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月麗
(暨南大學 華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10)
隨著華人遍布全球,華語也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泛傳播。歷經(jīng)數(shù)次移民潮之后,東南亞地區(qū)華人最為集中、人數(shù)最多,華語最先形成、傳承最好,相關(guān)史料最為豐富、完整。華語在東南亞地區(qū)傳播的歷史之悠久、規(guī)模之巨大、范圍之廣泛,是世界其他地區(qū)所無法比擬的。[1]在華語向全球傳播的背景下,東南亞地區(qū)作為華語向世界擴散與輻射的接力站之一,對于該地區(qū)華語的發(fā)展演變進程及規(guī)律進行探究,具有重大意義和價值。
目前,華語研究總體的情況是:詞匯研究多,語法研究少,對于華語歷時平面的發(fā)展變化,包括其形成過程以及此后的發(fā)展演變事實及其脈絡等關(guān)注較少。在史的研究中,王力、向熹都強調(diào)語法在語言三要素中的重要地位:前者指出,從語音、詞匯、語法三個方面來看,語法方面的轉(zhuǎn)變是語言發(fā)展的關(guān)鍵;[2](P34)后者指出,語法是語言三要素中最穩(wěn)固的部分,最能反映語言發(fā)展的本質(zhì)特點。[3](P3)在語法系統(tǒng)中,量詞(也稱“單位詞”)的使用頻率很高,是漢語里的特殊名詞,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度量衡單位,如“尺”“寸”等;第二種是天然單位,如“個”“只”等。第一種是一般語言都具備的;第二種是東方語言所特有的,特別是漢藏系語言所特有的。[2](P272)就量詞與其他詞類配合的情況來說,量詞也有兩種:一種是指稱事物單位的,如“個”“只”等,與名詞配合;另一種是指稱行為單位的,如“次”“回”等,與動詞配合。所以,量詞是表示事物或者動作單位的詞,可以分為名量詞(也稱物量詞)和動量詞兩種。[4](P108)
目前,關(guān)于量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共時層面,且研究范圍拓展至香港(如田小琳[5](P69~77))及東南亞地區(qū)(如陸儉明[6](P417)、周清海[4](P108~123)、郭熙[7](P29)),研究內(nèi)容主要是與普通話作對比,突出港式中文及東南亞華語中量詞與名詞的組合特點。關(guān)于量詞的歷時研究也有一些,如王力探討了上古至現(xiàn)代漢語量詞的發(fā)展;[2](P272~287)向熹分別討論了上古、中古、近代三個時期漢語量詞的發(fā)展;[3](P59~73,312~354,584~611)刁晏斌立足于現(xiàn)代漢語四個階段(即1919~1949年、1949~1966年、1966~1976年、1978年至今),探究了量詞使用范圍的發(fā)展變化。[8](P154~165)可見,上述歷時研究范圍主要聚焦國內(nèi),關(guān)于華語量詞在東南亞地區(qū)的發(fā)展演變并未涉及,本研究將對東南亞華語量詞的歷時發(fā)展進行考察和分析。
據(jù)徐威雄[9](P85~124)、劉曉梅[10](P92~96)、徐祎[11](P558~566)、刁晏斌[12](P41~51)、盧月麗[13](P93~111)的研究成果,并結(jié)合華語語言事實,本文將東南亞華語語法發(fā)展史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919~1945年,第二階段為1945~1980年,第三階段為1980年至今。語料方面,遵照歷時研究的慣例,選取的是書面語料,主要包括文學語料和新聞語料兩大系列;每個階段各300萬字,共900萬字。經(jīng)過對三個歷史階段華語量詞的用法考察,并參照刁晏斌歸納總結(jié)的東南亞華語詞匯發(fā)展演變模式[12](P41~51),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共有三種發(fā)展樣態(tài):上揚式發(fā)展、下行式變化及曲折式發(fā)展變化。
“上揚式發(fā)展”指的是量詞呈現(xiàn)出使用數(shù)量由少到多、頻率由低到高、范圍由小到大的變化規(guī)律。東南亞華語中一些量詞的發(fā)展變化呈上揚式趨勢,可以搭配的對象越來越多,比如量詞“?!?。
陸儉明考察了新加坡華語中“粒”的使用情況,指出其使用范圍很廣,既可以用于很小的成粒兒的東西,也可以用于大的成球狀的東西。[6](P292)郭熙將量詞“粒”在普通話和馬來西亞華語中的不同用法作了對比,指出在普通話中,“?!币话阌糜谟嬃啃误w較小的圓形或塊狀物體,而在馬來西亞華語中,“粒”還可以用于“球”“西瓜”“榴蓮”“柚子”“黃梨”“蘋果”等形體較大的物體,甚至還可以用于計量“蛋糕”“腫瘤”等。[7](P70)
華語里量詞“?!钡氖褂梅秶詳U大主要是受到了閩方言的影響。《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福州方言詞典》等都說明閩方言中本己存在量詞“?!迸c蛋類、水果、球形物等搭配的現(xiàn)象,伴隨著閩地移民的遷入,閩方言中量詞“?!钡奶厣x項和特色搭配也一同隨遷,為新馬華語注入了閩方言的特殊用法。[14]
在第一階段,“?!敝饕糜凇靶〉牧畹臇|西”。例如:
(1)秋明連忙卷起衫袖,指著手臂上一粒紅痣道:“這個可以么?”(《新國民雜志》1925年9月4日)
(2)我見他酒醉著的紅而且?guī)О椎哪樋?,稀疏的胡子旁邊,染上了米般大的一粒土泥,釘在皺紋的中央,恰像一個蒼蠅。(《文藝》1929年3月8日)
此外,還可以和“紅毛丹”“檳榔”搭配。例如:
(3)我覺得擾亂我的都應該由我介紹它去擾亂你,猶之昨天(本月二十四日)我貢了八粒甜的“紅毛丹”就分了給你四粒。(《荔》1927年12月6日)
(4)檳榔發(fā)售只憑重量,而每斤小檳榔之粒數(shù)定然多于每斤大檳榔之粒數(shù)。(《總匯新報》1932年7月7日)
例(3)(4)中的“紅毛丹”和“檳榔”都不屬于“小的粒狀的東西”。
進入第二階段,“?!钡氖褂梅秶兴鶖U大,可以與更多指稱球狀物體的名詞搭配,如“蘋果、榴蓮、椰子、皮球、汽球、球、紅球、肉團、湯圓、包子、雞蛋”等,前后階段之比是4:11。例如:
(5)在國境的另一邊,你可以向人討到牛油,而且你可以買到幾千粒雞蛋,假如你有方法運輸?shù)脑挕?《總匯新報》1946年7月9日)
(6)摩萊(Monet)和梵谷(Vm Gogh)等人往往能從一張椅子或一粒蘋果中表現(xiàn)出一個情趣雋永的世界來。(《馬華文學大系》1973年3月5日)
(7)誰能塞得進最多粒包子,冠軍便屬于他。(《讀報偶感》1975年9月23日)
(8)福安即使恐懼,但他也了解“都市的發(fā)展就像一粒吹漲了的皮球,慢慢地擴展到他們的山腳下。(《蕉風》1978年6月17日)
到了第三階段,使用范圍進一步擴大,可以搭配的對象更多,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其一,可以與更多指稱球狀物體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搭配,前后階段之比是11:40,此前未見的如“黃梨(即菠蘿,用于新馬等地)、籃球、餛飩、大柚子、咸蛋、橘子、桔子、照明燈、漢堡包”等,具體用例如:
(9)我又多買兩盒月併,加上兩粒大柚子,托他帶給他那個在電視臺里面做事的親戚。(《最初的夢魘》1993年11月10日)
(10)我當時記得一名中年男子來到我們家和母親談話,母親過后把妹妹交到他手上,還給了他三粒橘子,當時我只有五歲,嚇得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來。(聯(lián)合早報網(wǎng)2022年3月4日)
東南亞華語,一方面受到閩方言的影響,吸收了量詞“?!钡挠梅?,另一方面也傳承了早期國語中一些量詞的用法,使得方言用法和傳統(tǒng)用法共存。例(11)(12)中“柚子”“橘子”可同時與量詞“粒”和“個”搭配,如:
(11)網(wǎng)友“找BUG的陳女士”反映,她通過網(wǎng)絡平臺買了三個柚子、兩個火龍果、一盒提子、六個百香果、一瓶百香果酒,共計35元,這個價格確實便宜。(聯(lián)合早報網(wǎng)2020年12月8日)
(12)禮包內(nèi)除了兩個橘子、午餐便當和一些食品外,還有可在客工中心雜貨店與食閣使用的10元代金券。(聯(lián)合早報網(wǎng)2022年2月14日)
其二,增加了指稱[-球形][-粒狀]物體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例如:
(13)我抓了一粒大枕頭,把頭掩蓋起來。(《最初的夢魘》1993年11月10日)
(14)那天早上,太太與朋友喝茶回來,手拿著六粒粽子。(《百合文集》2011年10月10日)
縱觀華語三個階段,量詞“?!钡氖褂梅秶粩鄶U大:一方面,第二階段比第一階段可以修飾更多指稱球狀物體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另一方面,與第二階段相比,第三階段除了可以搭配更多指稱球狀物體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還可以用于修飾指稱條狀、片狀物體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梢?,方言用法的影響在華語量詞中是逐漸顯現(xiàn)的,屬于繼承基礎(chǔ)上的本土化發(fā)展。
與“?!庇邢嗤兓牧吭~還有一些,如“間”“把”“檔”“套”“個”等,這些量詞在第一階段使用范圍較小,進入第二階段以后則不斷擴大。
通過上文對量詞的考察可以看出,東南亞華語因為長期與多種南方方言接觸,受到了閩、粵等方言的影響,將其部分用法復制到自己的體系中,由此而與普通話的面貌產(chǎn)生較大差異。
“下行式變化”指的是量詞呈現(xiàn)出使用數(shù)量減少、頻率降低、范圍縮小的變化。華語中一些量詞的使用范圍不斷縮小,如量詞“匹”。
刁晏斌考察了量詞“匹”的使用范圍[8](P154~157),由書中用例及相關(guān)表述可知,在早期國語(即五四時期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這一階段的現(xiàn)代漢語)中“匹”可以和“狗、貓、魚”等組合使用。我們在調(diào)查中就看到了這樣的用例,如:
(15)又觀羊群,必有兩三匹狗緊隨張番,若有亂群之羊,登時吠逐,使之矯正。(《晨報副刊》1925年9月23日)
(16)譬如我的院子里,現(xiàn)花就有四匹鄰貓常常吵架了,倘使這些太太們之一又誕育四匹,則三四月后,我就得常聽到八匹貓們常常吵鬧,比現(xiàn)在加倍地心煩。(《語絲》1926年1月18日)
(17)嘻!這匹魚可釣上啦!(《申報》1933年2月12日)
另外,在早期國語中“匹”還可以和“蒼蠅”組合使用。例如:
(18)這兩天我真是蒙了無妄之災,您想,我是睡在床上的,有時清晨來匹蒼蠅,嗡,嗡,嗡,或者爬到臉上來,比飛艇,裝著炸彈來的飛艇在天空盤旋還覺得可惡。(《語絲》1926年9月10日)
在早期華語中,也可以看到量詞“匹”的相關(guān)用法,例如:
(19)養(yǎng)雄狗一匹,每年要一元牌金,牝狗一匹,要牌金五元!(《星火》1929年6月28日)
(20)因為我曾讀過老舍先生的《貓城記》這本小說,里頭敘述這匹“貓”。(《獅聲》1936年2月20日)
(21)接著便談到私人的事方面去了,于是他們并排走著,像兩匹魚一樣。(《馬華新文學大系》1942年3月6日)
(22)門楣的左角,有一匹被絆住在蜘蛛網(wǎng)上的蒼蠅,發(fā)出微弱的嗚聲。(《椰林》1929年8月9日)
以上用例顯示,早期華語與早期國語具有較大的一致性。刁晏斌指出,早期國語與當今的華語/國語/普通話之間有派生的關(guān)系。[15](P26)上述“匹”的用法正好提供了一個這樣的例子。
進入第二階段,未見“匹”修飾“狗”“貓”“魚”等名詞的用例,所修飾的動物名詞除了馬類(如“躍馬、瘦馬、駿馬、黑馬”),還有“象”“?!薄靶堋钡?。例如:
(23)明史外國傳同呂宗俊于翌年九月回京,偕暹羅國王參烈昭毗牙使臣昭宴狐蠻等同,來貢訓象六匹,太祖賜國王織金紗羅文綺及使者一襲。(《東南亞學報》1946年5月2日)
(24)這個短篇內(nèi)容,寫一個逃避兵災的農(nóng)民,為的舍不得丟下一匹牛,冒險回到村里,不幸連牛帶人遭敵方軍隊捉去。(《東南亞學報》1965年10月7日)
(25)看他穿著隆起來的一件西裝的背部,就像山地上一匹熊一樣。(《再見在北回歸線上》1970年9月23日)
到了第三階段,“匹”的搭配對象除了指稱各種各樣的“馬”(如“野馬、駿馬、黑馬”等)及布綢類名詞之外,只見到修飾“蛇”和“狼”的用例,如:
(26)一會兒,當當啷啷又躥到別處,唯見紗麗閃爍,是一匹匹異艷斑斕的蛇。(《最初的夢魘》1993年11月10日)
(27)他會不會像那匹狼一樣,狠狠咬斷腳而去呢?(《馬華文學大系》1995年9月26日)
據(jù)刁晏斌對量詞“匹”使用情況的調(diào)查,其與“狼”的組合在當代普通話得以出現(xiàn)并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流行,是受到了20世紀80年代臺灣歌手齊秦的《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廣為流傳的影響。[8](P155~156)東南亞華語中量詞“匹”的用法和普通話、臺灣地區(qū)“國語”具有一致性,這可能受到兩方面的影響:一方面是由于改革開放后,東南亞華語與普通話交流密切,很多用法趨同;另一方面,新加坡、馬來西亞與臺灣地區(qū)社會制度相同,科技比較發(fā)達,信息交流及時,民間來往自由,語言長期處于活躍的互動、互補狀態(tài)。[16](P508~514)此外,還可能是對國語傳統(tǒng)用法的回歸,在早期國語中就可以看到一些“狼”與“匹”組合的用例,如:
(28)這個狐口才非常好,他在幾百匹狼的面前,大大地發(fā)揮熱辯,手舞足蹈,涕淚交流,拼命地講演了一番(《新時代》1923年7月15日)
(29)崛強地直挺站著的那匹狼,生氣地對妹子叫起來。(《申報》1934年4月27日)
綜上,量詞“匹”在百年華語中的使用范圍呈現(xiàn)下行趨勢,即由寬到窄。但是,其發(fā)展變化比較平穩(wěn),在三個階段主要用于修飾馬類及布綢類名詞,其他搭配對象變化不大。另外,與量詞“匹”有相同變化的還有量詞“枝”,在百年間其使用數(shù)量越來越少、范圍越來越小,呈下行趨勢。
量詞在百年華語中除了前文提到的發(fā)展模式外,還表現(xiàn)為曲折式發(fā)展變化,這種變化又可以細分為兩小類:一類是馬鞍式發(fā)展變化,指的是使用數(shù)量“少—多—少”、頻率“低—高—低”、范圍“小—大—小”的變化;另一類是浴缸式發(fā)展變化,指的是使用數(shù)量“多—少—多”、頻率“高—低—高”、范圍“大—小—大”的變化。
這種變化相對來說較多,比較典型的量詞如“架”“副”“只”等,接下來以“架”為例作具體說明。
在第一階段,“架”的搭配對象共有39個,主要和指稱交通工具的名詞及名詞性詞組搭配,如“人力車、汽車、摩托車、敵機、飛機”等。具體用例如:
(30)冰心從內(nèi)踱出來,門口一架人力車攔著。(《熱鬧人間》1927年10月16日)
(31)“到那里去?”正涌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忽然一架電掣風馳的汽車在他身旁駛過。(同上)
(32)一直到數(shù)十架敵機飛在上頭放下無數(shù)的炸彈,把那個小店在數(shù)分鐘內(nèi)炸成了廢墟,他才在憤恨中和家人由小西門逃向老西門去。(《在血泊中微笑》1938年5月12日)
由刁晏斌對量詞“架”的考察可知,在早期國語中“架”可以搭配的對象很多,如“眼鏡、自行車、尸首、電話”等。[8](P156~157)此外,在冰心1949年之前的作品中,還見到“架”可以用于修飾“自鳴鐘、水車、骷髏、機器、薔薇、日機、大衣柜、飛機、紫藤花、客機、轟炸機、敵機、儀器”等??梢?,早期華語“架”的修飾對象沒有超出這一范圍。
進入第二階段,“架”的搭配對象增多,前后階段之比是39:67,主要有以下幾點變化:
其一,和指稱交通工具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搭配的用例增多,前后階段之比是27:45,這一階段的搭配對象可以分為兩類:一是陸地交通工具,如“腳踏車、三輪車、鐵甲車、舊腳車、二手車、金邊的士、摩托車、貨車、馬賽地、羅里車”等①;二是空中交通工具,如“馬航737客機、轟炸機、戰(zhàn)斗機、直升飛機、軍用飛機、海軍飛機”等。另外,對前一階段搭配對象的用字總數(shù)進行統(tǒng)計,結(jié)果為76個字,平均用字2.81個;這一階段總用字數(shù)為171個字,平均用字3.80個。可見,與“架”組合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的音節(jié)長度增加。
其二,和指稱家用電器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搭配的用例增多,前一階段只有1例和“電話機”組合使用,即:
(33)李君日常工作至忙,其辦事處之三架電話機,幾無時不在應用中。(《總匯新報》1934年5月7日)
這一階段“架”的搭配對象有“冰柜、電話機、風扇、電視、電視機”等。例如:
(34)婦人自己卻沒坐下。她站著。東張西望:面前三四張辦公桌,除了一張有一架電話機外,其他的一點文件也沒有。(《死運》1960年5月2日)
(35)“姐姐,有獎品的咧,第一獎是一架彩色電視機,彩色的咧。”小弟弟簡直著迷了。(《參加大競賽》1977年11月16日)
(36)這回我們共同的希望是獲得一架可以放置在客廳的風扇。(同上)
(37)強兒和自己應該添置一些新衣,還有多年來所渴望的冰柜也應該買一架。(《望子成龍》1979年2月24日)
其三,和指稱樂器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搭配的用例增多,前一階段只有1例此類的名詞組合——鋼琴的音譯形式“披阿怒”,即:
(38)最有趣的是,她的舅父最近新買了一架“披阿怒”給她練習,她的表哥又拉得一手很好的“梵啞鈴”,自然她和他是時常很快活地唱和著。(《公共園地》1932年12月10日)
此階段“架”可以搭配“鋼琴、大鋼琴、古箏”等名詞或名詞性詞組,例如:
(39)重回到鋼琴邊,雙手壓下,琴聲已啞,偌大的一架鋼琴,此刻再也彈不出一曲《拋紅豆》。(《走出那林》1968年12月22日)
(40)“只是這些東西了!”他指的就是臺上的這架古箏,和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東南亞商報》1980年3月28日)
此外,本階段還可以和“藤椅、輪椅、電梯、紙鳶、床、骨頭、并桌鐘”等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搭配使用。
到了第三階段,“架”的使用范圍縮小,搭配對象只有36個?!凹堋焙图矣秒娖黝惷~組合使用的范圍縮小,只有“電視、電話”。另外,修飾“電視”的量詞還可以是“臺”,這也是造成其用例減少的原因之一。例如:
(41)病房里吊著三四臺電視,病人可以躺著看節(jié)目,但都播著馬來波道,阿嬤眼神失焦地劇烈呼吸著。(《馬華文學》2014年4月22日)
再如,與“吉他”搭配的量詞除了“架”外,還有“把”:
(42)這位知名搖滾音樂人在手機屏里仍是一頂帽子、一把吉他、一支立麥,與他當年發(fā)起“真唱運動”、捍衛(wèi)現(xiàn)場演出時仿佛別無二致。(聯(lián)合早報網(wǎng)2022年4月19日)
綜上,從第一階段到第三階段,“架”的使用過程形成了一條馬鞍式的發(fā)展曲線,由第一階段主要和指稱交通工具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搭配,到第二階段使用范圍擴大,用例幾乎增長一倍,再到第三階段使用范圍有了一定程度的萎縮。三個階段量詞“架”的搭配對象數(shù)量由少到多,再由多到少,使用范圍由小到大,再由大到小,屬于馬鞍型發(fā)展模式。
刁晏斌討論了量詞“架”在現(xiàn)代漢語四個階段的使用情況[8](P154~165),與華語不同的是“架”呈下行式變化??梢?,華語和普通話在量詞方面的使用情況既有相同之處,也存在一定的差異,前者表現(xiàn)為在當代華語和普通話里“架”的使用范圍縮小,后者體現(xiàn)在華語第二階段“架”的使用范圍有所擴張,而普通話中“架”的使用范圍一直都在縮小。
以上從歷時視角對量詞“架”的使用范圍作了詳細調(diào)查,其發(fā)展演變不同于前文討論的“粒”“匹”等量詞,屬于曲折式發(fā)展模式,由此可以看出華語歷時演變的多樣性與復雜性。
“浴缸式發(fā)展變化”與“馬鞍式發(fā)展變化”相對,這種變化相對來說較少,比較典型的量詞如“件”。
在第一階段,“件”可以修飾很多抽象名詞,如“任務、問題、技術(shù)、事業(yè)、新聞、心愿、藝術(shù)、恩德、災厄、事實、時劇、命、公案”等。具體用例如:
(43)張福仔像在尊貴的主人面前蒙受了什么一件恩德似的,看著高管工在厚厚的賬簿上記了下來,一點也不會想到去計較什么七分六分,就滿口謝著退了下去。(《弗瑯工》1938年9月11日)
(44)這三代,老頭子愛盧,不是一個封建的老頑固,可也不是一個超人,他趕著為兒子結(jié)婚,說是可了卻他“老年人的一件心愿”。(《世紀風》1939年7月17日)
另外,此期“件”還可以和動詞搭配使用。例如:
(45)阿澍也一直表演著天真活潑,心目里只有國家,在一件件的行動中,他卻為另外一件件的事興奮著。(《世紀風》1939年7月17日)
按,上例中動詞“行動”具有指稱性。
進入第二階段,量詞“件”可以組合的抽象名詞減少,僅見“婚姻、事業(yè)、問題、秘密、生意、案子、遺憾、案情”。例如:
(46)福貴:這件婚姻叫我太痛苦了。(《頭家哲學》1950年10月4日)
(47)我現(xiàn)在有一件生意可以經(jīng)營,馬上需要資本。(《娘惹與峇峇》1954年1月23日)
前一階段與“件”共現(xiàn)的名詞或名詞性詞組用了其他量詞,以“任務”為例:
(48a)至于我所擔負的責任,在我病倒時就放松了,但還有一件重要的任務靠著蕭梅去交涉,竟弄得不妥當,連消息也飛走出去,這,只有你來挽救了。(《獅聲》1938年9月20日)
(48b)而匡正趣味,正如艾略特所說的,是批評的一項重要任務。(《蕉風》1973年7月12日)
(48c)進入電梯,當然沒有管理員替你服務,但先進去的似乎責無旁貸地要負起這個任務。(《畫虎錄》1976年8月23日)
以下再以“新聞”為例:
(49a)據(jù)說這個戲是根據(jù)一件新聞締制的,因此劇作者可能把握住主題的現(xiàn)實性,是比較自然的事。(《晨星》1940年6月15日)
(49b)上午十點多,正準備出去采訪一椿意外新聞,忽然接到梁娟打到報館的電話……(《不是浮萍》1978年3月21日)
(49c)阿達在旁抽著煙,全神貫注地看報紙,吐口煙說:“你看這條新聞,在巴生的甘榜列迪,一群申請了獲不到分配的人,竟然霸王硬上弓地闖進廉價屋住?!?《蕉風》1980年5月1日)
此外,這一階段沒有看到與“件”組合使用的動詞。
到了第三階段,其使用范圍擴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可以組合的抽象名詞數(shù)量增多,前后階段之比是8:11。例如:
(50)說實話,搗辣椒不是一件苦差,把所有東西搗爛即可。(《馬華文學》2014年8月21日)
(51)我的骨子里總愛把一項項的工作當作一件件案子,希望它們有根據(jù)計劃完成的一天。(星洲網(wǎng)2019年6月4日)
二是新增加了與“的”字結(jié)構(gòu)搭配使用的例子,如:
(52)我給你帶件好玩的來。(《馬華文學大系》1995年12月12日)
根據(jù)上下文語境,例(52)中“好玩的”指的是“橫切面四寸見方長約尺余的錦盒”。
綜上,量詞“件”的使用范圍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其發(fā)展模式屬于曲折式中的浴缸式。
在華語量詞的研究中,郭熙指出:“馬來西亞華語的特色之處主要在于名量詞?!盵7](P69)由上文討論可知,在量詞方面,東南亞華語中名量詞的歷時演變涵蓋了三種發(fā)展模式:量詞“間”“?!薄疤住薄皞€”“把”“檔”等使用范圍的發(fā)展變化是上揚式,“匹”“枝”等使用范圍的發(fā)展變化是下行式,“架”“件”“副”“只”等使用范圍的發(fā)展變化是曲折式。這一分類最初由刁晏斌在探討詞匯發(fā)展演變時提出[8](P154~165)[12](P41~51),是對語言歷時變化過程的一種系統(tǒng)性揭示。另外,在東南亞華語中還有一些動量詞(如“次”“回”“趟”“下”“聲”“遍”“番”“頓”“場”等)、時量詞(如“世紀”“年代”“年”“載”“月”“日”“點”“點鐘”“小時”等)以及復合量詞(如“人次”等)等,其發(fā)展變化多比較平緩,在此不予討論。
縱觀東南亞華語量詞發(fā)展全程,我們可以得出以下兩點認識:
其一,東南亞華語量詞的發(fā)展具有多樣性、復雜性的特點,其發(fā)展樣態(tài)不止一種模式,而是三種交織在一起,屬于復合型發(fā)展模式。經(jīng)過對語料的進一步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發(fā)展特點在東南亞華語中具有普遍性,復合型發(fā)展的語法現(xiàn)象還有很多。例如,名詞的用法涵蓋上揚式(名詞直接做狀語、程度副詞修飾名詞)、浴缸式(名詞直接做謂語);帶狀態(tài)補語的述補詞組包括上揚式(帶狀態(tài)補語的述補詞組“V個C”)、馬鞍式(帶狀態(tài)補語的述補詞組“V得/到C”);程度副詞+一般動詞/動詞性詞組包括上揚式(程度副詞+一般動詞)、下行式(程度副詞+述補詞組)和浴缸式(程度副詞+述賓詞組)。由此可見,華語語法的發(fā)展并非整齊劃一,每種現(xiàn)象有自己的發(fā)展路徑和特點,需要我們針對具體問題作出具體分析。
其二,華語量詞的發(fā)展演變,既緣于對早期國語用法的繼承,又有方言因素的影響。Montrul指出,移民者的語言比留守故土者的語言保守。[17](P239)在本文的研究中,“移民者的語言”即華語,“留守故土者的語言”即普通話,華語比普通話在發(fā)展上偏于保守,保留了早期國語中的一些用法。上文提到的一些量名組合在普通話中已經(jīng)相當陌生,但是華語一直都在使用。若以普通話為視角看華語,則其在共性的基礎(chǔ)上又形成了獨特的個性特點,而這些個性特點不少就是對早期用法的繼承。量詞的用法印證了華語是作為語言文化傳承的祖輩語言[18](P61~83),是早期國語的整體“移植”[15](P149)。另外,東南亞華語量詞的發(fā)展也受到了方言的影響,把閩、粵方言中的一些結(jié)構(gòu)形式帶入了當?shù)厝A語。王曉梅(2019)指出:“閩粵方言與華語、馬來語等處于深度、長久的接觸之中……處于深度接觸的語言不僅在詞匯層面有所體現(xiàn),更重要的是語音和語法結(jié)構(gòu)也會彼此影響。”[19](P45~57)通過前文調(diào)查,方言因素的影響在華語中是逐漸顯現(xiàn)的,如量詞“間”“?!薄皺n”等在華語三個階段使用數(shù)量有所增多,使用范圍有所拓展,呈現(xiàn)出由低到高的上揚趨勢。
注釋
①奔馳車在新加坡叫“馬塞地”,是“梅賽德斯”的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