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系詞就是句子里連系本質關系的認定詞。所談先秦漢語,由邏輯同一律、四種特殊形式的系詞性是-非對舉式、雙二元選余式對稱式等理由而確定的系詞“是”,有二十四例:一些屬于只能為系詞“是”,一些屬于應該為系詞“是”。可見,先秦漢語里,可信的系詞“是”,數(shù)量其實不少。
【關鍵詞】系詞;是;先秦
【中圖分類號】H109?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9-011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36
系詞“是”是語法學、中國古代邏輯學、存在論哲學的共同用詞。
系詞“是”在先秦的存在狀態(tài)如何?本文在吸取前賢一些成績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材料,并提出了新的論證思路。
一、系詞的本質,一般系詞和一般肯定詞
系詞是什么?[1]通常的表述是,系詞是邏輯上連系命題的主詞和賓詞來表示肯定或否定的詞。而從邏輯哲學的層面看,也可以說,系詞就是句子里連系本質關系的認定詞,即是表示本質等同與否或本質點屬于(雪是白的,即雪的顏色是白的,故而乃屬于而非包含)與否時的肯定詞或否定詞,因而系詞乃一種特殊的認識類動詞;單純的“等同”或“屬于”有具象性,沒有認定性這一維度。由于它涉及本質關系,故深受作為哲學之一的古典邏輯重視;拉丁文的本質概念就以系詞為詞根。詞性、義項總是功能性的,使用領域的多少并不影響系詞的性質,只影響該系詞的限域性、一般性、全能性,如“乃”的用域遠不如“是”,并不否定它有系詞用法或義項。由于系詞“是”是個一般性系詞、全功能系詞,故最受重視。
一般系詞“是”只是一般肯定詞“是”在肯定本質關系時的一個意項,另一個意項是斷真。
二、以一定理由論證的二十四例
(一)由邏輯同一律而確定的兩例
1.《管子》“必彼是邪?”之“是”只能是系詞
齊桓公與管子私議伐莒,國人傳之,管子曰:“國必有圣人”,桓公曰:“然。夫日之役者,有執(zhí)席食以視上者,必彼是邪?”(《管子·小問》)
如果“是”為代詞,則在“圣人孰是?”的探索里,“彼此”共作賓語,出現(xiàn)邏輯矛盾,故“是”絕非代詞?!氨乇耸切埃俊奔础埃ㄊト耍┍乇耸切??”,“彼”乃前置賓語(齊語言區(qū)的特色,當代的日本語猶然),“是”只能是問句里連接主、賓的系詞。
2.《莊子》“是因是也”前個“是”只能是系詞
“衛(wèi)靈公飲酒湛樂,不聽國家之政……其所以為靈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保ā肚f子·則陽》)
若皆代詞,即,前個“是”為問句里謂語“何也”之前的主語,后個“是”為問句之前的情況,就會出現(xiàn)語義混亂、句子不通。因為,短句里相同字形的代詞性體詞只能指稱同一個對象,若云“是名因是也”就不同,前個“是”非體詞。而且,“何也”之答句除了嚴謹、原則上都不需要出現(xiàn)主語。故,前一個“是”只能是系詞。
(二)“是魯孔丘之徒與”句之系詞“是”原則上只能算作先秦的
辯論的雙方都認為這是省略句之系詞。只能算作先秦的理由是,《史記》的文字并非原本。史遷整齊百家雜語、修改過素材,有的字改錯了。
(三)《論語》“是魯孔丘與”之“是”于作者而言只能是系詞
長沮曰:“夫執(zhí)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痹唬骸笆囚斂浊鹋c?!”曰:“是也?!痹唬骸笆侵蛞樱 眴栍阼钅?。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痹唬骸笆囚斂浊鹬脚c?!”曰:“然?!保ā墩撜Z·微子》)
不但“是魯孔丘與”與“是魯孔丘之徒與”對稱,而且各自的語境多個句子也對稱,因此它于作者而言只能是系詞,因為竹簡朗誦時代的作者必定講究基本的形式美。站在說話者的立場它可以是代詞,但應站在文章作者的立場,文章是高于素材的創(chuàng)作?!我郧按鹗呛蟠鹑唬肯纫詾槟耸窆视每谡Z,對方反感后轉用士禮。對隱士無禮故此文曾經(jīng)保存不傳。
(四)由四種特殊形式的系詞性“是-非”對稱話語而確定的九例
郭錫良認為,“是-非”并現(xiàn)句里“是”可以是代詞。[2]在某些情況下他是對的,例如莊子所云“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論語·顏淵》所云“是聞也,非達也”,即然;但,“是-非”并現(xiàn)句(組)有多樣性,其某些類型可以確定是系詞性“是-非”對稱,而且論證時的主次理由有互補性。
1.《尹文子》兩處“是”存在于極端確定的系詞性“非-是”對舉句
窮獨貧賤,治世之所共矜、亂世之所共侮。治世非為矜窮獨貧賤而治,是治之一事也;亂世亦非侮矜窮獨貧賤而亂,亦是亂之一事也。每事治則無亂,亂則無治。(《尹文子·大道下》)
“亦非”“亦是”乃兩“亦”對舉式,可謂極端確定式“非-是”對舉,“非”乃系詞,“亦是”之“是”必定是系詞;且,“亦”字說明其與前句的并列性,故,前句之“非”“是”也必是對舉、是系詞。另外,這段文字有個統(tǒng)一風格,即謂語是兩個對稱分句;“是”為系詞才符合之。
2.《晏子》一處“時(是)”存在于帶簡短主語的駢文之系詞位置
不庶幾,不要幸,先其難乎而后幸;得之時其所也,失之非其罪也:可謂保其身矣。(《晏子春秋·問下·第二十七》)
“時”通“是”。兩個小句是嚴格的對比式對稱關系,異于一般類型的“是-非”并現(xiàn),其“所”字無論是否釋為“所應得”,含義都是“非罪”,與“罪”乃名詞性對比;“時”和“非”,前面皆有明確的對比式主語,皆居系詞位置;“非”是系詞:駢聯(lián)而出,辭氣優(yōu)美,其“是”字只能是系詞。而且,“得之”乃雙音節(jié)主語,絕無復指之需要,又,語境亦流暢、有韻律美(晏子常用排比和對稱句),作代詞則破壞之,也反證其非代詞。
3.《莊子》四例問答式系詞性對稱句之“是”乃后置系詞
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也……非乎?而師曠是也……非乎?而曾、史是也……非乎?而楊、墨是也。(《莊子·駢拇》)
這里,問題的核心詞乃“非”,“非”乃否定性系詞;答句對問句有邏輯對稱性,故答句的核心詞必定是判斷詞;而這里用“是”,故“是”只能是判斷詞、系詞(后面集中駁議副詞論)。而且,四個語組排比有一種形式美,又設置了動態(tài)變化和對稱:前兩組之答句以單個人為主語,后兩組之答句以兩個人為主語:可見作者很講究對稱美。不以“非-是”為對稱,會破壞大語境的對稱美,很不協(xié)調:此,補證“是”為系詞?;蛟唬骸笆恰睘椤熬褪沁@樣”。解:那改變了原文,可直譯為“是的”;并且,古文尚簡潔,保留的是核心詞。
4.《韓非子》兩處“是”存在于系詞性“非-是”對稱句
名主之法,揆也。治賊,非治所揆也;治所揆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盜,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者,是治胥靡也。(《韓非子·六反》)
每個大句內(nèi)部,有語義上的對比,這種對比關系里,有主語的對比;“治所揆也者”相當于簡單的名詞性短語,又非處于韻文環(huán)境,完全沒有復指的需要;若讀“是”為代詞,會破壞辭氣、語言的遞進式對比對稱美:故“非-是”只能理解為認定性對比即系詞性對比。而且,“治賊”句和“刑盜”句是對稱性排比,顯示作者在此講究形式美,以“是”為代詞,也與這種講究不合。
(五)《國語》和《十六經(jīng)》之雙二元選余式對舉句之“是”只能是系詞
《國語》記范蠡之言:
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國語·吳語·越興師伐吳而弗與戰(zhàn)》)
馬王堆帛書《黃帝四經(jīng)》云:
刑德皇皇,日月相望……其明者以為法,而微者是行。(《黃帝四經(jīng)·十六經(jīng)·姓爭》)
范蠡之言源于《十六經(jīng)》之陰陽刑德(賞)論,法通假于發(fā)、伐,即展揚、慶賞、或德,行通假于刑。這里對稱句多,明-微兩句大體對稱;“為”乃動詞;“微者”句必有一動詞,否則不僅不對稱而且句子不通,而其動詞又只能在“是”字里。動詞“是”在這里又只能是斷定詞、是系詞。另式證明:明-微兩句乃曲折式展開“日月(陰陽)以為?!?,乃雙二元選余式對稱句:在雙二元關系里,選A1為B1,余下的A2就是B2;(由天道而來的人道之)明者微者即陽者陰者,是二元的,黃學里刑德也是二元的,以陽者為德,那么,陰者則是刑;雙二元選余式句子里,“為”乃“作為”,是實義性確定詞,后半句也需要確定,其文用“是”,而表示非斷真類確定關系的“是”就是系詞。而且,“作為”和“是”,雖非系詞式對稱,卻有本質性對稱,因為,“作為”包含一種本質、包含“是”之要義。另外,若“以”乃虛詞則“為”乃系詞,和“是”乃系詞式對稱?!绱?,則《十六經(jīng)》之“是”也只能是系詞。
(六)《禮記》一例“是”只能是系詞
公瞿然失席曰:“是寡人之罪也!”(《禮記·檀弓下》)
“是”作代詞就如“此”,在這種句子里要停氣,地位占優(yōu)、有點老爺腔,態(tài)度淡定、語氣拖拉、輕飄認定、方式間接,例如,在《燕策二》蘇秦自齊使人篇,齊閔王免蘇秦死罪時安慰道“此——寡人之過也,子無以為罪”。相反,系詞“是”乃直接、快速、干脆的認定,或急性或心理地位處劣勢;瞿然失席乃驚恐至極,唯系詞“是”方符合此情景表態(tài)之劣勢性、高度動情性、急切直快性:此“是”字應該是而且只能是系詞。實際上,以系詞“是”的個性加情景這種方式還可以確定一批先秦的系詞“是”,限于篇幅,余不涉及。
(七)只能是后置系詞“是”的六例
主語加“……是也”這種句式,泛代詞論釋“是”為“這樣”,如此,則“是”字前面要停頓,由于代詞“是”有分別性、“這樣”有樣態(tài)性,在整句的主語與謂語階段的首語是類含關系這種情況下,雖然辭氣不暢但還是可“通”的??墒牵诙呤堑韧@種情況下,代詞論就說不通了。又無它義,只能是系詞?!笆且病崩?,“也”只是語氣詞,無關肯定。
1.《世本》表示等同關系的“甲者,乙是也”句式之“是”
《世本》(于趙王曰“今”,乃趙國作品)較多地使用這種句式作介紹。試論三例:
陸終六子……三曰(錢)鏗,是為彭祖。彭祖者,彭城是也……五曰安,是為曹姓。曹姓者,邾是也。六曰季連,是為羋姓。季連者,楚是也。(《世本·帝王世本》)
鏗在堯時受封,乃大彭國始祖;彭城乃以地名稱鏗,顧炎武《原姓》曰“國君……稱國”,國實乃新氏。安在堯時因治水有功賜姓曹,曹姓即諸曹所由生,乃后人尊稱之。周初為存其祀而封其后于邾,故他乃邾國始祖,先秦習慣以祀-封地為氏稱(乃新的氏稱,秦漢后姓氏混合,亦姓),應稱為邾。地名式稱呼有雙重功能:邾亦展示祀-封地;邾與曹姓,意蘊有別,但所指本體相同:當用系詞?!妒酚洝窊?jù)《世本》曰“邾子,曹姓也”,《〈史記〉索隱·系本》云“曹姓,邾是”。楚跨夏商周三代,季連乃先祖,故尊稱楚。
“是”字除了肯定,沒有其他用法的可能;而且《史記》有時倒言之、只用“也”,《〈史記〉索隱》的通式乃只用“是”、省去“者”“也”,虞翻注解《史記·楚世家》有時只用“是”、省去“也”:即,幾種肯定方式是等效的。等同類肯定就是系詞功能。
2.《莊子·天下》惠施之語“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之“是”
“天下之中央”無論言區(qū)域或該區(qū)之某點,都是唯一的,沒有多種子項,“燕之北、越之南(的某處)”于之而言就沒有“這樣”可言。因而,此“是”非代詞,只能是系詞。
3.《莊子·齊物論》所云“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之“是”
籟即簫,“聞籟”之語說明省了“聲音”;眾竅或萬竅泛指各種孔穴,比竹即笙竽樂器。首先,地籟(之聲)與眾竅(之聲),不是類含而是等同關系,故“是”絕非指示代詞,非“這樣”,也無它義,只能是確定詞,確定等同關系的“是”就是系詞;其次,人籟(之聲)與笙竽(之聲)是類含關系,其“是”可為代詞或系詞,但兩個句子是對稱句,故,也只能是系詞。
尾部為“是也”的判斷句,其整句的主語與謂語階段的首語,無論是等同或類含,“是”字的含義都沒有特殊性,即,類含關系里,“是”應該是系詞。應該類系詞很多。
(八)《孟子》兩處“鈞是人也”之“是”只能為系詞
《告子上》第15章:“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鈞是人也……”
以往的先秦論和兩漢論都忽視外部語境,以致詞義難定。要聯(lián)系外部語境。
1.“是”絕非代詞
代詞論毫無依據(jù),關鍵是歪曲了語境和問題的性質。
①大語境:提問在《告子上》,屬于孟子的普通人性論探討,對象是抽象、共稱的人(們),而非指定的人。②前提性語境:第14章記: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yǎng)也……體有貴賤,有小大……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可見,“鈞是人也”和“大人、小人”皆來自前文,“人”來自“人之于身也”之“人”,泛指“人們”,沒有這樣、那樣的限定,沒有彼此的分別;無論類型還是個體,代詞“是”都沒有替代對象。③第14章里孟子曰場師為賤場師、及“飲食之人則人賤之矣”,皆是例證從其小體為小人,屬于“有的人”,而非“或”、“或”之母類。
人性論抽象的人換為指定者、這樣的人或此人,就歪曲了語境和問題性質,說不通。
2.“是”非副詞
寔即實。沒有實例證明“是”可以為“寔”;而且寔對立于虛或幻,公都子無涉人的真實性問題。
3.“是”乃系詞
(1)證明方式之一。①“(人們)鈞是人也”是強調人的同一性。②“鈞”和“是”皆起著對“人”的同一性的強調作用。③“是”的多種用法里,起強調作用的,就是動詞。而且,非語義爭辯型、也非狹義“抗辯”型的追問式交流型辯問里,必然講究詞義的公共性。④兩大問句里,“是”的強調性動詞用法,或是系詞或是斷真,而“人”等總稱性名詞沒有真假性,故,只能是系詞。
(2)證明方式之二。①“為”乃系詞,則轉換了“是”;可能是“成為”:此“為”包含一種本質、包含系詞“是”之基本語義,系詞“是”就意味著本質。②兩個“為”乃展開“鈞是人也”,則“為”的本質性意味蘊含于“鈞是人也”之肯定部分“鈞是”。③肯定意味的“鈞是”之“是”,在此無法解釋為非代詞非系詞的其他詞。④此“是”只能是本質肯定詞、系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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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霖映,懷化學院教師,研究方向:哲學和古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