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將父親送到安吉山中一個名為“吉祥邸”的養(yǎng)老院。地方由他親自選定,四面竹林環(huán)繞,空氣清新,設備和配套相當完備,亦有臨終關懷的服務,去那里的老人大抵有些閑錢,想在生命最后階段過一段予取予求的舒心日子?!凹檑 碧柗Q以五星級酒店的標準做養(yǎng)老院,月費定得相當高昂,父親的退休金無法覆蓋,每個月還需要我補貼一些,除此之外,還得額外支一些零花,讓他也能打打幾塊錢一局的小麻將。
他和我母親于八年前離婚,兩個人之間說不上有什么深刻的矛盾,如河水枯竭,無力前進,平靜地結(jié)束了一切。宣布結(jié)果的那日,也是母親退休的日子,父親把我從外地召回,一家人吃了最后的晚餐,我還記得菜色:啤酒燒鴨、臘腸炒豌豆、豬肝菠菜湯、油淋苦菜,母親在廚房忙完,菜一一上桌,三人靜默地吃,不餓,卻還是吃到胃脹。吃完飯,我陪母親在廚房洗碗,雖然馬上就要離開,但她的家務依然做得細致,碗碟洗凈之后攤晾,再用廚房紙一只只擦干放入碗柜,灶臺用濕抹布抹凈,再用干抹布擦干,不留一點兒油漬。廚房的活計忙完,母親打開衣柜,將最近常穿的幾件衣服疊好放入行李箱,又到洗手間,裝好護膚品、毛巾和牙刷。收拾完,父親從陽臺走出來,幫母親把行李箱拿到樓下,攔下一輛出租車,看著她上車,融入主街的車流,消失不見。此前,母親已經(jīng)打包了一些行李,通過快遞發(fā)走。她沒有告訴我們她的落腳處,我和父親問了許多遍,她只是笑笑,說,有朝一日,還能再見。自那之后,她注銷了電話號碼,和親戚朋友全斷了聯(lián)系。每隔兩個月,會有一張明信片寄到家里,上面只有“安好毋掛”四字。通過郵編可知,母親人在云南邊陲小城,我們不知道她為何去了那里,又和誰在一起。一開始我想過去那邊把她找回來,但父親攔住了我,說,由她去。
母親消失之后,父親一直獨居,也沒有再找伴侶——我是支持的,年紀大了,找個伴互相照應,我也省心一些。他不肯,只說沒有意思,很多問題不是換一個女人就能解決的。失去母親的照料,他過得很潦草,倒不是不會做,而是懶得弄,形容不整理,飲食也很簡陋,速凍餃子、掛面和蓋澆飯,老三樣翻來覆去,日子久了,身上散發(fā)出鰥夫的氣息,看著可憐極了。我邀請父親與我同住,他很干脆地拒絕了。
四年前,父親洗澡時滑倒,跌了個大跟頭,摔斷三根肋骨和一根小腿脛骨,需要臥床四個月。我把他接到家中照看。自我上寄宿高中之后,我和父親再沒有一起生活過這么長時間。他無法彎腰、側(cè)身、走路,我和丈夫輪流幫他洗澡,扶他去廁所,幫他擦拭糞便。我和丈夫都覺得幫他擦屁股這事兒沒什么,但父親覺得無法自主擦屁股這事兒讓他尊嚴盡失。他降低上廁所的頻率,憋出滯便,我們只好帶他去醫(yī)院,把那些結(jié)成土塊樣的干便掏出來。這事兒發(fā)生之后,他更覺得丟臉,深受打擊,嚷著要搬回去一個人住,不過他并不是那種輕易發(fā)脾氣的人,我只覺得他態(tài)度比從前更加冷淡,精神頭兒也像秋天的黃草一樣委頓下去。骨頭養(yǎng)好之后,他開始查詢和打聽養(yǎng)老院的消息,我陪著他觀摩了四五家市內(nèi)養(yǎng)老院,他有諸多挑剔,太貴、太擁擠,太吵鬧,護工態(tài)度太差,最后無一入眼。
我說:“不如先找一家及格的試住一個月?”
他說:“挑養(yǎng)老院,又不是挑廁所?!?/p>
又經(jīng)過漫長的三個月,依然沒有任何收獲,直到我接到一通推銷電話,電話那頭的推銷員語氣親和,邀請我和父親一起去安吉的養(yǎng)老院“吉祥邸”試住兩天,有專車上門接送,試住不滿意不收取任何費用。推銷員說,只當是陪老人度一次假吧,費用我們來出。我不知道她從哪里拿到了我的電話,不過還將此事告知了父親。父親說,那就去看看,反正沒有損失。三日之后,到了約定時間,一輛嶄新的白色保姆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接上我和父親。車很快開出斯城,向著山區(qū)開進,兩個小時后,駛?cè)胍黄窳?,竹林深處的開闊地帶,建有一片漂亮的白色建筑——確實更像藏在深山的高檔度假酒店,入口處的巨石上刻著“吉祥邸·安養(yǎng)所”六個字。
那兩天我們確實玩得很開心,第一天,我陪著父親沿著竹林小徑一路向上攀爬,在附近農(nóng)家吃了竹筍煲,坐纜車下山,腳下是無邊無垠的竹海,在吉祥邸安排的套間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參觀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占地300畝,植物葳蕤繁茂,建筑和園藝都請了專門設計師,有風格,與風景卻不突兀。
“院內(nèi)沒有一階臺階,完全無障礙通行,老人們的房間全都安排在了一樓陽面,方便出行,一人一間,飲用水是山里面直接引下來的泉水,富含礦物質(zhì)。其余棋牌室、健身房、KTV、游泳池、圖書館、食堂、醫(yī)務室都是五星級酒店的配置。還有,每個入住的老人還能分到一小塊菜地,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收成可以分給家人朋友,也可以賣給廚房。護工人數(shù)也是按照1:2的標準配的,一位護工只負責照料兩位老人,精細化服務,老人們?nèi)魏螘r候都可以呼喚到護工,當然你們也可以選1對1的特別看護套餐,加點兒錢就是。探訪完全自由,你們想看望老人隨時可以來,老人想出去住些日子也沒關系,我們派車接送?!惫ぷ魅藛T是個有些發(fā)福的中年女人,她在常規(guī)介紹之余又加了一點兒“內(nèi)幕消息”,比如,吉祥邸的名字、選址,都是請大師算過的,住在這里可以逢兇化吉無災無病。
她喋喋不休地介紹,但我們都沒怎么聽進去,我盤算著費用,父親則盯著草坪上的兩只藍孔雀發(fā)起呆來。孔雀早已適應了人的目光,拖著長長的尾巴悠閑踱步,不時抬一下屁股,將尾巴上恢宏的屏風賣力撐起來,輕輕抖動,陽光下閃動藍紫色的流光。
“真美。”父親說,“就選這里吧。”
“因為孔雀?”
“孔雀是嬌貴的動物,他們連孔雀都能養(yǎng)好,何況人?!?/p>
“很貴呢?!蔽艺f。
父親搖了搖頭,說:“貴就貴一點兒。”
我們交付了一筆定金,選定一間視野開闊的房間,又被同一輛保姆車送回了斯城。兩個星期后的清晨,還是同一個司機開著同一輛車,早早在樓下等候,父親帶著一小包行李下樓,我也跟著他走下去,送他上車,看他融入車流,心情驀地掉落下去,想起母親離開的那一日,原是同樣的場景。有些分離不是分離,有些分離才是分離。
每兩個月,母親的明信片準點寄來,我去吉祥邸看望父親的時候會捎帶上。明信片上的文字從未變過,寄件的郵編也沒有變化,他拿到之后,看也不看,裝入一個專門的文件袋,再放入一個專門的抽屜。
在吉祥邸的最初二年,父親過得相當適意。入住時,他七十五歲,并不服老,自認為和四十歲時沒有分別,對于長壽,他信心滿滿。為了鍛煉身體,他主動幫園丁分擔工作,維護庭院,割草、剪枝、打撈水藻,都是無償勞動。園丁也負責喂養(yǎng)孔雀,父親由此也可以進到孔雀園中,親手撫摸那兩只孔雀。
養(yǎng)老院每隔半個月會打電話給我,告知父親最近的活動、身體狀況、服藥情況等等,除此之外,還有一份有關他近況的監(jiān)視報告發(fā)到我的郵箱。監(jiān)視報告的內(nèi)容千篇一律,如果出現(xiàn)新情況,會用紅色標注??偟膩碚f,除了偶爾和幾個固定的牌搭子打牌,偶爾麻煩一下護工之外,父親相當自立,幾乎獨來獨往,他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老頭兒,但也不討人厭。
每一期監(jiān)視報告我都認真讀過,覺得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了解父親。我知道他肝臟上長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血管瘤,三年間尿道炎發(fā)作過兩次,喝咖啡會便秘但無法戒除,對老年斑深惡痛絕,打四川麻將而非本地麻將,如此種種,可謂密辛。有了吉祥邸的工作人員做紐帶,我和父親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反倒完全消失,既不通電話,也不發(fā)信息。沒有必要,我這么想。沒有必要,他大概也這么想。
2022年,吉祥邸實行封閉管理,進出的流程變得復雜,我出城也不方便,懶怠進山,足足有十四個月沒有去探望。父親和我之間的聯(lián)系只剩下養(yǎng)老院打過來的電話和發(fā)來的郵件,春節(jié)之后,還沒有到既定報告的日子,吉祥邸的醫(yī)生打來電話,希望我能夠過去一趟,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面談。
“我們懷疑他出現(xiàn)了阿爾茨海默病早期癥狀?!?/p>
我請了兩天的假趕往吉祥邸,沒有直接去看望父親,而是先去辦公室,和院長、醫(yī)生和護工見面。
根據(jù)女護工的說法,父親昨天半夜按鈴呼叫,她走進房間,發(fā)現(xiàn)他大睜著眼睛坐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她走到他的身邊,想幫助他,卻被我父親抓住了手,按向他的襠部反復摩擦。她想甩開手,發(fā)現(xiàn)無法掙脫,聽到他口中喃喃叫一個女人的名字,“黃翠蘋”。兩分鐘后,另一位護工趕到,上前掰開了我父親的手,解救了這位可憐的女士。我的父親狂躁難熄,從床上爬起來,向門外走去,口中念叨著要找人,大喊“黃翠蘋”。他平常身體鍛煉得勤,一身蠻力,上了三四個人才把他架住,按回了床上。醫(yī)生給他開了安眠藥,他吃過之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他什么也不記得,在食堂碰到那位女護工,和她熱情地打招呼,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
院方給我父親安排了一次全面的體檢,發(fā)現(xiàn)血液和尿液內(nèi)的磷酸化tau蛋白增高,認知方面出現(xiàn)了輕微的記憶衰退和紊亂,腦部CT暫時沒有異常,不過醫(yī)生還是認定我父親處于阿爾茨海默病的初期。病程漫長,患者猶如獨自踏入沼澤,無法自控地沉沒,逐漸失去記憶、自控力、性格和認知,譫妄只是開始。
醫(yī)生讓我不必擔心,發(fā)現(xiàn)得早,現(xiàn)在就開始服藥,能夠起到一定的延緩干預。僅在吉祥邸里,就有二十多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這個病并不稀奇,也不算棘手,他們很有經(jīng)驗。
我為父親的所作所為感到難堪,向醫(yī)生和院長道歉,向那位遭遇騷擾的女護工道歉。院長勸慰我,這樣的事情他們遭遇過很多次,我父親的行為不算最惡劣。老人是老了,并不是死了,情感需求和生理需求并沒有消失。在養(yǎng)老院的老人們,子女不在身邊,最信賴的人往往就是自己的護工。人在身體和情感雙重脆弱時建立起的感情有時候會讓人誤以為是別的什么東西,老人們經(jīng)常會給護工們發(fā)熱烈的表白,求婚,求歡——昏頭的事,時有發(fā)生。吉祥邸的護工全是訓練有素的老手,員工培訓中也會說明,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和老人之間有任何僭越的親密關系,立刻開除。
醫(yī)生最后問了一個問題:“黃翠蘋是誰?”
我說:“正是我母親。”
結(jié)束了和醫(yī)生的交談,我走到父親的房間。我本以為會看到一個孱弱的病人,沒想到他正精神抖擻地給陽臺養(yǎng)的幾盆植物澆水,向陽的植物生氣勃勃。我們一起走到公共休息室,他為我點了一杯咖啡,自己只要了一杯白水,他說自己喝咖啡還是會便秘。
我們之間一直沒有什么話說,再加上隔了一年多沒見面,氣氛更冷淡。正好電視里正在重播一臺聯(lián)歡晚會,父親的注意力很快被電視里人熱鬧的歌舞表演吸走。我陪著他,還有其他二十多位老人,看了一下午的電視。最后一個小品,劇本俗套,講的是一位患有老年癡呆的老人神志昏迷時走失,被好心人帶回家,家屬帶著警察沖進好心人家中,解除誤會,一起過年。癡呆老人的癡呆是主要笑料,要不是這個小品,我差點兒忘了“阿爾茨海默病”還有一個這么難聽的別名。然而休息室里的老人們都笑得很開心,父親尤甚。
我想象一場巨變正在父親的頭腦中發(fā)生,掌管記憶的神經(jīng)正在失去彈性,斷開連接,大腦皮層正在灰變,腦內(nèi)血液正在變得黏稠?,F(xiàn)在,包裹著病變的皮囊沒有變化,看起來反倒更加矍鑠——父親正是那種從心向外腐爛的蘋果。他目光銳利地看向我。我立刻轉(zhuǎn)移目光,看向電視機。我們應該談談,關于病癥,關于未來。不過,這些事情沒法兒談。人生中大部分事情,我們都沒法談兒。誰先開口?誰來接話?第一個字第一句話在哪里?這些簡單的問題困住了我們。
僅僅一年的時間,父親病癥顯化,像變了個人。不如以前愛動,成日縮在房間,晝夜顛倒,不進飲食,對人也不像從前那般熱情,面孔冷漠。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阿爾茨海默病表現(xiàn),我父親首先喪失的是對欲望的控制,不分場合地手淫。而后他對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護工產(chǎn)生了強烈愛慕,發(fā)誓要娶她,揚言要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她,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叫我去處理房產(chǎn)的過戶——這些都不是真的,等他清醒過來,假裝什么都不記得。醫(yī)生說,情況不會一直壞下去,一般是波動下滑,等過了這段時間情況狀態(tài)會穩(wěn)定下來,甚至恢復一些。一般來說,他失控時,掀去理智的遮罩,不斷強調(diào)和喚起的,就是他壓抑最深的東西。我父親渴求女人,欲望無處可去。我突然意識到這件事情。
我經(jīng)常去看望他,觀察他的變化,也想在他變成碎片之前留住他。果然如醫(yī)生所說,秋天一過去,他的狀態(tài)恢復了許多,至少不會當眾手淫。我挽著他在花園里散步,陪他干點兒農(nóng)活兒,經(jīng)常和他聊起一些往事,以加深他對我的印象,順便檢測他的記憶衰退情況,臨近的事情他忘記了很多,反倒是幾十年前的事,回憶起來沒有任何障礙,甚至記得許多細節(jié),但他說到往事,會小心翼翼地抹去母親的身影。
他說起我出生時的天氣,大雪紛飛,雪積了兩尺厚,路上沒有幾個行人,公交車停運了,他去醫(yī)院送飯,走到醫(yī)院時,鞋子從外到里濕透了。四處在傳肺炎,他特別害怕,小心翼翼地抱著我,我那時候是個皺巴巴的小不點兒,只有五斤多點兒,裹著一條綠色絨毯子,嘴巴粉嘟嘟地向外吐奶。誰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三十多歲的成熟女人了。
比如我二年級暑假,全家人一起去爬黃山。父親說,他十四五歲的時候就爬過一次黃山,那時候纜車還沒有修建,要看山頂?shù)娘L景必須一步一階地爬上去,所以我們沒有坐纜車。父親走在前面,和幾個不認識的年輕人比試腳力,三步并作兩步,颯沓流星,很快趕超了所有人。他在山腰的涼亭等我和母親,其間犯了煙癮,明知道黃山禁火,看四下無人,掏出了香煙和火柴,準備抽上一根解悶。兩個護林員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跑出來,走上前,沒收了他的香煙和火柴,還罰了他500元——那兩人一定躲在密林里,等著人們犯錯,真夠狡猾的。皮夾子空了,錢不夠,晚上住不起賓館,我們只好在賓館大堂硬挨了一夜,第二天天沒亮,父親抱著我走到觀景臺,觀看云海日出。
“你還記得吧,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從又厚又密的云層里突然跳出來,把那片云海照成紫金色,云海翻卷,好像真的有一條龍在騰躍,真壯觀,觀景臺上擠滿了人,大家都特別興奮,大吼大叫,你也是,笑得特別開心?!备赣H繪聲繪色地說著。
但是,這一段經(jīng)歷對我而言,可不是什么美好回憶,我并沒有從那次旅游中體會到一絲一縷的開心。父親的記憶不僅美化了風景,美化了挫折,也美化了他自己,與我的版本截然不同。
他自己不肯坐纜車,也不許母親和我坐,又拋下我們倆,一個人走在前面。母親那時候因為幾個月前的小產(chǎn),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一路摸著小腹前進。到了山腰,母親知道了罰款的事情,氣得臉色發(fā)白,兩個人在陡峭的石梯上大吵一架。父親扭過頭,又一次跑在前面,先行到了山頂。錢拿去交了罰款,不夠住賓館,我們本應該立刻下山,但父親覺得來都來了,哄著母親和我在賓館大堂挨一個晚上。山上溫差大,白天穿單衣,晚上溫度接近零攝氏度,賓館大堂冷風颼颼,根本無處落腳,僅有的幾個沙發(fā)也被其他游客占據(jù),賓館的服務人員時不時過來驅(qū)趕,把我們往門外推搡。我們又冷又困,無處可去。母親最后帶著我躲進了女廁所,我們扶著馬桶睡了一小會兒。第二天一早確實一起去看了日出,但我當時累得虛脫,根本走不動路,也沒有一點兒看風景的心情。我沒有笑,母親也沒有?;氐郊液螅赣H希望父親向她道歉,父親不肯,他一直說罰款只是一個意外。母親說,不是罰款的事兒,是一整個事情,全部,從頭到尾他都錯了。然后她蹲下來大哭——那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母親流眼淚。
那次小產(chǎn),是他們關系的轉(zhuǎn)折點。以前他們說不上恩愛,至少相敬如賓,母親小產(chǎn)之后,身體一直不適,便在朝北的書房支了一張彈簧床,與父親分房而居。她在那張床上睡了二十多年,直至離婚搬走那天。
我九歲那年,父母想再要一個孩子,準確來說,是要一個男孩。那時候政策還沒有放松,母親懷孕后,辭去工作,回到家中,沒過幾天之后就小產(chǎn)了。胎兒已經(jīng)成形,是個男孩。父親氣得發(fā)昏,忍不住在醫(yī)院里對著母親破口大罵。我猶記得父親的辱罵停止時,醫(yī)院里靜得嚇人,好像出現(xiàn)一個時間的空當,過了好幾秒,聲潮才又涌起。出院以后,母親一直想回原單位上班,四處托關系無果,賦閑在家半年,父親幫她找了一個汽車站售票員的工作——她在那個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
不知道為什么,在養(yǎng)老院里,只要聊起以前的事,我總是覺得夾生,其實他也沒有說什么冒犯的話,可就是讓我難受,胃痙攣。從吉祥邸回來之后我總要休息好幾天才能緩過來,繼續(xù)生活。
父母的離異是揮之不去的謎題。我的意思是,他們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互相習慣,再賴十幾年,不也挺好。離婚是母親單方面的決定,她走得很堅決,布局周密,又不帶一絲猶豫,留給父親和我一大堆的困惑。
我一直想把父親患病的消息告訴母親,希望她有時間能回來看看父親,可能再過一兩年,父親會把她忘記。我向母親的前同事、朋友們放出消息,請隱藏其中的知情者轉(zhuǎn)達,我這邊靜候回復。等待期間,我一直在腦中回想有關母親的點點滴滴,時常翻看手機里母親的照片。
她很少笑,眼神直率,永遠一頭短發(fā),看起來過分嚴肅,無論是在鏡頭里,還是在生活中。我以為母親在我心里的形象會是鮮明的,誰知竟曖昧不清,她不關心我的學業(yè)、工作,對我的日常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除此之外,刻入腦海的是她折磨人的潔癖。每一天,我回到家見到的情形都是母親在打掃衛(wèi)生,家里的地板和家具都被她擦出了霧蒙蒙的灰光。潔凈是易碎之物,在家的分秒都變成一種慢性折磨。母親經(jīng)常從地上拈起一根我的頭發(fā),責問地看向我,或跟著我的身后擦拭我光腳踩下的腳印。這些后來變成我噩夢中的情形,直到三十歲之后,才漸漸淡出我的睡眠。
兩周之后,我收到來自母親的信件,信件放在文件袋中,通過快遞寄到我手上,寄件地址是一個快遞站,電話號碼做了保密處理。我拆開文件袋,看到一沓信紙,以及幾張鉛筆素描。字寫得工整嚴謹,用了一種如今罕見的隸書硬筆書法,除了母親,別無他人。
信的內(nèi)容如下:
你父親的病情我已經(jīng)知曉,不過我不準備回去探望,他最好把我忘記,我也正盡全力忘記他。很遺憾婚姻走到這一步,不過沒有任何挽回余地。想必你父親在那邊埋怨過我多次,我甚至能想見他的語氣、表情,還有說的那些話,不過沒關系,都過去了,沒什么要緊。
我在這邊過得很好,在市中心租著一個房子,退休金雖然不多,但夠花,我還帶了一些積蓄出來,萬一生病也能應付。不過如果查出絕癥,我會找個地方安靜等死。我在這里,無人相識,感到無限自由。請不要來打攪我,我也不會去打攪你們,如果有重大變故,我會讓你知道的,就像你也能讓我知道一樣。
我和你父親的婚姻其實早已于三十年前終結(jié),但我們都是膽怯的人,羞澀的人,怕麻煩的人,被規(guī)矩束手束腳的人,一直以來我們無法走出那一步。在我們這代人的觀念中,婚姻其實是人生本身,人不能背叛人生本身。如同信仰,刻在骨頭上,流淌在血液里。我們也許會很輕易地結(jié)婚,但絕對不會輕易離婚?,F(xiàn)在,這種信仰已經(jīng)有點兒過時了,你們跟我們正好相反。
我和你父親結(jié)婚時,都已年過三十,經(jīng)媒人介紹相識,初次見面時,你父親戴著一副寬邊眼鏡,相貌平平,聲音洪亮,時不時推一推眼鏡,初見的禮物是一本裴多菲的詩集,那是那會兒青年們之間最流行的禮物。雖然我不怎么讀書,但我對讀書的人十分有好感。兩個月之后,我在對你父親幾乎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與他結(jié)婚了?;槎Y簡陋冷清,雙方家庭條件都很一般。我之上有四個姐姐,之下有一個弟弟,父母幾乎忙不迭地把我送出門。你父親那邊也拿不出什么東西,我們的新房是他的工廠宿舍,沒有操辦任何家具家電之類。我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你父親坐在我的旁邊,燈光昏黃,視線模糊,我們對接下來的生活并沒有什么實感。
我受過窮—你也知道,外婆家以前很窮,我父母以前做漿洗鋪,掙不了幾個錢,孩子卻生了一大堆,后來做壓煤餅的生意,也是叮當響的窮生計,除了街上的一個破屋,什么都沒有,我們六姐弟擠在小隔間里睡覺,幾塊木板架起來就是床,晚上睡覺恨不能疊起來,后來有了插隊的機會,我們姐妹幾個全部選擇了下鄉(xiāng),為的就是透口氣,遠離逼仄的舊居。我在插隊的地方遇到了一個下放多年的老師,他原來的單位就是工藝美術研究所,我跟他學了兩年的設計,回城之后,又經(jīng)他介紹進了工藝美術研究所當畫圖員,算是有了穩(wěn)定工作,這份工作掙得不多,還算體面。我一直很想結(jié)婚,想從家里逃脫出來,相過很多次親,從二十幾歲相到三十歲,連著好幾年,不是別人看不中我,就是我看不中別人,哪怕互相看上了,也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成不了,其間,幾個姐姐都嫁人了,我弟弟也定下了結(jié)婚的日子,他要用我父母的房子結(jié)婚,我成了多余的人,必須盡快搬出去,必須盡快嫁人,必須,必須。每天早晨我醒過來,心臟都像是被誰緊緊攥住。我告訴自己,接下來這個男人,無論是豬是狗,不管自己喜不喜歡,我都要嫁給他。我就是這樣嫁給你父親的。
從父母的婚姻里逃走,進入自己的婚姻,建立全新的生活,將一切錯誤改正,這是婚姻給人的錯覺,以為它可以革命,自己可以成為領袖,自己可以建立地盤,自己可以發(fā)展子民。這些都是錯覺。
你父親人不壞,正派,性情溫和,也不抽煙喝酒,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我和他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愛情,后來也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偸菚l(fā)生這種情況,那沒有辦法,湊合過吧,我們既沒有選擇,也沒有比較。結(jié)婚第三個月,我就懷了你,那會兒矛盾就顯現(xiàn)出來了。
我在醫(yī)院生下你之后,你奶奶聽說生了個女孩,并沒有來醫(yī)院照料我,你外婆身體已經(jīng)壞了,你父親一天假也不愿意請,只在傍晚來看看我,給我?guī)c兒吃的。我奶水不通,乳房漲得像手榴彈,感覺身體整個兒要炸開了,痛得發(fā)瘋,又總是一個人待在醫(yī)院,皮與肉與骨分離,很餓很累,身邊只有你,皺巴巴地閉著眼睛尋找乳頭的你。你出生之后,你父親高興,但又不那么高興,因為你是個女孩。他盡力遮掩失落,但還是被我看出來。出院回到家,你的奶奶才過來看望了我們,問,要不要把女孩送給別人。我把你父親叫進來,讓他聽聽你奶奶說的話。你奶奶說,這幾天,她四處走訪,訪到了一戶人家,那家人想要女兒,送走了女孩,再生一個男孩。我當然不同意,但也知道老人家的觀念很難改變,如果你父親能為我說句話,事情會好辦許多,可他什么都沒說,他在屋子里左右踱步,猶豫徘徊。
你奶奶走之后,你吃飽了,睡著了,我也累了,聞著你身上嬰兒的香甜睡著了。醒過來,你不在我身邊,你父親也不在。我回過神來,一定是他把你偷去了。我立刻沖到外面找你們,沒人知道你父親去了哪里,大冷的天,路上都結(jié)冰,路燈也不亮,街上沒有人。過了好幾個小時,你父親才回來,我看著他空空的手,問他,你去哪兒了,他低著頭不回答。那時候我想,我不要活了,他也不要活,殺了他,再自殺。我回到廚房,拿起菜刀,站在你父親的面前—我以前連魚和雞都不敢殺,那會兒滿腦子只是殺人。你父親嚇壞了,臉色發(fā)白,好幾個男人上前按住了我的手,奪走了刀,把我架回屋子里去。我安靜下來,但殺人的念頭一刻也沒有停止,你父親進來看了一眼,我惡狠狠地盯回去。他轉(zhuǎn)身出門,他應該知道,如果不把你帶回來,自己一定會死在我的手上。凌晨三點鐘,你父親帶著嗷嗷大哭的你回來,我把你攬在懷里,生怕再次丟失。接下來三個月,我對你寸步不離,也不讓你父親和你奶奶碰你,直至他們發(fā)下毒誓,再也不動把你送走的念頭。這一段故事,我和你父親后來都沒有再提起,想必你并不知道。
我從那會兒開始怨恨你的父親。怨恨一旦滋長,很難真正平息,大部分時候,怨恨又不會露頭,只暗暗流淌。
我對你負有特別的責任,你差一點兒就不是我的女兒,然而你必須是我的女兒,我也必須是你的母親,在奪回你的過程中,我生出十足的勇氣。在養(yǎng)育你的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事實—我不喜歡孩子。你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假裝喜歡小孩了。你和大部分小孩一樣,不是很活潑,不是很調(diào)皮,不是很聰明,當然也不笨。我試圖尋找你的天賦,給你聽音樂,帶你去樂器行撩撥樂器,帶你去學舞蹈、學圍棋,教你背古詩、背圓周率后三百位,我暗暗下定決心,如果你有任何一項超凡能力,我會傾盡所有砸鍋賣鐵地培養(yǎng)你,讓你走到最后。最終發(fā)現(xiàn),除了你的中指比較長、耳朵比較尖,總的來說,你很普通—這不是一個壞詞,我只是有點兒難以忍受,你和我一樣普通,一家三口都這么普通,普通人很難認清前途和改變命運,意識到問題也很難訂正,總是將錯就錯,亦步亦趨。但我還是很愛你,喜歡和愛是兩回事情。愛是純粹無雜質(zhì)的親密感情,喜歡總是附帶條件。
因為有了你,我和你父親的關系緩和了很多,或說,我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因為你,我和你父親之間有了許多同喜同悲。你幫我們化解了許多矛盾,彌合了一些溝壑,很多時刻,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到你十歲時,事情又發(fā)生了變化,我和你父親之間。
我年過四十,很快就懷不了孩子了,你奶奶有些著急,時常來勸說我和你父親再生一個。一開始我被她吵得心煩意亂,到后來,自己竟也有些動心,我回想起當時懷你時身體的種種變化,懷孕留下無法恢復的疤痕,依然保有幾分叫人懷念的甘美。如果再有一個孩子,我不在意它什么性別,是男的還是女的,只希望它能是個特別的東西,別再像我們一樣普通。我同意試著再生一個,政策是難以繞開的風險。我和你父親都屬于公職人員,生二胎違反規(guī)定,一定會丟工作,不過那會兒已經(jīng)有許多先例,我們知道不少人在偷偷生孩子,生完以后走罰款,或是寄在別人名下,或是先黑著,以后再給孩子上戶口,反正總有辦法混過去,四周彌散著類似的傳聞。
還沒有商量好到底怎么辦,我懷孕了,比預想的早很多。你父親自然是希望我辭職回家,最好貓到哪個親戚朋友家,躲個一年半載,等生完孩子,風頭過去再出來,這樣最安全,他也可以保住工作。但我不想放棄工作,只想辦一年的停薪留職,之后繼續(xù)上班。你父親奚落我的工作已經(jīng)過時了,事實確是如此,那時候電腦已經(jīng)開始普及,只需要點點鼠標,按幾下按鈕,一天就能設計出紋樣,像我們這樣靠筆頭硬墾,實在太慢了。畫師的工作我說不上多喜歡,也不討厭,但它是養(yǎng)活我的本事。
懷孕之后我繼續(xù)上班,計算著日子,穿寬松衣服,盡量不顯懷,佯裝一切正常,準備等到四個半月再去辦理停薪留職,這樣我生完孩子,還有大約半年的哺乳時間。我自認為偽裝得很好,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你父親因為這個和我爭吵,他說,那之后呢?家里的孩子誰來帶,一個十歲的你,一個半歲的嬰兒,都扔在家里嗎。他說得對,但我不想管這些事情,思考未來令人窒息。就在一切按照計劃進行時,忽然一封匿名舉報信寄到單位,信中告發(fā)了我懷孕的事實。我被領導叫去談話,領導表示惋惜,但事實無改,我很快被單位開除。懷孕一事,并不會置我于死地,真正害到我的是另一件事:我逃避了結(jié)扎,結(jié)過扎的女人不可能懷孕。我害怕結(jié)扎的小鐵環(huán),無法想象把它放進身體里是什么感受,我也害怕“結(jié)扎”這個詞,感覺自己像頭牲口。我認識結(jié)扎的醫(yī)生,賄賂了她一筆錢,讓她開了一張結(jié)扎的證明,帶回了單位。這么干的人其實很多,那個醫(yī)生口風很緊,本來只要我不說,這事兒就不會敗露。
我知道是誰寄出了那封匿名信。我在領導那里看到了那封信,信寫得簡略,字跡潦草,但令人親切,是你父親的手筆,用的還是他單位的信箋。我看笑了,你父親竟然用這種狠毒的方式逼我就范。沉淀的怨恨又翻涌起來,心好像一攤渾濁的污水,散發(fā)惡臭。從單位收拾好東西,回家的路上,我決定報復。四十歲,已經(jīng)過了血氣翻騰的年紀,不會再想著拿把刀殺了誰,懲罰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慢性陰毒的方法才能讓人一直讓人刻骨銘心。
我在一個中醫(yī)那里配了流胎的藥,藥要連續(xù)吃一個星期,每天一大早,我出發(fā)去藥房,喝下煎好的藥,漱完口,在外散一散藥味再回家。幾天之后,我走在路上,忽然感到下腹一陣絞痛,被路人送去醫(yī)院。如我所愿,孩子流掉了。在醫(yī)院里,紅色的死嬰陳放在托盤中,只有大致形狀,但生殖器已經(jīng)長出來了,是個男孩,我看了情緒沒有任何波動,只覺得惡心,那玩意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當然不能稱之為人,可你奶奶傷心得快背過氣去,你父親在醫(yī)院里指著我的鼻子罵,罵我是個缺德的女人,責怪我為什么不小心。我不回答,沒有什么可說的。戰(zhàn)爭才剛剛打響。
想到你也已經(jīng)是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講一點兒我和你父親之間的私密之事,想必你也能夠體諒。從我和你父親結(jié)婚到事實分居之間的十年,感情雖然穩(wěn)定,但我們之間的性卻總是很別扭,你父親在那方面不是一個溫柔的人,我總是有被強迫的感覺,總是要忍著惡心做完。我身體里的欲望早已完全熄滅了,在你三四歲時,我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調(diào)動起熱情,也感受不到它帶來的快樂。我把性當成必要的事,一種應盡的義務,一項艱苦的勞動。就像空房間里的灰塵,你不理會,它積壓在那里,隔一段時間,你就得打掃一番。
從醫(yī)院回來,我便以小產(chǎn)之后身體不好為由,搬到了書房。之后二十多年我和你父親都處于事實分居的狀態(tài),再也沒有同床共枕過。我不是那種溫順的人,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準則行事。一開始你父親不接受,還會過來向我求歡,我告訴他自己身體有這樣那樣的狀況,髖骨錯位、子宮脫垂、乳腺結(jié)節(jié)、激素異常……這些都是真的,我是碎的。你父親做得還算體面,他放過了我。
你還記得我們一家人一起去爬黃山的事情嗎?那次旅游是你父親安排的,完全是蓄意報復。你父親不讓我們坐纜車,強迫我們爬山,他要折磨的人是我。爬山對我來說是一項酷刑,我生你的時候,髖關節(jié)就扯壞了,久站和爬山都會發(fā)作,流產(chǎn)帶來的身體損傷還沒有完全恢復。我本來并不想去,你父親說,就當是出門透口氣,這趟旅程不會辛苦—到了那邊,他又換了一副嘴臉,我就知道這是一場報復,報復男孩的流失,報復我分房的決心。到了山頂,又是幾番波折。我們沒地方住,被人驅(qū)趕,我?guī)愣氵M女廁所,才得以休息片刻。你一直是個乖小孩,全程沒有任何怨言和哭鬧,只是同我一樣忍受。你累極了,小臉兒發(fā)黃,在廁所里,扶著馬桶睡著了,那一刻,你是我見過的最可憐的小孩。
我和你父親之間的戰(zhàn)爭從來不是熱戰(zhàn)—如果真是那樣,說不定我們早就結(jié)束了,不至于互相折磨那么多年。我們是冷戰(zhàn)分子,一切只是引而不發(fā),靠著疏離、猜忌、忍耐,把戰(zhàn)線拖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不讓我好受,我也絕不讓他好受,而且發(fā)動這種戰(zhàn)爭根本不需要通知對方,只要去做就好了,然后等著以牙還牙。
我一直想回到原來的單位上班,為此求了很多人,也想辦法送了一些錢,但不起效。你父親有些人脈,我希望他幫我這個忙,但他只是做了做樣子,最后他說,汽車站那邊有個售票員的缺兒,問我要不要去試試。我想試試別的工作,往外投了幾封簡歷,但我年紀太大,又不會用電腦,幾封簡歷都沒有音信。那會兒,你奶奶在我們家住著,我不想每天和她待在一起,就接受你父親的建議,去當了售票員,那份工作只要是個人就能干,你只需要坐在那里,把別人告訴你的目的地敲打出來,收錢,找錢,下一位,但沒有一分一秒的空閑,也沒有任何前途,從前那門手藝就算荒廢了。我做了二十年的售票員,做了十幾年的畫師,可是我回憶起來,賣票的日子好像只持續(xù)了一天,它消磨掉了我的人生。與此同時,你父親在藥廠改組中吃到紅利,當上車間主任,他名利雙收。我們置換了房子,買了車,把你送進好學校,你父親理直氣壯地在家里宣示主權,說,看吧,家里的一切都是他拼了命掙來的。我堅信,這也是你父親的報復,他用這種方式抹殺我。
我也沒讓他好受。你父親先后有過兩段婚外情,都是他藥廠的同事,那兩個女人到底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消息都是我散布出去的。他行事隱秘小心,幾乎不露馬腳,但我還是從氣味和時間差上察覺到了,而且很快查出那人是誰。我也給他的單位寫過匿名舉報信,出人意料的是,你父親并沒有受到任何實質(zhì)性處分,只是被口頭警告,沾上了一些飛短流長。出軌期間,你父親表現(xiàn)得與平時無異,就算是被人告發(fā),也不動聲色,回到家,在你的面前,他表現(xiàn)得依然是個好父親。我能理解他的出軌,在這個家里他得不到女人的撫慰,只能到外面去尋覓出口。兩段婚外情之后,你父親消停了,或許他也感到空虛,一切都那么乏味,我能感覺到他身體里的欲望熄滅,那兩個女人沒有把他帶遠,反倒把他往家的方向回推了,之后他就甘甘心心地留在了家里,與我共沉淪。
我知道你受夠了我的潔癖,我想解釋一下潔癖從何而來。四十歲之前我只是愛干凈,遠遠到不了潔癖的程度,更早以前,跟你外婆他們住在一起,那么多人擠在一起睡覺,到處是虼蚤和臭蟲,雜物堆得到處都是,哪里有潔癖一說??墒呛髞?,潔癖上了我的身,我每天四點下班,你還沒有放學,你父親還沒有下班,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一遍遍掃視這個家,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不自覺地開始打掃、擦拭、收納,將多余的東西丟出去,家里總是被我收拾得一塵不染,地板上沒有一個腳印,玻璃杯上沒有一滴水漬,床單上沒有一根頭發(fā),所有東西都歸置到位,井井有條,閃閃發(fā)光,形成一套牢不可破的秩序—這是我建立起的秩序,我受不了東西沒有放在它應該放在的位置,受不了一點點臟。這套秩序你和你父親都不能破壞,你們既然生活在里面,就必須按照我的方式。保持整潔,每天花上我三四個小時的時間,我投入多少心血,但破壞起來又是那么輕易,你掉落的餅干渣,你父親撣下的煙灰,都能一下子讓我的努力付諸東流。我總是因為這個跟你們生氣,每生一次氣,心里又認定你們虧欠我,打碎了我的完美生活。我的潔癖把家變成監(jiān)獄,生活其中的你必須小心翼翼。想必這件事情困擾你了很久,所以你選了一個那么遠的城市上大學,送你去大學時,看著你如釋重負的表情,我很明白,你是為了躲開我才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那時候我心里是有些愧疚的,但我并不想改變,因為在這個家中,我沒有土地。
我和你父親同住一個屋檐,二十余年的無性婚姻,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它會在某天突然終結(jié),只要其中有一人無法忍受,提出離婚,另一方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會答應,但我們誰也沒提,只是一味忍著,人的適應能力是驚人的,隨著時間推移,到了最后幾年,這段感情最終演變至另一種狀態(tài),我們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舍我其誰的感覺,你父親覺得我很可憐,我覺得你父親很可憐,我們互相可憐,關心彼此的身體健康,卻不愿互相多說一句。如果我不是和你父親被綁在一起,那我會和誰綁在一起呢,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那種想象力。我仿佛一直在討債,覺得你父親虧欠我,至于虧欠了什么,又模糊不清,可沒有要到那個東西,我會一直追討下去。
幾十年來我很少出遠門,一是受困于越來越嚴重的潔癖,二是我的關節(jié)炎越來越厲害。去汽車站上班,回家打掃衛(wèi)生,買菜做飯,這三樣活動幾乎是我生活的全部,直到我退休的前一年,你父親回到家,一臉得意,他告訴我,工藝美術研究館即將關閉,土地很快會流入拍賣市場。他開始吹噓自己的遠見,如果我留在館內(nèi),估計早就失業(yè)了??吹贸鰜?,他真的為自己感到驕傲,又一次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聰明最有能力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功勞,我已經(jīng)被掃進垃圾桶了。我好像被澆了一頭冷水,沉寂已久的怨恨翻涌,那一次尤為強烈,幾乎使我站立不穩(wěn)。
衰老有時候是一種解脫,妻子、母親的義務都已經(jīng)淡化,無關緊要的人變得更加無人在意,逃逸變得容易,像拴狗的繩索經(jīng)年老化,稍微掙一掙就會斷。自下定離開的決心,我的潔癖竟然好轉(zhuǎn)了一些,注意力沒有一直放在維持房子的整潔上。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做中介的年輕人,他專門幫離家出走的老年人在廣西和云南尋找養(yǎng)老的便宜房子,最后我選定了一個小房子,一室一廚一衛(wèi),什么都是一,正適合一個人住。
退休前兩個月,我已經(jīng)安排好一切,再向你父親提出離婚。你父親很錯愕,努力表現(xiàn)得鎮(zhèn)定。他問,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提出來。我說,我也奇怪,以前總覺得說不出口,誰知這么容易就說出來了。你父親也沒有再說什么,他也松了一口氣,想離開卻一直未能離開的不止我一個。這事兒很順當?shù)亟Y(jié)果了,到了日子,我們?nèi)ッ裾幇呀Y(jié)婚證換成離婚證,工作人員很疑惑,像我們這個年紀離婚的夫妻可不多。周圍的人也覺得這老女人瘋了,看起來我什么都有了,但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我的所求。
我和你們的關系結(jié)束了,我指的是:我以后只是我,不是你的母親,不是你父親的妻子。我已對你盡到養(yǎng)育的責任,你卻不必對我盡贍養(yǎng)的責任,不要來找我,以后我不會再聯(lián)系你們。本是陌生人,還歸陌生人。這是我最好的祝福。
此外,希望你健康。
我沒有給父親看這封信。
事情雖已明了,點破依舊是一種殘忍。如果打定主意不再重逢,生離和死別也沒有區(qū)別。我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了解自己的父親,也不了解自己的母親,還以為自己出生于一個冷漠但大體幸福的家庭,帶著被自我美化的記憶生活至今,任由自己的母親帶著那么大的缺憾和孤獨離開。我,父親,母親,我們每個人都只獲取了家庭生活的一面。
再幾日,我去得吉祥邸看望父親,那幾日正值他狀態(tài)清醒。我和他一起在小菜地里拔胡蘿卜,洗干凈之后,拌入飼料,喂食孔雀??兹覆椒ジ叩?,猝不及防地在我的手指上啄了一下,把我嚇了一跳,父親哈哈大笑,差點兒又摔了一跤。
傍晚吃過飯,山色黯藍,剛剛割過的稻田香氣濃郁,我們走到外面的大路上,向著不遠處的一個村莊的光亮走去。我問父親,是否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母親時情形。
父親沉吟,說,年代太過久遠,印象已經(jīng)模糊。
他們經(jīng)人介紹認識,約在一家照相館門口見面,然后去茶樓吃點心。我母親穿了當時很流行的白色的確良襯衫配牛仔褲,剪了短頭發(fā),長得不美,也不愛笑,羞澀,嚴肅,滿臉辛苦。她并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他,但他聽到了母親心里的聲音,那聲音說,“帶我走”,那也是他心里的聲音。他想,組建家庭,生兒育女,同穴而眠,他們或許可以一起去一個遙遠的目的地。
作者簡介
東來,90年代生人,曾獲豆瓣征文大賽首獎,PAGEONE文學賞首獎,已出版短篇小說集《大河深處》《奇跡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