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志賀直哉《在城崎》中的生死觀變化

黃幃

[摘要]本文擬以志賀直哉的心境小說代表作《在城崎》為例，對作品中的電車事故、蜜蜂之死、老鼠之死、蠑螈之死四個部分進行分析，探究作品體現(xiàn)的志賀直哉的生死觀變化。在城崎的一系列經(jīng)歷中，主人公的心境和情感發(fā)生了變化，并逐步加深對生命和死亡的思考。通過對小說的解讀，可知作者的情感和生死觀都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其不同階段的生死觀之間是相互聯(lián)系的，且具有承接性。

[關鍵詞]志賀直哉? 《在城崎》? 生死觀? 心境小說? 私小說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7-0045-04

“要完全了解日本的私小說、心境小說，就應該首先了解志賀直哉的代表作《在城崎》?！盵1] 私小說是指“作者以自己為主人公，排除虛構地描寫自己的生活和經(jīng)驗，重視披瀝自己心境的日本近代文學特有的小說形式”[2]。其中“私”在日語中是“我”的意思。“心境小說是由明治末期的自然主義作家提出的，被認為是私小說的一種?！盵3] 作為日本具有代表性的私小說之一，《在城崎》最大的特點就是作者通過描寫三種動物的死亡，體現(xiàn)了其自身的生死觀，引發(fā)人們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啊对诔瞧椤敷w現(xiàn)了白樺派文學所倡導的人道主義思想，志賀直哉的生死觀極其具有東方特色。”[4] 一直以來，多數(shù)學者或通過作品內(nèi)容對志賀直哉以及日本人的生死觀進行分析，或分析作品的特色，較少將作品里主人公的一系列經(jīng)歷進行分類，探討這些經(jīng)歷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分析作者生死觀的變化。本文將主人公的經(jīng)歷分為四個部分，探究四段經(jīng)歷中作者的生死觀變化與關聯(lián)。

一、作者簡介

志賀直哉于 1883 年出生在宮城縣的一個事業(yè)家庭。在提到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人時，志賀直哉列出了三個人名：祖父志賀直治、師傅內(nèi)村鑒三、好友武者小路實篤。志賀直哉從小在祖父母家長大，所以他同祖父很親近，祖父對他的影響很大。祖父去世后，父親對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干涉，成為他和父親不和的主要原因，但“志賀直哉和其父親間的不和睦關系也被人稱作是志賀直哉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5]。志賀直哉 17 歲時遇見內(nèi)村鑒三，內(nèi)村鑒三是明治時期一位極具代表性的文學家。志賀直哉被內(nèi)村鑒三的才華所吸引，經(jīng)常到內(nèi)村家拜訪，他在內(nèi)村鑒三身上學到了“尊敬正義”“憎惡不正義”的人生觀。志賀直哉 19 歲時結識了他一生的好朋友武者小路實篤，武者小路實篤和志賀直哉有著一樣的人生觀，兩個人意氣相投，很快成為摯友，并一起考入東京帝國大學，4年后又一同創(chuàng)辦文藝雜志《白樺》，開始作家生涯。因此，志賀直哉成為作家主要是受到祖父、內(nèi)村鑒三、武者小路實篤三個人的影響。

二、作品概要

《在城崎》是志賀直哉34歲時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是其過渡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期的作品，也是“日本眾多國語教科書必定選用的名篇之一”[6]。這部作品源自作家的親身經(jīng)歷，志賀直哉在《創(chuàng)作余談》中說：“這篇小說是根據(jù)事實的真實記錄。老鼠的死、蜜蜂的死、蠑螈的死，都是那個時期幾天內(nèi)目睹的事。而且我把自己從中感悟到的東西都真誠且坦率地寫了出來?！盵7]正因為是基于自身的經(jīng)歷和心境如實寫下的，所以這部短篇小說的主人公基本上可以代表作者自己?！爸举R直哉通過觀察小動物的死亡，從死這個負極認識了生命的意義，這種認識生命意義的方法更真實。因為，通常我們通過他人的死亡才能反省生命的意義。”[8] 這也正是該小說的特色和魅力所在。志賀直哉和其父親的不和是出了名的，在他執(zhí)筆創(chuàng)作《在城崎》時兩人也沒有和解。在這個時期，與父親的不和，長篇小說《時任謙作》的失敗，完成《暗夜行路》后突如其來的電車事故，諸多問題疊加導致志賀直哉的精神出現(xiàn)異常。不過，正是電車事故中瀕臨死亡的真實體驗，加上精神衰弱，志賀直哉的觀察力變得絕妙而生動，創(chuàng)作出了能體現(xiàn)其生死觀的代表作品《在城崎》。志賀直哉在城崎期間，對生和死的思考進一步加深。從作品描述的四段經(jīng)歷，我們可以窺見他生死觀的變化。那么，《在城崎》究竟描寫了作家怎樣的心境和生死觀？接下來筆者將對作品中體現(xiàn)的志賀直哉的心境和生死觀逐一進行解讀。

三、電車事故——死里逃生

故事的開頭交代了主人公來到城崎的原因。主人公被山手線的電車撞飛，死里逃生，為了療養(yǎng)傷病，他只身前往但馬的城崎溫泉。醫(yī)生告訴他：“如果傷情發(fā)展成脊椎骨疸，你就要沒命了哦?！奔棺倒丘闶且环N結核性疾病，在當時是不治之癥。為了以防萬一，主人公決定在城崎好好休養(yǎng)。主人公的這一行為其實是逃離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表現(xiàn)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備感壓力的志賀直哉渴望回歸自然，并向自然探求真理的強烈愿望”[9]。這時候主人公的心境是寧靜且舒適的，但因為一個人在城崎療養(yǎng)，沒有人和他對話，他經(jīng)常想著自己的傷情，一直在想當時要是錯一步現(xiàn)在可能就沒這么幸運，可能就長眠于青山的土地了。他不斷想著這些事情，并開始聯(lián)想到死——他也終將會迎來死亡的，但那又會是何時呢？在經(jīng)歷了這次的九死一生后，他對自己什么時候死亡的實感猛地變得強烈起來。作品中還提到了一個人物羅德·克萊武，有過僥幸生還經(jīng)歷的羅德·克萊武在自傳中表達了自己的生死觀：“我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有人沒有殺我，所以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要做的事情?！边@實際上是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死觀——“因為有人要我活了下來，所以我得努力活下去。”志賀直哉也希望達到與此相同的境界，但他貌似無法像羅德·克萊武那樣對生抱有強烈的執(zhí)著。作品接下來講述蜜蜂的死亡，提及主人公因蜜蜂死亡心生孤寂落寞，但并不覺得恐怖，還夾雜著寧靜舒適的心情：“我的心中出現(xiàn)了怪異的寧靜，有了對死亡的一種微妙的親近?！睂λ劳龈械铰淠⒉黄婀?，一般人想到終有一天會死亡都會情緒低落，但是夾雜著寧靜舒適的心情就令人難以理解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體現(xiàn)了作者怎樣的生死觀？接下來筆者將會做進一步分析。

四、蜜蜂之死——寧靜的死亡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一個動物是蜜蜂。主人公住的房間在二樓，從玄關屋檐上可以看見一個蜂窩，里面有一只蜜蜂死了，然而其它蜜蜂看都不看它一眼，繼續(xù)努力工作著。主人公看著這副光景，內(nèi)心不由產(chǎn)生一種寂寥感。這種寂寥感源自這只蜜蜂死亡后，其它蜜蜂對此并不在意?！办o靜的黃蜂尸體是‘靜靜的孤立者，等于死者；周圍的活動景象等于生者，由此形成了一個二元構圖?！盵10]

小說中，活著的蜜蜂和死去的蜜蜂形成的對比，意味深長。在一旁繼續(xù)工作的蜜蜂對死去的蜜蜂漠不關心，于是乎，蜜蜂的死亡帶給主人公的落寞感也就愈發(fā)強烈。另一方面，主人公也因蜜蜂之死心生一股莫名的寧靜感。生命一旦隕落，道路前方便不存在任何東西，只殘存下寧靜之感。作者在文中寫到，主人公這時對因死亡帶來的這份寧靜產(chǎn)生了親近感。結合作者的經(jīng)歷來看，志賀直哉與父親之間不和睦的關系，以及寫作中積攢的壓力都成為他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一股腦向他涌去。換言之，只要活著就能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感覺到所有的壓力都會不斷地涌向前方。志賀直哉也許正是被“死亡之后就能到達再也不必遭遇苦惱的虛無寧靜之中”這種生死觀所吸引，才對死亡之后的寧靜感到親近。由此可以看出，或許志賀直哉認為要想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精神上的幸福，只能做出死亡的選擇。沒有瀕臨死亡體驗的人面對死亡時，應該懷有難以想象的巨大的恐怖感，然而像志賀直哉這類曾一度接近死亡，且生存處境極為艱難，壓力極其巨大的人，可能更容易被死亡能帶來寧靜和幸福這一生死觀所迷惑。

五、老鼠之死——騷動的死亡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二個動物是老鼠。一只老鼠被沖入河流中，更悲慘的是喉嚨還被魚叉刺穿，人人都把它當作有害動物，驅(qū)趕它，不斷對著它砸石子，以此為樂。老鼠很想活下來，拼命往旁邊的石堤上爬，然而刺入喉嚨的魚叉老是卡在石堤上，導致它無法爬上去。和之前所見到的蜜蜂的死亡場景不同，老鼠是在掙扎中死去的，它的死亡可以說是騷動的。見到老鼠這副模樣，主人公頓時感到恐懼和落寞，這是因為他意識到，即使死后會帶來寧靜感，但個體在死亡前的間隙里為了求生不得不掙扎，并忍受痛苦。主人公回顧起之前他即將被電車碾壓的瞬間，為了活下去也做出了反抗和掙扎。即使那時大腦還沒反應過來，就算那時已經(jīng)受到過度驚嚇以至于感覺不到死亡的恐懼，身體卻還是出于本能，潛意識里為了活下去而做出反抗。之后主人公在知道自己沒有因為事故而產(chǎn)生致命傷時，長舒一口氣，安下心來。從主人公這一實際經(jīng)歷來看，無論他自己對死亡抱有多么大的親近感，可一旦死亡降臨，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仍會想要活下去。此時作者志賀直哉暗示自己和那只老鼠其實并沒有什么兩樣。老鼠在河流里掙扎時，“大笑的群眾”和“漠不關心的鴨子們”，也非常具有暗示性。無論老鼠多么痛苦，多么拼命地掙扎，除了老鼠自身，誰也不能體會它的感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老鼠孤獨地死去。也許，人類最大的痛苦，就是必須一個人痛苦地死去。

由是，主人公得出結論：生物個體同老鼠一樣，在迎接死亡的寧靜之前，必然要經(jīng)歷痛苦與孤獨。而且，生物個體無論多么憧憬死亡，多么渴望寧靜，既然是生物，就擁有生物的本能，死前就必須承受痛苦，本能層面上會掙扎著活下去。另一方面，對于像主人公這樣有過精神衰弱和瀕死體驗的人來說，一開始對死亡感到親近，之后又因為老鼠之死對死亡感到恐懼，其內(nèi)心的矛盾是成立的。主人公從老鼠身上看到了生物的悲慘宿命，生死觀也開始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從對死亡感到微妙的親近，到清楚認識到死亡所帶來的痛苦。

六、蠑螈之死——意外的死亡

小說中第三個登場的動物是蠑螈。主人公一開始只是為了嚇唬在石階上的蠑螈，所以故意拿石頭朝它的方向砸去，并沒有想真正砸到它。但是石頭碰巧砸中蠑螈，導致蠑螈在主人公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死亡，主人公感到十分落寞。這時的主人公開始覺察到，死亡是具有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的。他本無殺蠑螈的意圖，蠑螈卻因為他丟的石頭意外死去，哪怕再有幾厘米的偏差，蠑螈也許也就不會死。同樣地，當時主人公在電車下也是因為偶然才得以獲救，再偏差幾厘米的話可能也會死亡。因此，主人公認為世上存在著因偶然而逝去的生命，也存在著因偶然而活著的生命。經(jīng)歷了蠑螈之死，主人公深刻認識到，生與死實則是密切聯(lián)系著的，一般被認為是兩個極端并且相差甚遠的生與死，實際上卻是如此緊挨著的東西。對志賀直哉而言，生與死與其說是一對矛盾，不如說它們是表里一體的，密不可分的。

面對著死了也不奇怪然而卻好好活著的自己和本不應該死但卻意外死去的蠑螈，主人公陷入思考：把兩者隔開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決定生與死的主要原因到底是什么？事故、災害……世上有很多悲傷的事情，無論何時都有“生存的東西”和“死亡的東西”，都存在殘酷的明與暗，為什么自己能活下來？為什么蠑螈會死？蠑螈的死讓他找出了答案——或許可以從這些事中發(fā)現(xiàn)某種必然性。但如果硬要否定這種必然的話，那只有一個答案，就是這是受到了偶然的支配，即生物的生與死被偶然性支配著：之前自己遭遇的電車事故也好，蜜蜂和老鼠的死亡也好，都和這次蠑螈的死亡一樣被偶然性給支配著。對于主人公自己是因為偶然而活著的想法，小說是這樣描述的：“對此我感到必須感謝不可，但事實上欣喜的心情無法涌上心頭?！边@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這是因為主人公感覺自己活著的真實性在一點點消失，原來生和死之間并不遙遠，這樣一來，生死對主人公來說變得更加不可信賴，不夠確定。小說的最后有這樣一句話：“只有思維還在確切地活躍著，使我陷入更深的迷惑中?！薄巴高^這句話，他與其說是提出了一個結論，不如說是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引導讀者一層層提升對死亡的境界的思考。他對于生與死的深層次沉思為我們提供了廣闊的思考空間，這正是這篇文學作品的思想價值之所在。”[11]生與死的距離并不那么遙遠的觀點看似悲觀，卻能警示人們珍惜當下。

七、結語

綜上所述，小說中主人公的情感和生死觀發(fā)生了較為明顯的變化，在情感上，一開始因自己死里逃生的電車事故，以及死去蜜蜂的安詳狀態(tài)心生寂寥和寧靜之感，對死亡產(chǎn)生親近感，又因老鼠的境遇引發(fā)內(nèi)心對死亡前會遭受痛苦的恐懼感，最后因蠑螈的意外死亡對蠑螈產(chǎn)生同情并感到落寞，對生與死有了更進一步的思考。在認知上，主人公回想自己的經(jīng)歷：看到蜜蜂的死亡，認識到死亡的寧靜；看到老鼠的死亡，目睹死亡前的痛苦，意識到擁抱寧靜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再看到蠑螈的死亡，認識到生與死都具有偶然性和不確定性，它們是互為表里密不可分的，很難只追求某一方。最后，志賀直哉生死觀的轉(zhuǎn)變過程，跟隨著四段經(jīng)歷逐步發(fā)生變化，可以說是一個完整的、有承接的、相互聯(lián)系而又多變的轉(zhuǎn)換過程。主人公最初認為死亡是祥和的，能夠帶來真正意義的解脫和幸福，認為死亡并不恐怖，接觸到老鼠的死亡后，生死觀發(fā)生轉(zhuǎn)變，對死亡感到恐懼和迷茫，最后因蠑螈意外死亡心生愧疚和悲憫，察覺到生命的脆弱與無常，開始更加珍視生命，對生與死產(chǎn)生了更深刻的思考。可見，《在城崎》中，志賀直哉的生死觀從開頭到結尾發(fā)生了巨大轉(zhuǎn)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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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張煥香.對于《在城崎》中的生死觀之再解讀[J].日語教育與日本學，2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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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李玉麟.從《城之崎》看志賀直哉的生死觀[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0，32（12）.

[9] 林峰.志賀直哉的“心境小說”——《在城崎》[J].日語知識，2002（5）.

[10] 伊藤佐枝.不能飛的蟲子的豐年[J].日本文學，2000（12）.

[11] 肖書文.論志賀直哉《在城崎》中的死亡意識[J].云夢學刊，2006（6）.

（特約編輯? 張? ?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