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孟良
上海大學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的《中國茶書》[唐宋元、明(上下)、清(上下)精裝5冊,繁體橫排,鄭培凱、朱自振主編,責任編輯徐雁華、劉強,定價合計450元],乃香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中國歷代茶書匯編校注本》(全2冊)的再版。
上海大學黨委常委、總會計師茍燕楠《跋》云:“出版這套書緣起于鄭培凱先生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一次茶道講座,講的有趣,聊的盡興,茶喝的通透”,在決定引進版權后的一年多時間里,“上海大學出版社迅速組建編輯團隊……還從編輯加工、裝幀設計、市場營銷等方面對新版圖書作了全方位的策劃”。他們“為了更好地遵循國家語委最新發(fā)布的語言文字規(guī)范,特約請上海辭書出版社原副總編輯劉毅強先生對書中的部分內容進行審校,圖書審讀專家王瑞祥先生對全書的所有文字作了審讀、把關”。
鄭培凱先生是名滿天下的人文學者,已故朱自振先生是茶史學界的權威專家,二位聯(lián)袂主編,歷時六年完成的這部“現存所見茶書總匯中收錄最豐富的編著”[鄭培凱《茶書與中國飲茶文化》(代序)],理應成為中國茶書文獻整理出版的典范。
然而,其編校質量卻有負眾望。2011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的楊東甫主編《中國古代茶學全書》,《前言》中“試舉”其斷句之誤200例(實舉197例)、注釋之誤10例、解題之誤5例(實舉4例),并指出“該書的錯字、漏字、標點符號使用不當等等,亦不下數百處”,限于篇幅,“只好從略不具了”??墒巧虾4髮W版《再版編輯說明》卻聲明:“盡可能保留2007年版原貌,不做考訂校正工作?!薄肮糯墨I原文,以及人名、書名、地名、國號、年號等專有名詞,保留2007年版原貌?!比绱?,這部新版的整理出版質量便不免令人擔憂了。如果用中辦、國辦《關于推進新時代古籍工作的意見》明確指出的“根據不同類型古籍的具體情況,有針對性地做好整理研究和編輯出版,防止低水平重復”來評判,無疑是一部低水平重復出版的質量不合格出版物。
據初步統(tǒng)計,楊東甫所舉197例斷句之誤中,有6處已校改(《明下》第445頁、第521頁,《清上》第22頁、第334頁,《清下》第364頁、第430頁),1處修改而未善,漏字補上又缺標點(《清上》第147頁),其余均仍其舊;10例注釋之誤、4例解題之誤皆未改,差錯總計超過200處。盡管楊東甫《中國古代茶學全書》不言底本、不出校記,亦不合古籍整理通則,其指出別人錯誤的同時也在沿襲別人的錯誤,但其《前言》中所列舉的問題皆持之有故,無可置疑。
除此之外,該書的編校差錯仍不勝枚舉。這里僅就文字差錯、標點斷句錯誤、注釋和校記中出現的知識性差錯問題舉例如下。
其一,文字差錯。底本差錯未??薄⒏恼卟挥?,僅我所核校的部分內容,明顯文字差錯,已遠超百處,限于篇幅,僅舉10例。
再版前言第2頁3行:“蜀西南人謂茶(荼)為菠……”“菠”應為“蔎”。蔎,一種香草,此作為茶的別名。陸羽《茶經·一之源》:“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弊⒁龘P雄《方言》云:“蜀西南人謂茶曰蔎。”
代序第21頁3行:“如熊名遇的《羅岕茶記》……”“名”應為“明”。熊明遇(1579-1649),字良儒,號壇石,江西進賢人,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授長興知縣,官至兵部尚書。其《羅岕茶記》乃其《羅岕茶疏》之節(jié)本,《中國茶書·明上》第239頁關于《羅岕茶記》的解題不確,正文所收乃節(jié)本,僅為原書三分之一。原書《羅岕茶疏》,見熊明遇《綠雪樓集》及《文直行書》。
代序第21頁8行:“李于鱗是北方人,任浙江按察副史時……” “史”應為“使”。明代文學家李攀龍,字于鱗,號滄溟,山東歷城人,隆慶元年(1567)任浙江按察副使。按察副使是主管一省司法事務的提刑按察使司的從官,正四品,輔佐按察使管理司法、監(jiān)察、驛傳等。
《唐宋元》第24頁16行:“設其器,命其俾飲之者……”應為:“設其器,命其煮,俾飲之者……”
《唐宋元》第39頁,注釋208:“光州……后移至潢州?!薄爸荨睉獮椤按ā保唇窈幽鲜′甏h。
《唐宋元》第165頁,《宣和北苑貢茶錄》解題第5行:“僅列貫茶名稱,不見形制……”“貫”應為“貢”。
《明上》第7頁,《茶譜》解題第9-10行:“行世之作有……《夷白齋詩錄》《大石山房十友譜》《茗曝偶談》等?!睉獮椋骸靶惺乐饔小兑陌S詩話》《大石山房十友譜》《簷曝偶談》等?!?/p>
《明上》第172頁第4-6行:“一之曰雀舌露……二之曰鳥喙長……三之曰槍旗聳……四之曰嫩莖茂……”“曰”應為“日”。
《清上》第8頁倒4行:“徐天全有齒謫回……”“有齒”應為“自金齒”。徐天全即明代徐有貞(1407-1472),初名珵,字元玉,號天全居士,蘇州人,官至華蓋殿大學士,封武功伯。后被論罪,謫云南金齒衛(wèi)為民,天順四年(1460)釋歸。
《清上》第283頁18行:“竺副師……”“師”應為“帥”。竺副帥即茶筅,點茶工具,見南宋審安老人《茶具圖贊》。
其二,斷句標點錯誤。遠超百處,限于篇幅,僅舉10例。
《唐宋元》第4-6頁:列舉《茶經》版本,所舉書名、叢書名,有加書名號者(如《茶書》《續(xù)茶經》《漢唐地理書鈔》),大多未加,不統(tǒng)一。此類問題全書較為普遍。
《唐宋元》第25頁17-18行:“結夏,金山寺飲中泠第一泉?!睉獮椋骸敖Y夏金山寺,飲中泠第一泉。”結夏,一作結制,謂僧尼自農歷四月十五日起靜居寺院九十日,不出門行動。
《明上》第140頁2行:“甘泉旋汲用之斯良,丙舍在城,夫豈易得,理宜多汲,貯大甕中?!睉獮椋骸案嗜常弥沽?。丙舍在城,夫豈易得?理宜多汲,貯大甕中?!?/p>
《明下》第328頁11-12行:“東坡知揚州時,與發(fā)運使晁端彥、吳倅、晁無咎大明寺汲塔院西廓井與下院蜀井二水較高下……”。應為:“東坡知揚州時,與發(fā)運使晁端彥、吳倅晁無咎大明寺汲塔院西廓井,與下院蜀井二水較高下……”第336頁注釋13:“吳倅,宋仁宗、英宗、神宗時士人,能詩,余不詳。”誤。倅即倅貳,州郡長官的從官、副職。原文“吳倅晁無咎”,即蘇州通判晁無咎。
《明下》第344頁10行:“溫陵蔡元履《茶事》詠云……”應為:“溫陵蔡元履《茶事詠》云……”明代溫陵(今福建同安)人蔡復一(1576-1625),字敬夫,號元履、遯庵,其《茶事詠》三十六首,附刻于喻政《茶集》增補本。
《清上》第20頁末行:“根皆下孕兆,至瓦礫苗木上抽?!睉獮椋骸案韵略?,兆至瓦礫,苗木上抽?!币躁懹稹恫杞洝ひ恢础贰?/p>
《清上》第26頁14-15行:“《茶山》詩云:子能來日鑄,吾得具風爐。”書名號應刪。宋代詩人曾幾,字吉甫,號茶山居士,其詩名為《述侄餉日鑄茶》。
《清上》第212頁倒5、2行:“《陸龜蒙集》和《茶具十詠》”,應為“《陸龜蒙集·和茶具十詠》”?!啊镀と招菁凡柚须s詠。茶具”,應為“《皮日休集·茶中雜詠·茶具》”。
《清上》第263頁3行:“既以享黃牛神,且酌。元明堯夫云:不減江南茶味也?!睉獮椋骸凹纫韵睃S牛神,且酌元明、堯夫,云:‘不減江南茶味也。”原文出自宋黃庭堅《黔南道中行記》,元明乃其兄黃大臨之字,堯夫乃邵雍之字。
《清上》第277頁倒2-1行:“《研北雜志》:交阯出茶如綠苔,味辛烈,名曰‘登北虜重,譯名‘茶曰釵?!睉獮椋骸啊堆斜彪s志》:交阯出茶,如綠苔,味辛烈,名曰‘。北虜重譯,名‘茶曰‘釵?!?/p>
其三,注釋、校記的知識性差錯。僅舉5例。
《明上》第146頁,注釋10:“郭次甫:元末明初道士,金陵(今南京人),居大勞山……”此郭次甫即郭第,字次甫,號五游,晚明著名茶人、隱士,交游甚廣。曾居鎮(zhèn)江焦山。
《清上》第6頁倒3行:“茶芽有雨小葉抱白,是為盜葉……”引自宋黃儒《品茶要錄》,“雨”應為“兩”。第15頁校記“④茶芽有雨:‘雨字前,疑脫一‘積字”,錯上加錯。
《清上》第61頁,注釋3:“李仙根(1621-1690)……另有《安南雜記》《國朝耆獻類證初稿》?!薄秶全I類證初稿》當為《國朝耆獻類徵初編》之誤,然此書為清代李桓所撰,其中有李仙根的傳記,而非李仙根的著作。
《清上》第66頁,注釋68:“朱文公:即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云谷老人、朱松子等……”應為“朱文公:即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云谷老人等,朱松子……”朱熹乃朱松之子,而非號朱松子。
《清上》第82頁,注釋3:“明昇在重慶府:……昇為元末紅巾軍起義首領徐壽輝子……”明昇乃明玉珍之子,玉珍稱帝,國號大夏,定都重慶,至元二十六年(1366)病卒,明昇繼位,后為明太祖朱元璋所滅。
尤為典型的是《明上》第18頁。該頁包括魯彭《刻茶經敘》和吳旦《茶經跋》,差錯竟達40多處。前者較長,不便全文引證,僅舉數例。第3-4行:“上南狩郢置荊西道無何,上以監(jiān)察御史、青陽柯公來蒞厥職?!睉獮椋骸吧夏厢髹?,置荊西道。無何,上以監(jiān)察御史青陽柯公來蒞厥職?!钡?-6行:“因慨茶井失所在,乃即今井亭而存其故已。復構亭其北,曰茶亭焉。”應為:“因慨茶井失所在,乃即今井亭而存其故。已復構亭其北,曰茶亭焉?!钡?-9行:“夫茶之為經,要矣,行于世,膾炙千古,乃今見之?!栋俅▽W?!芳衅潖涂陶?,便覽爾,刻之竟陵者,表羽之為竟陵人也?!睉獮椋骸胺虿柚疄榻洠?,行于世,膾炙千古。乃今見之《百川學海》集中。茲復刻者,便覽爾??讨诰沽暾?,表羽之為竟陵人也?!钡?2行:“其曰伊公羨陸氏茶……”應為:“其曰‘伊公羹,陸氏茶……”第13行:“向使羽就文學太祝之召,誰謂其吏不伊且稷也……”應為:“向使羽就文學、太祝之召,誰謂其事不伊且稷也……”第18-19行:“又互見于張、歐、《浮槎》等記……”應為:“又互見于張、歐《浮槎》等記……”第19-20行:“僧真清,新安之歙人,嘗新其寺,以嗜茶故,業(yè)《茶經》云?!碑敒椋骸吧媲?,新安之歙人,嘗新其寺,以嗜茶,故業(yè)《茶經》云?!?/p>
吳旦《茶經跋》,原刻本為草書,然仔細辨識,尚可釋讀,不足百字,竟有20多處差錯。
予聞陸羽著茶經,舊其□未之見,客京陵于龍蓋寺,僧真清處見之之后,披閱知有益于人,欲刻之而力未逮,返求同志程子伯,容共集諸釋以公于天下□蒼之者,無遺憾焉??掏昃磾嫡Z,紀歲月于末蕳。
應為:
予聞陸羽著《茶經》舊矣,惜未之見??途傲辏邶埳w寺僧真清處見之,三復披閱,甚有益于人,欲刻之而力未逮。乃率同志程子伯容,共壽諸梓,以公于天下,俾慕之者無遺憾焉??掏昃磾嫡Z,紀歲月于末簡。
誠然,茶書文獻涉及歷史時段較長、學科領域較廣,對整理者綜合學術素養(yǎng)要求較高,從嚴格的學術規(guī)范和古籍整理通則而言,此前的茶書文獻均不免存在這樣那樣的缺憾,以致有學者發(fā)出“茶書啊茶書,讓我無語”的感嘆。然而,近年來隨著茶史和茶文化研究的深入,取得了許多可資借鑒的新成果,編校較為精審的《中國茶書全集校證》等也陸續(xù)出版,《中國歷代茶書匯編校注本》也早已有了簡體字版,在這種情況下仍然不加修訂地引進出版差錯百出的原版,實在是難以諒解!知名學者不愛惜自己的羽毛,亦頗令人惋惜!
古籍整理出版本應后出轉精,即使無法完全做到“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也不能放棄底線,而應當嚴守規(guī)范,避免差錯,確保編校質量合格,從而保存和再現古籍的原貌,為今人研讀傳習提供更加精良的版本。否則,一旦底線失守,不僅使得謬種流傳,誤人子弟,而且這種“低水平重復”出版也是極大的浪費。在當今信息資源極大豐富的新時代,我們決不能重蹈“刻古書而古書亡”的覆轍。
(作者系中原傳媒副總編輯兼重點出版工程辦公室主任、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