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把我叫醒時,我正躺在稻谷垛上。眼前是寬敞的樓梯,樓梯上堆稻谷,碼得整整齊齊,用草繩子包扎,一塊一塊,像凍豆腐。二層是個緩步臺,一面窗戶洞,巨大,同樣方形,已經沒有玻璃,光禿禿的露出水泥底色。深不見底的藍天,從洞口直直映入,幾朵厚云白得不像話,而另一角落綠意蔥蘢,是建筑身后的一座小山探頭入鏡。我本能地想取出相機,將眼前的景象記錄下來,可看了看胸前,相機卻不在。
這兒呢,其中一個警察說。我的相機在他手里晃了晃。
他們叫我刪除所有照片,一張不留,我刪的時候,他們就站在一旁,直到相機顯示屏出現(xiàn)一片灰藍海域,才允許我停止。
來這兒干啥?另一個警察問我。
我沒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我看著屏幕里的照片,覺得都不出自我之手。記憶里一點兒印象也無。比如,相機里有一張照片,一口大缸,缸的敞口處被一頂圓形木蓋扣住,上面壓幾塊磚頭,旁邊立一個牌子,上面寫:此處有死人。再比如,我還在廢棄鐵軌旁拍攝了一張照片,鐵軌已經被雜草和亂石頭埋得差不多,路邊有一只紅色的塑料暖水瓶,瓶底部被什么東西壓過,出現(xiàn)一個癟處。
警察對我教育一番,將相機還給我,隨后從建筑內魚貫而出。他們說,年輕的時候常來這兒,在里面跑來跑去,那時候這里就廢棄了。他們提到一個叫大咪的人,撐一把破傘,學傘兵從樓頂往下跳,摔死了。
我踩著警察們的影子走,不時回頭,恐怕連這棟建筑的模樣也忘記?,F(xiàn)在回想起來,只記得是一棟廢棄的俄式俱樂部,二樓有一個觀禮臺,圍護的石欄只剩殘垣斷壁。所有沒有門板的房間,都被稻谷壅塞了?;覊m,建筑里布滿金色的灰塵。
你又在拍???兩個警察站在一座高聳的紅磚煙囪下面沖我喊。
離開前,我瞥到建筑入口處的墻壁,上面有一行似乎用煤塊寫的字。淚兒飛,淚兒飛,有夢追完淚兒飛。我默誦了一遍。
沒有。我說。
暑假返家,我把這件事當作奇聞告訴我媽。我媽沒工夫聽我說這些。她盛好一份涼皮,用塑料袋封好,叫我給二姑送去當午飯。她在集市租了一個門臉,集市在中學附近,客流不錯,賣大刀涼皮兼肉夾饃。
又是涼皮。我說。
涼皮咋了,咱們吃啥她吃啥,不犯說道兒。我媽說。
我撐開塑料袋看了看,調味料少得可憐,我二姑愛吃香,總嫌麻醬不夠,就又從不銹鋼缽里舀了幾勺。我媽看到后,白了我一眼,說,你二姑那么大人了,還是貪嘴,我吃一點兒香的都腦瓜仁兒疼。但我知道她是心疼那點兒麻醬。麻醬也需要錢。
我媽剛從意大利回來。一開始在那邊的紡織工廠做工,后來在餐廳刷盤子,工作變來變去。她一直嫌我父親掙死工資,積蓄少。她是個要強的人,不甘人后,能吃苦,但也吝嗇。她在意大利的普拉托沒有身份,偷著做工,東躲西藏是常事。與我通話,我常叫她回來。她不肯。這樣過了幾年,有天傍晚,她工作的餐館突然有人暗訪,她得知后急于躲避,慌不擇路,從窗戶翻出去,幸好窗戶不高,但母親不慎摔壞了腰。她在普拉托休養(yǎng)許久,病愈后,身體還是不能恢復到足以支撐此前勞動強度的狀態(tài),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我媽出國的時候,我剛上初中,起居生活全由二姑照管,所以同二姑感情深。高中畢業(yè),我只考上一所無功無過的大學,她也似乎很滿意,難得叫我父親張羅了一桌飯菜,叫來了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吃飯間,我向她敬酒,說,姑媽姑媽,半個媽。話沒說完,眼淚已經落下。二姑也落了淚。說那話時,我想到自己第一次遺精,將臟內褲隨手塞進衣柜里,等放學回到家,見那條內褲,連同換下的夏季校服,懸掛在窗臺邊的升降衣架上,下面擱著盆,接滴答滴答淌下來的水。我羞愧難當,找了什么由頭,在飯桌上同她吵嘴,她也不說話。隔了幾天,我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幾條新內褲,街上賣的那種二十塊錢三條的寬大老頭款,藍綠色格子交織,很土,但是舒適。
我爺爺去世得早,奶奶身體不好,哮喘,受不了重活兒,做點兒什么,就得在床上躺好幾天,呼吸時便發(fā)出拉風箱似的聲音。奶奶外省的妹妹有年來看她,她的妹妹和妹夫都在兵工廠上班,條件好,但是沒有孩子。奶奶便把年幼的二姑過繼給了妹妹。身體還能支撐的那幾年,她每年都帶著大姑、我爸去看二姑,背著地里新結的玉米、豆角、地瓜,后來身體不行了,就不再去,同二姑幾乎斷了聯(lián)系。
二姑十七歲當兵,在軍隊考入護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我們家附近的一所部隊醫(yī)院,遂恢復了聯(lián)系。她始終未婚,工作忙,早些年也不太會做飯。她那時候經常值夜班,清晨回家,正是我要上學的時間。我們一起吃早飯,早飯是我爸熬的玉米子粥,黃瓜拌干豆腐絲,煎明太魚。有時候知道我二姑值夜班,我爸會在前一晚做一道他拿手的鍋包肉。我爸雖然在污水處理廠謀職,但也是半業(yè)余廚子,做什么都像模像樣。我一直懷疑,我媽之所以多年來一邊貶損我爸,一邊又舍不得離開,一部分原因是被我爸拿捏了腸胃。腸胃的習慣一旦養(yǎng)成,很難改變,一想到離開,肚子便咕咕作響,很多念頭也就隨之作罷。鍋包肉做好后,任誰也不能多吃,我也頂多吃兩塊,因為要留著第二天用蒸鍋熱了給二姑吃,雖然那時鍋包肉已經沒有焦香酥脆感,但味道同樣不差。不過我也覺得相當惋惜,因此看到二姑對著鍋包肉大快朵頤,心里總有些憤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尾,部隊裁軍,二姑是其中之一,轉業(yè)后,她被分配到一家事業(yè)單位,給了份閑職,等于以前的專業(yè)全作廢了。
2003年,二姑原來工作的那家醫(yī)院開始征選去小湯山抗疫的志愿醫(yī)護人員。我二姑說,她報名了,準備參加。我爸媽都不信,說她已經不是軍人,哪有資格報名。二姑說,現(xiàn)在人手不夠,所以也從先前轉業(yè)的人當中選一部分。別的不敢說,我二姑扎針有一套,有血管不好的老人、兒童需要打點滴,值班護士便喊我二姑,張一針,來活兒了。我二姑也不怯場,將橡膠帶在病人的手腕上扎緊,左拍拍右拍拍,總能找到別人覺得不太可能成功的血管,一針下去,輸液管的前端立刻回血了。有一陣子,我身體弱,頻繁入院,手上因打了過多點滴,以至于皮膚上留下一叢叢瘀青,根本看不清血管。然而就算這樣,我二姑也從沒給我扎過第二針。
報名后不久,二姑就說自己入選了,過兩天就出發(fā)。我爸媽雖然多番勸阻,但都拗不過二姑。在本地電視臺播報的新聞中,他們曾極力尋找二姑的身影,然而連看多次重播,也未能找到。等到一切結束,凱旋的隊伍再次登上電視,其中并沒有我二姑。我爸這才急了。與醫(yī)院多方聯(lián)系后,他發(fā)現(xiàn),二姑從來沒有在這支隊伍中。院方表示,二姑確實因要去小湯山找過院里,但是被院方勸阻了。與我爸媽想的一樣,轉業(yè)的二姑根本不在征召之列。我爸馬上聯(lián)系了我的叔叔姑姑們,讓他們動員關系尋找二姑,卻一直沒能發(fā)現(xiàn)她的任何蹤跡。直到兩年后,二姑才回來。她絕口不提自己的去向,變得沉默寡言,人也瘦了一圈,但非常白。因為始終尋不到她的人,她的單位先前將她除名,歸來后的二姑沒了工作,只能在各種小型診所、社區(qū)醫(yī)院,為那些頭疼腦熱的人扎一針,倒是令她重拾舊職。
在年幼的我的眼中,二姑的失蹤同樣是巨大謎團,她照顧我的那幾年,我也曾旁敲側擊打聽過,她依然以沉默應對。沒什么可說的。她說。以至于到今天,我連她是否真的去了小湯山也不知。
我到二姑家時,她正對著我父親給她的熱帶魚缸愣神,水草照明燈白得耀眼。我去廚房取來搪瓷碗,一股腦兒將涼皮倒進去,用筷子扒拉一下,將坨了的部分松散開。我喊她吃飯,她沒答應。我又喊了聲,她才說,你過來。
我將搪瓷碗放在餐桌上,走到客廳。我二姑坐在老舊的折疊椅上,還瞅著魚缸。如果說我爸還有什么特長,那就是養(yǎng)魚,幾百塊一條的魚也能養(yǎng)好,還下魚崽。不過他給我二姑的都是最便宜的孔雀魚,他的魚缸養(yǎng)不下了,也不稀罕,隨手將魚和認為已經過時的魚缸給了二姑。二姑喜歡打著魚缸頂部的照明燈,不管白天黑夜,也無論缸里有沒有水草。因為長時間照射,魚缸又沒有及時清理,里面已經遍布綠苔,原本繁茂的金魚藻因二姑投喂不及時,被饑餓的魚群啃食得只剩下光禿禿的莖稈,甚至不少被過濾系統(tǒng)的水流沖刷到水面。
你看這魚,跟昨天有什么不一樣?她問我。我盯著魚缸,看到那幾尾身子統(tǒng)統(tǒng)反射孔雀藍色的魚,它們扇動著扁而飄逸的長尾,如同一小塊絲綢在水里。我說我沒看出什么不一樣。怪了。她喃喃地說,繼續(xù)瞅著。過了好一會兒,她仿佛大夢初醒,對我說,少了一條。我沒在意過魚缸有幾條魚。我說,要不你先吃飯,我?guī)湍闶帐笆帐棒~缸,再過兩天缸全綠了,你啥也看不見。二姑說,你看,少了條身上有斑點的紅色那條。它之前懷孕了,肚子鼓得老大。我這才記起來,印象中,似乎的確有一條肚子鼓鼓的孔雀魚。她肚子那么大了,還生不下來,估計得難產。二姑說。我昨天想給它接生,就把它撈出來,放在手心里,用另一手捏它的肚子,想把魚子擠出來。結果力氣用大了,把它的腸子都擠出來了,死了。它不是條母魚,是公的,只是吃得太多。我問她,你把它放哪兒了?她說,扔馬桶了。后來,她又想了想,說不對,天太熱了,我吃了根中街老冰棍兒,剩下棍子,拿它到樓下,在花壇里挖了個洞,把那條魚埋進去了。早點兒死挺好,省得它遭罪。我說。你做好飯了嗎,我餓了。二姑說。
那趟子虛烏有的小湯山之行后,沉默寡言的二姑,在我讀大學的兩年,先是有些失憶,后來開始顛三倒四地說話。我爸說我二姑腦子完蛋了,帶著她去醫(yī)院,掛了精神科的號。醫(yī)生說我二姑得了阿爾茨海默病。我爸問醫(yī)生,那是啥?醫(yī)生說,就是老年癡呆。我爸不信,跟醫(yī)生吵起來,說我二姑還不到五十,怎么會得老年癡呆。說話間,拉著我二姑走了。
不然搞點兒偏門?求醫(yī)無果后,我媽慫恿我爸。我爸同意后,我媽在本地找來一個頗有點兒名氣的看事兒先生,讓她幫我二姑看看。先生是個微胖的女人,具體長相已記不得,只記得她頭上胡亂扎了數個頑童式的小辮子。那天我和母親跟著父親同去,看那位先生盤腿坐在炕頭上,先喝了口水,漱漱口,然后咽進肚里。后來,她閉上眼睛,開始緩慢抖肩,不時搖晃下脖子和腦袋,仿佛坐累了,在疏松筋骨。等到抖肩的幅度越來越大,她差點兒從炕上栽下去,卻忽然止住,微微將兩手抬起,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先生的指甲奇長,扭折彎曲,像干枯的藤蔓植物,頂部枯黃發(fā)焦。那兩只異樣的手掌,在空中揮舞了一番,嘴里喃喃迸出不知是什么的句子。坐在炕另一邊的男人,邊抽煙邊為先生解釋。先生說魂兒丟了。得找。父親忙不迭問,上哪兒找?先生又咕嘰咕嘰地說了一些什么。男人說,往北,在一個空樓里,沒人住,墻上有掛歷,地上有面鏡子。上那兒找。我們一家人面面相覷,壓根兒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再追問時,先生已經轉移話題,她給了我們一張符,讓我們準備一系列東西,包括某個節(jié)氣的雨水、瓜果梨桃、饅頭花卷,還有幾種什么米。男人將需要的東西寫在一個皺皺巴巴的紅塔山煙盒上。午夜十二點前,把這些東西擺好,到了十二點,符燒掉,魂就能回來。男人說。
出了先生家大門,沒走五十米,我父親就要把那符燒掉。哪有那么個地方。他憤憤地說。這一沖動之舉幸好被我母親攔下,符于是保留了下來。不過,它現(xiàn)在在哪兒,估計我爸媽誰也說不清了。
二姑吃飯的時候,習慣屈膝,將腿架在椅子上,手里的筷子戳在涼皮里,不斷地翻夾起幾根涼皮,又再放下,可能每次都想挑里面最好的。不過,我對此舉的有效性抱有懷疑。你也吃啊。她對我說。我說我吃過了。電視里正播放新聞,大連發(fā)生4.6級地震,多地有震感。又地震了。我沒話找話。二姑沒說話,吃的一嘴麻醬。過了一會兒,問我,有沒有經歷過地震。我倒是經歷過一次小型地震,但自己沒有感覺。那時候我正在圖書館看一本閑書,仿佛是講民國時期婦女生活的,我沉浸在知識掃盲中。從圖書館出來,天空彌漫絲縷煙塵般的云,三三兩兩的學生忙著奔走,嘴里說著地震了地震了。如果這個也算的話。我對二姑說。
地震哪,不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二姑咂巴了一下嘴巴。地震好比你躲在衣柜里,有人在外面推柜子,你在里面晃啊晃。地震是這樣,不管你是什么高樓大廈,再怎么堅固,都像個大衣柜。她繼續(xù)說下去。那時候我們老家也地震,整個工廠都要搬走,那地震起來嚇人,工廠在山坳里,地震的時候山倒了,能把所有人埋了。我們是坐火車走的,什么要緊的東西都帶上,暖水壺得帶,雞鴨鵝也要帶。我們家只養(yǎng)了幾只雞,都擱在竹編的籠子里,那幾只雞也跟著我們坐綠皮火車,不過它們有單獨的包廂。那是我坐得最久的火車,好像一輩子都過去了?;杼彀档兀恢罆r間,知道時間也沒用,知道你也得在火車上,那時候不讓你下去?;疖囎叩媚敲绰郛斶郛?,所以我說地震像坐火車,就那樣,一顫一顫的,好在火車不會塌了,地震的時候,房子能塌,火車能不能塌,我不知道,我沒有在地震的時候坐過火車。后來到了,我們下車,那些保管人員把行李、家當交給我們,雞也還我們了,我一看,確實還是原來那幾只。我們家雞我認得。不止這些,他們還給了我們一小筐雞蛋,我們家人老實,不隨便拿組織上的東西,我姨父對那人說,這不是我們家的,我們家沒帶雞蛋走。那人不耐煩了,說,是你們家的,你們家母雞下的蛋,不是你們家的嗎?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們家母雞坐火車的時候還在照常過日子,照常下蛋,一點兒沒耽誤。后來一路上,我就抱著那小筐雞蛋走。你要問我,那時候火車開了多長時間,我沒法兒告訴你,我只會告訴你,一小筐雞蛋,一小筐雞蛋那么久。二姑說。
關于雞蛋與時間的故事,我聽了十幾次,外界總有觸發(fā)我二姑講這些故事的開關。不過上一次,她說他們搬遷的原因還是因為發(fā)洪水。我耐著性子坐在那里,試圖再次回憶那個消失在相機里的地點,那些廢棄的建筑。
我眼看著房子建起來,我二姑說,從打地基,到一點點往上面碼磚,大家都在干,沒人閑著。慢慢地,工廠就蓋起來了,家屬樓也蓋起來了,我們家雞又下了好些蛋。每天一睜眼,眼前就是一個樣子。唐山大地震那會兒,我?guī)讱q了?也不大。我姨父老家在唐山,大地震的時候,老家很幸運,沒死人。但是房子毀了。好歹我姨父聯(lián)系上老家人,他們叫我姨父回去幫忙建房子。我姨和姨父本來沒想帶我,打算把我寄養(yǎng)在鄰居家,我不干,吵著要去,我就喜歡跟大家一起做點兒什么,我建不了房子,但是我會喂雞,每家總有幾只雞,我能照看好。我姨父就帶我去了?;疖嚨讲涣颂粕?,在什么地方停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下火車,到了一個人家,還問人家借了兩輛自行車,我姨騎一輛,我姨父馱著我騎一輛,騎了兩三天,才騎到唐山。到了老家,就開始建簡易棚,樓房那時候建不了……
二姑重新陷入她神往的時空。我不知道她的講述中,有多少真實性,她清醒的那些年,從沒講過這些。而我也從未聽父親說,二姑的姨父是唐山人,更不知道她還有那樣一段去唐山建造簡易棚的經歷。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講兵工廠子弟的,在那些人的經驗里,小時候一直遷移,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每到新的地方,會建造起來一模一樣的工廠和樓房,甚至連家具的擺放位置也與從前相同。有時候從夢里驚醒,看著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可窗外卻是全然陌生的世界,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不知道二姑是否也有這樣的經驗,或者她試圖將這種經驗美化為一種集體勞動、奉獻以及其所帶來的亢奮?不管怎么樣,那天,我下定決心,再去那個廢棄的工廠區(qū)看看,說不定先生說的空房間就在那兒,我或許能把二姑的魂帶回來,解答我的這些疑惑。根據我父親幼年時探望二姑的零散回憶,他隱約記得下火車的地點,以及轉乘大巴時到達過什么村子,我多方打聽,在網絡上尋找可能的線索,最終定位了一個地點。那里就是我此前的記憶失蹤處。
有兩件事改變了我原本的計劃。一是,我唯一擁有私家車的朋友,一個學習環(huán)境設計的藝術生,在郊外露營時,被一叢低矮的灌木扎了腳心,當場血流不止。更為遺憾的是,傷的還是右腳,他沒有辦法踩剎車和油門,以至于無法像往常那樣開車返校。我告訴他,他那輛漂亮的二手奧拓快樂王子不在,令整個校園都失色了。他相當滿意我的恭維。順帶一提,他說服父母為他買車費了不少腦筋,最后他揚言,不買的話,他就用自己的那點兒積蓄買輛摩托,在高速公路上風馳電掣。他爸媽被嚇得夠嗆,出于安全考慮,只好為他付了錢。二是,我的電子地圖軟件那段時間頻繁閃退,我一時心不在焉,直接把軟件刪除了,后來又重新下載回來,曾經去過的地理坐標于是跟著一干二凈。現(xiàn)代技術的渾蛋之處,對記憶而言,就是讓保存和消滅這兩件事同樣輕而易舉。我當然知道那個工廠的大致位置,但那是片不小的區(qū)域,之前車走岔了路,陰差陽錯才到達那個被廢棄的俱樂部,沒有了車,我不知道依靠腳力是否還能夠完成此行。
當我乘坐一輛長途客運車,并換乘兩次公交后,終于到達地圖上標示的位置時,顯然是一片新大陸了,與此前的地點毫無關系。司機在路邊的公交路牌旁停車,告訴我,老向北廠就在這里。我看到巨大的拱形鐵架支在一個入口處,上面的牌子上寫著工廠名字,原本應是白底紅字,不過銹跡斑斑,不成樣子,只有字倒還看得清。我在附近一家小賣部買了桃李牌紅豆起酥面包和一瓶冰可樂,一邊啃面包,一邊走進工廠,隱約聽到施工的嘈雜聲音。
這里位于一個山坳,不過似乎并非四面環(huán)山,只有北部一面,工廠沿著那山脈建立。也許是地理原因,附近的山都不高,較遠的地方才看到挺拔的崇山峻嶺。沿著一小段坡路向上,我很快見到幾間廢棄的廠房,都像是重新粉刷過,不過房頂上的雜草還沒來得及處理,因此看起來半舊不新。再遠的地方,三三兩兩的工人在施工,路上塵土飛揚,聲音的來源就在那里。臨近中午,日光毒辣,一切動作、聲音都像被拉長了,更多工人聚在一個鐵棚里,正懶散地吸煙。我將剩下一半的面包塞進背包。
經過鐵棚時,一個黑瘦的男人將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從棚子里出來。來了啊。他對我說。男人沒穿工裝,上身墨綠色短袖汗衫,下面配一條灰黑色西褲,上衣掖進西褲里,皮帶很舊了,有些黑色的漆皮已經脫落,看起來是工地負責人。他看著我掛在胸前的相機,說,挺大個家伙,沉吧?
我對男人的自來熟多少感到有些尷尬,說著不沉,繼續(xù)向前走,而他卻跟上我的腳步,不乏殷勤地說,我陪你逛逛。男人自稱是工廠第一代子弟,退休后,又回到這里。據他說,這里現(xiàn)在被一位李姓老板承包了,準備開發(fā)成一個工人文化度假村。怪不得很多建筑被粉刷過。我說。當然,他說,現(xiàn)在還是初期,資金沒到位,等整好了,這里好極了。
我由他領著,向工廠深處行走,越走,路越顯得狹長。我先前以為工廠只是背靠一座山脈,但很快發(fā)現(xiàn),它其實四面環(huán)山。他給我指著那些廢棄的工廠建筑,說著日后的規(guī)劃,這里要建造一個游泳池,那里會造賓館,賓館旁邊,一片空場地,準備支個機器,給大家放露天電影。你都可以拍拍。他說。我問他,這里原來有工人俱樂部嗎?有,男人說著,指了指前面的一棟同周圍廠房差不多的建筑,四四方方,三層樓高。
我快走幾步,來到那棟建筑前。顯然不是我失憶的地方。透過破碎的玻璃,我將鏡頭對準建筑內部。是一個大禮堂。地面不是水磨石,而是水泥的。禮堂西側壘著半米高的舞臺,裸露在外的磚塊臟兮兮,有點兒像灶臺。舞臺上通鋪地毯,四周懸掛紅色天鵝絨幕布,場下零散擺著一些木質長椅,兩側長而高聳的墻壁開著兩排窗戶,上面都有玻璃。還沒收拾,有點兒亂。男人湊到我一旁說。我收起相機,問他是否還有別的俱樂部?他搖搖頭,說,哪個工廠能建兩個俱樂部,那純屬錢燒的。
他繼續(xù)帶我向前,仍說的是日后的規(guī)劃,仿佛這里沒有歷史。走到一處樹木密匝處,一座類似廟宇的地方赫然出現(xiàn),紅色古香古色建筑,一張塑料貼紙貼在壁上,上面寫“狐仙堂”幾個字。怎么還供奉狐仙?我問男人。男人詭異一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據說這個李姓老板是被點撥到這里做旅游開發(fā)的。施工了一段時間,有天跟人應酬,喝了點兒酒,酒后在這附近散步,被一只白色的狐貍攔住去路。白狐對李姓老板說,你很快就要發(fā)達了,應該請我喝酒。李老板喝得暈乎乎,不怎么相信這只白狐,但也隨口應付了幾句,說改天一定請他喝酒。聽到這話,白狐滿意地走了。過了段時間,老板把這件事忘了,這只白狐便三天兩頭兒攔住老板的去路,讓他兌現(xiàn)承諾。老板每每答應,總沒有落實。終于有一天,施工隊接二連三發(fā)生怪事,工程一度停工。老板思來想去,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后來想起也許跟白狐有關,于是來到白狐攔路之地,焚香擺酒,給白狐賠罪。也是怪了,從那以后,白狐再沒出現(xiàn),施工也順利起來。男人說著,示意我繼續(xù)拍照,我只得拿起相機,隨便應付幾張了事。這聽起來像傳統(tǒng)民俗故事,仿佛翻開發(fā)黃的古籍,就能從里面找出原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我問那個男人。男人支支吾吾,說,總之是一些邪門兒的事。他又將話題轉向接下來的景點,一個山澗缺口處的類似龜背的奇石,遠處如同弓起身子的熊的山崖,他說他們打算規(guī)劃出八大景觀,目前只有這兩個。
路的盡頭是一個巨型山洞,鑿穿它估計花費不少力氣。我邊拍照,邊問男人山洞的用處。男人告訴我,山洞是原來進入工廠唯一一條路。工廠的生產線有很大一部分是制作炸藥及化工用品,容易發(fā)生事故,而后果有時候無法估量,因此工人的生活與生產要保持相當的區(qū)隔。為了讓我更好地了解,他提議我進工廠的博物館參觀,博物館就在山洞旁邊的一間車間。
我們從破舊的木板門進去,里面的車間比我在外面看起來的還要大,空曠的場地中心擺著幾件車間設備,異常陳舊,并且積滿灰塵。男人拉下電閘,布及車間四周墻上昏黃的壁燈亮起來。每一盞燈下面都張貼著工廠的歷史介紹和圖片,如同真正的博物館那樣,只是制作得更為簡陋。從展板和男人的口述中,我了解到,這間工廠在1970年建設完畢,不僅生產幾十個品種的發(fā)射器,自八十年代以來還生產玻璃、貼面板等民用品。在拐角的玻璃展柜前,我拍攝了幾張車床的照片。從另外一面展墻起,展覽進入了工廠前史的部分。在開端的一大段介紹語中,我發(fā)現(xiàn)向北廠并非一直在這兒,而是1969年從黑龍江密山搬遷來的。我問男人是不是原來也住密山。是啊。男人回答。他說他很小的時候,一直跟父母住那兒,1969年的時候,接到上面指示,需要他們集體搬遷,他們就坐了一趟搬遷專列,從黑龍江來了這里。是因為地震嗎?我問男人。地震?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是,他說,是因為邊境關系緊張。
這時,空曠的車間響起吉祥三寶的鈴音。男人沖我點點頭,讓我自己看,他出去接個電話。展板開始出現(xiàn)一些建廠、生產時期工人勞動場面的圖片,間或一些家屬樓和人們日常生活情景。男人講電話的聲音從松動的門板外傳來,仿佛是要接什么人,但是沒接到,在詢問那人的具體位置。靠近展板結束的位置,有一段簡短的文字,上面記錄了1976年這里曾發(fā)過一次洪水,全廠職工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完成了那次抗洪搶險。在一張未署名拍攝者的照片上,我看到幾個年輕人,站在一棟樓房的連廊陽臺上,樓下是還未完全退去的洪水,水面浮著沖垮的欄桿和一些木板。其余幾個年輕人都看不清面孔,他們中的一個,被正在晾曬的粉白格子棉被遮擋,而那個穿藍短褲的男人和黑上衣的女人則側臉對著鏡頭,正往什么熱鬧的地方看。只有一個更年輕的,短發(fā),穿藏藍色工裝的女人看向了鏡頭,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那是我二姑。
我連忙舉起相機拍攝。此時,男人從外面回來,忽然朝我大聲嚷起來,直問我是什么人。我看著他,不知如何答復。你不是記者?他繼續(xù)追問。我只得搖頭,說不是。男人罵了句臟話,叫我趕緊走,說這里還沒對外開放,給我看,等于泄密。說著,要把我推出門去。我連忙告訴他,我是工廠職工的家屬,我指著照片里那個年輕的女人,說,這是我二姑,你認識嗎?男人不可置信地走過來,看了一眼照片,又看看我,問,這是你二姑?我說對。男人又端詳了照片一陣子,終于說,不認識,工廠幾千號人,上哪兒都認識。但是態(tài)度明顯緩和了。行了,他說,看也看了,逛也逛了,你不虧,快走吧,我還要接待記者。我說最后一個問題,工廠的家屬區(qū)在哪兒?男人將頭向南撇了撇,說,那面,荒著,沒人住,沒啥可看的。
我以為向北廠附近會有幾家東北菜館,但其實只有一家賣川菜的。掀開灰撲撲的塑料珠簾,餐館里鼎沸的人聲立刻傳出來,有些工人模樣衣著的人正在喝酒。餐館的墻壁已然被熏得黑亮,顯然開了多年。幾張褐色條紋折疊餐桌也被一層厚厚的積油膩住,桌子統(tǒng)統(tǒng)大得要命,每張能坐十人。屋子左面是幾個簡陋的包間,外面散臺。餐館內燈光昏暗,從窗子滲進來的光,將餐館顯得越發(fā)陳舊。幾只無頭蒼蠅繞著桌子轉來轉去,被趕走后,飛向頭頂嗡嗡作響的電風扇。散臺還有兩張空桌子。我于是自顧自揀了一張坐下。女服務員很快端了一本厚重的菜譜過來,我接過去的時候,摸了一手灰。女服務員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說好久沒人用菜單了,來這兒的都是熟客。我一頁頁瀏覽,女服務員則站在我一旁耐心等候。我擔心自己選得太久,便說選好后會告訴她。她點點頭,給我倒了一杯熱水,轉身去了里側廚房。
其實應該直接問她招牌菜,但想到她一定會推薦四川菜,便覺得有些怪異,仿佛在這里的川菜館吃川菜不是明智之舉。這么想著,無意間,我瞥了一眼門口,發(fā)現(xiàn)那里站著一個怪模怪樣的男人,似乎三十歲出頭,正四處張望,有一瞬,他恰好與我的視線相對。他就那么看了我一會兒,仿佛是在確認我在注視他。他身材高大,戴框很大的黑色眼鏡,穿著相當老派,像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身白色的確良短袖上衣配灰藍色長褲。眼睛不大,眼皮耷拉,這種眼睛總顯得人倦怠,沒精神,好在他眼里有神。如果被我藝術學院的朋友看到,他會形容這種長相為:把狡黠藏在無野心的溫和底下。
也許是因為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于是他朝我這邊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的一個空位置,忽然說,你是第三個。我以為我聽錯了。不過,想追問的時候,他已經轉移話題。這里菜做得不錯,他說,地道不地道,不敢說,沒去過四川。但是挺下飯。東北菜也做得好。
我沒看到這里有東北菜。我對他說。
他示意我繼續(xù)翻下去。我聽從他的建議,繼續(xù)翻了幾頁,在最后找到了。
如果是我,我會要個油炸清水河魚。他們家的魚都是從清水河里打上來的,純野生,新鮮。這里的水不像你們那兒污染嚴重。男人接著說。
男人的話很有說服力,雖然他的熱心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仿佛知道我從哪里來?不管怎么樣,我喊來服務員,要了一份炸魚,一份尖椒干豆腐,一大碗米飯。服務員記錄好后,便走了。男人望著服務員離去的背影發(fā)愣。我問他,你不吃?不然一起,他家菜量好像不小。男人聽后,搖搖頭,說,不餓,聞聞味兒就行。
等菜上桌的時間,男人問我來這里做什么,我看起來不像本地人。我沒有提及二姑的事情,覺得太復雜,況且也沒辦法解釋魂以及符的事情。很多人對鬼神嗤之以鼻,我無法判斷男人是不是其中之一。我說我是大學攝影系的學生,來采風,拍攝一些工廠和家屬樓的遺跡。
男人聽后點點頭,他說也許可以陪我去家屬樓那里轉轉,正好順路。他自稱姓單,讓我叫他單哥,住在這附近。我不知道這片廢棄的工廠區(qū)還有人居住。他說這附近有別的村子。不過他也不是本地人,只是路過,只不過路過的時間比較長。我猜想他大概并不想留在這里,卻被什么東西絆住,像我二姑,被過繼、遷移,然后定居在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便沒有多問。
炸清水河魚確實不錯,外酥里嫩,咬開裹在外面的酥面皮,鮮味立刻漫溢出來,并且一點兒腥味兒也沒有。
原來香氣真可以填飽肚子,不怪單哥說他聞一聞就好。
單哥在一旁笑呵呵地看我,不時吸吸鼻子。
我吐了口嘴里的細小魚刺,忽然想到剛見面時他說的那句話,他說我是第三個,便問他,為什么這么說,沒聽明白。
單哥摸了摸泛著青色的下巴,一時間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都忘了前兩個人了,太久,只記得數字,一、二、三。你是第三個。你在家排行老幾?他問我。
我說我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表兄妹倒是有幾個。
他點點頭,說他唯一能記得的是,其中一人對他說,他在上大學前,走在路上,還分不清人和鬼,有時候鬼找他搭訕,他也自然應答。真是個怪人。
我將剩下的尖椒干豆腐都混在米飯里,攪拌一番,一口氣扒拉進嘴里,一邊努力吞咽,一邊問,你是說他有天眼?
單哥若有所思,說,是這意思吧。
炸魚的菜量太大,還剩下三分之一,可我已經飽了。我這人靦腆,表現(xiàn)之一是被拒絕后不會再繼續(xù)邀請,戀愛是這樣,提議單哥一同吃飯也是如此,也是面皮薄的緣故。事到如今,我更不能對他說,他可以把剩下的吃完。
我抹干凈嘴巴,對單哥說,我吃好了。單哥點點頭,不無遺憾地看了一眼盤子,說,走吧。
家屬區(qū)與廠區(qū)隔著不短的一段距離,午后暴烈的日光曬得我睜不開眼睛。單哥不時為我介紹路邊的建筑,比如在馬路一旁的是電影院和澡堂,再離遠點兒的是學校和幼兒園。我記得在廠區(qū)游逛的時候,看到幾條頗有縱深的溝壑,直通到更北的地方,只不過,那些溝被密集的蒿草和樹木遮蓋,看不到盡頭。他解釋說,那是堆放貨物的地方,有些易燃物品不能放置在車間附近,要被送到更遠的倉庫。
說話間,我們已來到河邊。想必就是清水河了。我隨著單哥,越過河溝上的石板橋,沿著清水河走,很快看到附近的村莊。我問他是不是就住在這里,他不置可否,說差不多。我不時向河里張望,試圖尋找被我吃進肚里的小魚的同類,可只看到湍急的河水,鋪在河床底部的積石,零星的一點兒波動,是水螞蚱、蜻蜓之類的昆蟲在水面上浮走。
單哥帶我拐進一片農田,種的玉米,從田里出來,我看到一片紅磚建筑的樓房。單哥告訴我,就是這里了。我跟著他來到家屬區(qū)的入口處,一棟孤零零,白漆脫落的平房坐落在那里。是一家殯葬用品店。店主不在,店門口堆滿了紙扎的馬、車、童男童女,還有靈幡,有點兒瘆人,大白天的,我忽然打了一個激靈。不知是不是風俗差異,我們家那邊,還有扎滿黃色紙錢的幡,在燒大紙之前,有一個儀式,看事先生會指引親屬,在某一個時刻上前,把那些紙錢從幡上摘下來。姥爺去世那時,就有這個儀式,那天,我媽以賽跑的速度,風一般沖到幡前,將紙錢一把把從上面薅下來。一邊薅,一邊指揮我和父親,叫我們動作麻利點兒。事后,看事兒先生才告訴我們,那些紙錢象征父輩留下的遺產,誰摘得多,誰日后便獲得的多。我母親不無遺憾地看向我和父親,說,叫你們動作麻利點兒,不聽。我父親喃喃說,沒事,咱家錢都歸你。
我在一棟紅磚樓前停下,舉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不禁想象,如果二姑的靈魂在這里生活會怎樣。那棟樓的墻上,有一塊土黃色的泥板,上面寫著38棟。一扇扇窗戶,大多也已經沒了玻璃,留下無數個黑漆漆的洞口。樓房下半部分的墻面,紅磚上有些黑色的方塊,對稱排列,不知做什么用,我以為是某種造型設計。越向上,墻體越不成樣子,磚與磚之間似乎松動不少,并且顏色更近于土,看起來就像小時候吃過的某種奶味餅干般脆弱。房頂也缺磚少瓦,并且生長了不少植物,有幾株已經甚為龐大。單哥問我要不要進去。我看著陰森的樓棟門,有些遲疑,從那個狹小的洞口望去,房子里堆滿了亂石塊,被人遺忘的生活雜物伴隨灰塵,散落一地。不知道會不會突然鉆出蛇或者老鼠?
有我在,你還怕?單哥在一邊給我壯膽。
我們進入后,沒有在一樓停留,單哥領著我,避開長出雜草的階梯,直來到二樓。這棟樓每層都有兩戶,格局一樣。進門是一條狹長的走廊,一面依次是儲藏室、廁所、廚房,對應的走廊另側,都是起居室。其中盡頭的開間最大,看起來也亮堂,單哥便帶我踱步到那里。
屋子里多少還能看到往日的面目,墻上是那種老式撳繩才能打開的日光燈,一面掛著一張毛主席的畫像,一面掛著日歷,時間是2002年。旁邊一面鏡子,鏡面已狀同煙霧,上面勾畫著一紅一黃兩朵牡丹。還有一處墻面釘釘子,掛一串鑰匙和用繩穿著的卡片,卡片上是一個客運租車電話。想來已經無用??晌胰圆凰佬?,掏出手機,試圖撥打上面的號碼。我想問問電話里的那個人,認不認識我二姑,或者,他知不知道,哪個廢棄的房間里,地上有一面鏡子。這里的鏡子好好地掛在墻上。它不屬于我二姑。
手機當然傳出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我不無失望地掛斷電話,雖然這種失望可以被預料。
當我回轉過身時,發(fā)現(xiàn)單哥正蹲在我腳旁,專心致志看著地上的什么東西。
是那張黃色的符紙,先生給的。紙的邊緣被磨損得有些外翻。
我俯下身,將那張薄紙撿起來。也許是剛才掏手機不小心掉出來的。我鎮(zhèn)定地將符紙揣進兜里,當作無事發(fā)生。
這是招魂用的。單哥站起身,幽幽地說。
我沒想到單哥懂這個。我說,就是辟邪用的,算命的說我身子弱。不是什么招魂,怪嚇人的。我舉起相機,裝樣子四處拍照。鏡子、鑰匙或者那張擁有過期電話號碼的卡片。我的眼睛甚至沒看取景器。
你是來找人的,別蒙我了。單哥說。
屋子里,不知從哪兒飛進一只麻雀,撲棱棱,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面,先是在一堆廢墟殘骸里四下張望,此后,便一次次撞向殘破的玻璃,試圖從這間屋子飛出去,卻對一旁巨大的缺口視而不見。
我看著麻雀,一時間不知從哪兒說起。在單哥的一再催促下,我不得已供出此行的目的。我對他說,我是來找二姑的魂的,連帶說出了符紙的事。單哥問我,二姑叫啥?我報出她的名字,問他是否認識。他聽后,搖了搖頭,說不認識,他在這里時間不長。他思考一番,后來說,也許有別的人認識。我看到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只藏藍色的翻蓋手機,手機表面磨損,已經看不出牌子,仿佛是比小靈通還古早的手機型號。蓋子翻開后,屏幕亮起橘色的光,上面的漢字像微型俄羅斯方塊拼接出來的。他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對面很快響起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仿佛正處于變聲期。單哥管這個男人叫大咪。
單哥調大音量,將手機放置在我二人中間,他問那個叫大咪的人,是否知道我二姑。大咪聽到我二姑的名字,立刻說認識,但不熟。他說,我二姑比他小三四歲。平時咋咋呼呼,沒有女孩子的文氣勁兒,愛湊熱鬧,什么活動都參加。不是親生的,親戚過繼來,挺大才到這里。單哥問我,這說的是不是我二姑。我連連點頭,激動地氣兒喘不勻,說,是我二姑。單哥于是又問大咪,知不知道我二姑具體住哪兒。大咪說哪個屋不知道,只知道住39棟,因為他們那個車間的人都住那兒。
2003年還是2004年,咱們還見過她呢,她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大咪說。那時,電話卻忽然斷了,傳來一片忙音。也許是手機太老,信號不好。單哥沒有再將電話回撥過去,他將手機揣回褲兜。
剛才接收的信息過載,我腦袋里沖上一股熱熱的東西,有些站不穩(wěn)。一來,我終于知道二姑失蹤的那幾年去了哪里,謎底解開;二來,現(xiàn)在二姑的住址也搞清楚了,只要找到39棟樓,挨個兒房間走一走,我說不定就會找到先生所說的地方。不過,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電話那頭明顯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卻說自己比我二姑還要年長幾歲。另外,他還說2003、2004年和單哥見過我二姑,但單哥并不認識她。
我翻看相機,找出那張洪水退潮時,二姑站在連廊陽臺的照片,將相機遞給單哥看。單哥對著照片,默不作聲。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什么表情。許久后,他告訴我,他不確定是否見過我二姑。不過,在他的印象中,確實遇見過一個女人,她來這里住了一段時間,也許是2003年,也許是2004年,就在39棟。
我們都是來這兒找東西的。他說。我來找一個人,她比我差點兒,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說自己受了點兒刺激,把一些舊東西放在家里了,沒帶出來,只有自己出來了。如果找不到,還得回去。不過沒事,她說她總會找到,她會再出門找,直到找到為止。我那時候還勸她回去,出門在外不安全。她不聽,她說我勸住她一次,勸不住她第二次,她早晚得再出來。
我聽后,立刻覺得那就是我二姑,但到底二姑要尋找什么?她有什么東西落在了這里?我弄不清楚。我央求單哥陪我再走一趟,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是38棟,那么39棟一定就在這附近,我得趕緊去找。
單哥不說話,目光冷冷地望向窗外。順著他的目光,我也朝窗外看,一開始,只看到空蕩蕩的天空,幾只麻雀飛過,棲在黑黢黢的廢棄電線桿上,不時整理羽毛。后來,我明白過來,單哥目光所停留的地方,并不是半空,而是家屬區(qū)的入口。我看到白色的紙扎馬還靠在門口,有一陣北風吹過,吹得白馬在原地打了個晃兒,仿佛活過來。
那里就是。單哥說,不過前幾年,房子被推了,現(xiàn)在是殯葬用品商店。
我臉上一陣酥麻,渾身起了戰(zhàn)栗。我知道那間空房間再也找不到了。
我跟她只說過那一次話。后來單哥說。那次她還問我,來這兒找誰。我說,找一個替身的真身。她問我,那個替身是誰。我說是我父親。他替一個死人多活了十五年,把自己活沒了。我現(xiàn)在在找他。她沒再說話。后來就走了,沒跟我們告別,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看著殯葬用品店,有一剎那,仿佛看到二姑遠去的背影消失在白色紙扎馬旁。她的旁邊似乎還有一個男人。隨后,他們一同走向清水河的對岸。不知道二姑的臉上,是否依然流露出洪水退去時,她站在連廊陽臺上的表情。
有好一會兒,單哥注視著麻雀,默不作聲。那只麻雀撞了一會兒窗子,累了,停在地上一件舊衣服上休息,半閉著眼,又再睜開,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單哥叫我把那只麻雀抓住,放生。我聽從他的話,像被催眠似的,慢慢向麻雀挨過去,然后,輕輕捉住它。麻雀的身體很暖,在我手里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我走到窗邊,從缺口處將它拋到空中,麻雀立刻張開翅膀,直飛向家屬區(qū)的入口處。那里曾經有一棟房子。
我也該走了。單哥在我背后,喃喃地說。
放飛麻雀后,單哥陪我走了最后一段路。那時候,我們再次看到了清水河,它忽然從一片山間冒出來,隨后奔涌起來。
我告訴單哥,不用送,我能找到公交站點,自己走就可以。單哥搖搖頭,說我找得不對,他知道一條近路,是原來工廠的人走的,以前到鎮(zhèn)上,去市里,都從那兒走,現(xiàn)在荒廢了。我對他說,只管告訴我路線,我方向感好,保準找對地方。而單哥說,他也要去那里,他打算離開了。
徹底離開嗎?我問他。
他在一陣微風和流水聲中點點頭。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有這樣的念頭,就算離開,也應該回家收拾收拾行李。不過我沒細想,還沉浸在覆滅的39棟樓里,我恐怕二姑的魂跟它的命運一樣,再也找不回來了。
后來,我們見到一座山洞,樣子形同我在工廠見到的,同樣隱藏在密林深處,像一個人輕輕張開嘴巴,仿佛這樣,我們就能看到它的心臟。
從這里出去,就是外面的世界了。單哥對我說。
以下,是單哥在分別前對我所講事情的記錄。雖然那次拍攝的照片沒有被刪除,也沒有無緣無故從我腦袋里消失,但在這個夜晚,我仍感到害怕,也許是為時間擔憂。我唯恐那樣的怪事再次發(fā)生,只得拿起筆:
1963年,一個夏日午后,單哥正被由教室窗戶漏下的日光正曬得昏昏欲睡,他像騎著一匹駱駝,在沙漠中行走,身子在駝峰間左搖右晃。他還是個小學生,在縣上最好的八一子弟小學念書。正當他要趴在駝峰上睡去時,教室的大門被推開,老師駝鈴般的授課聲突然中斷。他睜開眼,看到教導主任和他念中學的姐姐出現(xiàn)在門口,姐姐的面色如父親慣用來喝酒的那口白瓷缸,陽光在她背后像一束束刀。她抿了抿嘴,之后以蚊蠅般大小的聲音對他說,收拾東西跟我回家。他愣了下,站起來,將書本囫圇塞進書包,于眾目睽睽之下,恍恍惚惚離開教室。
回家的路像夢里永遠走不到頭的沙漠,那天,單哥的姐姐一言不發(fā),只拉著他的手匆匆行走。在多次開口與姐姐對話未果后,單哥噘起嘴巴,在接下去的路途中裝作一匹沉默的駱駝,想在這場與姐姐“誰先開口說話”的比賽中獲得勝利。
家里的大門敞開著,他看到屋內坐著三個陌生人,兩男一女,蹺著二郎腿在沙發(fā)上。地面堆著他們的行李,厚厚的被褥已經發(fā)黑。母親挺著肚子,坐在一只木椅上,仿佛是客人。
三人自稱是單哥的父親黃千鈞的哥嫂,家住湖北農村,這次是來找黃千鈞的。他們說,他們的弟弟黃千鈞抗戰(zhàn)時期進部隊,官至指導員,地位僅次于連長,一直與家人保持書信聯(lián)系,直到黑山阻擊戰(zhàn)的時候,人忽然失蹤??箲?zhàn)勝利后,他們多方打聽黃千鈞的下落,一直無果,以為他在黑山阻擊戰(zhàn)時戰(zhàn)死了。后來聽到政策,說烈士家屬都有撫恤金,黃千鈞在湖北有媳婦和兒女,他的哥嫂便代弟媳做主,向政府索要。政府多方查證,查了很久,終于打聽到,黃千鈞沒死,還好好地坐在臺城縣委的第三把交椅上,于是三人千里迢迢從湖北趕到東北。
當臺城縣委的人,將一行三人領到黃千鈞面前時,三人都有些傻眼。原本雙目狹長,顴骨凸出的黃千鈞,似乎浸足了北方的水土,搖身一變,成了眼前這位已經近視,方臉,闊眉,并且身高足足高了一頭的男人。他們受到這位黃千鈞的熱情接待。他與自己的哥哥、嫂子狠狠握手、緊緊擁抱,幾近熱淚盈眶。三人被唬得暈暈乎乎,剛接過黃千鈞沏好的茶水,便聽到他說,自己要趕快回家一趟,把妻子和孩子接來,與哥嫂相認。就這樣,他們的弟弟,那個叫黃千鈞的男人,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一溜煙在辦公室的門口隱去身影。三人在縣委辦公室坐了半天光景,依然不見黃千鈞回來。還是大嫂率先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她兀地站起來,在縣委大樓嚷開了,鴇媽養(yǎng)的!被騙了,那是個假黃千鈞,我說我叫他二苕,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呢!
黃千鈞就此人間蒸發(fā),沒有人尋到他的蹤跡。樓下收發(fā)室老頭兒說,自己一直盯著大門,就沒看到黃千鈞出縣委大樓。而二樓辦公室一位新來的女人卻說,自己在樓下院子里看到過黃千鈞給花壇里的花澆水,不過她也說不上來后來他去了哪里??h委派人去了黃千鈞家里,發(fā)現(xiàn)他們家大門緊閉,問了隔壁鄰居,都說沒看到他們家有人回來過。沒有辦法,縣委的人只能暫時將黃千鈞的哥嫂安頓在黃千鈞家附近,又把單哥的母親、姐姐還有弟弟找回來,勒令他們,在沒有找到黃千鈞之前,誰也不準離開這所房子半步。黃千鈞一旦回來,要立刻向組織匯報,否則后果自負。
單哥不記得自己那時候問過多少次,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問到母親煩了,姐姐煩了,弟弟也說他是鸚鵡,除了重復就不會說話。黃家三人倒是沒有為難他們一家,只是霸占了最好的屋子,最好的炕,要求一人一天吃一枚雞蛋,三天吃一次肉?,F(xiàn)在記起來,單哥總能想到母親祁卓英挺著肚子,在灶臺邊為三位不速之客做飯的樣子。
半個月后,縣委來了人,說黃千鈞找到了,在縣委辦公大樓的第五層。第五層沒屋子,是整座樓房的閣樓,黃千鈞的脖子就被麻繩拴在閣樓的房梁上,已經死透,發(fā)臭了。他的血水,滴到了樓下,滴到四樓那個新來的女人頭上,她摸著頭,往上面瞧,那尸水又滴在她的面龐,女人胡亂擦著,隨后捂著嘴,喊起來,誰家的臭豬肉晾樓上去了,熏死了。四樓辦公室的人都往房頂上瞅,他們一齊發(fā)現(xiàn)了那一大朵狀似蓮花的洇跡,異口同聲道,誰家晾這么大一頭豬。
當眾人通過一條狹窄的通道進入五樓,才發(fā)現(xiàn)了黃千鈞,死亡的氣味立刻彌漫整座大樓。人們七手八腳將他從梁上取下,運走,收發(fā)室的老人沒往前湊,躲在一旁,看到了那三頁懺悔信,最上面,還擱著一只英雄牌鋼筆,是黃千鈞隨身攜帶的那支。雖然他不識字,但他還是悄悄走過去,將鋼筆揣進口袋,隨即撿起三頁紙,張開手臂,奮力揮動起來,說,看哪,假黃千鈞還留了遺書!
家中沒有人見過那封信的樣子,除了母親。單哥、單哥的姐姐、弟弟,只是在那天下午,聽到了縣委人員對信的復述。他們的父親,在信中聲稱自己是名孤兒,參軍后在十連做了通信員。指導員黃千鈞對他關懷備至,并且信任他,教他念書、識字,又將整個連隊人員的名單、檔案裝在一個挎包里,托付給他,讓他代為保管。為不辜負指導員的苦心,他勤加練習,將挎包里的所有檔案當作閱讀材料,牢牢記住那些不認識的生詞生句,然后再用樹枝,在地上將它們寫滿。久而久之,因為太過熟悉,他得以將戰(zhàn)友的信息倒背如流。黑山阻擊戰(zhàn)時,由于戰(zhàn)事過于激烈,他們全連戰(zhàn)死,只有他一人僥幸逃過。黃千鈞臨死前,他就在他身邊,黃千鈞對他說,以后,你就是我,替我活下去。說完,眼睛就閉上,再沒睜開。
等他站起身,看著周圍遍布戰(zhàn)友的死尸,而自己身上仍背著那只裝有所有人信息的挎包。就是那個時刻,黃千鈞的話像道閃電擊中他。也許是因為死過一次,他不再有怕,他下定決心,余生將以黃千鈞的面貌示人,讓全天下都知道黃千鈞的名字,他不再是孤兒,也不只是個小小的通信員,這樣才能不辜負黃千鈞。他走了三天,趕上了另外的部隊,因為對黃千鈞的性格、檔案了如指掌,他瞞過了那個連隊的人,順利成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黃千鈞。也許是因為太過投入,他演到自己都忘了,假黃千鈞在人生最后的時刻,在那封名為懺悔信的遺書中,從頭到尾沒有交代自己的真實姓名和身份,當然,也沒有一句對家人的囑咐,仿佛是一場倉促的辭行??h委人員說,假黃千鈞只痛心疾首于自己的謊言,說他愧對黨的教育,人民的信任,愧對黃指導員的培養(yǎng),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羞愧難當。無以為報,唯有以死謝罪。
我不知道單哥是如何知曉線索的,他就這樣來到黃千鈞戰(zhàn)死的地方。黃千鈞的尸體早不知去向。這里已是一處兵工廠。他在這里住了下來,住了許多年,因為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里。
替身當久了,真身也會忘記吧。臨走前,他對我說。
這也許才是問題的關鍵,我想。但在此之前,我仍陷于矛盾。比如,單哥如何知道黃千鈞葬身之地的?以及他為何來找黃千鈞?既然他知道,黃千鈞并不是自己的父親,那他尋找的意義是什么?再比如,單哥的姓氏從何而來?他既不姓他父親的假名黃,也不姓母親的姓氏祁,那么他的姓,單,是誰呢?難道是他的繼父?
凡此種種,終于讓我腦袋昏昏。我遺憾自己沒能追問,當時只陷在二姑走失的靈魂中。而直到今日,我終究沒能找到二姑的魂,也沒有為單哥拍下哪怕一張照片。
入睡前,我的眼前再次浮現(xiàn)與單哥分別的場景。那天,我與他一同進入長長的山洞隧道,原來里面流淌著清水河,水聲在巨大的洞穴中發(fā)出劇烈的轟鳴聲。河水兩面,是一米多長的人行道,單哥走在前面,我緊隨其后。
他同我講這里曾經的樣子,一到晚上,隧道里的燈便亮起來,人們在兩側的道路結伴而行。男男女女,成群結隊,有的剛下工,有的從外面趕回來,穿中山裝,拎著布袋,幾輛飛鴿牌自行車疾馳而過,留下一連串笑聲。一時間,我仿佛看到隧道里燈火通明的樣子,我朝那些迎面而來的面孔微笑,他們也還我以微笑。我小心著錯身,從他們身邊避過。前方,我看到,不知誰的袋子漏了,蘋果滾落一地,一個身影背對著我,我正準備上前,幫忙拾撿,忽然腳下一空,右腳踩進了冰冷的河里。鞋子立刻濕透了。
燈光暗下去,我看到自己手機發(fā)出的電筒光,正照在身前一片坍塌的路上。單哥已離我很遠。我忙將腳從河里抽出來,踩著幾塊墊腳石,躲過那方坍塌的路,繼續(xù)向前,準備趕上單哥??僧斘以俅纬翱磿r,單哥已不見蹤影。
洞口的盡頭,有幾個晃動的人影,我走到近旁,才發(fā)現(xiàn)是一對夫妻,他們正陪著女兒在河里嬉戲。此時,天光豁亮,我仿佛跟著世界再次睜開眼。
單哥依舊蹤影全無。
我問那個穿著鳥骨頭圖案運動服的男人,見沒見一個穿白色的確良上衣的高個子男人從洞里出來。男人茫然地沖我搖搖頭,而他一旁穿情侶款服裝的女人也表示沒看見。
只有那個小女孩,忽然從河里撿起一塊石頭,朝遠處扔出去,石頭砸進清水河,濺起一片水花。她說,她剛才看見一個男人,從路邊跳進了水里,像紙片那樣薄,然后,就順著河水漂走了。
作者簡介
高翔,1988年生,遼寧丹東人,青年寫作者。小說散見于《鴨綠江》《特區(qū)文學》《上海文學》《作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