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蓮
黃小茂
我在深圳遇到一個人。他看見我,先愣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在我面前站住了。我以為他是認錯人了,看了他一眼便走開了,眼睛的余光卻瞥見他回頭看了好一會。晚上躺在床上,白天的一幕猝不及防鉆入腦中,越想越覺得他面熟,后來終于想起了一個人——黃小茂。
記憶的閘門一打開,二十年前的一幕幕就像潮水般涌來。
黃小茂成天樂呵呵的,沒見他和誰紅過臉。別人開他再過分的玩笑,他也不生氣,還笑得很開心,肩膀一聳一聳的。部門里他年紀最小,又是僅有的男將,在領(lǐng)導和同事眼里就是寶貝。領(lǐng)導去哪都帶著他,一些重要的工作也帶著他參加。部門要有物品搬運這樣的重活,他總是搶著上,不讓我們女的沾手。公司上上下下都說這小伙子真不錯。
有段時間他天天踩著點進辦公室,臉上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經(jīng)理每天早上八點還差幾分的時候就會打電話過來,先扯些不閑不淡的話,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問黃小茂來了沒有。不管是誰接的電話,都會說,經(jīng)理查崗來了。他趕不上在食堂吃早餐,就在路上買個面包,或者幾塊餅干對付。我們說這樣沒有營養(yǎng),每天早上就從食堂給他帶個煮雞蛋回來。
黃小茂對球賽好像異乎尋常地熱愛,他說啥球賽都看,所以經(jīng)常熬夜。世界杯足球賽那段時間,有同事賭球,都是小賭,我們也玩過,都是見好就收。黃小茂也賭,有時賭贏了,還會給我們買水果吃。那段時間我們在做一個項目,經(jīng)常加班,都是他先墊錢幫我們訂餐的。有次他卻面露難色,說老婆出差進貨沒回來,這個月零花錢還沒拿到,沒錢墊。大家就夸他是模范丈夫,錢都上交老婆,跟一般海南男人不一樣。他羞澀地笑了。他老婆我們都見過,小個子,不太漂亮,是賣服裝的個體戶,也沒讀過大學。源姐私下說她能找上黃小茂這樣的,是她命好。
敏姐的工位跟黃小茂就隔塊板,有次她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像哭聲又不像,便伸長脖子到處找,才發(fā)現(xiàn)是伏在桌上的黃小茂發(fā)出來的。她說,不知什么事讓小茂這么傷心,好幾次了,聽著真讓人難受。問他,他又不說。
那年元旦過后,雨一直下,黃小茂好幾天沒來上班了。經(jīng)理打他電話也不接,讓其他人打也不接,后來就讓我打,一打就通了,他說踢球時淋雨發(fā)高燒了。我還責怪他不愛惜身體,下雨天還在外面踢球,并叮囑他好好休息。
他的病一直沒好,我也按經(jīng)理的要求一遍遍給他打電話。他說自己燒退了又燒,去醫(yī)院打吊針也不見好。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的。我前幾天剛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報道,一個人反復發(fā)燒,后來一查竟然是癌癥,心里便有些擔心和害怕,放下電話,我說,黃小茂好像病得很重,高燒一直不退。有人說,那是很嚴重了。我當時還不明就里,就說,是啊,他不會是得癌癥吧?他們面面相覷,訕笑著就走開了。自那之后,黃小茂就徹底失聯(lián)了。
很突然的一天,經(jīng)理讓我們所有人去他辦公室。我們進去時,赫然看到了黃小茂,他雙手放在桌底下,見到我們時眼神躲閃。
經(jīng)理厲聲道,把手放上來。他猶豫著把手放上來,兩個手掌被涂得黃黃的。經(jīng)理抓著他的手掌翻過來翻過去說,你打吊針的針眼呢,涂上碘酒就能騙過我?我在部隊當過衛(wèi)生員的,這點把戲還能蒙我。經(jīng)理越說越上頭,啪地一掌拍在桌上。黃小茂,你已經(jīng)從根部爛掉了。
后來大家才知道,黃小茂冒充經(jīng)理簽名分幾次從財務(wù)借了四十多萬活動費沒還款,年底要清賬了,財務(wù)怎么都找不到人。敏姐說我沒來前他就犯過一次了,那次是假裝生病在廣州治療,源姐去找領(lǐng)導疏通,才從財務(wù)借出三萬多轉(zhuǎn)給他救急,后來領(lǐng)導準備上廣州慰問前給他家人打了電話才穿幫的。當時念他是初犯,認錯態(tài)度也好,錢也還上了,就沒深究。
源姐那個時候已經(jīng)調(diào)離了部門,聽說黃小茂的事后,打電話來問我,他借你的備用金還了沒有?
我那時管著部門的備用金,他確實找我借過幾次,每次都按時還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一點都沒懷疑他。記得有次他打電話來說老婆訂的沙發(fā)到了要付款,不巧老婆去廣州進貨還沒回,讓先借兩萬給他救救急。我當時在外面,怕他急用錢,就把放鑰匙的地方,還有保險柜密碼告訴他了,讓他自己取。他沒有取,而是等我回來,之后也沒發(fā)生過失竊事件。我過后一想,還是有些后怕的,好在他都還了。
源姐說,那他還算有點良心。
據(jù)黃小茂交代,他之所以這樣,完全是老婆慫恿的,老婆做生意失敗欠了很多債。公司很多人都相信是他老婆害了他。這事過后很多年了,公司有人聊起他時,還說找老婆一定要擦亮眼睛,千萬別像黃小茂那樣。只有我們部門的人一致認為是他賭球欠債了,才把臟水潑給老婆的。
黃小茂家人后來把錢還上后,他就辭職了。有人說他去了上海,混得不錯。有人說他去了廣東,離婚再娶了,也有人說沒有離婚,老婆后來還生了個兒子,生活過得滋潤。好像后來有一天,是他打來的電話還是他托人給我?guī)г挼?,說是感謝對他的幫助,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找他。我可沒把這話當真,我能找他幫啥呢,人能不能找到都難說,況且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的牽扯了。
黃濕人
當時同事說黃濕人出事的時候,我還很驚訝的,他能出什么事呢?同事說酒駕。
黃濕人的朋友圈確實經(jīng)常曬酒和詩。我原來的經(jīng)理,也非常喜歡喝酒,老取笑我寫文章的人不會喝酒。他說人家李白就是喜歡喝酒才寫出那么多傳世詩作的。黃濕人只要曬酒和詩,我就會想起經(jīng)理的話,難不成真是這樣。這回可好,喝大了,酒駕了。
我找人打聽,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來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到村民家喝喜酒,一高興喝多了,是村民送他回酒店的。睡了不知多久,被樓下的聲音吵醒,聽到有人說車被刮了。他還沒想起自己昨晚是怎么回來的,以為是自己亂停亂放被刮的,就一骨碌爬起來下了樓。到樓下繞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車,才慢慢憶起來昨晚的事。他知道酒勁還沒那么快過去,就想多留一天,順便把新聞稿寫完。那些天很熱,太陽很曬,他想把車挪到樹底下。不想挪車時方向盤突然打滑,車撞樹上了。保安認出他是昨晚醉酒被人送回來的,就報了警。
大毛說這都是命,跑都跑不掉的。如果他繼續(xù)在分公司,哪會有這事。明明是為了喝酒不開車的,明明是為了醒酒想多留一天的,偏偏要去挪車。這事,多詭異。
黃濕人其實姓王不姓黃, 大家叫他黃濕人是因為他平時好寫詩,還時常口出黃言。熟悉的人都知道跟他聊天要多帶幾個心眼,否則稍不留神就被他帶偏了,自己還沒意識到,他就嘿嘿地笑起來了。女同事是輕易不敢接他話的,他和她們經(jīng)常能把天聊死。她們沒事時私底下就琢磨,他這人怎么這樣呢。后來總算琢磨出一個名堂來了,那就是婚姻不幸福,離婚了。大家都是從小看港劇長大的,都知道粵語中的“咸濕佬”是指好色之徒,于是有人就給他起了黃濕人的外號,大家背地里用,當著他的面也用,反正都知道海南人黃王不分,詩人濕人讀著還一樣。
其實,黃濕人的詩一點都不黃,還蠻正經(jīng)蠻嚴肅的,就連女同事都承認他有才。我不太懂詩,也不知寫得好不好。不過,他職業(yè)的高光時刻就是詩成就的。說起來有些神奇,那年有領(lǐng)導下來調(diào)研和慰問,他即興賦詩一首發(fā)到群里,不知怎么就被領(lǐng)導看到了,領(lǐng)導大為贊賞,還專門提出要認識他一下??偨?jīng)理是明白人,沒過多久,就把他提拔到漁業(yè)大縣當副經(jīng)理了。那時的他意氣風發(fā),業(yè)績做得不錯,都傳他將來是要接總經(jīng)理位置的。干勁十足的時候,公司新聞主管辭職了,總經(jīng)理想到他能寫,就把他調(diào)了回來。他是不太情愿的,不過做起新聞來也很投入,出事前他是到公司幫扶點做采訪的。
一晃兩年過去了,黃濕人處分到期,要從基層回來了。我和大毛為他接風洗塵。我們喝著茶,吃著菜,小心翼翼地說話,生怕觸到他的痛處。他倒是自己聊起了過往,說很后怕,也幸好沒有開車上路。他老家有人酒駕撞死人了,死者妻子還懷有身孕。他說,倆個家庭都完了,那人一輩子良心都難安。
國慶節(jié)快到了,公司到處張燈結(jié)彩,空氣中都彌漫著喜慶。朋友圈里好些人都在發(fā):現(xiàn)在不想工作,只想提前為祖國慶生。我旁邊的值班室不時就爆出一陣笑聲,其間有個聲音很高,很熟悉。我好奇地走過去,只見黃濕人身邊圍著一群人,他手上托著個藍色文件夾,在給大家介紹節(jié)日值班注意事項。我知道,這是他的新崗位。
前段時間跟辦公室主任在一起開會,我問起黃濕人工作安排的事,她說本來還想讓他干回新聞老本行的。他卻說自己走后,接替他的小姑娘干得好好的,他沒有理由去爭。我和大毛對他的選擇一點都不感到奇怪。
我們部門有個大姐,對黃濕人一向不感冒,早期不知從哪聽說黃濕人要來我們部門,就攛唆其他人一起找經(jīng)理,說他那種人到我們黨辦來影響得多壞,絕不能讓他來。她也一直奇怪,我怎么跟黃濕人走那么近呢。其實說起來,不外乎就兩件事,一件是我有次無意間在網(wǎng)上搜到他寫的一篇新聞稿,其中就引用了我寫的一小段人物事跡,作者還署了我名字。我問他稿子從頭到尾是你寫的,為什么還放我名字。他就回三字,應該的。另一件跟大毛有關(guān),大毛是電信的,我介紹大毛跟他認識后,他在朋友圈看到大毛有裝寬帶賣手機任務(wù),就介紹朋友幫大毛完成了任務(wù),大毛是過了很久才從別人那知道的。這兩件事,讓我們覺得他這人還行,值得交。
蘇莊
莊姐說兒子又來信要錢了。紅姐說,他們是知道你有錢,才今天這個要,明天那個要,你也要留點養(yǎng)老錢。莊姐說,孩子們很懂事的,他們在外上學,花錢的地方多。
莊姐后來出去了一會,科長蓉姐說,阿莊裝修新房時好面子,把底都透給人家了,我猜是老劉讓他們找阿莊要的,小孩知道什么。
她們說的是莊姐愛人老劉與前妻生的倆兒子。大兒子上大學,小兒子在上郵校,是莊姐找關(guān)系從單位要的上學指標,據(jù)說畢業(yè)能進郵電。她和愛人結(jié)婚時,倆孩子都十多歲了,與一般孩子不同,改口叫媽媽很自然,大家都說少見這樣的孩子,嘴太甜了,讓她要多長心眼,畢竟不是親生的。莊姐不太當回事,說孩子能有什么心機,人都是將心比心的,我對他們好,他們以后才會對我好。
我是進話務(wù)科一段時間后才知道莊姐是大齡剩女的。她是業(yè)務(wù)指導員,除了管業(yè)務(wù),還管思想工作,哪個話務(wù)員感情、婚姻、家庭有不順心的事,她都像知心大姐姐一樣開導,說得入情入理,看著像是過來人,我以為她孩子都好大了呢。
莊姐長得皮粗肉厚,面相看著像男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我們在機房就能聽到她的笑聲。不過她工作起來可不含糊,我那時剛上機就被客戶投訴了,以為自己是科里唯一的本科生,又是初犯,可以享有豁免權(quán),不想還是被她預扣了一個月獎金。
不知是不是要讓自己顯得嬌媚點,她每天梳著長到腰際的麻花辮,經(jīng)常身穿花連衣裙。九十年代那會,不結(jié)婚的女人還是挺受關(guān)注和非議的,我在食堂就聽樓下科室一男的說莊姐那么大年紀了,還梳長辮穿花裙,不害臊。她的閨蜜霞姐,與她年紀相仿,一樣也沒結(jié)婚。倆人住在食堂樓上的單身宿舍。單位好多大齡剩女住在上面,人家說大齡剩女多是好單位的通病,她們要么仗著自身條件好,要么受家庭所累。她倆經(jīng)常成雙成對出入,倒不孤單,有人說她們是同性戀。
紅姐說,有阿霞跟她作伴,她更不想嫁人了。辦公室的人就開始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辦公室都是女人,工作也輕閑,除了看報紙,就是聊八卦。莊姐很多事,我都是從她們那聽來的。
莊姐年輕時,單位有個水電工看上她了,水電工長得瘦小猥瑣,有事沒事就來辦公室,他還知道莊姐有痛經(jīng)的毛病,來大姨媽的日子總是痛到打滾。他說,蘇莊這病只要結(jié)婚就好了。經(jīng)他一傳播,單位好多人都知道莊姐會痛經(jīng),讓莊姐又羞又惱,從沒拿正眼瞧過他。她有心上人,是個退伍兵,在行政科工作,長得高大帥氣。她經(jīng)常跑去看退伍兵打籃球,給人家加油助威,給人家送水。退伍兵告訴她自己入伍前家里就訂了親。她信以為真,逢人就說退伍兵家里訂親了,沒辦法跟她在一起。蓉姐說莊姐那會兒又土又邋遢,退伍兵根本就看不上她,就是找個臺階讓她下而已。她后來認退伍兵當了哥哥。我有幾次看到一個小伙子來找她,喊她姑姑,她總是把人家家里情況盤問得很仔細,有時還教他要怎么做事做人。后來紅姐說小伙子是那個退伍兵的兒子。
蓉姐說,你歲數(shù)不小了,趕緊找人嫁了。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想也沒用。不斷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不是她看不上,就是人家看不上她,一拖就到四十了。這時有人介紹了一個高大帥氣的軍官,離異,有個十二歲的女兒。莊姐很中意,軍官說女兒不同意,說要等自己的媽媽回來。她當真了,跟人講時就好像軍官很想跟她在一起的樣子,大家就在背后笑她。老劉是人家介紹的,她起先不愿意去見,是蓉姐拖著她去的。老劉是海南人,以前一直在省外工作,離婚后調(diào)回海南,想找個海南媳婦。蓉姐覺得老劉不錯,可以處處看。她卻不滿意,嫌人家個子小,年紀大,老劉幾次打電話來都不接,是蓉姐反復做工作,她才扭扭捏捏地點頭同意先接觸看看。接觸下來有感覺了,老劉那邊卻打退堂鼓了,說算命的講相差六歲相克,又是蓉姐出面搞定了老劉,才最終促成了倆人的婚姻。結(jié)婚之初,也是一路嗑嗑碰碰的,不太順利。
后來,我調(diào)走了。再后來,單位改制上市,莊姐一拔人拿著公司給的補貼提前內(nèi)退了,霞姐后來也結(jié)婚了,嫁給離婚的初戀。
再見莊姐是很多年之后了。那是“三八”婦女節(jié),公司請離退休女員工聚餐,我是陪領(lǐng)導過去的。在那里我見到了莊姐,面色紅潤,幾乎沒什么變化,人家說年輕時長得老相的人,歲月好像特別優(yōu)待他們,什么時候都那樣,老了反倒還顯年輕了,莊姐就是這樣,唯一的變化是麻花辮盤起來了。因為要陪領(lǐng)導,也沒空跟她細聊。席散的時候,我看到她和幾個人站在酒店大堂聊天,眉飛色舞的,聲音洪亮。我知道她們很久才有機會見一次,有聊不完的話題。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打招呼,她轉(zhuǎn)頭看到我,喚我的名字,我就過去跟她聊了起來。
她說現(xiàn)在主要是帶孫子,兒子兒媳都在我們公司工作,很孝順,周末他們會自己帶孩子,讓他們老倆口休息。
我問她一會怎么回去。她說家里那個老的來接。正說著,一輛紅色QQ開到酒店門口,她跟我和大家揮手告別,說我家老的來了。說著便大步朝門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