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華
摘要:近年研究證實海德格爾原始手稿中有“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這樣的表達。但這個發(fā)現(xiàn)并不能證明海德格爾哲學是納粹政治學?!皟仍诘恼胬怼边@個概念跟海德格爾這一時期構建元政治學的設想有關。作為區(qū)域的元存在論,元政治學要將存有的真理落實到存在者層面的政治活動中。而存在的真理則通過荷爾德林的詩顯現(xiàn)為“親密性”這一比希臘的更為源初的概念。從海德格爾的元政治學理論構想來看,他是以“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之名來構思他所認為的理想政治之基礎,而非為任何現(xiàn)成的納粹運動提供思想基礎。他所謂的“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指的并非現(xiàn)實政治中的國家社會主義,而是元政治學用來稱呼它要促成的涉及民族和此在本質的運動的名稱。元政治學的構想沒有成功,并不表明海德格爾思想的失敗。
關鍵詞:海德格爾;元政治學;內在的真理;親密性
中圖分類號:B516.5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07609
在海德格爾的《黑皮本》出版以前,雖然人們早已知道海德格爾在1933年加入納粹黨并在1933—1934年擔任弗萊堡大學校長期間也有過一些后來引起爭議的涉嫌納粹活動的行為,但海德格爾的哲學跟國家社會主義有沒有關系,或者是何種關系,這些問題長期爭執(zhí)不休,處于迷霧之中。即使海德格爾在1966年的《明鏡》采訪中已經就他及其哲學跟納粹的關系做過說明,也不能止息各方面對他的批判。法里亞斯(VictorFarias)認為,海德格爾是積極的納粹分子,且終身都是忠實的國家社會主義者,他的哲學被他改造用來服務于國家社會主義,使之哲學化。①最近,法耶(EmmanuelFaye)、沃林(RichardWolin)等人甚至宣稱,海德格爾的哲學只是一種納粹政治學。②法里亞斯、法耶等人的結論建立在誤解乃至篡改海德格爾文本的基礎上,其論證之任意和結論之武斷已經有不少學者進行了反駁。③馮·海爾曼稱,法里亞斯的論斷引起的轟動效應是對海德格爾的“榨取式利用”,而在《黑皮本》出版后特拉夫尼(PeterTrawny)、法耶等人對海德格爾哲學與納粹關聯(lián)的炒作只是“法里亞斯所引發(fā)的爭吵的‘愚癡的復讀機”。④問題是,海德格爾在其擔任校長時期前后的文本中確乎透露出對國家社會主義的某種期待。⑤他是否因此將他的哲學跟這種納粹政治實踐結合在一起?他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之說似乎是對此的一種確認。然而,通過對他這一時期的思想進行細致的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如此簡單。海德格爾在1928年明確表示有構建元存在論的構想,而在這個總體計劃中對于政治領域的“元政治學”的勾畫是海德格爾關于他的政治理論及其實踐的設想。聯(lián)系他的這個設想,他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與偉大”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澄清。通過分析與此相關的《黑皮本》,并且與這一時期海德格爾的公開講座、講課相對照,海德格爾哲學跟國家社會主義關系的問題將更加明晰。
①MartinHeidegger,EinführungindieMetaphysik,VittorioKlostermann,1983,S.208.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王慶節(jié)譯,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28頁,譯文有改動。
②參見PetraJaeger,“NachwortderHerausgeberin”,EinführungindieMetaphysik,VittorioKlostermann,1983,S.234。
③參見JuliaA.Ireland,“Namingandthe‘InnerTruthofNationalSocialism:ANewArchivalDiscovery”,ResearchinPhenomenology,2014,44(3),p.318。
④MartinHeidegger,HlderlinsHymnenGermanien“undDerRhein“(WinterSemester1934/35),VittorioKlostermann,1983,S.195.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張振華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7238頁,譯文有改動。
一、“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
海德格爾于1935年6月講授的課程在1953年以《形而上學導論》之名出版,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在1928年出版了價值概念匯編的第一部分,其中有661篇關于價值概念的著述,也許現(xiàn)在已經數(shù)以千計了,它們都稱自己為哲學。尤其是當今到處兜售的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哲學,跟這個運動(即全球科技和現(xiàn)代人的遭遇)的內在真理與偉大毫無關系。它們只是在“價值”和“整體性”的渾水中摸魚罷了。①
文中“這個運動的內在真理”的說法最初并沒有引起特別的注意,因為這里用了一個障眼法。根據(jù)考證,在海德格爾的原稿中,所謂“這個運動的內在真理與偉大”其實是“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與偉大”(derinnerenWahrheitundGredesN.S.)。1953年,在手稿編輯出版過程中海德格爾親自將N.S.(即Nationalsozialismus,“國家社會主義”,簡稱“納粹”,Nazism)改為dieserBewegung(“這個運動”),并加括號標注“全球科技和現(xiàn)代人的遭遇”來注明“這個運動”指的是什么。②這句話前面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字眼不再跟“這個運動”等同,而變成了對國家社會主義的嘲諷。通過復原文本可以看出,海德格爾在這里的修改弱化了人們對他原來的課程中“國家社會主義”的說法的關注,使國家社會主義哲學完全變成他批判的對象。
“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這個說法在《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中就已出現(xiàn),并且在講稿最初出版的時候同樣被隱匿了起來。根據(jù)愛爾蘭德(JuliaA.Ireland)的考察,《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中相關內容的講授是在1935年1月,而《形而上學導論》是講授于1935年6月?!逗蔂柕铝值捻灨琛慈斩醽啞蹬c〈萊茵河〉》的出版稿刪去了手稿中一些政治性更強的內容,但仍然保留了關于國家社會主義的某些內容。③這跟海德格爾時隔半年所講的《形而上學導論》的內容可以相互對應:
科學作為知識取得和知識傳遞的有組織的事業(yè),這種事業(yè)在運行過程中是持守所謂的自由的客觀性立場,抑或是單純否定這種立場,都不改變當今科學自身的形態(tài)。這種自稱嶄新的科學之所以嶄新,只不過由于它并不知道自己多么老舊。它與自然科學的內在真理完全沒有任何關系。④
在這段看似無甚特別的內容中,譯為“自然科學”一詞的原文在海德格爾的手稿中是N.soz.,即“國家社會主義”,而編者出于某種原因將它誤讀為N.W.(即Naturwissenschaft,“自然科學”),這樣就完全避開了因為這段文本而帶來的對海德格爾的質疑和指責。通過愛爾蘭德等學者對原手稿的重新識讀和上下文分析,這兩段文本的本來面目才得以展示出來。
海德格爾在1935年的兩個手稿中都提到了“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這樣的說法,而且顯然是以一種肯定的態(tài)度提到的。與這個概念相對而被他批判的是在“價值”“整體性”中渾水摸魚的“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哲學”和當時“嶄新的科學”等概念。在這兩個文本中,海德格爾實際上指出了幾種不同的國家社會主義哲學:一種是“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哲學”,是某些價值哲學、整體性哲學,它們只是渾水摸魚、趨附政治的大雜燴;另一種是當時的國家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鼓吹的“新科學”。它們跟海德格爾所期許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沒有關系。這種“內在的真理”顯然完全不同于當時流行的各種納粹哲學和意識形態(tài)。這樣看來,加入納粹黨并赴任校長職務的海德格爾已經將自己跟現(xiàn)實的各種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隔離了開來。那么,海德格爾如何擺置他自己的思想與現(xiàn)實政治的關系?是否他將自己的思想作為投名狀以便躋身政界做哲人王或帝王師,這樣就印證了他的思想只不過是國家社會主義的政治學之說?還是他出于民族、國家情懷,虔誠地相信國家社會主義,并用自己的思想為國家社會主義奠基?又或者不是這兩者?那么何謂“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它是否等同于“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要回答這些問題,首先需要對海德格爾這個時期的“元政治學”(Metapolitik)加以說明。
①⑧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15;S.124.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思索〉二至六(黑皮本1931—1938)》,靳希平譯,梁寶珊校,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34頁,譯文有改動;第142頁,譯文有改動。
②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140141頁。
③④⑤⑥⑦MartinHeidegger,MetaphysischeAnfangsgründederLogikimAusgangvonLeibniz,VittorioKlostermann,1978,S.199;S.199;S.201;S.202;S.199.
在其擔任校長時期所寫的《黑皮本》之《〈思索〉三》中,海德格爾顯示出創(chuàng)建“元政治學”的意向。他稱:“我們必須完成哲學,以便為完全不同的東西(vlligAndere)——元政治學做準備,據(jù)此而有科學的轉變?!雹僖簿褪钦f,他要由哲學出發(fā)去籌備一種元政治學,由此來改變科學。海德格爾為之做準備的元政治學跟他在《存在與時間》之后要對基礎存在論進行一種希臘意義上的(轉變)從而構建一種元存在論(Metontologie)的總體計劃有關。這個時期的海德格爾還沒有提出超越或克服形而上學的口號,他反而有志于重演和完成形而上學,并且將他的基礎存在論看作這個努力的一部分。在1929年的《什么是形而上學》中,海德格爾稱形而上學的問題是“存在之為存在”的問題,“形而上學就是此在本身”,“只要我們生存著,我們總已經置身于形而上學之中了”。②他的元存在論是在基礎存在論之后對形而上學的進一步完成,海德格爾稱:“基礎存在論和元存在論在其統(tǒng)一性中構建起形而上學概念?!雹刍A存在論對時間狀態(tài)的闡釋已經達到了對存在的形式的指示,通過翻轉(Umschlag)轉回到“它出發(fā)的地方”。④這個翻轉要返回的出發(fā)地就是存在者整體,進一步而言就是“形而上學的存在者”(metaphysischeOntik)層面。⑤在海德格爾的構想中,基礎存在論完成了形而上學從存在者層面到存在層面(自下而上)的構建工作,而形而上學真正的完成需要從這里翻轉回來,重新回到存在者整體,回到此在的生存的各個具體的區(qū)域。此前他對此在的分析都是結構性的、形式上的,此在在身體和性別上都是中性的。⑥而在這種翻轉中所做的是對此在的具體的生存層面的、自上而下的哲學構建,所以這一計劃被描述為“元存在論生存上的”(metontologischexistenziell),只有在這個層面才有了“倫理學問題”。⑦海德格爾在20世紀30年代初所要創(chuàng)建的元政治學作為此在實際的政治生活層面的理論構建,應該屬于他的元存在論形而上學構想的一個部分。即使他隨后放棄了基礎存在論的路徑而直接探討存在(或存有)的真理,他仍在嘗試從形而上學來創(chuàng)建元政治學。因此,他才在《〈思索〉三》中提出一個概念:“作為元政治學的形而上學”(MetaphysikalsMetapolitik)。這種形而上學又被他稱為“此在的形而上學”(dieMetaphysikdesDaseins),它“必須根據(jù)其最內在的架構深化、拓展為‘那個歷史性民族的元政治學”⑧。
在海德格爾看來,現(xiàn)實的各種國家社會主義理論顯然是有極大缺陷的,甚至是錯誤的,無論是在哲學層面還是在科學層面,更不必說在實踐層面。海德格爾稱,報刊等文化宣傳部門所給出的國家社會
①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42.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思索〉二至六(黑皮本1931—1938)》,靳希平譯,梁寶珊校,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63頁,譯文有改動。
②MartinHeidegger,HlderlinsHymnenGermanien“undDerRhein“(WinterSemester1934/35),VittorioKlostermann,1983,S.195.
③⑥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90;S.188.
④⑤⑦MartinHeidegger,“RectoralAddressas‘TheSelfAssertionoftheGermanUniversity”,KarstenHarriestrans.,TheReviewofMetaphysics,1985,38(3),p.482;p.483;p.483.
⑧MartinHeidegger,SeinundWahrheit,VittorioKlostermann,2001,S.209.
主義的“世界、標準、要求和態(tài)度”是“庸俗的國家社會主義”,它作為某種世界觀和意識形態(tài)在人民中形成了一種“相當確定的歷史和人性的學說”。①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納粹所謂“新科學”所宣揚的生物學種族主義世界觀。這種被海德格爾加以嘲諷的、跟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無關的“新科學”,恰恰是海德格爾跟現(xiàn)實的納粹世界觀從一開始就有的巨大分歧之處。這強烈地體現(xiàn)在海德格爾對所謂“新科學”的批判中。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同期《黑皮本》以及他的校長任職演講《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中都提到了“新科學”,將它跟傳統(tǒng)科學以及一種自由主義的以客觀性為目標的科學相對立。他提出,希臘關于自然的科學是源始的科學。自然因兩種力量被去自然化(denaturiert),即:通過基督教,自然變成被造物;通過近代科學,自然變成數(shù)學秩序的力的領域(Machtbereiche)。而在現(xiàn)代,科學進而變成知識購置和傳播的對象,它又有兩種模式:一種是自由的客觀主義(liberaleObjektivitt);另一種是對它的完全否定,這就是所謂的“新科學”(angeblichneueWissenschaft)的態(tài)度。②這種“新科學”看起來是對自由的客觀主義的否定,但二者本質上是一樣的。在《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和《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中,海德格爾沒有明確說這種“新科學”是什么,但在《黑皮本》之《〈思索〉三》中他卻道出了其實質:“‘新科學——無非是對現(xiàn)成的科學進行剪裁以適應民族的利益(vlkischeBelange)?!雹墼趹?zhàn)后對就職演說的自我說明中,海德格爾對這里隱晦的說法進行了解釋。他稱,他主張將大學的本質建立在知識和科學的本質上,但在那個特別的時期講科學,就“勢必卷入‘新的和‘舊的的雙重沖突”④?!啊碌脑诋敃r已經以‘政治科學的形式出現(xiàn),這種新科學的觀念建立在對真理的本質的曲解上?!系呐Ρ3謱ζ洹畬iT性負責,提高它,利用這種提高去指導,將所有對科學的基礎的反思作為抽象的哲學思考加以拒絕,或最多允許它作為非必要的裝飾?!雹葸@種“新科學”,這種被海德格爾稱為最多追溯到前面幾十年的所謂科學,愛爾蘭德認為其指的是作為國家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基礎的生物學種族主義。這種說法基本上是準確的。納粹的所謂“新科學”是對實證科學進行剪裁以適應其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結果。在愛爾蘭德做出這個論斷的時候(2013年),《黑皮本》尚未發(fā)表。海德格爾在《〈思索〉三》中明確指出,“所謂的新‘哲學如此落后和‘自由主義”,它只是撿起了《存在與時間》中已經被克服的“人類學”方向,并填充上種族主義的內容。⑥海德格爾并不想跟這種主流觀念發(fā)生直接沖突。他擔心,“無論新的還是舊的,它們互相對立,卻同樣反對我的努力,并使之變得不可能……舊的和新的最終聯(lián)合為一體,以求瓦解我的努力并最終擺脫我”⑦。因此,在演講和授課中講到這種“新的”科學概念的時候,海德格爾一帶而過,并未深入加以闡明。不過在1933年的課程《存在與真理》中,海德格爾意外地涉及了這種科學觀念。這部分內容并不在海德格爾本來的課程計劃中,而在聽了科爾本海伊爾(ErwinGuidoKolbenheyer)的演講后,第二天的課上他即席加入了對這個演講內容的批判。對海德格爾而言,科爾本海伊爾是“國家社會主義政權的倡議者”⑧。海德格爾提出,科爾本海伊爾的作為理論基礎的生物學是奠基在達爾文主義基礎上的,但達爾文生命學說并不是單純的生物學,而是歷史性地、精神性地對人和人類社會進行規(guī)定。他所賴以立足的原生漿、細胞結構學說、有機生物學都已經過時了。在科學發(fā)展中變得過時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哲學上就是謬誤。海德格爾指出,科爾本海伊爾沒有看到,“即使肉體生命以某種方式是人的存在及其種族世代傳承的承載基礎,這也并不意味著,這個承載基礎必定是決定性的基礎,或者能夠是決定性的基礎”①。個體和民族的存在都不能被還原為一種生物學上的能力。人的存在雖然跟身體聯(lián)結在一起,但人的存在樣式不是身體性存在產生出來的。這種生物學的人類學或政治學,在海德格爾看來,完全不能觸及“歷史性民族的存在樣式的決定性問題”,因為它將民族和人的此在的本質僅僅“偽造為一個有機體的活動”。②海德格爾稱贊科爾本海伊爾是一個令人敬佩的詩人,但認為,作為民族主義者、國家主義者,其精神和政治哲學是失敗的,他只是柏拉圖洞穴比喻中的洞中人。③科爾本海伊爾的以生物學為基礎的政治學是當時流行的納粹哲學的一種通俗樣式。在《黑皮本》中,海德格爾明確對這種以生物學為基礎的種族主義納粹哲學持完全反對態(tài)度。他對這種“政治科學”極盡嘲諷,說它是“把籠頭戴在馬尾巴上(本末倒置)”④。在對國家社會主義最熱衷的時期,海德格爾提出國家社會主義必須要有可以“留存到未來的東西”,才能成為“真正的新生力量”,但國家社會主義并不是天生的真理,它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永恒真理”,而必須“在生成中形成,勾畫未來”。⑤也就是說,它必須通過勾畫未來形成自己的立場,成為新生力量。只有“能夠準備并釋放出一個源始的真理時,它才是真的”⑥。這一真理也是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但這種源始的真理不是國家社會主義自身就能提供的。“國家社會主義絕不能成為哲學的原則,而必須總是放在作為原則的哲學下面?!雹吣敲?,海德格爾的元政治學構建是為國家社會主義運動提供這種理論基礎嗎?海德格爾否定了這種“奠基說”,稱“我們并不想在‘理論上為國家社會主義奠基,即便這樣可以使它長久和持存”⑧。但他的元政治學也并非與這個運動漠不相關,他說道:“我們想要為這個運動及其導向力量(Richtkraft)預先建造世界建構和拓展的可能性,在這件事上我們知道,這個籌劃本身被歪曲為‘理念后并不具有效能;但如果它作為追問和語言被拋在這個運動力量中、從這個領域產生并保持在其中的話,它就會發(fā)生效用?!雹釗?jù)此可以認為,海德格爾希望自己的元政治學能夠成為國家社會主義的語言和對它的追問,從而在其創(chuàng)建中為其提供某種世界構建的可能性。
①②③MartinHeidegger,SeinundWahrheit,VittorioKlostermann,2001,S.210;S.211;S.212.
④⑩海德格爾:《〈思索〉二至六(黑皮本1931—1938)》,靳希平譯,梁寶珊校,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217頁;第134頁。
⑤⑥⑦⑧⑨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14;S.189;S.189;S.134;S.134135.
B11MartinHeidegger,HlderlinsHymnenGermanien“undDerRhein“(WinterSemester1934/35),VittorioKlostermann,1983,S.196.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張振華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8頁。
綜上,海德格爾并非要為現(xiàn)實中某種現(xiàn)成的國家社會主義效力,其既不是為之提供理論支持,也不是利用自己的哲學為納粹活動做理論指導。根據(jù)他的判斷,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運動是正在生成中的,各種理論和所謂“新科學”都自稱“國家社會主義”,但它們都不能使得這一尚未定型的、涉及民族性和人性的運動具有真正的科學性和真理性。他的元政治學來自存有的真理,能夠讓這一關涉民族和人的本質的運動出自真理,并“據(jù)此而有科學的轉變”⑩。因此,他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所指的并非任何現(xiàn)實的國家社會主義,而是他期待成就的一個運動,他自己的元政治學源自存有的真理,目的是造成“一種嶄新的存有之基礎經驗”(eineneueGrunderfahrungdesSeyns),“這種經驗內含著的是:首先,真理之本質的轉變;其次,工作之本質的轉變。這種基礎經驗必將比希臘人在這個語詞和概念中所道出的更為源始”B11。
二、和更為源初的經驗
海德格爾所說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到底是什么?愛爾蘭德通過分析這一概念所在的文本非常有洞察力地提出,它跟荷爾德林對自然的重新命名有密切關系。荷爾德林重新命名的自然不但改變了詩意的可能性,而且改變了政治的可能性。她稱這個“內在真理”為“自然發(fā)生事件”(event)。①那么,通過荷爾德林的詩發(fā)生的真理是怎樣的真理?海德格爾稱,這來自“一種嶄新的存有之基礎經驗……這種基礎經驗必將比希臘人在這個語詞和概念中所道出的東西更為源始”②。荷爾德林詩中的自然是比希臘的更源始的經驗的表達,因為它來自存有的真理。荷爾德林所說的自然不是指自然景色,更不是自然科學中所說的自然,即那種作為從地理學到天體物理學等科學研究對象的東西。③它也不可還原為有機物世界觀、生物學的原始漿糊和氣泡。④海德格爾的這些說法顯然在映射當時實證的“舊科學”和作為納粹意識形態(tài)基礎的“新科學”的對象的自然。在自然科學中,甚至早在基督教將自然降格為受造物之際,自然已經被去自然化(denaturiert)了。⑤而荷爾德林所召喚和命名的自然——大地、雷霆、葡萄樹、河流——既是具體的、實際性的,又是普遍的。詩人的萊茵河是帶著家鄉(xiāng)和大地的,而家鄉(xiāng)和大地是歷史性的,是連帶著具體的民族的命運的。而這自然又被海德格爾稱為“普遍之物”(Allgemeine),這里的普遍并非抽象,而是指“無所不包的全體”(DieNaturistdasumfangendeAll)。⑥海德格爾所探尋的“存在者整體”就在荷爾德林的自然中得到了呈現(xiàn)。就像荷爾德林在《如當節(jié)日的時候》中所命名和召喚的悶熱的夏夜,寧靜的陽光,迸發(fā)的閃電,河流、雨水、葡萄樹,這些起源的力量統(tǒng)一為一體,發(fā)出協(xié)奏齊鳴。這里有誕生和光芒、大地和投擲雷霆的神,諸存在者之諧鳴將萬物束縛為一體并支配這個統(tǒng)一體。萬物則在源初的諸種力量的對抗中是其所是(ist)。⑦但這些自然本源的力量并非天然柔順,而是相互敵對、彼此對抗的。海德格爾稱,這不僅僅是一種力量跟另外的一種力量的反對,而是每個力量都試圖解除其他力量,其方式是:試圖移置另一方并將自己置于另一方之前,阻擋它,遮蔽它。⑧起源上的諸種力量的對抗和斗爭,“是一種相互遮蔽,一種在自身中起支配作用的遮蔽狀態(tài)的發(fā)生”⑨。這種對抗中的統(tǒng)一諧鳴被荷爾德林稱為“親密性”,構成存在者整體的就是這種“親密性”。⑩荷爾德林所說的“親密性”(Innigkeit)這個表達情感上的真摯、熱忱、親密的德文詞,所指的是存有之本現(xiàn)的最源初的狀態(tài)。這種源初性的諸種力量在斗爭中的統(tǒng)一類似于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所說的和,但海德格爾強調它只是跟這些概念有可比性,而不是等同。B11因為荷爾德林是德意志的,而非希臘的,他是德意志民族的未來開創(chuàng)者。荷爾德林意義上的統(tǒng)一性不是外來的力量將幾種不同的力量強行捆縛在一處,而是一種支配性的統(tǒng)一作用在起源處發(fā)揮作用,已經發(fā)源出來的東西作為相互敵對者各自保持自身、彼此分離,而在斗爭中又和諧一致。這就是荷爾德林所說的“親密性”。B12海德格爾稱,親密性是屬于存有(Seyn)的秘密。而荷爾德林通過詩歌為其命名,通過這種命名,它成其所是。B13存有的秘密在被命名之際得以敞開,但敞開并非暢通無阻,而是被揭示為“自我遮蔽著的遮蔽狀態(tài)”(alsdersichverbergendenVerborgenheit)。B14
①JuliaA.Ireland,“Namingandthe‘InnerTruthofNationalSocialism:ANewArchivalDiscovery”,ResearchinPhenomenology,2014,44(3),p.322,335.
②MartinHeidegger,HlderlinsHymnenGermanien“undDerRhein“(WinterSemester1934/35),VittorioKlostermann,1983,S.196.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荷爾德林的頌歌〈日耳曼尼亞〉與〈萊茵河〉》,張振華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38頁。
③④⑤⑥⑦⑧⑨B11B12B13B14MartinHeidegger,HlderlinsHymnenGermanien“undDerRhein“(WinterSemester1934/35),VittorioKlostermann,1983,S.195;S.255;S.195;S.195;S.256;S.249;S.249;S.249;S.249;S.250;S.250.
⑩愛爾蘭德稱,海德格爾的“‘另外的形而上學只能建立在‘對beyng的新的基礎經驗上,它比希臘Physis所說的東西更源始。恰恰是從荷爾德林開始——德語中最早——稱自然為‘親密”。參見JuliaA.Ireland,“Namingandthe‘InnerTruthofNationalSocialism:ANewArchivalDiscovery”,ResearchinPhenomenology,2014,44(3),p.325。
海德格爾所說的比古希臘的更源始的經驗,就是這種出自統(tǒng)一的來源的諸力量的作為斗爭與和諧的親密。這種親密性不但在本源性的諸種力量的斗爭與和諧中展示,而且還在存在與生成的關系中顯現(xiàn)出來。是涌現(xiàn),是敞開和揭示,是使存在者在場和是其所是。而赫拉克利特的箴言“自然喜歡隱藏自身”表明隱藏和遮蔽屬于存在的本質,是存在的來源。這個來源位于存在中,在顯現(xiàn)者的本質中,所以存在傾向于再次進入遮蔽,無論是膚淺的歪曲和掩蓋,還是偉大的遮蓋和沉默。①在希臘人那里有存在和假象/顯象的區(qū)隔,對應于存在和生成/變易的差異。這在柏拉圖那里表現(xiàn)為存在與非存在概念上的對立、存在和生成之物之間的實體上的對立、知識和意見在認識上的對立。在形而上學終結處的尼采只是顛倒了這些對立關系的次序。而海德格爾揭示出對立雙方之間有一種親密:生成是涌現(xiàn)到,是進入在場整體并離開,存在是涌現(xiàn)著顯現(xiàn)在場,非存在是不在場。②生成不是純粹的非存在,而是進入在場狀態(tài),但尚未“是什么”。存在是涌現(xiàn)著在場出現(xiàn),涌現(xiàn)而又凋落,這種交互關系的顯現(xiàn)就是存在自身。③存在和生成、顯現(xiàn)之間的親密關系,也是存在與非存在、在場顯現(xiàn)與不在場之間斗爭而又交融的結果。詩人荷爾德林通過詩歌為存有命名,“創(chuàng)建存有”④。詩人不是外在地描摹自然和表達情感,即不是將自然當作一個對象。詩人的創(chuàng)作乃是自然自身的道說,“詩人的道說作為自然自身的道說,跟自然有同樣的本質”⑤。因此,和被看作是同一的。從這方面來說,存在就是存在者在自身中的聚集,并保持在這個聚集狀態(tài)中。但這種聚集不是湊在一起,而是在中,在對峙意義的斗爭中,相互摩蕩而聚集?!澳窍嗷ツκ幷呔褪蔷奂木奂癄顟B(tài),?!雹藓5赂駹枌⑺囆g的本質看作這種斗爭的結果。這種斗爭摩蕩擦出的最閃亮的火花,就是在存在者中的最閃耀者,也就是最美者。⑦那種將美和藝術看作愜意的享受、輕松愉悅的生活填充物的看法,在海德格爾看來,無異于將藝術等同于做甜點。⑧
海德格爾在對荷爾德林詩的詮釋的上下文中提到“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愛爾蘭德認為它跟荷爾德林所命名的自然有密切關聯(lián)。出于資料的局限和學術的嚴謹性,她并沒有宣稱“內在真理”就是荷爾德林所說的自然以及海德格爾的存有之真理。而前面對《黑皮本》中海德格爾所要創(chuàng)建的元政治學的分析表明,元政治學的真理恰恰源自存有的真理,它的目的是為“這個運動”及其力量提供塑造世界的可能性。⑨這就切合了荷爾德林詩中比希臘更源始的對自然的經驗以及“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的說法。存有的真理不是直接改變政治的可能性,而是通過元政治學的創(chuàng)建在這場國家社會主義運動中提供塑造世界的可能性。但是,并不能將元政治學等同于任何現(xiàn)實的國家社會主義,海德格爾并不認可任何現(xiàn)實的國家社會主義政治理論,然而他認為,如果一場深刻觸及民族和此在本質的運動被稱為“國家社會主義”的話,他的元政治學能使這一運動真正源自真理,產生本真的政治決斷?!斑@一運動”雖然被稱為“國家社會主義運動”,但事實上它不同于任何現(xiàn)實的納粹運動。海德格爾只是用這一名稱來道說他的元政治學。
①②③⑥⑦⑧MartinHeidegger,EinführungindieMetaphysik,VittorioKlostermann,1983,S.122;S.122;S.123;S.146;S.146;S.146.
④⑤MartinHeidegger,HlderlinsHymnenGermanien“undDerRhein“(WinterSemester1934/35),VittorioKlostermann,1983,S.258.
⑨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34.
三、“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失敗
要理解海德格爾“這個運動的內在真理”,還需探討“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這個概念。在《黑皮本》中,海德格爾有少數(shù)幾次提到了“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dergeistigeNationalsozialismus)。他認為,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不是什么“未經證實的”“理論的”東西,甚至不是所謂本真的理論,但它跟各種組織和行業(yè)的國家社會主義“一樣是必要的”。①如何理解這個概念?他提出的另外一個概念“庸俗的國家社會主義”(Vulgrnationalsozialismus)跟“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形成了一個對照。庸俗的國家社會主義指的是那種在報刊和納粹文化宣傳中所宣揚的各種行為方式、標準,它所表達的更是一種行動和實踐,而非理論。當時納粹宣稱國家社會主義是在實踐中開始的,而非作為理論發(fā)展起來的,將理論看作“超然的思考和頭腦中的娛樂”,從而蔑視理論。②海德格爾雖然駁斥了這種對“精神”“理論”貶低的態(tài)度,但他所說的“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并不等于一種理論。特拉夫尼也稱,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和庸俗的國家社會主義的關系不是理論和實踐的關系。③這再次說明,海德格爾并未想要為現(xiàn)實的國家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運動實踐提供理論基礎。他所謂的“必要的”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是對民族精神的塑造,對世界的構型,它寓于“精神歷史的向外伸展”及其基調的“源始”和“清晰”中,這些能夠迫使達成此在“創(chuàng)造性的轉變”。④這種精神歷史跟納粹意識形態(tài)的生物主義所宣揚的完全不同,按照那種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精神歷史從一個生物學和人類學意義上的“民族”中自然生長出來,就像只要不受阻礙蘋果樹自然就會長出蘋果一樣。⑤海德格爾對后者反復嚴厲地批判,即使是在他跟納粹政權關系最親密的時候,他也公開和半公開地指責那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科學。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大致可以理解為他對他的元政治學在“這個運動”中的命名和定位。⑥它并非完全是精神的和理論的,而是也在存在者層面、在實際的生存層面顯現(xiàn)。但它不同于任何現(xiàn)成的國家社會主義,而是存有的真理在一種實踐理論——元政治學中的顯現(xiàn)。
①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35.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思索〉二至六(黑皮本1931—1938)》,靳希平譯,梁寶珊校,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55頁。
②⑤⑧⑨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33;S.142;S.115;S.462.
③參見PeterTrawny,“NachwortdesHerausgebers”,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532。
④⑦⑩B11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141;S.162;S.198;S.198.中譯文參見海德格爾:《〈思索〉二至六(黑皮本1931—1938)》,靳希平譯,梁寶珊校,商務印書館,2021年,第162頁;第185頁;第225頁,譯文有改動;第225頁,譯文有改動。
⑥特拉夫尼也認為,海德格爾將他的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看作“遵循他發(fā)展的‘元政治學。而‘元政治學基本上就是海德格爾在存在歷史中‘第一個開端到‘另一個開端的關系”。參見PeterTrawny,“NachwortdesHerausgebers”,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533。
但海德格爾很快就承認他在政治領域的嘗試是失敗的,甚至是錯誤的。結束校長任職后,他在《黑皮本》中寫道:“我的校長任職建立在一個巨大的錯誤之上……”⑦在跟納粹政府脫離關系之后,海德格爾更清晰地認識到他的元政治學是毫無希望的。他試圖通過“另一種形而上學”(即元政治學)造成科學轉變的期望也落空了。⑧在《黑皮本》之《〈思索〉五》中他承認,通過將科學重新納入“形而上學”中,從而恢復科學的本質性真理,這個努力已被證明是徒勞無功的。因為一旦進入存有的有價值的問題領域中,就意味著“科學”的解體。⑨他對自己在任職校長期間的言行唯一肯定的是他的《德國大學的自我主張》這一校長任職演講。在卸任后他說“主張”是“一個巨大錯誤中的小插曲”,因為為了這個演講中所追求的目標他已經準備了幾十年。⑩這一講演是以大學的科學教育和時下的科學觀念為中心展開的。在戰(zhàn)后海德格爾對這次就職演說進行的解釋中,他概括這個演說的目的為:(1)在對科學的事質之本質領域的經驗中奠基諸科學。(2)真理的本質作為讓存在者如其所是的存在。(3)保持在希臘世界中的認識的西方之途的開端。(4)做到以上這些,是我們作為西方世界的一部分的責任。B11
從存有的真理出發(fā)為科學奠基,讓存在者從真理的本質而來在場存在,重演西方思想的第一個開端,傾聽西方的命運的呼聲,并由此成為歷史性的人民和民族,這是“主張”的核心觀念。海德格爾說道:“追求德國大學本質的意志就是追求科學的意志,這種意志是作為追求德意志民族歷史精神使命的意志,這個民族是在其國家中自我認識的民族?!雹倏茖W不僅僅是一般而言的知識追求,而是關乎大學的本質、民族的命運、國家的本質。海德格爾為此創(chuàng)建元政治學,以塑造大學的本質和承擔民族與國家的命運。校長任職演講的時間是海德格爾介入現(xiàn)實政治最深之時,也是他跟納粹政權關系最融洽的時候。而正如其子赫爾曼·海德格爾(HermannHeidegger)所指出的,這份演講辭中并沒有出現(xiàn)“國家社會主義”,也沒有提到“元首”“帝國總理”“希特勒”這些在當時如火如荼的字眼。他的做法在當時是不尋常的。海德格爾后來并不否認這時卷入了這場運動,也不否認自己犯了錯誤,但他從一開始就不是納粹黨的積極分子,而是一個批評者。②
那么,海德格爾這個時期的哲學是否可被稱為“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哲學”?在提及“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的時候,海德格爾說它是“必要的”,似乎承認自己擁護它。這也造成了口實,被人指責他是終身的納粹、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分子。但即使在納粹時代,海德格爾也拒絕將他的哲學標記為“國家社會主義的”。在《黑皮本》之《〈思索〉五》中,他提出,將一種哲學說成是“國家社會主義的”或不是“國家社會主義的”,就相當于說一種三角形是勇敢的或不是勇敢的?!罢軐W永遠不能被‘政治地評價”,因為哲學“創(chuàng)造性地思存有的真理,跳到了所有建構、保存、恢復存在者的那些直接的創(chuàng)造和工作前面”,如果說一種哲學是為國家社會主義服務的,那么這種“哲學”只是累贅迂腐地追在國家社會主義后面,根本不能被稱為“哲學”。③因此,一個哲學家也不可以被稱為“國家社會主義哲學家”。作為一個哲學家,海德格爾必然拒絕被貼上任何政治標簽。他設想的“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應該算他失敗的元政治學所打算構造的一種國家社會主義的政治理論和實踐形態(tài)。這種元政治學本來籌劃以荷爾德林的詩所指示出來的存有的真理為源泉,從“此在的形而上學”拓展而來,在國家社會主義運動中提供塑造世界的可能性,以影響運動的方向。④但海德格爾遭遇了完全的失敗。他并沒有真正構建起這種元政治學,他所謂的“精神的國家社會主義”也隨之破產。隨著海德格爾錯誤的政治實踐的結束,他的思考也退回到了哲學層面,在那里繼續(xù)他的存在之真理以及詩的運思。
①MartinHeidegger,RedenundandereZeugnisseeinesLebensweges(19101976),VittorioKlostermann,2000,S.108.
②參見MartinHeidegger,“RectoralAddressas‘TheSelfAssertionoftheGermanUniversity”,KarstenHarriestrans.,TheReviewofMetaphysics,1985,38(3),p.468。
③④MartinHeidegger,berlegungenIIVI(SchwarzeHefte1931/38),VittorioKlostermann,2014,S.348;S.134.
四、結語
《黑皮本》的出版令海德格爾陷入又一輪輿論風波之中,關于他的哲學是否內在地包含了“反猶主義”,以及他的哲學是否為一種國家社會主義的理論,這些指控一時間大有將海德格爾哲學以及海德格爾本人逐出哲學領域的勢頭,甚至有學者為避免風險而與海德格爾“割席”。但經過幾年的沉淀,喧囂漸趨平靜,對《黑皮本》中包含的思想的真正的研讀才得以開始,一些問題得以更加客觀地被看待,一些關于他的哲學的爭議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澄清。海德格爾的元政治學在提出時無論是否帶著一種政治熱情都不屬于當時現(xiàn)實的國家社會主義理論,也不是為現(xiàn)實的國家社會主義實踐提供理論基礎的。他的“國家社會主義的內在真理”之說乃是他期待成就的一個運動的真理,即他的元政治學所建基其上的存有的真理,這種真理通過荷爾德林的詩歌展示出來,它出自比古希臘的更源始的經驗,作為源始的諸力量的斗爭中的統(tǒng)一的親密性。從存在的真理出發(fā)走出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所帶來的普遍困境,這是海德格爾哲學一直致力于做的工作。這一時期的種種努力都與此相關。他的政治理念和實踐在復雜的政治現(xiàn)實面前顯然無力,所以迅速敗退下來。但他的哲學仍然因此被蒙上了陰影,不能不說是遺憾和教訓。
HeideggersMetapoliticsandtheConcealed“InnerTruth”
ZHUQinghua
DepartmentofPhilosoph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Recentstudieshaveconfirmedthepresenceoftheexpression“theinnertruthoftheNationalSocialism”inHeideggersoriginalmanuscripts.ButthisdiscoverydoesnotprovethatHeideggersphilosophyisNazipolitics.Theconceptof“innertruth”isrelatedtoHeideggersprospectofconstructingmetapoliticsduringthisperiod.Asaregionalmetontology,metapoliticswouldcarryoutthetruthofbeingintopoliticalactivitiesattheonticallevel.ThroughinterpretingHlderlinspoetry,Heideggerrevealsthetruthofbeingas“intimacy,”whichisamoreoriginalexperienceoftruththanGreek.Heideggersmetapoliticstriestolaythefoundationofakindofidealpoliticswiththenameof“theinnertruthofNationalSocialism,”anddoesnotintendtodelivertheoryfortheexistingNazimovement.Hissocalled“SpiritualNationalSocialism”refersnottoanyNationalSocialisminreality,butthemovementinvolvingtheessenceofnationandDaseinthatthemetapoliticswouldbringabout.ThefailureoftheideaofmetapoliticsdoesntmeanthefailureofHeideggersthought.
Heidegger;metapolitics;innertruth;intim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