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金平
中國的科幻電影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甚發(fā)達。除了因為中國人推崇實用理性之外,一方面可能與中國人對世界的多維立體想象有關,即認為在人類社會之外還存在“神”“鬼”“妖”的世界,這幾個世界像幾個彼此并行不悖的平行空間,透過文學想象或民間傳說才會產(chǎn)生交集,這導致了中國人對空間的獨特理解,在這種理解中,似乎只有空間維度的觀念,好比說“神”在最高層,中間是“人”和“妖”,最下層是“鬼”,卻對于時間維度的“未來”關心較少。而且縱觀歷史,中國社會經(jīng)常在一亂一治、分分合合中圍繞某個“平衡點”震蕩,在曲折蜿蜒中“盤旋”發(fā)展卻未必導向根本性的社會變革,歷史上的中國社會在統(tǒng)治方式、生產(chǎn)方式、倫理觀念等方面具有高度的延續(xù)性和承襲性,而伴隨這種社會歷史發(fā)展所形成的獨特文化想象方式,中國人自然較為漠視對“未來”世界的關注。另一方面,從中西比較的視野來看,中國文化的特性也很顯著。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是體系、性質很不相同的兩種文化。粗略而言,西方文化是一種注重科學主義的‘工具理性’文化,是一種注重追求自我價值的‘智性’文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則是一種強調人文精神、倫理道德、中庸和諧關系的‘道德理性’文化,是一種強調集體主義、克己復禮的‘德性’文化?!雹兕櫣谌A:《中國傳統(tǒng)文化論略》,《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6期??傮w而言,“中國文化歷來關注現(xiàn)實人生,剛健有為、自強不息的進取精神和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一直居主導地位”。①趙玉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本內涵探析》,《東岳論叢》2003年第5期。可以想見,關注現(xiàn)實現(xiàn)世、漠視未來想象的文化土壤,本身很難孕育科幻主題的創(chuàng)作。
或許正因如此,比照正統(tǒng)的“科幻”定義,中國現(xiàn)有的科幻電影大多都具有“偽科幻”的特點,它們基本都是在現(xiàn)實的情境中加入一些想象或者魔幻的因素,不僅對于未來世界的整體構思相對片面且零散,更重要的是這些科幻電影中的科學論證和理性推理維度是缺失的。也正是在同中國過往科幻電影的比較中,才能凸顯2019年《流浪地球》和2023年《流浪地球2》橫空出世時帶給我們的驚艷感——這兩部電影在情節(jié)設置、空間造型、世界觀等方面所散發(fā)的濃郁的未來感,連同其宏闊的人類命運視角和基于科學假定的非凡想象,表明中國產(chǎn)生了真正意義上的科幻電影,也證明了中國人具備令人嘆為觀止的科幻想象力和思考力。
過往的電影批評往往聚焦于剖析《流浪地球》系列電影在主題表達、人物刻畫、情節(jié)設置等方面的藝術得失。然而如果把這兩部影片視作中國文化與科幻精神的一次“碰撞”,會得出一些完全不同的理解:這兩部電影實際上塑造了一種末日情境,在這樣極端的情境中,影片實現(xiàn)了對中國文化要義的極致表現(xiàn)。當中國的科幻電影在制作水準上已然能比肩世界一流水平,這時更重要的是發(fā)覺中國科幻與國外科幻的內在差異,而這種差異所反映出來的“中國氣派”的精神內核和價值理念,唯有從中國文化自身的特質出發(fā)才能得到完整解讀。
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中指出,中國人在生活態(tài)度上,“便是愛好自然而親近自然。對自然界只曉得欣賞忘機,而怠于考驗控制。善于融合于自然之中,而不與自然劃分對抗”。②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79頁。究其原因,乃是中國人理性早啟、文化早熟,又缺少宗教的禁錮,崇尚的是“心”,而不是“身”。例如,中國儒家文化雖強調身心一體、心物一如的理想境界,但孔子又認為,“仁”是人之為人的本質,在“仁”與“身”發(fā)生矛盾時,孔子提出可以“殺身成仁”。可見,身心雖為一體,但“心”才是一個人的主宰。這就意味著,一個“君子”在面對外部世界時,不是傲慢地俯視,而是能在平等注視中返身觀照、自我審視,將經(jīng)歷的人和事都視為自我完善的一種歷練;至于大自然,“君子”也會將其人格化,尋求自己與大自然的情感融合和精神交流。因為,控制或破壞大自然,不僅不符合“仁”的要求,還會影響自己的內心修煉,為“君子”所不恥也。
正因為中國人比較注重“向內用力”,致力于解決“心”的 問題,對于環(huán)境就有一種極為柔軟而靈活的“適應性”。環(huán)境優(yōu)美寧靜時,中國人能沉浸其中,感受天人合一的禪意;環(huán)境惡劣時,中國人又能“超然物外”,潛心修煉自我心靈境界,正如陶淵明所說:“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边@種“超然物外”并不是說中國人對于自然只有審美化的審視或自欺欺人式的逃避,而是說中國人永遠在追求內心的平靜。這種平靜可能會以“物我兩忘”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也可能以“人定勝天”的氣概出場(也就是荀子所謂“制天命而用之”),但不變的是內心的豁達與堅定。
《流浪地球》中,人類住在地下城,離地面有5公里,可謂暗無天日,食難果腹,連蚯蚓干都成了美食,但中國人有一種隨遇而安的坦然,甚至仍能活得興致勃勃。除夕夜,在劉啟與韓朵朵居住的“北京三號地下城”,居委會準備給居民發(fā)放餃子,還組織了熱鬧的舞獅表演,到處張燈結彩,一派歡樂喜慶的氣氛;部分居民除了悠閑地逛街,也會投入地打麻將。中國人在這樣的處境中還能裝扮環(huán)境,用大量的暖色調燈光和大紅色,用歡快的音樂,營造出祥和熱鬧的氛圍,就是因為中國人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涵養(yǎng)了一種隨性灑脫的生存態(tài)度,心中有大境界,能夠超越一時一地的困頓。
正因為崇尚“心”的中國人能在環(huán)境變化時仍然樂在其中,他們對于安置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家園”就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對于中國人來說,“家園”不是一個客體,而是一個人格化的主體,不會隨便拋棄或毀壞。按照費孝通的說法,中國是一個鄉(xiāng)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①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0頁。由于農業(yè)社會的生活離不開土地,“背井離鄉(xiāng)”可謂人生一大不幸,“落葉歸根”則是一種夙愿,加上祠堂、祖屋、祖墳等“固定建筑”代表了一種權威、歸宿和傳承,中國人極少追求流浪精神,反而會產(chǎn)生濃濃的故土情懷、家園情結。例如,“愚公移山”的故事中,愚公為何不搬家,卻要選擇移山?這就不能從經(jīng)濟效益的層面進行計算,而應從“家園情結”的角度來理解:“山”可以移,但“家”不能隨便搬,因為土地帶不走,祖先的痕跡和記憶不能被輕易抹去。
有了這些背景,我們就能理解在《流浪地球》中,當?shù)厍蛎媾R危機時,中國人不會同意建造大型飛艇并帶走部分地球人,而是想帶著地球、帶著“家園”挪走?!氨本┤柕叵鲁恰钡娜肟谔帲蛼熘t色的標語:“移居地下城,共筑新家園”;入住地下城17年后,標語又變?yōu)椤敖裉炷阌蛛x新家園更近了一步”。看來,中國人因對土地的依賴而產(chǎn)生的家園情結,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中國人在地球已經(jīng)不適宜生存時,仍然會堅定不移地帶著它尋找新的安身之所,這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下意識的思維方式,是鐫刻在血脈中的文化基因,根本不需要解釋,也不必在情節(jié)中進行論證或與其他觀念發(fā)生沖突。在這種背景下,《流浪地球2》在編劇上的失當之處,就在于花了一個多小時來表現(xiàn)“移山計劃派”與“數(shù)字生命派”的較量,影片的時長之所以達到驚人的173分鐘,主要和2044年的相關情節(jié)拖沓有關。這部分內容是2058年情節(jié)的一個序曲,用于完成人物形象的刻畫,并為展開主線做準備;但是,2044年部分的文戲非常弱,觀眾甚至沒搞清楚“數(shù)字生命派”與“移山計劃派”沖突的焦點是什么,只看到雙方打得難解難分,卻沒有意識到,支持“移山計劃”,對于中國人來說是一種無需猶豫的自然選擇。
原作小說中,除了“移山計劃”(即流浪地球)之外,還有美國主導并推進的“方舟計劃”,以及部分科學家提出的“數(shù)字生命計劃”和俄羅斯設想的“逐月計劃”。在這4種計劃中,“移山計劃”最為艱辛和漫長,卻最符合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而且契合了中國人的家園情結?!读骼说厍?》突兀地讓“移山計劃派”與“數(shù)字生命派”展開激戰(zhàn),反而消解了中國文化中渾厚而精深的內涵。
中國人把自然人格化,把環(huán)境內心化,努力追求人與環(huán)境的和諧相處,并不意味著中國人只會無條件地順從環(huán)境。在面臨生存危機時,中國人也會對環(huán)境進行改造,使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回歸到平衡的狀態(tài)?!读骼说厍颉分?,當?shù)厍蜻M入冰凍期,大自然一片死寂,中國人一方面在地下城積極尋求生存,另一方面又有大型車隊在地面運送物資,維持地下城的電力供應和生活保障。中國人似乎有一種能力,既能欣賞或超越環(huán)境,又能高揚人的主觀能動性,使環(huán)境“為我所用”。當然,這種“為我所用”不會走向“你死我活”的對決,而是仍能保持一種和諧共存的平衡。關于這一點,我們從“大禹治水”(疏導而非堵塞)的傳說,從李冰父子治理都江堰的實踐中,都可見一斑。
中國人追求“妙境”“高境”時,是在用一種藝術的態(tài)度對待環(huán)境和生活,這使中國人活得通透而超脫,也使中國士人階層并不重視科學,影響了中國古代社會的科技進步。但是,梁漱溟仍然極為贊賞中國人仁厚開明的文化精神,因為“得乎人類生命之和諧而與大自然相融合,是即正當人生。仁厚有容,開明無執(zhí),皆不過其表現(xiàn)于外者”。①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285、86、87頁。如果進一步引申,中國人行的是“王道”,而非“霸道”?!巴醯馈弊非蟮氖歉谢?、同化,看似緩慢低效,眼前收益有限,但它能長久;“霸道”剛猛迅疾,有著摧枯拉朽般的征服快感,但它無法解決被征服者“心”的問題,隱患無數(shù),反而不能長久。在《流浪地球2》中,中國人堅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處處用心、用情,對旁人能產(chǎn)生強烈的道德情感的感染力。在影片中,中國代表團在聯(lián)合政府的言行,以及大批老年宇航員主動報名去月球執(zhí)行有去無回的拯救地球行動,都能生動地體現(xiàn)這一點。
梁漱溟經(jīng)過細致的分析后得出結論:中國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所謂“倫理”,就是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且,考慮到中國長期以來的農業(yè)社會背景,一家人是相依為命的關系,中國人從家庭出發(fā),往往具有真切美善的感情,這使得“倫理的社會就是重情誼的社會”。②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285、86、87頁。因為,“人在情感中,恒只見對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卻只知為我而顧不到對方”。③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285、86、87頁。當然,這不是說中國人天性純善,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或人性陰暗,而是因為農業(yè)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又有大量勞動需要合作,因而“與人為善”是成本最低的生存策略。
《流浪地球》中,劉培強在太空站時刻牽掛兒子的安危,甚至冒著上軍事法庭的風險,從休眠狀態(tài)喚醒自己,執(zhí)意要停下太空站,以便為地球提供通信。影片最后,劉培強操縱著太空站,飛蛾撲火般點燃木星,雖是為了拯救地球,但初心是為了救兒子。此外,劉啟的姥爺韓子昂,聽聞孫輩有難,拿出貴重的陳年蚯蚓干和珍藏多年的VR眼鏡向警察行賄,并在危難關頭放棄自己的生命,只為不拖累劉啟?!读骼说厍?》中,劉培強為了讓劉啟有資格進入地下城生活,參加了領航員選拔;劉培強的妻子為了將活下去的機會留給父親,主動放棄治療。凡此種種,人物的選擇并不是僅出于“親情本能”或“義務”,而是有著深厚的“情誼”在起作用。這種“情誼”不是一種生命本能,而是因為“我”關心“你”,“我”深愛“你”,愿意義無反顧地付出所有。
中國儒家倫理文化有“三綱”的道德標準,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我們常常把“三綱”簡單地視為“封建糟粕”或“愚忠愚孝”,實際上,“綱”應理解為“表率”。在父子關系中,“父親”不僅代表了一種權威,更包含了一份責任和擔當?!案篙叀币獮椤白虞叀碧峁┥妗⑹芙逃?、成家立業(yè)的物質基礎,還要對“子輩”進行各種教化,身體力行地提供道德榜樣和行事規(guī)范,為家族留下精神財富?!读骼说厍?》中,除了劉培強和圖恒宇兩位慈父之外,還出現(xiàn)了多位“精神父親”的形象,劉培強的師父張鵬一直在保護劉培強,還有周老師,他將在聯(lián)合政府發(fā)言的機會讓給年輕的郝曉晞,讓她能得到歷練。多年后,郝曉晞成為一位長者之后,也鼓勵小章獨挑大梁。在這個代際傳遞的鏈條中,我們看到的正是中國人對于“父親責任”的理解,那就是為子一輩提供指點、教導,幫助他們成長,并在他們身上“延續(xù)”自己的生命??梢哉f,在倫理本位的社會中,“(中國人)沒有個人觀念;一個中國人似不為其自己而存在”。①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89頁。
《流浪地球》中,幾處關鍵的情節(jié)轉折,其動力都來自“倫理”。劉培強向聯(lián)合政府建議點燃木星,為地球爭取一線生機,他說,作為一名父親,他不希望許多家庭的這次春節(jié)團聚是最后一次?!拔覀円呀?jīng)沒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為了我們的孩子,請求你們!”劉培強希望聯(lián)合政府以“父親”的身份呵護地球人,這就是將中國人的倫理網(wǎng)絡放大到全世界之后的一種思維方式。
《流浪地球》中,除了人類與災難的核心沖突之外,還存在另一重沖突,那就是劉啟與劉培強之間的裂痕。作為一個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劉啟對于父親的“倫理義務”觀念無法認同,而是夸大自己的感受,強調自己的“權利”,他怨恨父親當初沒有救母親,痛恨父親替他做選擇。如果把這時的劉啟作為西方文化的代言人,就證明了,“在中國彌天漫地是義務觀念者,在西洋世界上卻活躍著權利觀念。在中國幾乎看不見有自己,在西洋恰是自己本位,或自我中心”。②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89頁。劉啟的父母、姥爺都可以為了保護劉啟而獻出生命,這體現(xiàn)了中國倫理本位文化的核心特點。
倫理本位的文化雖然會萌生令人感動的親情關系和犧牲精神,但有時也容易使人的視野變得狹隘?!读骼说厍颉分校n子昂遇到王磊的救援隊伍時,就不愿參與運送火石的任務,他無暇去關切地球的命運,眼中只有自己的孫輩的安危?!读骼说厍?》中,劉培強應聘領航員時,也毫不掩飾地說自己參加選拔就是為了給家人爭取進入地下城的名額;圖恒宇想為已經(jīng)死亡的女兒以數(shù)字生命的形式創(chuàng)造完整的一生,有時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甚至不惜為此坐牢并失去進入地下城的資格。
可見,中國人的倫理關系網(wǎng)絡中,排第一位的是家人,然后才是家庭之外的人。對此,我們可以用費孝通的“差序格局”來形容這種情感上的親疏關系。但是,梁漱溟卻發(fā)現(xiàn),“中國人心目中所有者,近則身家,遠則天下;此外便多半輕忽了”。①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158、158、93、85頁。以家庭為中心的倫理觀念之所以沒有走向徹底的自私,就是因為中國人同時又有一種“天下”的格局。中國古代社會中,“國家消融在社會里面,社會與國家相渾融。國家是對抗性的,而社會則沒有,天下觀念就于此產(chǎn)生”。②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158、158、93、85頁。或者說,中國人的世界就是一個特定的倫理關系網(wǎng)絡,超出這個網(wǎng)絡的部分,并不是國家,也不是某個階級或種族,而是整個社會,或者說“天下”。因此,中國人的志向有著極大的伸縮性,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读骼说厍?》中,劉培強在月球上將逃生的機會讓給了一位素不相識的外國媽媽,折射的就是一種具有“天下”胸懷的家庭倫理。
《流浪地球》中,劉啟被動地加入王磊帶隊的救援部隊之后,他也成為“拯救地球”的一員,影片由此建立了主情節(jié)。王磊率隊趕往杭州時,隨著火石被毀,情節(jié)有了第一次岔路。當劉啟與王磊一行再次會合趕往蘇拉威西時,主懸念有了第二次位移。當李一一改造的點火裝置無法奏效時,情節(jié)核心轉到了空間站的劉培強如何支援地球人的行動。正因為《流浪地球》在情節(jié)主線上不斷進行調整與變遷,影響了主懸念的集中與強化,但無意中為劉啟的“成長”提供了更多的契機與“刺激事件”。簡單來說,劉啟出走時眼中只有自己(西方的個人本位文化),姥爺?shù)乃劳鲎屗_始理解親情(中國的倫理本位文化),王磊的救援團隊讓他開始理解責任以及使命(中國的集體主義),抵達蘇拉威西之后劉啟開始懂得承擔與犧牲,并開始理解父親。這樣,劉啟身上有一種文化維度上的成長軌跡:從個人本位的叛逆和莽撞,開始在一種倫理氛圍中感受家人的關愛和保護,最后在多方的感召下有了一種“天下”的胸懷和格局。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中國文化”的勝利。
在一種文化中,“居中心而為之主的,是其一種人生態(tài)度,是其所有之價值判斷……主要還在其人生何所取舍,何所好惡,何是何非,何去何從”。③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158、158、93、85頁。梁漱溟認為,人生如果只在欲望中追求,終究會感到乏味的,但是,依托宗教的話,又離現(xiàn)實生活太遠,唯有“中國之家庭倫理,融合人我,泯忘軀殼,雖不離現(xiàn)實而拓遠一步,使人從較深較大處尋取人生意義”。④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第158、158、93、85頁。
《流浪地球》中,劉培強與俄羅斯領航員馬卡洛夫相約去貝加爾湖釣魚,馬卡洛夫說等貝加爾湖解凍,得在2500年后,劉培強樂觀地說:“沒事,我們還有孩子,孩子的孩子還有孩子。終有一天,冰一定會化成水的?!薄读骼说厍?》中,周老師提及“移山計劃”時說:“中國人會信,我們的孩子會信,孩子的孩子會信?!笨梢?,中國人成為“父親”之后,就活在一份責任之中,同時也活在一種欣慰之中,因為自己的信念、事業(yè)、血脈可以通過后代得到延續(xù)。正因如此,中國人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很少局限于“我”或“我這一生”,而是希望以自己的努力,為后代創(chuàng)造物質條件,提供精神滋養(yǎng),在人世間永遠留下自己的痕跡。
中國的文人雅士一向標榜清高、淡泊名利,把“立德、立功、立言”視為真正的“三不朽”。中國人從“心”出發(fā),不會沉溺于與身體有關的欲望,至少不會公開地把這些欲望作為人生的目標?!读骼说厍?》中,周老師為拯救地球殫精竭慮,頗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獻身精神,這就是在追求人生的“不朽”。每個人的身體都有限定的壽命,但高尚的人格精神卻可以流傳下去;自己的人格精神影響、感染了別人,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一種延續(xù)和傳承。這時,我們就能理解,《流浪地球》系列電影中的正面人物,很多都超越了一己之生死,而滿足甚至陶醉于人生的“不朽”。
《流浪地球2》中,91%的美國人不支持“移山計劃”,而是狂熱地推崇“數(shù)字生命計劃”。而在兩部影片中,劉培強和馬兆都說了相同的話:“沒有人的文明,毫無意義?!痹谥袊丝磥?,數(shù)字生命并不是“人”,“內心的清明安和”才是人的最高追求和內在價值。或者說,只有在乎“身”的文化,才會無法抗拒“永生”的誘惑;重視“心”的文化則可以超越時間、空間的局限,坦然面對“死亡”。
不可否認,兩部影片為了敘述的流暢,對人性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讓人類在地球將要毀滅的共同災難面前,放棄了偏見、隔閡、歧視、自私,變得空前團結,而且主動擔當,甚至視死如歸。這種集體主義精神,鐫刻在中國的文化基因之中,無疑會令中國觀眾心潮起伏;但對于西方那種個人本位的文化來說,這種選擇并非理所當然,也不會輕而易舉。也許,影片只是提供了一種理想圖景和警示,這也是影片中所說的,人類文明的命運,取決于人類的選擇。
在科幻片中,科學理性是最基本的思維方式?!读骼说厍颉废盗杏捌性O定的太陽氦閃、行星發(fā)動機的并網(wǎng)、流浪地球計劃的步驟等,都是基于科學原理所進行的合理想象。但是,兩部影片在文戲上最大的突破,就是讓觀眾意識到,科學理性在人類世界并不通用,因為人類的情感注定是感性的,這種感性有時會顯得不夠冷靜,但恰恰是這種感性才可以超越功利計算,可以不計生死,并且成就偉業(yè)。《流浪地球2》中,當劉培強等人冒死穿過月球的隕石帶,去月球部署核武器;當那批老年飛行員啟動單程飛行,去月球人工啟動核彈;當圖恒宇為了完成任務而選擇成為數(shù)字生命去陪伴女兒——這些“不理智”的行為異常悲壯和感人,這是人類最為強大的力量所在,是人類文明得以延續(xù)的深層奧秘。更重要的是,在這些“非理性”的行為中,折射了中國人對于人生價值的理解,那就是超越個人主義、利己主義、個人英雄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束縛,為了后代的延續(xù)和“天下”的興亡,奮不顧身,積極擔當。
這時,我們也能理解《流浪地球》為何反復提到“希望”。中國學生在地下城里朗讀了朱自清的《春》:“春天的腳步近了,一年之計在于春,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表n朵朵為了說服救援隊返回蘇拉威西幫忙,也是用“希望”打動眾人:“希望是我們這個時代像鉆石一樣珍貴的東西,希望是我們唯一回家的方向。”“希望”是主觀的,依賴人的一種感覺、一種情緒,源自人內心的豐盈和樂觀,恐怕只有中國這種關注內心的文化,才會養(yǎng)育出如此剛健質樸的“希望”。
兩部《流浪地球》電影為了突出中國人在拯救地球過程中的中流砥柱地位,對中國人進行了英雄化的書寫,也對人性進行了理想化預設,甚至對有些情節(jié)進行了想當然的設計。但是,我們也要欣喜地看到,兩部影片有意識地突破了好萊塢科幻片的敘事模式、思維方式和主題表達方向,藝術化地凸顯中國元素、中國特色以及中國的文化因子和價值理念,竭力用集體主義的勝利來替代個人英雄主義的豪邁,并生動地詮釋了中國文化的內涵和品格,這是值得鼓勵的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思路和方向,也是我們踐行文化自信自強的時代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