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303-361),字逸少,東晉瑯琊(今山東臨沂)人。王羲之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幾乎沒人不知道的是他的書法造詣和相應的地位。人們稱他為“書圣”,孔子被稱為“圣人”,將王羲之理解為書法領域的孔子大概不過分。“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朱子語類》卷九三載),就像孔子照亮了思想那樣,王羲之照亮了書法。
三國魏以后有一種習俗是以農歷三月初三為“禊日”——在水濱洗濯、祓除不祥的日子(魏以前也有禊的習俗,舉行的時間為三月上旬巳日,具體三月初幾則因年而異)。永和九年(353年)的禊日,王羲之與謝安、郗曇、孫綽、支遁等41人在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集會,其中26人作了詩。王羲之不僅作了詩,還撰寫了一篇序文,即《蘭亭序》。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通常所說的序,往往由敘述著作原委、討論著作價值等內容構成;古代另外有一種序的傳統(tǒng),通篇自行展開,不針對特定著作?!短m亭序》屬于后者,它沒有建立與《蘭亭詩》之間“序與被序”的對應關系。
《蘭亭序》真跡后來為唐太宗所得,并在唐太宗死后陪葬于昭陵,事見唐何延之《蘭亭記》。事實究竟是否如何氏所記,尚沒有一致的意見,不過,沒有任何證據支持有人在唐太宗死后見過《蘭亭序》真跡?!短m亭序》真跡的失傳當然讓人嘆惋,所幸還有摹本、刻本、臨本傳世。在傳世的各種版本中,唐代馮承素摹本被公認為最佳。在不是特別嚴格的語言環(huán)境中,人們提及《蘭亭序》時往往實際指的就是馮摹本;換言之,將馮摹本視為《蘭亭序》真跡一般是不須加以特別解釋的,而其他版本則沒有這樣的地位。馮摹本上有唐中宗“神龍”年號印,故又稱“神龍本”。這是一個容易使人產生美好聯(lián)想的別稱,作為年號的“神龍”同時又能用于形容藝術高度,相信會有人驚訝于如此神秘的巧合。
《蘭亭序》極盡筆法的可能性,筆路十分清晰,起收備盡法度,造成了生動而豐富的點畫形態(tài)。前后照應的筆意引發(fā)了全篇的關聯(lián),關聯(lián)的程度幾近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明張紳《法書通釋》說:“羲之能為一筆書,蓋謂《禊序》(即《蘭亭序》)自‘永’字至‘文’字,筆意顧盼,朝向偃仰,陰陽起伏,筆筆不斷?!币话銇碚f“一筆書”只能是草書,而王羲之竟能將行書寫成“一筆書”,足見其無可比擬的藝術修為。
■《蘭亭序》的20個“之”字
提及《蘭亭序》,許多人津津樂道的是其中20個彼此不同的“之”字,可以認為這是一種具有符號性質的現(xiàn)象。
不過也有人提出,想把那么多“之”字寫得一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言下之意是此帖中“之”字之間的差異不足為奇。想要寫得一樣而沒能如愿,結果會有20個不一樣的“之”字;本來想要寫得不一樣而結果如愿,也會有20個不一樣的“之”字——這是兩種不同的“不一樣”——前者是差異甚微的不一樣,簡直可以說它們就是一樣的,那是被動的結果,其本質是不學而能的不穩(wěn)定性,因而是處于價值起點的;后者是差異明顯的不一樣,再怎么離譜也不能說它們是一樣的,那是主動的結果,其本質是學而難能的創(chuàng)造性,因而是處于價值高點的。
■《蘭亭序》的其他重復字
除了“之”字,《蘭亭序》中還有其他一些重復出現(xiàn)的字例,茲將這一情形析出,列表如表2。
另外,表2中共有147個字,加上20個“之”字,總計167個,超過了《蘭亭序》總字數(324)的一半。假如將這么大規(guī)模的“同字異寫”現(xiàn)象視為偶然的,那就無法想象還有什么是必然的了。
■《蘭亭序》“同字異形”的意義
何延之《蘭亭記》說:“(《蘭亭序》)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構別體。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許個,變轉悉異,遂無同者,其時乃有神助。”顯然,何氏對“有重者皆構別體”極為重視,他是以此為審美價值評判標準的。事實上,這一標準是對創(chuàng)造性的肯定,所謂“神助”無疑是高超創(chuàng)造性的隱喻。唐李嗣真《書后品》說:“元常(鐘繇)每點多異,羲之萬字不同,后之學者恐徒傷筋膂耳。”以“萬字不同”來評價王羲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叭f字不同”包括異字異寫和同字異寫,相比之下,同字異寫的難度更大,因而價值更高。唐竇臮《述書賦》說:“虔禮(孫過庭)凡草,閭閻之風。千紙一類,一字萬同?!币鉃閷O氏草書是民間的、平庸的,而字形單一正是其具體的表現(xiàn)(這樣的評價是偏頗的,茲不分說)?!耙蛔秩f同”大概包括異字同寫、同字同寫,它恰好處于“萬字不同”的對立面,說“一字萬同”是致命的問題,相當于說“萬字不同”是關鍵的價值。
在中國思想史上,很早就出現(xiàn)了“和同之辨”,西周末年的史伯已經充分認識到“和”與“同”的不同。史伯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保ā秶Z·鄭語》)不同事物之間彼此為“他”,“以他平他”就是使不同事物之間產生關聯(lián),從而生成新的事物,這就是“和實生物”。相比之下,相同的事物之間當然沒有差別,“以同裨同”就是將相同事物相加,只會導致數量的增加而不是質的變化,這就是“同則不繼”。既然如此,重和去同就構成了當然的觀念取向,孔子甚至將人們對待“和”與“同”的不同態(tài)度用作判斷君子與小人的標準——“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這樣的思想對書法理論和實踐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上述《蘭亭序》同字異寫現(xiàn)象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
王羲之《蘭亭詩》有句云“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把這句詩看作同字異寫的注腳大約不至于離題太遠。(本文是中國勞動關系學院2022年教改項目“以《藝術概論》課程為指向的中國傳統(tǒng)藝術實踐的匯入”(編號JG22059)的成果,作者單位:中國勞動關系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