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葦,肖明文
(1.南昌大學,江西南昌 330031;2.中山大學,廣東廣州 510275)
《相助》(The Help)是美國白人女作家凱瑟琳.斯多克特(Kathryn Stockett,1969-)的首發(fā)之作.小說自2009年出版后迅速成名,曾占據(jù)《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頭名位置一年有余,并入選當年亞馬遜網(wǎng)站年度最佳書單,迄今為止已被翻譯成40多種語言,全球銷量超過1000萬冊.2011年由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獲第84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以及最佳影片提名.
雖然小說的銷售大獲成功,評論界對它的反應卻呈現(xiàn)兩邊倒的趨勢.一方面,許多評論家和媒體對它評價頗高,充分肯定斯多克特對美國黑人女傭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描寫以及為彌合種族隔閡所做出的努力.另一方面,不少論者,尤其是黑人評論家,譴責斯多克特對種族隔離時期的非裔美國人進行負面描寫以及對種族主義歷史加以刻意掩蓋.例如,普瑞米拉.納達森(Premilla Nadasen)批評小說"從白人雇主的視角講述黑人女傭們的故事,最后強化了她們作為被動的家政女工的刻板形象"[1](P2).不難發(fā)現(xiàn),雙方爭執(zhí)的焦點是作者的再現(xiàn)倫理問題,即身為白人的斯多克特是否公正準確地再現(xiàn)了種族隔離時期美國南方黑人女傭的生活經(jīng)歷.
鑒于《相助》是以黑人廚娘作為中心人物,小說中有豐富細膩的飲食細節(jié),本文嘗試運用飲食批評這種新興的文學研究方法來解讀文本.飲食批評著眼于考察食物背后的歷史、政治、文化語境,為我們解讀文學作品中的飲食敘事提供了一個適切的闡釋視角.(1)筆者在近年來發(fā)表的一系列論文以及出版的專著《舌尖上的身份:美國南方女性小說中的飲食、自我與社會》(2022)和編著《英美文學中的飲食書寫》(2020)中,對飲食批評進行了多維度的論述.筆者結(jié)合有關美國南方食物與黑人女傭的歷史文化,從食物意象、廚娘形象與廚房空間三個層面對《相助》中的飲食敘事和再現(xiàn)倫理加以深入探討.
馬斯諾(Abraham H.Maslow)的需要層次理論將人類對食物等基本要素的生理需求視為滿足其他需要的基礎,因為"還沒填飽肚子的動物是不會對其他需要有所奢求的"[2](P2).然而,食物對人類與對其他動物的意義不同在于,食物不僅是人的一種本能需求,更是社會與文化的基本維度之一.食物對人的身份認同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不同個人或群體的飲食習慣表現(xiàn)出其種族、階級、地域等身份信息.有學者指出:"食物對個人身份認同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任何人類個體都是通過選擇和整合在一起的食物來建構(gòu)其生理與心理身份."[3](P275)
在小說中,形形色色的美國南方食物意象成為小說人物建構(gòu)自我身份的重要手段.黑人女傭艾碧蓮和明尼的食譜以羊角豆、玉米面以及炸雞腿等為主.這些食物構(gòu)成了非裔美國人的傳統(tǒng)菜式,被稱為"靈魂食物"(Soul Food).靈魂食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非洲.跨大西洋奴隸貿(mào)易使得大批黑奴被販賣至美洲,他們將原產(chǎn)于非洲的大米、豇豆、羊角豆(又名黃秋葵)等作物的種子帶至美洲種植和食用."在依戀種子的過程中,黑人從內(nèi)(向自己)而外(向世界)宣告他們將通過食物保持其非裔身份."[4](P273)后來,由于勞動強度大且伙食條件差,黑奴們又將主人拋棄的豬腳、牛尾、豬腸以及價格低廉的雞肉等加入自己的食譜,通過煎炸等烹飪方式使其充滿熱量,以提供勞作時必需的體力.這些食物逐漸成為黑人非裔身份的象征,"隱喻著黑人邊緣化的社會文化地位,成為黑人性的文化編碼"[5](P138),也體現(xiàn)了被奴役、被壓迫者的堅韌生存意志和忍耐精神.
小說中的黑人女傭艾碧蓮就是這樣一位堅忍不拔的女性,她烹飪的食物象征著她的品質(zhì).艾碧蓮孑然一身,她的丈夫20年前拋棄她與人私奔,兒子在一場事故中喪生.然而,悲慘的遭遇并沒有擊垮艾碧蓮,她在兒子葬禮五個月后"前去服侍李弗特小姐,她剛生下個女娃"[6](P3).由于選擇有限,"1960年美國超過三分之一的就業(yè)黑人女性都在從事幫傭工作."[1](P2)然而,她們的薪資水平直到"20世紀70年代仍處于最低薪資標準之下,并且要低于福利救濟家庭標準"[7].按照艾碧蓮的敘述,她的時薪是95美分,要低于1962年(小說的時間背景)美國聯(lián)邦政府設定的1.15美元最低工資標準.微薄的收入嚴重影響到艾碧蓮的飲食結(jié)構(gòu),導致她不得不依靠鄰居種植的蔬菜作為食物主要來源."我們今天所知的多數(shù)靈魂食物都是由菜園里常見的蔬菜演化而來.非裔美國人在他們的菜園里種上許多食用的蔬菜,因為他們只能依靠自己提供食物"[8](P11).艾碧蓮對靈魂食物的認同折射出非裔美國人面對惡劣生存條件時的堅忍特質(zhì).
與女傭寡淡無味的食譜相對,白人雇主的日常飲食堪稱饕餮盛宴.明尼為雇主希莉亞太太和約翰先生準備的一頓晚餐就包括"豬排、炸雞、烤牛肉、雞肉餡餅、羊肋條、熏火腿、煎番茄、土豆泥",還有"時蔬"等菜肴[6](P46).與黑人的靈魂食物相比,白人食物的食材純正而豐富,烹飪方法精致而多樣,彰顯出白人對黑人、自我對他者、歐美文化對非洲文化的優(yōu)越性.正如有學者所說,白人"使用現(xiàn)代營養(yǎng)和純正食物理論作為工具建構(gòu)了一支更強大的白色人種并通過它維持其種族的純正性"[9].通過對女傭和雇主不同飲食結(jié)構(gòu)的客觀再現(xiàn),斯多克特揭示出美國南方文化中黑人的他者身份.
然而,斯多克特的部分飲食敘事又未能真正顛覆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性.小說中有一段明尼和雇主希莉亞太太一起進食的對話:
她照例在我對面坐下."拿雞胸脯去吃,"她一雙藍瑩瑩的大眼睛喜滋滋地望著我,"拿呀.""我吃雞腿."我說著從盤子里揀了塊雞腿,隨即把《杰克遜日報》翻到"都市快訊"那版,往面前一豎,把她擋了個嚴實."那上面沒什么肉.""我愛吃,油多."我讀著報,不想理她."正好,"她取了塊雞胸脯,"咱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過了一會兒又說,"明尼,你知道么,有你這么個朋友我真幸運."[6](P213)
女傭和雇主對不同部位雞肉的喜好折射出她們對各自飲食文化的身份認同."食物與許多讓文化變得獨樹一幟的因素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將味覺感受和飽腹感與群體忠誠連接起來.飲食習慣既象征又標識出文化疆界."[10]但是,斯多克特并未深入揭示該現(xiàn)象背后的權力運作,而是意圖通過"安置一些能夠超脫種族陷阱的'非凡'白人以簡化無處不在又難以捉摸的種族主義運作"[11](P7)的敘事模式來粉飾尖銳的種族矛盾.小說中,希莉亞被美化為一個心地純良、不帶任何種族偏見的白人主婦,完全將明尼視為知己而非傭人.然而,即便是來往親密的女傭和雇主,她們的親密度也"無力糾正社會與經(jīng)濟不公,甚至無法結(jié)束白人與黑人女性對這些不公的持續(xù)沉默"[12](P11).換言之,希莉亞是一個不符合時代特征的完美角色.斯多克特意圖通過美化白人的敘事來消弭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種族隔閡,卻不免落入違背歷史事實和利用黑人經(jīng)歷替白人種族主義者辯護之嫌.
小說中另一段飲食描寫的再現(xiàn)倫理也令人質(zhì)疑.為了報復前任雇主西麗太太的刻意中傷,明尼制作了一個拿手的巧克力餡餅并在里面添加了自己的糞便,佯裝服軟誘使西麗食用了餡餅.表面上看,斯多克特的確在替黑人發(fā)聲:明尼勇敢地利用食物作為反抗種族主義者西麗太太的武器,顛覆了許多白人作家筆下逆來順受的黑人刻板形象.然而,經(jīng)一番仔細推敲,斯多克特的文學想象又有些不切實際和適得其反.
擁有一手好廚藝是黑人女傭安身立命的法寶,也是白人雇主最看中的技能.黑人女傭通常被白人視為天生的廚藝好手,這與南方文化中的"黑人保姆"(Mammy)形象不可分割."Mammy"一詞源于英語詞根"ma'am"(夫人,女士)與"mamma"(媽媽)的混合,用來指涉那些替白人照看小孩的黑奴保姆.[13](P4)事實上,黑人保姆通常一人身兼三職:代理母親、教師和廚娘.對黑人保姆廚娘身份最經(jīng)典的視覺呈現(xiàn)之一是美國著名早餐品牌"杰邁瑪大嬸"(Aunt Jemima)(2)杰邁瑪大嬸最初源于黑人說唱團演出(minstrel show)中的人物形象,后因該形象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精湛的廚藝成為美國珍珠面粉公司(Pearl Milling Company)的商標.1893年,在芝加哥舉行的世界博覽會上,獲得該商標轉(zhuǎn)讓權的戴維斯面粉公司(R.T.Davis Milling Company)邀請做過奴隸的黑人廚娘南茜.格林(Nancy Green)扮成杰邁瑪大嬸的形象充當其產(chǎn)品代言人.1925年,桂格燕麥公司(Quaker Oats Company)購得杰邁瑪大嬸品牌并一直延續(xù)使用至今..廣告上的杰邁瑪大嬸雖然幾經(jīng)更改,但腰系圍裙、面露笑容、擅長廚藝的形象始終未變,反映了許多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黑人廚娘情結(jié)."杰邁瑪大嬸形象深深根植于美國白人的意識之中,象征著連接他們與舊南方之間的一條放心紐帶.在舊南方,廚娘們不計報酬地幸福勞作."[14](xv)黑人廚娘形象在美國消費社會的風靡折射出白人通過現(xiàn)代商業(yè)和技術手段恢復內(nèi)戰(zhàn)前白人至上身份的企圖,"這個奴隸形象和產(chǎn)品本身解決了當今住家保姆短缺時代如何將食物擺上餐桌的問題"[15](P29).
小說中,斯多克特試圖通過再現(xiàn)艾碧蓮和明尼的廚娘身份來揭露黑人女傭遭受的種族偏見與壓迫.艾碧蓮與明尼在白人家庭以照看小孩和燒飯為主,雖然以艾碧蓮與明尼為代表的黑人女傭相較內(nèi)戰(zhàn)前的黑人保姆而言,擁有更多的人身和職業(yè)自由,但是實際情形并沒有多大改善."所謂勞力市場的新變化不過是'保姆'工作的新形式."[16](P62)廚娘形象在女傭身上的復活意味著白人對黑人婦女偏見和剝削的延續(xù)."許多美國黑人通過盡量避免與白人接觸來應對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帶來的恥辱,而廚娘們卻別無他選."[14](xiii)13歲的艾碧蓮工作第一天因為填錯了防止女傭偷銀器的清物單而遭解雇.明尼14歲生日當天,母親給她傳授了幾條"在白人太太家干活"的規(guī)矩,其中包括"你給白人家燒菜的時候,得換根湯勺試咸淡"和"你每天都得用同個杯子、同把叉子、同張盤子,把它們擱到另一個碗柜里,告訴白人太太往后你就用這些餐具"[6](P38).這些經(jīng)歷和"規(guī)矩"表明,"廚房與家政范圍內(nèi)的黑人婦女仍身處奴役之中"[4](P275).艾碧蓮與明尼的遭遇凸顯出種族隔離時期白人社會對黑人女性的歧視和壓迫.
然而,斯多克特對黑人女傭的部分形象刻畫又折射出她無意識中的種族偏見.在斯多克特筆下,廚藝精湛的明尼被描寫為"150斤、一米五幾"[6](P35)的矮胖身形.該形象刻畫無疑有落入白人作家對黑人保姆刻板描寫窠臼之嫌.據(jù)學者考證,"在1852年《湯姆叔叔的小屋》出版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保姆人物被描寫為體型龐大或超重"[13](P7).隨著無數(shù)白人主流文學作品和電影廣告等媒介對這一刻板形象的重復再現(xiàn),人們往往會無意識地認為黑人保姆都是肥胖的.斯多克特對明尼矮胖形象的刻畫折射出這一偏見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
另外,明尼被刻畫成享受烹飪雞肉的黑人廚娘."執(zhí)鏟弄鍋烹煎雞肉總讓我感到生活有那么絲亮光,我?guī)缀跬俗詡€兒在為個酒鬼弄吃食."[6](P213)與黑人保姆體形肥胖一樣,黑人喜愛雞肉也是一種偏見印象,是白人主流文化權力運作的結(jié)果."重建時期如此多的流行文化再現(xiàn)增強了一個信念:美國黑人的遺產(chǎn)是一個幼稚、野蠻、喜愛雞肉(極端化)的人種的遺產(chǎn)."[(P17)]
再者,斯多克特筆下的明尼還努力學會烹飪歐洲食物來取悅白人雇主.由于希莉亞太太的隱瞞,男主人約翰先生對明尼來做幫傭并不知情,因此明尼擔心被約翰先生撞見后要倒大霉.然而,這種擔憂被兩人真正相遇時明尼招待約翰先生的一份三明治打消了."我拿出熏火腿和煎鍋給約翰先生預備午飯.約翰先生期待得張大清澈的雙眼,臉上洋溢著笑容.我給他做好三明治,再用油紙包上.終于,我享受到喂食他人的那份滿足感."[6](P135)顯而易見,斯多克特的初衷是想通過三明治帶給雙方的滿足感和其樂融融的氛圍來彌合種族矛盾的鴻溝,但她卻忽視了食物中隱藏的政治符碼."黑奴們習慣她們的非洲烹飪文化,但她們不得不學會歐洲烹飪技巧以成為西方傳統(tǒng)規(guī)定的'好'廚娘."[4](P273)作為一種典型的歐洲食物,三明治承載著白人雇主對黑人女傭的權力支配與壓迫,卻成為女傭與其說是喂食不如說是討好雇主的工具,斯多克特無疑是在通過美化敘事的方式來抹除黑人女傭遭受的種族偏見與不公.
女傭與雇主的對立關系不僅體現(xiàn)在飲食的身份認同和廚娘形象的文化建構(gòu)上,還體現(xiàn)在廚房空間的權力運作中.權力與空間之間密不可分,"空間在任何公共生活中都極為重要;空間在任何的權力運作中也非常重要"[18].在人類歷史上,廚房更多地與女性聯(lián)系在一起."廚房的歷史由此成為婦女的歷史——一部不存在于文字而存在于空間、器皿、日常與食譜中的歷史."[19]廚房往往成為權力建構(gòu)的空間,體現(xiàn)了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作為黑人女傭的工作場所,白人廚房對她們來說是一個矛盾的空間.一方面,白人廚房是她們?yōu)閿?shù)不多可以謀生計的空間.由于沒有其他好的選擇,"1960年美國超過三分之一的就業(yè)黑人女性都在從事幫傭工作"[1](P2).她們在白人廚房施展廚藝,以獲得相應的報酬和證明自己的價值.另一方面,白人廚房又是她們受歧視受壓迫的空間.她們在這里接受白人雇主的命令和差遣,沒有自由且經(jīng)常遭遇不公."作為一個群體,她們每天被隔絕在白人家里以獲取最大報酬,卻也承受著最劇烈的痛苦."[14](xiii)白人廚房因黑人女傭的角色參與而滲透著性別、種族與階級三重權力關系的運作.一方面,黑人廚娘在白人廚房替代白人婦女承受著父權制度對女性的壓迫.另一方面,她們作為生活在底層的有色人種又受到來自白人社會的種族和階級雙重壓迫.
斯多克特通過再現(xiàn)白人廚房空間里的權力運作來揭露黑人女傭遭遇的雙重壓迫.小說中,女傭的活動空間大部分局限于廚房中,與雇主們的休閑娛樂的客廳和享受美食的餐廳形成了顯著的對照和隔離."美國廚房自種植園時期就是隔離空間,與房屋的其他部分分離開來.這種分離是種族隔離制度在結(jié)構(gòu)/物理上的實施,象征著黑人與白人在空間上的分割.這種分割即使在廚房成為房屋的一部分之后仍然存在."[20](P114)雯小姐大學畢業(yè)后回家向母親打聽女傭康斯坦丁的下落時,第一反應是她"是不是在廚房里?"[6](P65)而母親向她介紹新女傭時也說到:"尤金娜,到廚房這兒來,我來給你介紹我們的新女傭,帕卡古拉."[6](P66)此外,當希莉亞太太期待在慈善會上能與明尼碰面時,明尼卻說"我只會在廚房里"[6](P303).更有甚者,黑人女傭被要求只能在廚房吃飯.明尼的母親教育她替白人雇主干活的規(guī)矩時特別強調(diào)這一條,而明尼嚴格遵守了規(guī)矩."在白人太太家的第一天,我在廚房里吃了我的火腿三明治,把我使的盤子單摞到碗柜邊角上."[6](P39)空間上的隔斷象征著黑人與白人在權力和地位上的巨大鴻溝.此外,白人廚房是黑人女傭工作期間遭遇不公時尋求精神庇護的唯一空間.當李弗特太太察覺艾碧蓮與雯小姐私下交談過,并意圖追問其談話內(nèi)容時,艾碧蓮為了回避她,只好從客廳走去廚房.同樣,明尼初次遭遇約翰先生時,害怕他會傷害她,約翰先生為了安撫明尼,便對她說,"來吧,我們?nèi)N房聊聊……我發(fā)誓,你在這兒很安全"[6](P133).可見,廚房儼然成為黑人女傭的空間代名詞,標識出她們在物理和心理層面對白人雇主的從屬地位.
然而,斯多克特對廚房空間的部分再現(xiàn)又因美化痕跡過于明顯而缺乏說服力.明尼從開始對希莉亞太太心存芥蒂,到后來在廚房里真誠地向她傳授廚藝;從開始忌憚約翰先生傷害她,到后來在廚房里歡喜地為他烹調(diào)美食.艾碧蓮在白人廚房里受到雯小姐邀請合作一本關于黑人女傭經(jīng)歷的書.她從開始礙于種族隔閡拒絕雯小姐,到后來放下防備在自家廚房接受她的采訪.表面上看,斯多克特通過講述白人與黑人在廚房里互助互愛的故事顛覆了廚房空間的權力運作,消弭了白人與黑人從物理到心理上的種族隔閡,使廚房回歸它作為人類分工合作空間的本質(zhì).然而,希莉亞跨越種族界限視明尼為好姐妹,雯小姐冒著生命風險鼓勵艾碧蓮勇敢發(fā)聲,這些再現(xiàn)仍是基于白人作家的"白人知己"和"白人救世主"敘事傳統(tǒng)上展開的,反映了作家無意識中的白人至上主義情結(jié).斯多克特將小說的故事主線建立在一個消除了緊張種族關系的廚房空間之上,本質(zhì)上"并未完全脫離白人對種族歷史歪曲再現(xiàn)的悠久傳統(tǒng)"[21](P16).正如蘭卡斯特所言,"白人婦女的廚房是種族隔離時期跨種族關系發(fā)展為數(shù)不多的空間之一,但是黑人女傭與她的白人雇主在地位與權力上的鴻溝嚴格限制著這些關系"[20](P113).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斯多克特并沒有完成為白人廚房里的黑人女傭發(fā)聲的倫理目標,而是在用其美化敘事遮蔽廚房空間中的權力運作.
長久以來,許多美國白人作家因其無意識偏見導致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對種族歷史進行了歪曲再現(xiàn),此類作品阻礙了美國白人和黑人乃至全球讀者對歷史真相的認識.對白人作家的跨種族書寫進行理性思考和批評,有利于消除種族歧視進而促進種族平等.本文從飲食批評視角出發(fā),對小說《相助》中的飲食敘事所反映的種族矛盾和再現(xiàn)倫理進行多維度解讀.作為新世紀以來跨種族創(chuàng)作的杰出代表之一,斯多克特試圖通過飲食話語來傳遞消除種族隔閡和為黑人他者言說的美好愿景.但作為一名白人作家,斯多克特未能真正擺脫根植于美國白人主流文化之中的種族偏見和白人至上主義情結(jié),其敘事效果與其寫作初衷產(chǎn)生背離,不但未能顛覆反而強化了讀者對黑人女傭的刻板印象.在21世紀美國白人與黑人對種族關系發(fā)展持不同態(tài)度的形勢下(3)《相助》出版于奧巴馬總統(tǒng)就職整三周之后的2009年2月10日.據(jù)蓋洛普少數(shù)族裔權力與關系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2008年11月奧巴馬當選美國第一任黑人總統(tǒng)之后,美國民眾對黑白種族關系發(fā)展趨勢的樂觀程度達到峰值:相信黑白種族關系"最終會得到解決"的人數(shù)比例達到67%,只有30%的美國人認為黑白種族關系將"一直是個問題".然而,這其中持樂觀態(tài)度的黑人要比白人少得多.自1999年以來,黑人就比白人更加懷疑黑白種族關系最終會得到解決.參見Jones,J.M.Americans'Views of Black-White Relations Deteriorate.http://news.gallup.com/poll/184484/americans-views-black-whiterelations-deteriorate.aspx.,小說《相助》及其改編電影的橫空出世和迅速走紅絕非偶然,2018年火遍全球的電影《綠皮書》即是明證,這類文藝作品值得學界密切關注和持續(xù)介入:白人作家進行跨種族創(chuàng)作值得大加鼓勵,因為這對于白人了解其他種族和改善種族關系具有重要意義,但是白人作家必須在充分尊重歷史真相的基礎上,對其他種族遭遇的偏見與歧視進行公正準確地再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