走了。在轎子上,陳富蓮一把掀開紅頭蓋,一沒見三嫂子,更沒見陳家送親的人,而是兩個大男人坐在身旁緊緊地盯著她。陳富蓮心里在滴血:這哪里是在迎親,這分明是在押送犯人?。?/p>
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進的屋,更不知道是哪一陣進堂屋拜的天地……陳富蓮心頭沉痛無比,腦殼昏昏沉沉,四肢軟弱得像泥巴一樣。她失去了任何自由,也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一切都任人擺布。
“我不知道那時是咋個活過來的!”說到這里,陳富蓮老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過門到楊家后,她一直昏昏沉沉的,接連幾天不吃不喝,與死人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嘴里還剩有一口氣而已。
楊家是中醫(yī)世家,楊克謙本人也懂得醫(yī)術(shù),沒過幾天時間,她的病被治好了。死神再次放過了陳富蓮,她又一次得以生還。人是救活過來了,但陳富蓮的心病卻愈加嚴重了。一個女紅軍,一個革命戰(zhàn)士,居然嫁給一個土豪、一個國民黨的偽鄉(xiāng)長……老天爺給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她想起了在江西老家的那些日子。那時,陳富蓮是村里的婦救會主任。她年紀不大名氣大,在沙市鄉(xiāng)蘇維埃政府,算是一個頂呱呱的角色。每天,她站崗放哨送情報,忙得不可開交。年輕人中她認的字最多,因為鄉(xiāng)里專門送她進縣城去培訓(xùn)了一個多月,還參加過縣蘇維埃代表大會,那可是紅極一時??!最讓她難忘的是同紅軍戰(zhàn)士一道去刷標(biāo)語、演節(jié)目、搞宣傳。他們向老百姓宣傳紅軍的“十大綱領(lǐng)”,宣傳共產(chǎn)黨的革命主張,號召人民群眾打土豪斗地主,減租減息、分田分地,開展轟轟烈烈的武裝斗爭。
那是多么令人振奮的戰(zhàn)斗生活,那是多么激動人心的難忘歲月。那時她剛20歲出頭,一股子革命干勁,滿腔的青春熱血,整天就只知道學(xué)習(xí)、工作和斗爭。那時,她身旁不缺有志男兒,也認識不少紅軍哥哥,可大家的思想非常單純,友愛和感情也非常純真。參加紅軍后,陳富蓮曾萌動過愛情——他有知識懂禮貌,舉止瀟灑;他同是紅七師直屬宣傳隊的一名戰(zhàn)士。他也同樣深深地愛戀著她??墒牵瑲埧岬膽?zhàn)斗生活,沒有讓他倆有更多的機會接觸,雙方都只能把火一樣的激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只是久久地期盼著、期盼著有朝一日良辰美景的到來……
后來,陳富蓮腳上中彈負傷,不得不隨紅軍黔東獨立師留在了南腰界。而他,則跟隨賀老總率領(lǐng)的紅二、六軍團主力部隊東征了。從此,二人天各一方,杳無音信,生死兩茫茫。但無論怎樣,陳富蓮的心里卻始終只有他。
可是她哪里知道啊,就在她被迫與楊克謙成婚的日子里,她心中的白馬王了——一個年輕的八路軍團參謀長卻在戰(zhàn)場上流盡了最后一滴血。那是朱老總領(lǐng)導(dǎo)下的八路軍的一支隊伍在太行山上一次最慘烈的戰(zhàn)斗,我軍不足500人死守著一個山頭,在擊退了2000余日寇的多次進攻后,直到彈盡糧絕最后全部壯烈犧牲。
十
陳富蓮嫁到了楊家,名義上成了馬家壩鄉(xiāng)鄉(xiāng)長的二姨太,但她仍然受到嚴格的管束,沒有人生自由。
第一個管她的就是楊克謙的大老婆。她姓石,是兩罾鄉(xiāng)大戶石家的獨生女,由于從小嬌生慣養(yǎng),習(xí)成了一身刻薄尖酸的古怪脾氣。嫁到楊家后,她仗著娘家的勢力隨心所欲,想要做的事非做成不可。合府上下都懼怕她,就是一家之主的楊克謙也都得忍讓三分。
有一天,陳富蓮由于過度傷心整整哭了一宿,天快亮?xí)r正歪在床頭想合一下眼養(yǎng)養(yǎng)神。“嗵!嗵!嗵!”突然傳來一陣擂門聲,她猛地一驚,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望了一眼床上的男人,他睡得正香。無奈,她只好起身去開門。
剛拉開一條門縫,一個肥大的身軀就擠了進來,還沒讓陳富蓮反應(yīng)過來臉上便挨了一巴掌。透過外面的光亮才看清原來是兇惡的大婆子,她不僅動手打人還破口大罵她是不要臉的壞女人,外面都天光大亮了還在床上睡懶覺……陳富蓮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惡氣,不由心頭火起順手抓過掃帚就想給她來一家伙。就在這時,男人一步跳下床猛地立在兩個女人之間,大吼一聲誰也不準(zhǔn)動!這才把她倆給鎮(zhèn)住了。
這次事件后,陳富蓮知道了大老婆的兇悍,老婆也領(lǐng)教了她的厲害。但二人都不服氣:大老婆說她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人們見她像耗子見貓,整整20年沒人敢和她叫板頂針,她不信治服不了這個新來的小老婆。陳富蓮心想,我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要不是命大早就死去幾回了,我還有什么可畏懼的?吃苦受累不怕,要想在頭上來拉屎沒門。
從此兩個女人就有了心結(jié),相互之間較上了勁。
這天,楊克謙去鄉(xiāng)下辦案去了,要好幾天才能回來。于是,大老婆便抖起了威風(fēng),拿出了綱常。她一個人召集全家所有人員來開會,這當(dāng)中有本家的人,他們是楊克謙的哥嫂侄子和弟弟妹妹。余下的就是幾個長年客和幾個傭人。長年客全都是男的,主要是在外面務(wù)農(nóng)干重活。幾個傭人中除舂米推磨的冉增壽是男的外,另外兩個都是中年婦女,一個叫王玉珍負責(zé)漿衣做飯,一個叫易秀蓮長年縫紉針織。
嚴格說來,這樣大場合的會議應(yīng)是當(dāng)家人親自主持召開??纱罄掀艆s獨行獨斷,當(dāng)眾宣布,小老婆今后吃飯做活都與傭人相同。誰不依教,膽敢違拗的話,家法侍候,決不輕饒。
幫工、傭人吃飯都不能上桌子,只能在灶臺邊吃,且吃的是粗食或殘湯剩菜。這不是侮辱人嗎?陳富蓮一氣之下“嘩”的一聲關(guān)死了房門,接著三天連水都不進一滴,任誰都喊不開門。
大老婆萬不諳她會絕食,反倒驚慌了起來,如果她再不進食,一旦弄出了人命那可是不得了的。不僅男人面前不好交代,陳菊蓀那兒更不好交代。哪個都好惹,陳老爺千萬不能惹,那可是跺一下腳酉陽城就要塌半邊的人??!
大老婆原以為,這個揪攏來只有一把骨骨,熬干了剩不了半盞油的瘦小女人,只要自己一開始不放手接連使幾個殺威棒,打她一個下馬威,不怕她不服輸不聽使喚。誰知她竟然這樣剛烈……聽下人說老爺案子快辦完了,明天就要回屋了,大老婆更是搞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大老婆急得莫奈何的時候,大侄兒子陰悄悄地來到她的房間,他附在大伯母的耳邊說了一陣悄悄話后,她糾成了一個疙瘩的眉終于打開了。大侄兒子叫楊光前,與大土匪頭子陳全關(guān)系密切,由于時常在外面混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他早已聽說了陳富蓮是一個紅軍,曉得這位才過門的二嬸娘是有些來歷的。他要大伯母暫時放她一馬,等到以后發(fā)現(xiàn)這個共黨分子有啥子不軌行為,抓住了把柄后再整她不遲。
大老婆言聽計從,當(dāng)晚就厚著臉皮來央求陳富蓮開門。她說是自己昏了頭一時失言,得罪了妹妹希望她原諒。說她們倆不同一般人,應(yīng)當(dāng)像親姐妹才對;還說自己是一個有口無心的人,并向她保證從今往后類似的事決不會再有第二次……好話說了幾大筐,一直說到雞叫,陳富蓮終于打開了房門。
本來,她打算一直硬到等男人楊克謙回來親自向她說好話再開門,否則她寧愿餓死,她安起心要教訓(xùn)一下這個氣焰囂張的人??申惛簧徥且粋€吃軟不吃硬的人,經(jīng)不住別人多說幾句好話,她的心腸就軟了下來。再說,陳富蓮不想初來乍到就給全家人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火候到了就行了,她更不愿因此落下一個蠻不講理的潑婦的罵名。
天亮?xí)r,楊家大小老婆第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宣告結(jié)束。楊鄉(xiāng)長處理公務(wù)回來時,家里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一切如故。見到大小老婆相安無事,他便略略把心放了下來。
按鄉(xiāng)里的習(xí)俗,新媳婦是不許做事的,只是自個把自個關(guān)在新房里整天足不出戶。陳富蓮偏不,她一個人在屋子里是一天也不待不下去的。她不要人安排而是自己主動找事干,她要學(xué)古人“臥薪嘗膽”。
她最喜歡做的就是學(xué)做衣物。易秀蓮是一個50多歲的女人,她一年到頭就是在楊家做衣服。大伙兒叫她易二嬢,陳富蓮也跟著這樣叫,陳富蓮每天就跟她學(xué)縫紉。陳富蓮小時候跟媽媽學(xué)過做針線活有一定的基礎(chǔ),再加上她眼巧肯用心,沒要多久就會做衣物了。
賴子三是一個老長年客,也是老爺子的干兒子。那年冬天,他討口來到馬家壩,在場口上又冷又餓快要死了。老爺子見他可憐,就賞了一些糧米和衣服給他,誰知賴子三賴著不走了。他那時才20多歲,老爺子見他腦殼不笨,手腳也麻利,就收他做了干兒子。賴子三在堂前早一聲干爹,晚一聲干爹,喊得老爺子心頭高興,臉都笑爛了。
他一見陳富蓮就喊二媽。其實他比她只大10多歲,喊得陳富蓮很不好意思??墒琴囎尤笠粋€二媽右一個二媽,喊得巴口甜,她不答應(yīng)反覺過意不去了。
一進入10月,山里就開始飄雪。這天賴子三從山里砍柴回來時,只見身上的衣服被棘刺掛爛了幾條口子,里面的肉現(xiàn)出來了還帶有血。
這么冷的天還老是那一套薄薄的對襟衣服,咋受得了?見著可憐,陳富蓮就取了一套新做的夾衣給他換上了。
新衣服樣式好看,穿著暖和,賴子三高興得不得了,說是二媽特意給他做的。上街走到下街轉(zhuǎn)四處炫耀,別人見了都眼饞。
既然賴子三有了新衣服,別人也應(yīng)該有。“隔山攆貓,見者有份”。陳富蓮給全屋子的長年、傭人,一人發(fā)了一套新衣服。于是上上下下一屋子人,沒有不說二姨太好的。
這引起了大老婆的不滿,她就到老爺子面前去挑撥。她說小老婆摻尖多事,把本該她做的事擼去做了,是取巧賣乖。再說了,這寒衣是做來過年穿的,現(xiàn)在送了到時咋辦?老爺子也知道這是小老婆的心計,但又找不出她的不是。想了想說,早送是送,遲送也是送,送了就送了。反正“肉爛了在鍋里”。
大老婆不依,說這本不該是她做的事。她不能容忍小老婆插手。纏得老爺子有些煩了,他橫了她一眼,說那你去從大伙手中要回來嗎?這咋可能呢,讓她做了好事叫我來代過?大老婆又不干。明知老爺子偏心,大老婆也不敢發(fā)作,只得把一口怨氣強咽了下去。她不敢輕易得罪當(dāng)家人,要是把老爺子惹起了火,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
陳富蓮不管主人或是傭人,她一樣地尊重一樣地對待。沒要多久,除了大老婆外,她同上上下下一屋子的人都熟絡(luò)了。
十一
楊家除了開中藥店外,還兼做鹽巴、大米和山貨生意。每到逢場天,山民們將毛皮、藥材、油桐、油茶、卷籽、生漆等當(dāng)?shù)禺a(chǎn)品拿到馬家壩場來交易。楊克謙的二侄子楊光勝是專門負責(zé)收購這些山貨的,這時他便帶著賴子三去場上看貨,只要貨好他們就一定會收購?;蛘呤怯么竺住Ⅺ}巴交換,或者是用現(xiàn)金直接購買。往往這陣最忙碌,又要算賬,又要交貨,又要運進又要拉出……見忙不過來,陳富蓮就去幫忙。她會算賬,不僅會珠算,也能口算。收貨時,往往是賴子三一邊過秤,一邊報數(shù):21斤半生漆,三塊八一斤……還沒讓他說落口,她立馬就算了出來:合計八十一塊七;油茶籽123斤,每斤八毛二。合計一百零八毛六,她張口就說。一天下來,上千斤山貨收進運出,竟然毫厘不差。
楊家鋪子始終堅持“公平買賣,童叟不欺”。由于信譽好,人們都愿意同楊家打交道,因此,生意是越做越紅火,路子也越走越寬廣。
陳富蓮的精明能干,不僅得到了合府上下的交口稱贊,更是贏得了楊克謙的滿心歡喜和無比的信賴。店鋪上的生意往來,全都是依靠她打理。
陳富蓮出身貧苦,她對窮困饑寒有切膚之感,她尤其關(guān)照過往的貧寒之人。買進,適當(dāng)加一點價;賣出,稍稍翹一下秤桿。見過路人穿得破爛,她便在箱子里清幾件舊衣物相送;見叫花子討口,她不僅要送米飯、面條等熟食,往往還要在柜子里鏟一點鹽鍋巴相送。食鹽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運來的,價格昂貴,一兩白鹽一兩銀哩!
生意越是順當(dāng)她越是用心,活兒越是忙碌她越是上勁。從早到晚沒見她有一時一刻的休息,身上好像永遠都有一股子使不完的勁。白天累一整天后,往往每天晚上還要忙到深夜。
這是農(nóng)歷八月初的一個清涼的夜晚,偏廈賬房里,陳富蓮一個人還在桐油燈下敲打著算盤珠子,她在認真地盤點著上個月的貨物進出賬目。這時,從窗口吹進來一陣涼爽的風(fēng),她猛地一驚,伸出頭只見墻角那株桂花正散發(fā)出一陣陣香味……時間過得真快呀,嫁到楊家一轉(zhuǎn)眼就是大半年了。
一年一度的中秋節(jié)又要到了。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戰(zhàn)友們的身影。其實,陳富蓮無時無刻不思念自己的戰(zhàn)友,無時無刻不惦記江西老家的親人……她雖說過著衣食無憂的大富人家的生活,但她卻是萬般無奈,內(nèi)心是非常非常的痛苦。她每天這樣拼命的忙碌:一是為了排遣痛苦,二是為了取得楊家人的好感和信任。
自從嫁到楊家后,陳富蓮沒有一天過過安生日子,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時刻做著逃走的打算。算完賬她合上了簿子,輕輕推開門,悄無聲息地到上房下房走了一圈,見大伙兒都已進入夢鄉(xiāng),她才從一個墻洞里掏出一個小布袋子,打開袋子點了點一共有10多個銀元,這都是她平時悄悄地積攢下來的,這可是她的救命錢,逃生時她要用這些銀元來做盤纏。
明天是兩河口的場期。已經(jīng)得到老爺子的同意,明天一早自己就同賴子三去那兒趕場。她給老爺子說她想去看看那里的場口到底有多大,楊家鋪子是否可以在那兒開一家分店。之前,她早已打聽到兩河口是一個非常熱鬧的水碼頭,如其坐船順河而下的話一天可以到龔灘古鎮(zhèn),那可是烏江邊上的一個大碼頭,乘坐烏江“汽劃子”(一種機動鐵殼船)當(dāng)天晚上就可到達以榨菜聞名的涪陵城。在那兒換乘長江大輪船,上可到重慶,下可達武漢……
天邊才現(xiàn)魚肚白,陳富蓮就邀約著干兒子匆匆出了門。馬家壩到兩河口有20多里路,而且全是山路很不好走。一直到太陽當(dāng)頂,他們才汗流滿面地趕到兩河口場。正是趕場的高峰期,只見人擠人、肩擦肩、腳碰腳聚成一道道人流,叫賣聲、吆喝聲、吶喊聲匯成一股股聲浪……只在場口打眼一望,就會使人眼花繚亂、頭昏腦脹。
見一時擠不進場,陳富蓮帶著賴子三只得在街角落里吃飯打尖。要了一碗燒白、兩碗河水豆花再加兩碟紅油辣子后倆人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著實餓了,早起一人只吃了一個燒紅苕,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20多里山路足足走了4個小時。吃完飯,一人又要了一碗豆花水解渴。
一直到太陽偏西,趕場的人才稀落了一些,陳富蓮?fù)蓛鹤舆@時才慢慢朝場上走去。這是一個建在交通要道上的鄉(xiāng)場,兩旁全是黑黢黢的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老木房子。可由于占了阿蓬江水運便宜,店鋪倒是不少,一家緊挨一家……比馬家壩場熱鬧多了。
從街中間穿過的是一條公路,據(jù)說是國民政府為了抗戰(zhàn)而修建的道路??墒?,這條武陵山區(qū)數(shù)以萬計的老百姓以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國道,還沒見一輛汽車在上面跑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陳富蓮久久地站在路旁,她多么想趕上一趟過路的汽車?。】梢恢钡鹊教柭淦露紱]有見到汽車的影子,就連馬和騾子拉的木板板車都沒有一輛,她心里難受極了,禁不住眼眶里就濕了……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場,但賴子三一直跟在身邊,她擔(dān)心暴露了自己,只得強忍住淚水不往外流。
她借故支開了賴子三,便一個人來到江邊。從碼頭上一個船老板的口里得知,下龔灘多數(shù)是裝貨的貨船或過路船,要搭船的話得等,有時3天有時5天沒有定準(zhǔn)……聽到這里,她的心都涼去了大半截。她原以為每天都有下水班船,只要買到船票就可以順?biāo)铝恕?/p>
當(dāng)晚,她只得跟隨干兒子悻悻而歸了。
由于趕路走得過急,回去后陳富蓮就鬧肚子痛。她開先以為是在場上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拉肚子,就喝了一杯泡菜壇里的鹽水。可不管用,疼得她冷汗直冒。實在忍不下去,她才去找老爺子瞧病。
一把脈,老爺子大吃了一驚,說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他睜大著兩眼緊緊地盯住她。聽了這句話,猶如當(dāng)頭一炸雷,她完全被嚇懵了?!霸趺磿亍庇辛撕⒆樱馕吨约阂磺邢敕ê痛蛩愣紝⒒癁榕萦??!懊 彼龁鑶鑶璧乜蘖?。
十二
1949年冬,一個大雪飄飛的早晨,幾聲清脆的槍響驚醒了睡夢中的村民。
開始人們以為是土匪進村了。最近,黑水溪大土匪陳全活動特別猖獗,前不久才襲擊了馬家壩,幾乎把一條街全都搶光,還放火燒了好幾棟房子。楊克謙的一個侄子也在道上混,且同陳全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楊家院子這才躲過一劫。
當(dāng)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從門縫往外瞧時,看到的是一支穿著整齊的隊伍,那些人的頭上一律戴著紅五星帽子……啊,解放軍來了!
“解放了!解放了!”隨著一陣陣喊聲,家家戶戶都打開了大門。有的敲鑼打鼓扭起了秧歌,有的掛上了紅旗放起了鞭炮,有的抬來了燒酒捧出了雞蛋……一時間馬家壩沸騰了。早在幾個月前,就有貧農(nóng)協(xié)會的人搞地下活動,暗中向大伙兒做宣傳,說解放軍已經(jīng)打過長江,劉、鄧大軍馬上就要從湘西入川……所以,當(dāng)人們一看到隊伍前面的紅旗,一看到戰(zhàn)士們頭上的紅五角星,立馬就知道是解放軍來了。
陳富蓮是懷著一種非常復(fù)雜的心情迎接解放的。從內(nèi)心講她希望解放軍早一些到來,山寨早一天解放,自己畢竟是窮苦人出身,也曾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但她又非常的擔(dān)心和害怕……她常常想到江西老家農(nóng)民斗爭地主、槍殺惡霸時的情景。
江湖郎中仲先生的確是中共地下黨。酉陽解放的前夜,他就把全縣的敵匪人數(shù)及布防情況摸得清清楚,并及時地向川東地下黨組織作了匯報。1949年11月7日,10萬劉、鄧大軍浩浩蕩蕩從秀山縣的洪安場入川;11月8日一天時間,就以摧枯拉朽之勢解放了酉陽全縣。
解放后,在仲先生的推舉下,進步人士陳菊蓀擔(dān)任了酉陽縣人民政府第一任縣長。轟轟烈烈土改運動開始了,當(dāng)時情況下,馬家壩鄉(xiāng)偽鄉(xiāng)長、地主楊克謙罪當(dāng)殺頭,但在第一批被槍斃的敵匪名單里卻沒有他。說他是開明紳士,在群眾中有名聲。
運動不斷地深入,清匪反霸過程中,從小在楊克謙家里長大的一個侄兒,因參加土匪欠有血債被人民政府鎮(zhèn)壓。此事牽涉到楊克謙,楊克謙被槍殺了。
馬家壩背后有一座山叫破巖岍,山上有一座遭火焚過的舊廟。楊克謙被鎮(zhèn)壓后,陳富蓮一家老小全部被攆出了家門。楊家大院20多間房屋悉數(shù)充公。(現(xiàn)在成了馬家壩小學(xué))“走投無路了,我只得帶著大姐(楊克謙的大老婆)拖著4個細娃來到半山的破廟里落腳……”說到這里,老人早已泣不成聲了。
停了好一會兒陳富蓮才說,要不是為了大姐和4個兒女,她早就不在世上了?!澳菚r,好造孽喲!”老人緩緩地對我們說,“4個細娃最大的才10多歲,小的只幾歲,一家老小6口人全靠她一雙手。沒有糧食吃,就去刨葛根挖蕨苔,去摘樹葉剮樹皮。九十月就去山上打野果摘紅籽,紅籽和香樹葉搗碎后做成粑粑,那就是最好的吃食了……紅籽,那時我們把它叫‘救命糧?!?/p>
老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接著說:“到了冬天,日子就難熬了。”她說,樹葉落了,野菜枯了,根本找不到吃的東西,實在沒法子只得帶著大兒子去討口。
“山里人窮啊,有時走一整天都討不到一口吃的?!崩先讼萑肓松钌畹幕貞浿?。有一天,走了一坡又一坡,終于在天黑時看到一戶人家殺豬,娘兒倆急忙去打幫手,忙活了一陣主人家送了一節(jié)豬腸,便趕緊拿回去煮給大姐吃。“無論在外面討到什么東西,拿回去都是讓大姐先嘗……那時,她已經(jīng)六七十歲了,還是一雙不能走路的尖尖腳……大姐走時,兩眼緊閉,她安心走的……”說到這里,老人嘴角牽出了一絲難得的微笑。
老人感覺有些累了想躺一會兒,兒媳和孫兒媳便過來扶著她到里間去休息了。
喝了一會兒茶,老人的小兒子楊光越告訴我們,他的母親這一輩子吃的苦受的難是世所罕見的,幾天幾夜都擺不完說不清。
在特別時期,陳富蓮經(jīng)歷了不少非人的磨難?!澳赣H非常非常痛苦……她幾次想尋短見,都是我給阻止了……”說到這兒,楊光越慢慢地埋下了頭,兩只肩膀不停地顫抖……
“萬般無奈,母親就叫我寫信。原紅二、六軍團所知道的首長,她都讓我給他們寫。母親說,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睏罟庠礁嬖V我們,前前后后10多年時間他一共寫了100多封信。每寫一封信都滿懷希望,可等來的卻是更多的失望。很多信發(fā)出去就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即便盼來一封兩封回信,也是“查無此人”或“地址不祥”。
“無論如何,我要找到賀(龍)老總和段(蘇權(quán))政委!”楊光越說這是母親在那些年時常念叨的一句話。也許就是這始終不泯滅的堅定信念,才讓老人有幸活到了今天。
后記:就在我們這次結(jié)束采訪后不久,陳富蓮就逝世了。她的兒子在電話里告訴我們,老人走時雙目緊閉、非常安祥。追悼會也很隆重,參加的不僅有三鄉(xiāng)五里的鄉(xiāng)親,也有縣上相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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