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短篇小說）

王樹賓

1

孫志終于尋到了牛頭村張二仙的家。

張二仙是村東頭一位年過花甲的老漢，雖說其貌不揚，但名聲很響。說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有點牽強，但算個命、瞧個病，或者看個風水之類的事情，卻能讓不少人心服口服。起初，有人稱他張大仙，一向自命不凡的老張卻謙虛了一回，說是不敢稱大仙，就叫我二仙吧。此后，張二仙的名號就傳開了。除了幾個看過他身份證的人以外，他的本名幾乎沒人知道。

孫志是在橋頭鎮(zhèn)賣魚的漢子，雖說年過半百，但身板結實，有一身蠻力。老婆常年病怏怏的，兩個孩子一個讀高中，一個上大學，里里外外的開銷全靠孫志這魚攤撐著。牛頭村距橋頭鎮(zhèn)約莫七八里地，村里人常去橋頭鎮(zhèn)趕集，但孫志與張二仙素無交集。

這段時期孫志諸事不順，先是騎電動車拉魚去市場的路上連人帶車摔在了小河里，后是砍殺一條大鯉魚時弄傷了手。雖說兩次事情均無大礙，但僅砍傷手這回就逼得他歇了半個月，少掙了不少鈔票。后來，賣肉的老李提議他找張二仙看看，說是不是沖撞了什么神仙鬼怪或者有什么別的說道。孫志原本不太相信這些玄玄乎乎的東西，但真遇了事，難免有了些病急亂投醫(yī)的沖動，再加上老李對張二仙繪聲繪色的介紹，便成就了他的此番尋仙之旅。

張二仙的家與普通的農家院舍并無太大區(qū)別。孫志剛跨進院門，便有人給他遞了一塊紙片，紙片上寫了一個7字。孫志拿了號，和幾個人坐在院子里等候。

約莫等了個把小時，終于有人喊了7號，孫志應聲來到客廳坐在張二仙面前。

張二仙真的是與眾不同，問完來由后，他先是讓孫志報上生日時辰，然后站起身走到孫志面前，摸摸腦袋，捏捏肩膀，揪揪耳朵，弄得孫志身上直癢癢。隨即，他又坐回原位，讓孫志張嘴伸舌看舌苔，接著伸出三根手指給孫志左右手腕輪番把脈。其間，張二仙時而面色凝重，時而長吁短嘆，弄得孫志云里霧里，弄不清面前的到底是醫(yī)是巫還是仙，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似地怦怦亂跳。折騰一番后，張二仙終于開口說話了。

“你殺生太多，冤孽太重，報應??！”張二仙一對瞇縫眼直勾勾地盯著孫志，似乎在等待孫志對自己的說法給予確認。

孫志如遭遇雷擊般目瞪口呆，這二仙可真是名不虛傳，他怎么知道我是干啥的？孫志頭皮發(fā)麻，汗水瞬間從臉頰滑落……

“殺魚也算殺生？”稍頃，孫志嚅囁著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在問二仙還是問自己。

“是不是殺生，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睆埗缮钌畹貒@了一口氣。

“那該是誰說了算？賣魚殺魚的人多了，殺豬殺牛的也不少，咋就光我有報應？”看來，孫志有些不服。

“誰說了算？被你殺的魚說了算。”張二仙的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屑。

“那我該咋辦？這不是要砸了我的飯碗？”孫志問道。

“咋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換個營生吧?！睆埗砂参空f。

“啥狀元不狀元的，我想的只是飯碗，這才是火燒眉毛的事。”孫志心里嘀咕。

就在孫志愣神的功夫，有人在喊8號進來了。

孫志從隨身帶的布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緩緩地放在張二仙的桌面上，轉身怏怏地離開了。

2

孫志的身影又出現在集市的魚攤上了。

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回的孫志只賣魚不殺魚了。

凡有人來買魚并要孫志幫殺，孫志首先勸說他們回去自己殺，說是現殺的新鮮。有信這個說法的，二話不說提著魚走了；若是顧客不愿意，孫志便說手疼，少收一元錢，有的也就罷了。如果前面兩招都不靈，孫志還有最后一招：請相鄰魚攤的胖嬸幫忙。

胖嬸其實才40剛出頭，但幾綹白發(fā)放大了她的實際年齡，因此，集市上老老少少都喊她胖嬸。胖嬸原先在小區(qū)當保潔員，丈夫前年因病過世，她才接手了丈夫的魚攤。此前，孫志為殺魚的事專門找胖嬸商量過，說是自從上次傷了手，一直沒有完全恢復。若是胖嬸愿意幫忙，每份魚孫志付一塊錢手工費，量大的另加。胖嬸手腳麻利人緣好，但因為她年齡比孫志小，孫志平時從不喊她胖嬸而喊小胖，胖嬸這人隨和，你喊啥她都應。這回，因為有事求胖嬸，孫志也就不計較什么年齡輩分，破天荒地稱呼小胖為胖嬸了。

胖嬸被孫志左一個胖嬸右一個胖嬸地叫著，便不好意思拒絕。況且，自己多少也能增加一些收入，便痛快地答應了。

孫志除去了心病，精神也好了許多。

生活終于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然而，世間凡事總是變幻莫測，生活中常有許多意外讓人猝不及防。

“你的手好了吧？”那天清晨剛出攤，胖嬸便問孫志。

“嗯嗯，好些了，只是還有點疼?！睂O志吱吱唔唔地答道。

“那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幫你殺魚了?！迸謰鸬故枪麛喔纱唷?/p>

“別呀，胖嬸，你要是嫌錢少，咱們可以再商量，我求你再幫幫我。”孫志央求道。

“好了，孫志！別再遮遮掩掩的了，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胖嬸氣憤地說道，臉色因激動生氣而漲得通紅。

“我怎么啦？”孫志心里有數但依然裝著糊涂。

“怎么啦？還非要我撕破臉皮說個明明白白嗎？你說，你賺錢，卻讓我替你擔著殺生的罪孽，你這不是缺德嗎？”胖嬸一串連珠炮打得孫志暈頭轉向。

安穩(wěn)的日子才過了半年多，似乎又要回到那個左右為難的境地。孫志心里有點慌。

“你每天都在賣魚殺魚，又何必計較多殺幾條呢？”孫志辯解說。

“那是兩回事，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殺魚全家都得喝西北風。如果這是罪孽，我受老天懲罰倒也認了，但為了幾個零錢，把你的罪過也攬在我身上，這絕對不可能！”說罷，胖嬸把殺魚刀狠狠地剁在案板上。

“還是有錢人好，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想吃啥就吃啥，殺生的罪過與他們不沾一點邊。哪像我們窮人……”胖嬸嘴里嘟囔了一陣，竟掩面哭泣起來。

見此情景，孫志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胖嬸。

事已至此，孫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這天，孫志依然沒有殺魚。如果顧客非要他殺，他便客氣地勸顧客到別的攤位去買。一位顧客火冒三丈，罵孫志是神經病。罵完，把挑來揀去已經稱好的魚重新甩回魚桶，帶腥味的臟水濺了孫志一臉。孫志提起袖子在臉上擦了擦，耐住性子沒有發(fā)火。

接下來的兩天里，魚攤上沒有出現孫志的身影。

3

孫志再次坐在了張二仙的面前。他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向張二仙訴說了最近這段時間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在他心里，覺得所有的路都已經被堵死，如今唯一救命稻草就是面前這位似乎無所不能的張二仙了。他求張二仙給一個破解之法，幫助自己擺脫眼下的困境。

聽罷孫志的訴求，張二仙用干枯的手指將下巴上幾絲稀疏的胡須捻來捻去，目光在孫志的臉上掃了好幾個來回卻久久沉默不語。

“你真斷不了這賣魚殺魚的營生？”張二仙終于開口說話了。

“真斷不了。首先，我剛交了三年共一萬五千塊錢的攤位費，說好了不得轉讓也不得退租。我不干，一萬五千塊錢就打了水漂。另外，除了賣魚，哪里還能找到別的活路？”

孫志邊說話邊看著張二仙，擔心抓不住這唯一的希望。

“你非得想干老本行，這就有些難辦。不過，要說破解的法子嘛倒也不是沒有。”張二仙站起身，繞著孫志慢慢踱步轉著圈。孫志隨著張二仙的腳步扭動著脖子，把原本暈暈乎乎的腦袋扭得更暈了。即便如此，孫志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張二仙的臉上移開。張二仙表情的每一絲變化，都能攪起他情緒的波瀾。

“有破解的法子？” 孫志的身子像觸電似的從椅子上彈起，暗淡無神的眼睛瞬間有了光彩，他似乎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線曙光。

“這法子嘛做起來有些麻煩，還得破費些?！睆埗赏Ｖ罐D圈踱步坐回了他的寶座。他賣起了關子并觀察著孫志的神色。

“不要緊，只要不斷了我的生路，怎么著都行。”孫志急切地說道。

“將功折罪的說法你聽過吧？”張二仙問道。

“聽說過?！睂O志確實是聽說過，但從沒想過這和自己會有什么關系。

“人說行善積德，多多行善便是積功德。你明白吧？”張二仙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幾下。

“明白明白，你說怎么做？我都聽你的?！睂O志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日行一善嘛有點難為你，就月行一善吧。你在每個月的農歷十五這天買一只甲魚放生就行了，甲魚是最有靈性的。如此做法，算是以放生之善抵消你殺生之過。”張二仙站起身在孫志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那沒問題，沒問題?！苯K于有了破解之道，孫志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這兒有個放生池，你拿甲魚過來放下去后跟我說一聲，我晚上抽空給你在池邊燒炷香念叨念叨?！闭f罷，張二仙領著孫志來到放生池邊。

放生池距張二仙的院子也就一支煙的功夫。池子大概一個籃球場大小，池邊放了一塊半人高的天然石，石頭上鑿了“放生池”三個紅色大字，石頭旁邊，放了一只陶瓷香爐。從香爐中滿滿的香灰推測，來此將功折罪的人還真不少。想來，人不同，罪也各異。

天長日久，池里的甲魚越來越多，這可如何是好？孫志心里暗自思忖著，但沒敢說出口。

“放生的甲魚在放生前都是受了驚嚇的，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一陣子后，或自行離開，或以此為家，都隨它們心愿吧?！睆埗傻降资菑埗桑坪蹩雌屏藢O志的心思。

張二仙的一番話讓孫志很是感動。突然，他竟有點羨慕放生池里的甲魚了。劫后余生化險為夷，這是多大的運氣呵！來去自由無憂無慮，又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交了當日的咨詢費后，孫志又問張二仙，每次放生是不是還需要交費。張二仙連連擺手：“免了免了，本來是有費用的，你也不容易，就算了吧。”

孫志如釋重負，千恩萬謝地告別了張二仙。

4

孫志的魚攤又復活了，他跟胖嬸的關系也恢復如初。

孫志把前后經過都告訴了胖嬸。胖嬸說，你不但救了你自己，還為我找到了一條后路。

聽了胖嬸的話，孫志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以為我殺魚就殺得那么心安理得？小時候，我可是見了螞蟻都繞道走的，有一回，我家的大公雞把一只活蹦亂跳的螞蚱啄死了，我傷心落淚了好一陣子。如今，不都是生活逼的嗎？”胖嬸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眼圈又紅了。

“我遲早也會去找一下張二仙的，到時，你可要帶我去喲！”胖嬸接著說。

“你也想將功折罪？”孫志笑著問道。

“什么罪不罪的，就是圖個心安。別人坐著吃肉沒罪，我們蹲在地上喝幾口湯就真有那么大的罪過？我就不服這個說法?！迸謰鸷苁菓崙嵅黄?。

“唉！不說了不說了，誰讓咱是這個命呢！”孫志安慰道。

胖嬸的攤位來了顧客，兩人的聊天按下了暫停鍵。

5

孫志的生意還算不錯，但不管多忙，總忘不了農歷十五放生的大事。

為了不耽擱做生意，每回天還烏蒙蒙的時候，孫志就騎著電動車奔向張二仙的放生池，將提前買來的甲魚放入池中，然后又返回自己的魚攤。魚攤收市后，他再給張二仙打個電話說一聲，算是完成了每月的作業(yè)。

孫志買放生的甲魚時都是挑大的挑好的，賣甲魚的老蔣與孫志也算朋友，因此也不糊弄他，有滿意的甲魚都給孫志留著養(yǎng)著。孫志拿到甲魚后，每回都用紅色的油漆在甲魚背上寫一個阿拉伯數字，第一次放生的寫個1，第二次放生的寫個2，如今，他已經寫到5了。

雖說花些錢費點力，但生活總算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孫志成天樂呵呵的，閑時，竟有了與胖嬸說笑打鬧的興致。

然而，生活的溪流又一次出現拐點。那天快收攤時，賣甲魚的老蔣興沖沖的拎著一只甲魚給孫志送過來。

老蔣將塑料袋里的甲魚倒在地上，孫志的目光瞬間凝固了。

“3”，一個醒目的紅色數字呈現在眼前。

“怎么啦？不滿意？”老蔣發(fā)現孫志的神色有些異樣，便問道。

“你認識這只甲魚嗎？”孫志問老蔣。

“開玩笑！我怎么可能認識它？”老蔣被問得莫名其妙。

“這只甲魚是你以前賣給我的，這個3字是我寫上去的?！睂O志告訴老蔣。

“啊！放生的甲魚怎么又回到我這里了？看來你跟這只甲魚還真是有緣吶！”老蔣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那你還將它放生嗎？”老蔣盯著孫志的臉。

“當然，只不過不去什么放生池了，我自己去河邊放?！睂O志若有所思地說道。

6

來到小河邊，孫志雙手捧著甲魚放入水中：“我放你一條生路，你也放我一條生路。去吧，走遠點，別讓我第三次見到你。”孫志嘴里念叨著。

甲魚入水后，并沒有急著遠去。向前游了一會，又轉身欲返回岸邊。

孫志蹲下身子，雙手掬起滿滿的河水，向甲魚身上潑灑過去。

甲魚似乎明白了孫志的意思，一個猛子潛入水中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