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貴銀
駢文在南北朝時期步入高潮,徐陵、庾信等人的駢文作品錯彩鏤金,在對偶、用典、藻飾與聲律等駢體技巧上實現(xiàn)了高度的成熟。唐初沿六朝馀緒,文章寫作仍以駢體為主。王勃是初唐作家中杰出的代表,他的《滕王閣序》膾炙人口,既代表了其駢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也是中國古代駢體文的佳作,吸引了無數(shù)論者的關(guān)注。王勃的文章不僅以對偶工整、辭采精美見長,更以強烈的情感取勝。王勃在《秋日游蓮池序》中曾言:“酌濁酒以蕩幽襟,志之所之;用清文而銷積恨,我之懷矣。能無情乎? ”“用清文而銷積恨”是王勃的自覺追求,也是理解其駢文的一把鑰匙。
一 “文”為何文,“恨”為何恨?
想要理解王勃作品中的“恨”,首先得從王勃“命途多舛”的人生經(jīng)歷說起。王勃( 650 —676?),字子安,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隋唐著名儒學(xué)大師王通之孫。王勃自幼聰穎好學(xué),早登科第,算得上是年少得志,然而在他短暫的二十七年的生命歷程中,卻遭遇了兩次危機:一次是唐高宗總章二年(669),因戲為《檄英王雞》,高宗疑其挑撥諸王感情,將其逐出沛王府;一次是唐高宗咸亨五年( 674),私殺官奴,會赦除名,且累其父被貶交趾縣令。上元二年( 675),王勃往交趾探望父親,次年回途中渡海溺水,驚悸而死。
王勃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年少得意,意欲“攀北極而謁帝王,入南宮而取卿相”(《為人與蜀城父老書》)而作的頌、表、啟之類的作品;二是旅寓巴蜀、遠赴交趾、漂泊江湖時所作的詩、賦、序、碑等作品。在后一類作品中,“恨”是情感基調(diào),其中既有渴望建功立業(yè)卻報國無門、生逢盛世卻懷才不遇的憤懣,又交織著羈旅漂泊、懷鄉(xiāng)思歸的愁思以及知音相逢但終須相別的惆悵。王勃所謂“銷積恨”之“清文”多指后一類作品?!胺e恨”表明此恨非一時一地之恨,而是日積月累之“恨”;非單純的一種恨,而是多種愁懷交織而成的“恨”。既是“積恨”,便難以釋懷、難以排遣;時刻難忘,臨文就要發(fā)抒,就要借助“清文”,借助一切的文體來宣泄。這就構(gòu)成了王勃文章最鮮明的特點—情感性,彌漫的、無處不在的鮮明的情感性。
這類“銷積恨”的“清文”多用駢體寫就,主要涵蓋書、啟、序、論、碑等類別。這些駢文作品在形式上的突出特征是帶有六朝駢文的特點,對偶工麗,辭采華美。但是,王勃也批評六朝駢文“骨氣都盡,剛健不聞”(楊炯《王勃集序》)的弊病?!坝们逦亩N積恨”作為王勃自覺追求的創(chuàng)作理念,是對六朝靡弱文風(fēng)的反撥,表明王勃有意追求文章內(nèi)容的充實與形式的華美,這種追求使得他的駢文情感深厚、文辭精美,文質(zhì)相稱、華實相扶,從而改變了六朝華而不實之文風(fēng),而有了清新剛健之氣。“用清文而銷積恨”幾乎涵蓋了王勃的所有作品,包括實用性極強的碑文。論者往往關(guān)注王勃的書、啟、序等文體,對碑文則鮮少注目。在古代,碑文服務(wù)于禮制,是十分重要的文體,以碑文著稱者多有“大手筆”之美譽,因此,忽視王勃的碑文,不足以全面領(lǐng)會王勃駢文的情感性及其作品中的情感變化。
《全唐文》收錄的王勃碑文共有十一篇,其中有十篇作于王勃被逐出沛王府后赴蜀漫游期間,只有《廣州寶莊嚴寺舍利塔碑》一篇寫于廣州,是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親途中所作。這些碑文均作于其人生失意、天涯羈旅之時,在當(dāng)時引起了很大反響。楊炯在《王勃集序》中便道:“遠游江漢,登降岷峨。觀精氣之會昌,玩靈奇之肸蠁??嘉恼轮E,征造作之程。神機若助,日新其業(yè)。西南洪筆,咸出其詞。每有一文,海內(nèi)驚瞻。所制《九隴縣孔子廟堂碑文》,宏偉絕人。 ”“洪筆”即大手筆,指褒頌紀(jì)功之文。結(jié)合王勃的創(chuàng)作實際及文中語境,令“海內(nèi)驚瞻”的“洪筆”主要指王勃在蜀地所作的碑文。這類碑文在當(dāng)時令“海內(nèi)驚瞻”,足見其文章藝術(shù)之高超。因此,不關(guān)注這些碑文作品,不足以領(lǐng)略王勃駢文的全貌,不足以體會他游寓巴蜀時期的情感。
對偶是駢文的主要標(biāo)志性特征。王勃駢文的駢化程度高,主要體現(xiàn)在對偶句所占比重大,像《滕王閣序》等序文幾乎通體為駢,對偶句式多樣、對偶方法迭用,展現(xiàn)了王勃高超的對偶藝術(shù)。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不僅對偶精工、藻飾華美,還聲律和諧、鏗鏘有力,加之境界開闊,實是情文并茂的佳作。就連以駢散結(jié)合為主要語體特征的碑文在王勃筆下也達到了極高的駢化程度,不乏此類對偶精工,情文相生之作。碑文以敘為主,然而王勃筆下的碑文帶有鮮明的情感性,他將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對偶文字鑲嵌在碑文的序文末尾處,與闡述作碑緣由的文字自然融合,順理成章地抒發(fā)了個人的漂泊流寓之感和懷才不遇之情。如《益州德陽縣善寂寺碑》序文末尾處交待作碑緣由:“下官弱植少徒,薄游多暇。薜蘿人事,空馀江海之心;筆札神交,尚有淵云之氣。相如謝病,訪詩酒于臨邛;丘也棲遲,聽弦歌于單父。群公以道之存矣,思傳記德之書,下官以文在茲乎,愿展當(dāng)仁之筆。 ”這是精美工麗的駢體文,在精美的對偶、華麗的辭采之下,又表現(xiàn)出了深厚的情感。“弱植”是身世寒微、勢單力孤之意,“薜蘿人事”“江海之心”表明了一種棲隱山林的隱者情懷;“尚有淵云之氣”又表明他不甘默默歸隱,希望能效法司馬相如和孔子,在漂泊失意時“訪詩酒”“聽弦歌”,借助“筆札神交”一展“淵云之氣”,像王褒和揚雄那樣有筆墨傳世。王勃就這樣將自己的身世、處境與懷才不遇的情思、不甘落寞的情懷融入作碑緣由的闡述中。他在碑文中抒發(fā)個人情懷,打破了碑文“旌德敘功”的既定功能,開啟了唐代碑文變革的先聲,在碑志文學(xué)史上有重要價值。
二 借典故抒“積恨”
用典是駢文常用的修辭技巧。用典故抒情的好處是“辭約旨豐”“意在言外”,使得情感的表達含蓄蘊藉,耐人尋味。從情感抒發(fā)的角度看,王勃擅長運用典故抒發(fā)心中“積恨”。懷才不遇是王勃駢文中最常見的情感表達,也是失意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最易引起歷代失意知識分子的共鳴。王勃在抒發(fā)懷才不遇的情感時最常用馮唐、李廣、賈誼等人的典故,如《滕王閣序》中:“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 ”自古以來,士之不遇,或不遇時,或不遇主,既遇時又遇主,才能施展才華和抱負。賈誼逢圣主,梁鴻遇明時,卻都不得施展才能。對于同一個典故,王勃往往根據(jù)需要做靈活處理,如在《滕王閣序》中使用賈誼的典故表明遇到圣主也未必能得用于圣主,而在《上絳州上官司馬書》中又說:“有時無主,賈生獻流涕之書;有志無時,孟軻養(yǎng)浩然之氣。 ”稱賈誼逢明時卻不遇圣主。同一典故看似矛盾的使用,表明王勃在用典上比較靈活,根據(jù)情感表達的需要隨時取用。
王勃的“積恨”是多種情感交織、層層累積的。游寓巴蜀時期,王勃內(nèi)心交織著懷才不遇、渴盼知音與離別懷鄉(xiāng)之思。在寫于這一時期的《春思賦》序文中,王勃說:“竊稟宇宙獨用之心,受天地不平之氣。雖弱植一介,窮途千里,未嘗下情于公侯,屈色于流俗,凜然以金石自匹,猶不能忘情于春。則知春之所及遠矣,春之所感深矣,此仆所以撫窮賤而惜光陰,懷功名而悲歲月也。 ”這篇序文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了王勃這一時期的心情。寫于這一時期的宴游序和碑文中最常出現(xiàn)的便是“薄游”“飄寓”“窮途”“知音”之類的詞語,最常使用的典故則是司馬相如、揚雄、王粲等人。然而王勃并非完全放棄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他種種復(fù)雜的“積恨”在《滕王閣序》中得到了全面的展現(xiàn)。莫山洪在《論王勃的駢文》一文中指出:“王勃所有的思想,最集中的表現(xiàn)在《滕王閣序》中。這是一篇餞別序,全文感情復(fù)雜,既有自負又有悲哀,既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又有懷才不遇的苦悶心情;既有生不逢時的慨嘆,也有安貧樂道的情懷;有報國無門的煩惱,也有他鄉(xiāng)作客的惆悵,多種感情融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文章的感情特色。 ”在種種復(fù)雜的感情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一時期王勃感情的基調(diào)還是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滕王閣序》)這種身處逆境但仍對前途抱有希望,從而勃發(fā)出的剛健清新之氣,使得王勃的駢文一洗六朝之靡弱,昭示了盛唐之音的到來。
然而,王勃的“積恨”也因為積郁得太久,變得更加“孤憤”。他赴交趾途中與在廣州期間所作的駢文中,不時流露出對仕途的絕望之情。如《江寧吳少府宅餞宴序》云:“俄傷萬古,情窮興洽,樂極悲來。愴零雨于中軒,動流波于下席。嗟乎!九江為別,帝里隔于云端;五嶺方逾,交州在于天際。方嚴去舳,且對窮途。玉露下而蒼山空,他鄉(xiāng)悲而故人別。 ”羈旅窮途、他鄉(xiāng)之悲,力透紙背。《廣州寶莊嚴寺舍利塔碑》序文亦曰:“弟子家嗣太丘,忝閨門之薄宦;地連睢渙,竊藻繪之馀工。爰托下才,用旌高躅。豈知仲宣旅泊,方銜深井之悲;長卿罷歸,空負陵云之氣。我之懷矣。 ”王勃在這里用了王粲與司馬相如的典故。王粲《登樓賦》中有“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之語,意為擔(dān)心自己的才華無施展之地;“長卿罷歸,空負陵云之氣”用司馬相如事,意指相如罷官,空有凌云之氣。王勃在作品中屢屢使用王粲與司馬相如的典故來表達懷才不遇之情。在此碑的銘詞中又有“伊我窮途”“孤音易竭,獨賞難逢”“思起王粲,悲生蔡邕”等句,再次抒發(fā)了窮途末路、知音難遇的絕望與悲嘆。
“用清文而銷積恨”是王勃自覺的創(chuàng)作理念,書、啟、序、碑等文體都成為他抒發(fā)襟懷的場域。他的駢文作品彌漫了揮之不散的愁懷,這種愁懷既與其懷才不遇、命途多舛的經(jīng)歷相關(guān),又因帶有失意知識分子的共性而極易引發(fā)共鳴。王勃駢文的特殊性在于充盈在各體作品中的復(fù)雜的、積郁的情感,“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文心雕龍 ·情采》),充沛的情感與高超的駢體藝術(shù)相融合,成就了王勃在駢文史上的地位。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招標(biāo)項目“中國駢文批評通史”(22&ZD259)的系列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