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應 王夢然
DOI:10.16366j.cnki.10002359.2024.02.11
摘要:王船山《讀通鑒論》中的公私觀對歷史上的公私觀作出了全面系統(tǒng)的批判性評析,并將公私從人的內(nèi)在道德意識延伸至治國安邦、國家大義和文明延續(xù)的論域,使公私觀包括個人修德、國家治理和文明發(fā)展諸方面的要義,將中國倫理文明的公私觀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王船山公私觀的倫理蘊含和價值指向表現(xiàn)在將公私觀與義利觀聯(lián)系起來分析,深刻論述了“古今之通義”的至上價值;將公私觀與興衰觀聯(lián)系起來分析,深入探討了“社稷輕而民為重”的價值機理;將公私觀與歷史觀聯(lián)系起來加以分析,深度揭示了“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的歷史理性。弘揚王船山公私觀的合理因素,對于我們培育社會主義公私觀,培育正確的歷史觀、文明觀、道德觀,建設中華民族現(xiàn)代倫理文明,具有精神啟迪和價值滋潤的時代意義。
關(guān)鍵詞:王船山;《讀通鑒論》;公私觀
作者簡介:王澤應(1956—),男,湖南衡陽人,湖南師范大學道德文化研究中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德文化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倫理學原理、中國倫理思想史、應用倫理學教學與研究等;王夢然(1995—),女,河南新鄉(xiāng)人,湖南師范大學道德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倫理思想史相關(guān)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21AZD105)
中圖分類號:B24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359(2024)02007608收稿日期:20230605
公私觀是“中國人民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重要體現(xiàn)”。它同義利觀、理欲觀、志功觀、仁富觀等一并構(gòu)成中華文明價值體系中的核心命題和價值觀念,對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經(jīng)濟生活、政治生活、精神文化生活和社會生活均有著價值預制、價值拱立和價值引領(lǐng)的重要作用。王船山認為:“天理之存亡,大道之得失,天命人心之去留,公私而已矣?!薄蹲x通鑒論》作為中華文明史上一部分析歷代成敗興亡、盛衰得失和評價歷史事件及歷史人物,探討歷史發(fā)展動因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的歷史哲學著作,不僅對歷史上的公私觀作出了批判性的總結(jié)評析,對傳統(tǒng)儒家建立在人的道德品質(zhì)和公私對立基礎(chǔ)上的公私觀進行了守正創(chuàng)新的闡發(fā),將公私從人的內(nèi)在道德意識延伸至治國安邦、國家大義和文明延續(xù)的論域,使公私觀包含了個人修德、國家治理和文明發(fā)展諸方面的要義,而且結(jié)合歷史遞嬗、文明傳承以及華夏民族“自愛其類”“自制其倫”等內(nèi)在需求闡發(fā)了一系列“破塊啟蒙,燦然皆有”的理論命題和觀點,將中國傳統(tǒng)的公私觀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立足新時代以中國式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現(xiàn)實要求,批判性地探討《讀通鑒論》公私觀的深刻內(nèi)涵及價值取向,無疑有助于我們正確處理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關(guān)系、培育形成與新時代建設社會主義倫理文明相適應的公私觀。
一、將公私觀與義利觀聯(lián)系起來分析,論述“古今之通義”的至上價值
《讀通鑒論》的公私觀旗幟鮮明地將公私觀與義利觀聯(lián)系起來并探討二者之間的本質(zhì)內(nèi)涵及其相互關(guān)系。既以義利來界說公私的意義又以公私來揭示義利的內(nèi)涵及其層級的價值取向性,充滿著對“公義”的價值推崇和對“私利”的倫理貶抑,這是對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古今之通義”的高度肯定,以及對損害、傷害和危害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一己之私利的批判和抨擊。
《讀通鑒論》是王船山晚年通過閱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而寫就的一部史論結(jié)合、史思并重的歷史哲學著作,是一部借評論歷史上的人物與事件以使人“見道明理”(賀麟語)的歷史哲學和歷史倫理學名著。在《讀通鑒論》中,王船山首先將公私觀與朝代更迭聯(lián)系起來分析,認為中國歷史上的朝代是如何在“私天下”的運演中實現(xiàn)自身的更迭,又是如何借助“理性的機巧”造成“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的局面,由此闡發(fā)了“若夫國祚之不長,為一姓言也,非公義也。秦之所以獲罪于萬世者,私己而已矣。斥秦之私,而欲私其子孫以長存,又豈天下之大公哉”等許多深刻的理論命題和觀點,凸顯了公私觀對于中國歷史、中華民族、中國人民和中華文明的獨特意義和價值。
(一)對公天下的推崇與對私天下的批判
貫穿《讀通鑒論》公私觀的一條最基本的紅線即是對公天下的推崇和對私天下的批判。王船山肯定堯舜禹時期的王道之治,認為那是一個“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治道之世,“堯、舜之以天下為公者,秩然于天理之別,使中國恒有明王而競中國也”。堯舜時期的“以天下為公”體現(xiàn)在“先王親親以篤天倫,而枝干相扶之道在焉。先王尊賢以共天職,而心膂相依之道在焉”,形成了“公天下”的善政與善治局面??墒?,在“秦、漢以降,封建易而郡縣壹,萬方統(tǒng)于一人,利病定于一言”的情況下,“天下為公”遭遇嚴重的坎限,不僅國是日非,而且嚴重抑制了人才的選拔和任用。君王都按照自己的私欲好惡來使用人才,形成了“惡天下之賢而喜其不肖者”的現(xiàn)象,這完全是“家天下”和“私天下”的產(chǎn)物,在導致“生民之荼毒”的同時也對君主自身造成了“不保天下”和士庶人“不保其身”的險惡局面。那些“欲其子孫以長存”的君主,看重的絕不是什么天下之大公,而是一家一姓的“私天下”?!八教煜隆北厝粚е隆耙砸蝗酥蓴程煜隆?,進而演繹出一幕幕篡弒、戰(zhàn)禍、劫亂的歷史悲劇?!八教煜隆笔请y以保天下的,“私天下”于一身也是難以保其身的,這是被無數(shù)歷史事實證明的一道鐵律。
王船山深刻論述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治理天下必須建構(gòu)大公至正的制度倫理,“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盜逆之所可尸,而亦非一姓之私也”。中華民族要避免孤秦、陋宋之亂禍,就必須堅持“天下為公”和“公天下”的原則立場,“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天下”與“一人”的關(guān)系深深植根于王船山的愛國主義情懷和對民族文化的信心之中,天下與一人的關(guān)系并不是對立的而是相輔相成的。當天下與一人成為對立面時,對于治國安邦將形成毀滅性的打擊,民族凝聚力向心力也將不復存在,更加無法在未來的道路上蕩滌秦愚、洗刷宋恥。只有“不以天下私一人”才能夠?qū)崿F(xiàn)民族復興、大公至正的社會理想。
王船山在論述中強調(diào)了“一人”與“天下”的有機關(guān)系,強調(diào)了天下的所屬范圍,認為天下人是由每一個個體成員所組成,天下成為一人之私產(chǎn)和君王以個人意志的好惡去決定政治走向和民治即是極大的不公。“天下”的概念也不僅僅是指民眾及其意識也包含著統(tǒng)治者,“不以一人疑天下”中的“疑”更指向統(tǒng)治者治國策略中的意志導向性原則,即不能使一人對天下人抱有不信任的態(tài)度進而將天下所有人都視為政治對立面的含義。那種將天下萬物都當做私己的獨有存在而不能信任和任用的態(tài)度實質(zhì)上已然陷入帶有自我執(zhí)念的個體中心主義之中,因而無法對于天下賦予強烈的責任感和激勵天下人關(guān)心參與政治治理的積極作用。唯才是用任用賢能就無法得以實施,最后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擺脫“孤秦”“陋宋”的政治格局與自取滅亡的政治悲劇就必須將“一人”與“天下”的關(guān)系上升到王朝存續(xù)國家興亡的天下大勢之中。“不以天下私一人”的本質(zhì)在于“公天下”的政治倫理道德視域下的統(tǒng)治者與民眾作為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guān)系之間的義務與責任的能動關(guān)系,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私一人”映照出統(tǒng)治的不穩(wěn)定性,對于民眾來說更是關(guān)系到“生民之生死”的必然因素。
(二)“公者重,私者輕”及與之相關(guān)的“三義說”
王船山《讀通鑒論》公私觀最為出彩也最有新意的地方在于將公私之辨與義利之辨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通過“三義說”來辨析其間的公私性質(zhì),由是凸顯了“公者重,私者輕”的倫理意義。王船山指出:“有一人之正義,有一時之大義,有古今之通義;輕重之衡,公私之辨,三者不可不察?!薄耙蝗酥x”是就臣子對君主的忠誠和勇?lián)懒x而言的,亦即“事是君而為是君死,食焉不避其難,義之正也”。倘若臣下盡力效忠的君主并不是天下人所共奉的君主,這樣的忠義“則一人之私也”,也可稱這樣的忠為私忠、義為私義。此乃“君臣者,義之正者也,然而君非天下之君,一時之人心不屬焉,則義徙矣;此一人之義,不可廢天下之公也”?!耙粫r之大義”是說臣民所忠于的君主是天下所共奉的君主,君主也有著敬德保民、勵精圖治的治政美德所彰顯出來的時代大義,反映著人心的認同及其歸屬?!耙砸蝗酥x,視一時之大義,而一人之義私矣?!备鶕?jù)“公者重,私者輕”的倫理原則,我們就應該輕一人之正義,而重一時之大義,因為一時之大義反映了天下臣民對于所共奉君主的忠誠以及所共奉君主治理天下所帶來的公共利益的增長和促進,而一人之正義僅僅反映了臣子對于君主個人身家性命的忠誠與保護,無疑屬于私義。但是,如果把“一時之大義”置于中華民族生存發(fā)展的根本利益和長遠利益即“古今之通義”的大框架下來看待,“以一時之義,視古今之通義,而一時之義私矣”。
在王船山看來,維系中華民族生存發(fā)展的“古今之通義”是民族大義,遠比保持對天下所共奉的君主忠誠的一時之大義要高很多,其公的性質(zhì)、價值和境界都是至高無上的。因此,每一個華夏子孫都應當培樹起“古今之通義”這一至上公義,始終以維護國家民族的整體利益、長遠利益為價值追求的核心要義。與對義的三重區(qū)分相對應,王船山還把“天下之罪人”區(qū)分為“一時之罪人”(如盧杞),“一代之罪人”(如李林甫)和“萬世之罪人”(如桑維翰),進一步凸顯了他“不以一時之君臣,廢古今夷夏之通義”的公私觀宗旨。王船山“三義說”及其與之相關(guān)的“三罪人說”是在“公者重,私者輕”的倫理原則指導下分析出來的,既很好地區(qū)分了義利的層級及其善惡的利害,又使得公私觀借助義利觀獲得更加豐富深刻的內(nèi)容,從而為評價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或歷史活動提供了價值評量、價值裁決的標準和尺度。
(三)“知小大公私之辨”是堅守初心和成為君子的重要條件
《讀通鑒論》卷十五中提出了“夫既以名義為初心,則于義也當審”的觀點,并認為“為先君爭嗣子之廢興,義也”,“為中國爭人禽之存去,亦義也”,兩者可以并行不悖,但是如果在二者“不可兩全”的時候,那么“先君之義猶私也”。而“中國之義,人禽之界,天下古今之公義也”?;谡_的公私觀那就應該“不以私害公,不以小害大”,理直氣壯地維護天下古今之公義,而舍棄“先君之義”。人都有堅守并保全自己初心或本心的追求或愿望,也必須將這種堅守并保全初心的意志同追求公道大義結(jié)合起來,“捐小以全大”才能夠“與其初心小異而不傷于大同”。先秦時期管仲去事奉與自己有殺主之仇的齊桓公,孔子贊許這是符合仁義之道的選擇,這是因為在孔子看來管仲區(qū)分了小義與大義、公義與私義,“以其知小大公私之辨也”。王船山指出:“君子之稱管仲曰‘徙義,徙而不傷君子之素,則合異于同,而無愧于天下?!笨梢?,王船山始終將國家民族大義和古今之通義置于極其重要的地位,賦予這種維系中華民族自古至今生存發(fā)展之根本利益、長遠利益的“古今之通義”以至高無上的公義或大公的性質(zhì),體現(xiàn)了他論公之內(nèi)涵本質(zhì)的層次性和高階性。其關(guān)于“天下之罪人”因私欲而導致的惡果的層次性界定又體現(xiàn)了他論私之內(nèi)涵本質(zhì)的層次性把握,在揭示出“公”的層次性及其與之相應的善果的同時又揭示出“私”的層次性及其與之相應的惡果,將傳統(tǒng)抽象或一般意義的公私觀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促進了人們將天下為公與維護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而諸凡為私都是對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損害、傷害和危害,這一公私觀矗立起了維護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價值觀旗幟,具有以公私觀來“明善惡”“別正邪”“識榮辱”的獨特效用。
二、將公私觀與興衰觀聯(lián)系起來分析,探討“社稷輕而民為重”的價值機理
王船山的公私觀不僅特別推崇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至上公義,還對生民之生死予以特別強調(diào),直接地將“生民之生死”定義為“公”,將“一姓之興亡”視為“私”,凸顯了國之興亡以生民之利益為重和關(guān)注生民之生死的民本主義治道思想,這是對傳統(tǒng)公私觀以忠君為公的批判性超越。王船山公私觀中的“公”既是中華民族“古今之通義”的集中呈現(xiàn),又是“生民之生死”的價值界說,明確地認為生民之生死高于一姓之興亡,“社稷輕而民為重”,甚至“寧喪天下于廟堂,而不忍使無知赤子窺竊弄兵以相吞噬也”,表現(xiàn)出對普通百姓生命價值和生存權(quán)益的高度關(guān)注。
(一)“生民之生死,公也”“一姓之興亡,私也”的公私界定
在王船山看來,君主“欲其子孫以長存”,實際上都是在保護自己的家天下或私天下,同天下之大公往往背道而馳。君主論國祚之長短,大多從一姓之興亡立論,所遵循的并不是天下之公義。只有某些超越了君主家天下或私天下視域的朝中有識之士和士大夫才有可能上升到公天下的層面,提出為天下萬民謀利益、爭生存空間的思想理論或?qū)嵺`主張。王船山即是憂國憂民之士大夫的典型代表。王船山在卷十七梁敬帝之《臨川民周迪起病據(jù)上塘》一篇中,旗幟鮮明地提出了“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的觀點,把“生民之生死”亦即普通百姓的生死存亡看作是華夏文明必須維護和追求的公義,而把“一姓之興亡”亦即代表私天下和家天下的某一姓氏或朝廷的興亡看作是私事,堅持認為有公義之心的人們完全可以不去理會“一姓之興亡”這樣的私家之事。在卷十一晉武帝之《晉封同姓害愈于魏削宗室》一篇中,王船山也提出相似觀點:“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碧煜虏⒉皇且患乙恍盏乃疆a(chǎn),而是天下人所共有和公有的,天下應當姓公、為公。所有的人都有權(quán)在天下正常地從事自己的生產(chǎn)生命活動,基本的生存權(quán)益應當?shù)玫揭脖仨毜玫阶鹬睾捅Wo。王船山認為,在君主專制的家天下框架中,一姓王朝通常會為了一己之私治理國家,只考慮一姓王朝的興亡而不在乎普天下生民的利益,他認為這是非公義的,與其倡導的公天下理念相齟齬。天下“非一姓之私”的觀點是王船山政治倫理思想的核心,所以他所認定的政治理想目標就在于對民生民權(quán)及國家民族整體利益的維護與發(fā)展。在他看來,天下為公并不是與普通百姓個人利益相脫離或者相對立的,真正的公道正義就是要使每一個普通百姓的生存得到尊重,利益得到滿足。絜矩之道的本質(zhì)就是要使每一個人的利益得到正當?shù)膶崿F(xiàn),人與人之間、家與家之間、團體與團體之間在利益上既相互尊重又彼此兼顧,實現(xiàn)利益上的共生共贏共發(fā)展,此即是公道天理的內(nèi)在要求也是其合理化實現(xiàn)。
(二)“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的價值論說
與對“生民之生死,公也”的價值認定相關(guān),王船山肯定了“人欲之各得”的“公理”性,反對將一切人欲歸之于“私”的范疇予以譴責或祛除。他認為,天理人欲具有同行而不相離的關(guān)系,天理即在人欲之中,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每一個人的欲望能夠得到各自的滿足就是天理之最普遍性的實現(xiàn),“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獨得,即公也”,只有讓每一個人的人欲都得到正當?shù)臐M足才是“公欲”,才是“天理”。人欲之各得就是人欲之大公,亦即“天理之至正”?!袄灰娙f物之公欲,而即為萬物之公理?!边@里,萬物之公欲與萬物之公理是高度一致的,離開了萬物之公欲就沒有萬物之公理,人世間的欲望也是一樣,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每一個人都有在天下生活的權(quán)利和自由,只有讓每一個人的欲望都能得到正當?shù)膶崿F(xiàn)和滿足才是天理之“大同”“至正”的表現(xiàn)。因此,不存在脫離“人欲之各得”意義上的絕對或純粹天理。他還論述了“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所內(nèi)含的對人欲之各得的肯定意義,指出:“財散則民聚。散者,非但百姓之各有之也,抑使邑郡之各有之也?!斁蹌t民散。聚者,既不使之在民,又不使之給用,積之于一帑,而以有用者為無用也。散則以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聚則廢萬事之用而任天下之危?!贝思粗挥凶尅叭擞鞯谩辈拍軌?qū)崿F(xiàn)天下安定和諧,如果統(tǒng)治階級不能尊重普通百姓的生存權(quán)益和發(fā)展欲望,僅僅注重個人或小集團私欲的滿足,那么勢必導致民心失卻,最后導致官逼民反、揭竿而起的后果。這是王船山公私觀最具有民本情懷和啟蒙性質(zhì)的地方。
(三)民生高于綱常名教的價值選擇
政治上的王道就是天下人要共生共存、相親相和,民心是君主必須守護的價值核心,只有天下齊心,君主的統(tǒng)治才是有意義的。生民的生死也即是君主要考慮的民心所向,若君主只考慮自己一人一家一族的利益,不將生民利益深度考量,那么勢必造成天下渙散,君主也因此喪失了統(tǒng)治的合法性。王船山認為,不管在任何時候,都應當關(guān)注“生民之生死”并以此作為維持天下大公的政治倫理原則。
在卷九獻帝《臧洪食人之罪不可逭》中王船山說道:“張巡守睢陽,食盡而食人……困守孤城,殺愛妾以食將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于義未也,而食人之罪不可逭矣?!敝恋露d(757年),安慶緒派其部將尹子琦率軍進攻作為江淮門戶的睢陽(今河南商丘),張巡與許遠在糧盡草絕求援無望的極端困難之下死守睢陽,將南侵叛軍抵擋至東南門戶。城內(nèi)糧草斷絕之時,張巡將其愛妾殺之以犒賞將士,最終因糧絕人亡被俘遇害。在王船山看來,以道德的名義做著不人道的事情,就將人道置于萬劫不復的地位了。人性是道德的基礎(chǔ),不論多么危急的時刻,保持人性的存在是道德存在的首要因素,喪失了人性,與禽獸何異?由此觀之,他將生民之生死的公道意識作為民本主義的價值目標,主張人之生命的價值高于政治生活的價值,政治生活必須以尊重和維護蕓蕓眾生的生命價值作為至上原則才能體現(xiàn)出它的合道德性。
在《讀通鑒論》卷末敘論四“因時宜而論得失”中,王船山提到國家治理之道必須與時偕行,必須始終把滿足百姓生老病死的生存發(fā)展需要作為治道的最高目標和價值追求?!蹲x通鑒論》作為史論評價著作,對于君王及其政史評價核心落在以民為本或“惠民”之上。王船山在道德原則問題上堅持“天下之大公”,并把此原則作為天理的尺度。所謂的“公”也體現(xiàn)出一定的社會群體關(guān)系,群體有大小,公也有廣義狹義之分。他心中的公始終注目于生民之生死亦即是否符合生民生存發(fā)展的根本利益,這一點是其公私論的核心所在?!俺职偈酪陨洗蠊摗币髨猿謴摹凹疵褚砸娞臁钡挠^點來看待歷史和評價歷史人物,始終堅持天下是天下人所共有的,亦即堅持“循天下之公”的倫理原則和價值立場,“天下非夷狄盜逆之所可尸,而亦非一姓之私也”?!按蠊琳馈币彩请S歷史發(fā)展而不斷與時俱進的。倘若一個朝代已經(jīng)延續(xù)百世以上,我們秉持百世以上的大公之論,則即使前代有五帝、三王的大德,天命終究在歷史的鼎革遞嬗中發(fā)生了變化,我們又怎么能強行維系前朝的存在呢?所以杞國很難足以延續(xù)夏朝,宋國也無法延續(xù)商朝。王船山指出:“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今日者,君子不以立事;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王船山的“道”立足于古今發(fā)展的趨勢,而人類社會生活的制度法令尤其要遵循“事隨事遷,而法必變”的發(fā)展規(guī)律。王船山對社會制度的預見不僅來自他對歷史發(fā)展的推導,也來自他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研究。
三、將公私觀與歷史觀聯(lián)系起來分析,揭示“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的歷史理性
(一)對秦之私天下及其后果的深刻剖析
《讀通鑒論》第一篇評論的是中國第一個專制主義大一統(tǒng)王朝的締造者——秦始皇嬴政,秦始皇滅六國后將郡縣制推向全國,這是鞏固秦帝國統(tǒng)治、建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制度的一項重大舉措。王船山充分肯定了郡縣制的進步意義,指出郡縣制代替分封制不僅是大勢所趨,而且是理所當然,有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這一論點體現(xiàn)在卷一秦始皇“變封建為郡縣”中,他提出了怎樣才是君主政治下的“天下為公”?!皠葜?,豈非理而能然哉?天之使人必有君也,莫之為而為之。故其始也,各推其德之長人、功之及人者而奉之,因而尤有所推以為天子。人非不欲自貴,而必有奉以為尊,人之公也?!本髦频摹肮奔醋屨嬲胁拍苡心芰χ卫砻癖姷娜藫尾潘闶翘煜聻楣F鸪跞藗兺婆e德高望重有功于民眾的人為主,然后再從這些人當中各自推舉德行最高、功勞最大的一人為天子,這是出于人們的公心?!肮耪咧T侯世國,而后大夫緣之以世官,勢所必濫也?!瓎韬簦∏匾运教煜轮亩T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測,有如是夫!”王船山指出,諸侯的世襲罔替勢必會造成官職泛濫的局面,貴族家永久傳承,不論好壞都可以享受特權(quán)帶來的好處,但天降生人才是不選擇門戶的,貴族中不乏愚蠢頑劣之輩,寒門也不乏優(yōu)秀人才,且優(yōu)秀人才并不甘心屈居于貴族頑劣之輩之下,這就會造成階級沖突。郡縣制的設置雖然也會有用人不慎殘害百姓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但百姓可以借助朝廷力量罷免或貶降官吏的方法解決自己的困境。
“秦之所滅者六國耳,非盡滅三代之所封也。則分之為郡,分之為縣,俾才可長民者皆居民上以盡其才,而治民之紀,亦何為而非天下之公乎?”實行郡縣制對天子來說會增加沒有諸侯輔助的困境,但從整個天下考慮實行郡縣制的弊病就比分封制要小得多。秦始皇設置郡縣是為了私有化天下,卻無意中使天下走上了合理的道路,這就是王船山所提出的“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的論點。蕭公權(quán)在《中國政治思想史》中認為:“船山此論,得未曾有,不徒一掃秦漢以后‘兩端爭勝之說,即黃、顧所言亦當在攻排之列。梨洲欲復方鎮(zhèn),亭林欲寓封建于郡縣之中。雖明知封建不能復行,而均主張修改郡縣之制,使與封建相近。船山獨認郡縣為中國政治演變之必然結(jié)果,不容后人為任意之取舍……黃、顧深懲宋明專制之弊,故欲以封建分權(quán)之遺意矯正集權(quán)。船山立論則不專對一時一代之得失而著眼于政治進化之客觀事實?!睉撜f,這一評論切中王船山關(guān)于郡縣制思想闡發(fā)的實際,也與他“理隨勢遷而法必變”的進化主義歷史觀和制度倫理思想相吻合。
(二)對漢唐私天下及其功效的理性揭示
王船山根據(jù)他所接觸到的文獻資料和考察過的遠古文化遺存來觀照中華文明進化發(fā)展的歷史進程,揭示了人類從“植立之獸”到“文之不備”的夷狄再到文明人的進化發(fā)展過程,揭示了由萬國分立而日趨統(tǒng)一、由封建而郡縣的進化發(fā)展過程,也揭示了從原始公有經(jīng)家天下到私天下再到公天下的進化發(fā)展歷程,真正的公道也是在應對私欲的挑戰(zhàn)中不斷進化發(fā)展的。秦變封建制為郡縣制完全是順勢而合理的行為,有著“合古今上下皆安之”的倫理價值。除了對秦始皇以“私天下之心而罷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作出某種意義上的肯定以外,王船山還對漢武帝開邊拓土的私欲予以表彰,認為有重要的公義拓展。他指出:“遐荒之地,有可收為冠帶之倫,則以廣天地之德而立人極也;非道之所可廢,且抑以紓邊民之寇攘而使之安。雖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強也。天欲開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則假手于時君及智力之士以啟其漸。以一時之利害言之,則病天下;通古今而計之,則利大而圣道以弘。天者,合往古來今而成純者也。禹之治九州,東則島夷,西則因桓,南暨于交,北盡碣石,而堯、舜垂衣裳之德,訖于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動而勞之,以是聲教暨四海,此圣人善因人以成天也?!边@里所說的天之“假手于時君及智力之士以啟其漸”同黑格爾關(guān)于英雄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的看法若合符節(jié),更比黑格爾“理性的機巧”早了一百五十多年。
王船山“通古今而計之,則利大而圣道以宏”,這使得他的思想“不惟具有深遠的哲學識見,而且又富有近代精神”。他依循同樣的思路,論述了“天”如何假武則天之手以正綱常,如何借巨奸之手以濟國家之公的機巧。他指出:“自霍光行非常之事,而司馬懿、桓溫、謝晦、傅亮、徐羨之托以售其私。裴炎贊武氏廢中宗立豫王,亦故智也……炎之誅死,天其假手武氏以正綱常于萬世歟。”自從霍光開廢立天子的先河以后,司馬懿、桓溫、謝晦、傅亮、徐羨之等人都托名效仿霍光以實現(xiàn)自己的私欲,裴炎幫助武則天廢黜中宗而立豫王李旦為新皇帝,也不過是效仿他們的舊伎倆罷了。裴炎認為豫王李旦登上皇位,自己就能自居擁立天子之功。他哪里能想到自己一旦被武則天所利用,而豫王李旦在宮中孤立無援,武承嗣、武三思已經(jīng)捷足先登,比他更快地實施篡權(quán)行動了呢?后來,裴炎被誅殺,也許是上天假武則天之手以正綱常的一個案例罷了。
在評論唐肅宗自立一事時,王船山指出:“肅宗自立于靈武,律以君臣父子之大倫,罪無可辭也。裴冕、杜漸鴻等之勸進,名為社稷計,實以居擁戴之功取卿相……肅宗亟立,天下乃定歸于一,西收涼隴,北撫朔夏。以身當賊而功不分于他人。諸王諸帥無可挾之功名,以嗣起為亂。天未厭唐,啟裴杜之心,使因私以濟公,未嘗不為唐幸也。”唐玄宗后期發(fā)生了安史之亂,李亨在裴冕、杜漸鴻等人的策劃和擁戴下即位于靈武,尊父親玄宗為太上皇。肅宗的自立,就君臣父子的倫理角度講實在是罪無可辭的,而裴冕、杜漸鴻等人擁戴肅宗的目的名義上是為社稷實際上是考慮個人的功名利祿。但是,就當時的軍權(quán)相對分散而言,肅宗的自立有助于克服軍權(quán)分散的不利影響,有利于平定叛亂,使天下重新“定歸于一”。就此而論,肅宗的自立顯然是“因私以濟公”,對唐朝渡過安史之亂的危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王船山認為,肅宗自立之罪自然無可推卸,但還是可以原諒的。裴冕、杜漸鴻等人敗壞君臣綱紀以僥幸獲取擁戴之功,唐朝雖然因他們的舉動而得以安定,但是他們依然擺脫不了名教的罪人,他們的罪惡蘊藏于內(nèi)心,怎么能夠容許寬待他們呢?
四、《讀通鑒論》公私觀的時代價值指向
(一)視“生民之生死”為公義的民生價值取向
王船山《讀通鑒論》公私觀借助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和歷史活動的分析,揭示出了“公者重,私者輕”的倫理價值取向,并在“三義說”中凸顯出了“古今之通義”的至上公義,提出了“生民之生死,公也;而一姓之興亡,私也”的理論命題,闡發(fā)出了生民的生死高于一姓之興亡的公道意義,并對秦以來“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的歷史發(fā)展機巧作出了深刻的分析。整體上論述了中華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公道意義和大公價值,大大深化了在《黃書》中提出的“仁以自愛其類”和“義以自制其倫”的民族倫理精神以及“保其類者為之長,衛(wèi)其群者為之邱”的群體主義和民族主義倫理價值觀,極大地高揚了華夏民族整體利益和中華倫理文明的地位與價值。王船山主張清算“孤秦”“陋宋”帶來的家天下和私天下惡果,堅持認為“生民以來未有之禍,秦開之而宋成之也。是故秦私天下而力克舉,宋私天下而力自詘”。民族復興和民族倫理文化偉大復興就是要弘揚“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精神,“濯秦愚,刷宋恥,以此保延千祀,博衣弁帶、仁育義植之士甿,足以固其族而無憂矣”。王船山深刻批判了歷史上漠視生民之生死,無視生民之利益的私天下或家天下之思想與行為,主張采取有力措施祛除“私一人”和“家天下”漠視生民利益的種種弊端。王船山公私觀以“持百世以上大公之論”為基本的價值追求,即便是在對“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的分析剖判中,也掩飾不住致力于維護國家民族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光芒。這是王船山“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夷狄盜逆之所可尸,而亦非一姓之私也”之公私觀及“古今之通義”至上公義的體現(xiàn),是中華民族根本倫理精神和核心價值觀的體現(xiàn),構(gòu)成中華民族道德慧命和核心價值觀的價值密鑰。
(二)對新時代中國共產(chǎn)黨人公私觀的啟示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中國共產(chǎn)黨人在新的歷史時期弘揚并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公私觀及其倫理精神,結(jié)合新時期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文明建設和從嚴治黨的現(xiàn)實要求,形成并發(fā)展了當代中國共產(chǎn)黨人的公私觀。這一公私觀不僅涉及領(lǐng)導干部道德建設,而且涉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倫理建設,具有解決執(zhí)政大黨獨有難題、跳出歷史的興亡周期率等多方面的政治倫理意義和倫理文明價值。
習近平總書記關(guān)于公私觀的重要論述,既強調(diào)了中國共產(chǎn)黨權(quán)力倫理和社會主義制度倫理的精神要義,又凸顯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德性倫理和領(lǐng)導干部道德建設的內(nèi)在價值,含有將內(nèi)在與外在、規(guī)范與修養(yǎng)有機結(jié)合起來的重要意義。習近平總書記旗幟鮮明地揭示并肯定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權(quán)力是人民賦予的,只能用來為人民服務。他指出:“我們的權(quán)力是黨和人民賦予的,是為黨和人民做事用的,姓公不姓私,只能用來為黨分憂、為國干事、為民謀利?!比魏斡脵?quán)來謀取個人私利的行為都是違背了共產(chǎn)黨人的權(quán)力倫理要求和制度倫理精義的,是既不合理也不合法的。從領(lǐng)導干部道德建設和美德倫理修養(yǎng)的角度,習近平總書記肯定了“立黨為公、執(zhí)政為民”的極端重要性,強調(diào)“衡量黨性強弱的根本尺子是公、私二字”,而且認為“干部合理合法的利益當然要承認,也要保障,但這同私心、私利、私欲不是同一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作為黨的干部,就是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就是要誠心誠意為黨和人民事業(yè)奮斗,就是要講大公無私、公私分明、先公后私、公而忘私?!秉h員干部只有一心為公,事事出于公心,才能夠樹立起正確的義利觀、權(quán)力觀和事業(yè)觀,才能夠為黨和人民的事業(yè)做出貢獻。在習近平總書記看來,領(lǐng)導干部所產(chǎn)生的“作風問題,很多是因公私關(guān)系沒有擺正產(chǎn)生的。作風問題有的看起來不大,幾頓飯,幾杯酒,幾張卡,但都與公私問題有聯(lián)系,都與公款、公權(quán)有關(guān)系。公款姓公,一分一厘都不能亂花;公權(quán)為民,一絲一毫都不能私用。領(lǐng)導干部必須時刻清楚這一點,做到公私分明、克己奉公、嚴格自律”。正確的公私觀要求做到公私分明、克己奉公,千萬不能因私害公,損公肥私。
新時代的“公天下”不僅僅著眼于本國本民族的根本利益,更是在維護本國本民族根本利益的同時將世界融匯其中,致力于解決全球全人類的生存發(fā)展危機。王船山的公私觀雖有局限之處,但他“公天下”和“古今天下之通義”等維護國家和民族根本利益的思想結(jié)合當今世界發(fā)展迸發(fā)出了新的思想火花。弘揚王船山公私觀的合理因素,對于建立和培育社會主義公私觀,實現(xiàn)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無疑具有精神啟迪和價值滋潤的現(xiàn)實意義。
[責任編校劉科,彭筱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