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顯功
緙絲版《佛說眼明經(jīng)》手卷包首
2023年1月18日,剛啟用不久的上海圖書館東館新大樓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文獻捐贈儀式,由緙絲專家林玲女士向上海圖書館捐贈了一件緙絲版《佛說眼明經(jīng)》手卷。在知名譯制片配音名家喬榛之子喬旸先生抑揚頓挫的吟誦聲中,林玲從楠木盒中取出緙絲長卷緩緩展開,長桌上頓時金光閃耀,熠熠生輝,歷時一年多時間精心編織再造的館藏珍品《佛說眼明經(jīng)》躍入了眾人的眼簾,令人驚艷不已。我作為此事的見證人,緩步走到桌旁,當我再次親手觸及此物時,內(nèi)心難抑激動之情,思緒回到了昨天。
我是一個圖書館工作者,長期從事文獻資源建設工作,幾十年來,為上海圖書館收集了大量各種各樣的文獻。既有紙質的書報刊、手稿、碑帖、家譜……還有照片、縮微膠卷、音像資料、數(shù)字資源等各種載體形態(tài)的文獻,而以緙絲為載體的新類型文獻,我則是首次親歷收藏。這個緣起自一部關于緙絲的學術著作。2020年,緙絲專家林玲的《中國絲綢文人畫:從宋代到當代的緙絲藝術》(上海文化出版社)在上海中心舉行了首發(fā)式后,12月1日作者到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捐贈了本書的手稿,我與她因此相識。次年1月30日,我們邀請她在上海圖書館舉行了緙絲藝術講座。在臺上,她手持話筒,閑庭信步的脫口秀和現(xiàn)場傳遞的緙絲實物樣品,為聽眾打開了一扇陌生而精妙的藝術之窗,這個講座既是對大眾的掃盲,也是對我深入認識緙絲的指點迷津。以此為起點,我們就緙絲與古籍裝幀主題開展了合作研究,林老師對我們古籍修復人員給予了許多專業(yè)指導,開拓了我們對古籍裝幀材料的認識。在林老師協(xié)助我們鑒別館藏文獻織繡類裝潢材料的過程中,她對《佛說眼明經(jīng)》經(jīng)折裝封面用料作出了專業(yè)鑒定,令我們獲益匪淺。
緙絲版《佛說眼明經(jīng)》手卷 局部
緙絲在中國歷史上,曾被皇室、收藏家用作珍稀書畫、善本的裝潢,并以此特殊的技藝復制名家法書與繪畫作品,具有十分獨特的尊貴性,成為一種深受推崇的高級別藏品。鑒于國內(nèi)重要文博機構收藏緙絲藝術品的狀況,為了彌補上海圖書館缺藏緙絲實物文獻的遺憾,林玲熱忱地向我表示,愿為我們量身定做一件館藏精品,作為慶祝上圖新館落成的賀禮。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積極配合。
上海圖書館的文獻收藏非常豐富,歷史文獻的藏量達300多萬件。古籍作為其中的重要館藏,有一件完成于1609年的明神宗朱翊鈞(1563年至1620年)的寫經(jīng)冊《佛說眼明經(jīng)》,這件海內(nèi)孤本1912年由藏家宣哲(1866年至1943年)在上海重新裝裱,上世紀50年代由上海圖書館收藏。此經(jīng)為傳統(tǒng)的經(jīng)折裝,共七折,一折3行,每行8字。經(jīng)文布局為首書泥金大楷經(jīng)文,續(xù)泥金楷書咒文,重金鋪面,以線條細膩流暢的龍紋發(fā)愿碑收尾。正文有121個泥金大字,發(fā)愿碑文有55個泥金小字,在泥金“佛說眼明經(jīng)”漢文楷體下方另有兩處朱砂梵文。發(fā)愿碑上手繪的龍紋裝飾氣勢莊嚴,上書:“嗣皇帝報恩祈愿慈母皇太后,圣目萬安,懿躬康豫,壽福洪綿,起居迪吉”,發(fā)愿時間為萬歷戊申年五月吉日。嗣皇帝指當時的皇帝,即萬歷帝。這件藏品在2018年的館藏年度精品展中一經(jīng)亮相即引起人們的矚目。當林玲研究了本次展覽的圖錄《縹緗流彩》后,對這件封面編織的五爪行龍寫經(jīng)冊也給予了關注。經(jīng)實物調閱,她與本館的策展人、文獻修復專家討論了藏品的裝幀形制與材料。隨后林玲與北京故宮藏傳佛教研究所專家進行了溝通,獲知除上圖所藏《佛說眼明經(jīng)》外,國內(nèi)傳世的皇帝寫經(jīng)冊目前還沒有實物發(fā)現(xiàn),此前上圖對此《佛說眼明經(jīng)》也未曾特別關注,因此引起了我們雙方的研究興趣。
緙絲版中的龍紋發(fā)愿碑
宣哲為《佛說眼明經(jīng)》所寫的收藏跋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信息,揭示了如下重要內(nèi)容。一是佛經(jīng)來歷:經(jīng)文《佛說眼明經(jīng)》來自西域、譯者不詳;二是寫經(jīng)原由:萬歷帝為生母李太后祈福而發(fā)愿所寫;三是得經(jīng)過程:為友人得自西藏拉薩見贈;四是裝潢材料:宣哲認定為緙絲。著名收藏家方爾謙也在后面寫了段觀后跋,他對這件藏品的裝幀材料判斷為古錦。林玲從絲線的編織結構與走向判斷為納紗繡工藝,與策展人梁穎意見一致。
林玲考察之后為此撰寫了研究論文,從佛經(jīng)、藝術、歷史和收藏方面探討了此件寫經(jīng)文獻的內(nèi)涵。2021年12月,她發(fā)來文章初稿,我提出了補充意見后,轉去了有關佛經(jīng)的文獻,彼此的交流加深了我們對此寫經(jīng)價值的認識。
《佛說眼明經(jīng)》手卷(右圖)與緙絲版(左圖)局部
在深入研究的基礎上,林玲決定選取《佛說眼明經(jīng)》為對象,對這件藏品采用緙絲編織的方式進行再造,要將紙質經(jīng)折裝轉變?yōu)榻z織手卷,其過程十分復雜。原經(jīng)冊總長度為127厘米,高為33厘米。1912年宣哲新增的三頁跋文長度為36厘米,去除跋文,1609年版的長度為91厘米。本次緙絲再造版以1609年原件為標準,保持佛經(jīng)的緙織長度仍為91厘米。原經(jīng)文一折為11.8厘米寬,33厘米高,每折3行,每行8個楷體字,與傳統(tǒng)常見經(jīng)文每折5至7行、每行19個字相比,此萬歷皇帝寫經(jīng)有其規(guī)制的特殊性。再造版遵其原制,按照寬每12厘米三行平均分布、高為33厘米的尺寸,確保在字體大小上與原經(jīng)文保持一致。全經(jīng)121個泥金大字,55個泥金小字,包括上下泥金雙道護欄,龍紋發(fā)愿碑都用緙金的工藝予以再現(xiàn)。兩處朱砂梵咒的緙織也用古方朱砂染絲線,呈現(xiàn)了礦物質的光感。原寫經(jīng)冊經(jīng)紙羊腦箋為靛青桑皮紙的染色?,F(xiàn)將絲線用靛青染色后,再加上普洱茶的浸泡,達到了羊腦箋的質感和防蟲蛀的功能。再造后的佛經(jīng),既有絲織品的光澤,也有黃金和朱砂的質感,兩者交相輝映,其工藝之美異常精致。
2022年3月8日,我收到林玲的郵件,告知《佛說眼明經(jīng)》緙絲版再造完成。第二天,她送來了尚未裝池的再造件,打開卷在宣紙中的緙絲手卷雛形,觀其質感、光感與形態(tài),以及觸覺,都令我十分欣慰。我們討論了最后的呈現(xiàn)形式,包括手卷玉扣的選料、木盒的材質與內(nèi)裝。林玲是一位國內(nèi)當代藝術緙絲發(fā)起人,不僅與多家博物館合作再造了古代書畫名作,還與中國多位一流當代藝術家合作完成了一批緙絲藝術品,對緙絲藏品再造具有豐富的經(jīng)驗,而《佛說眼明經(jīng)》的再造是與國內(nèi)圖書館合作的首個成功案例。
緙絲版《佛說眼明經(jīng)》手卷朱砂梵文
緙絲版《佛說眼明經(jīng)》新文本的生成,既是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文獻再造。這種特殊的創(chuàng)作與再造,既有緙絲藝術的傳承性,繼承了古代以緙絲復制名家書法繪畫的傳統(tǒng),也有再生性文獻保護的創(chuàng)新性,開拓了珍稀文獻創(chuàng)新性轉化的新途徑。對圖書館而言,其收藏具有標志性意義。1930年刊發(fā)的《清內(nèi)府藏緙絲書畫錄》,著錄了清內(nèi)府藏七類緙絲書畫共計有550件。其中法書137件,再現(xiàn)了古代名家書法墨跡。另有乾隆御筆緙絲達97件,主要集中在法書,有臨蘇、王、米、蔡古人的書帖和名畫;也有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詞歌賦等,由此可見,緙絲藝術是保存書法墨跡的重要載體。從文獻收藏的歷程到《佛說眼明經(jīng)》的再造,我們不僅領略了緙絲藝術的神奇魅力,還認識到圖書館文獻收藏從無中生有,有中變新與活化利用的無限可能性。開放、合作、再造是當代圖書館收藏特種文獻的新途徑,需要我們共同探索與實踐。
首本專門介紹清內(nèi)府典藏的緙絲書畫目錄
《清內(nèi)府藏緙絲書畫錄》是第一本專門介紹清內(nèi)府典藏的緙絲書畫目錄,收錄的緙絲作品大多進入《石渠寶笈》和《秘殿珠林》,按法書、釋道、花鳥、翎毛、人物、山水的類別,按年代次序編注。共收錄宋、元、明、清緙絲書畫550件,每件緙絲的信息包括作品介紹、斷代、尺幅、色彩、裝裱形式、鈐章、存放地及其他信息。
編纂者朱啟鈐,字桂辛,祖籍貴州紫江(今貴州省開陽縣)。清末任京師警察廳廳丞、京師大學堂譯學館監(jiān)督、津浦鐵路局北段提調。辛亥革命后,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內(nèi)務總長、代理國務總理等職務。書稿的編纂時間在1925年至1929年間,統(tǒng)計的書畫來源于當時社會上已經(jīng)公布的其他三個目錄,即1913年出版的《盛京故宮書畫錄》、1919年成稿的《古物陳列所書畫目錄》,以及1923年至1930年間由故宮清宮善后委員會編纂的《故宮物品點查報告》。朱啟鈐在書的序言中說明了編纂此目錄的初心,他表示:緙絲在美術史上是有獨立地位的,它用書法和書畫的形式表達出來,是良工心苦,妙手天成。有專門的方法,也有無窮盡的學問,需要專門開出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