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岱霞
我盯著這張照片看了很久。
搬新家前,我決心與過去做個了斷,一股腦將舊書舊衣服堆到一起,準備賣掉。小區(qū)的保安兼職收廢品,小伙子勤快,愛笑,平時家里的零散紙箱我都給他留著,半賣半送。他看著一米多高帶著潮氣粘到一起的書,連連搖頭,說:
可惜了,翻翻看看,別有存折掖里頭。
我正對著沙發(fā)上的幾床棉被發(fā)愁,想象它們?nèi)M我開了十年的小Polo后備箱的樣子,聽他這么說,我轉(zhuǎn)過身來望著那堆書,若有所思。
小王看我沒動,走上前抓起最上面的一本,右手捏住書脊往上提,手腕用力抖了幾下,書頁嘩啦啦響,倒是沒什么存折錢款掉出來,只見一張照片卡在書頁中間,像一把插向天空的利劍。
這是一本《生物化學(xué)》。照片夾在書的第五章第156頁——我記得畢業(yè)時將所有的照片都放進了畢業(yè)紀念冊,不知為什么這張照片會夾在書里。那天,我沒舍得賣掉這本書。在仔細翻看了所有舊書之后,我把這本書跟照片按原來的樣子,放到了新家的書櫥中。
就是現(xiàn)在我手里的這張照片。
這是一張落單的照片,也是宿舍的七個人和一個人的照片。在它之后有無數(shù)張照片出現(xiàn),一個人的,幾個人的,全班的,或是某一個城市的某幾個人,但311宿舍的合影只有這一張。
一
那年九月,我是311宿舍第一個領(lǐng)到鑰匙的人。
老爸幫我放好行李,便去趕回家的那趟火車。我看著空蕩蕩的宿舍,突然感覺很沒意思,就重新鎖上門,掃一眼門框上的銅牌——“311”,隨后走出宿舍樓,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
校區(qū)是新建的,坐南朝北,像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端端正正地坐在郎茂山這把大椅子上。女生宿舍樓在學(xué)校最高處,樓邊幾條往四處鋪展的下坡路,如同章魚的觸角,彎彎曲曲隱沒在鋼鐵水泥的叢林中。
四周山多,雖進九月,這里的氣溫依然很高,走不多時我的額頭就冒出了汗。我怕迷路,不敢走遠,便朝著剛才匆匆路過的荷花池走去。
啪嗒,啪嗒。我穿著一雙淺綠色卡扣塑料涼鞋,光溜溜的腳趾像泥鰍一樣,總想滑到鞋子前面去親密接觸大地。我將身體往后仰,挓挲著雙臂,企鵝一樣擺來擺去,努力掌握著身體的平衡。
前方不遠處,走來一個女孩。
她走的是上坡路。她身子前傾,微低著頭,烏黑的齊耳短發(fā)在陽光下遮住大半張臉,稻糠色的后脖頸上露出新刮的青色毛茬。一個個子不高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緊跟在她的身后,雙手用力拖著一塊裝有橡膠輪子的木板,木板上用麻繩捆著一只巨大的多邊形包裹。
許是過于專心,在離我?guī)撞竭h時,女孩方才察覺對面來人,她猛然抬頭,驚慌的眼神從我臉上一掃而過,我也急忙錯開目光,側(cè)身往旁邊一閃讓出路來。她低頭快步走過,空氣中有好聞的淡淡的香皂味兒。我沒看清她的臉,只看清她的背影——她穿著一件鮮亮的水紅色的確良褂子,褂子上嵌著月白色小圓領(lǐng),經(jīng)過一大片深綠色荷葉時,她瘦弱的上半身仿佛一枝即將綻放的荷花。
說來也巧,在這所省級衛(wèi)生學(xué)校兩千多名新生之中,我們選了同一個專業(yè)——臨床檢驗,分到了同一間宿舍——311。她在我的對角線位置,也住上鋪。
她叫朱莉。在311,按年齡排序,我是老七,她小我倆月,是老八。
那一年,我十五歲半。
二
窗外光線黯淡,海浪一樣的蟬鳴一陣接著一陣,讓人沒有一刻清凈。天氣預(yù)報說的大雨遲遲未下,悶熱的空氣從外面壓進來,屋里的一切都是潮濕的。我把修剪下的碎指甲倒進書桌邊的垃圾桶,再將指甲刀擦拭干凈放回盒子——這是一套用了十幾年的指甲刀,里面有大小指甲剪、挖耳勺、銼刀和小剪刀,有了它們,我的指甲長度便可以長期保持在一毫米左右。
我揉揉酸脹的眼睛,抬頭看向窗外——灰青色的天空下,幾棵梧桐樹粗壯挺拔,幾乎與四樓平齊,一陣風(fēng)吹過,暗綠的葉片快速地搖動著。
“卡啦卡啦、嘰哩咕隆”,刺耳的裝修聲毫無意外地又響起來。我摸起手機,打算找物業(yè)經(jīng)理投訴,“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可惡的物業(yè)。
煩透了這些聲音。
它們像地鼠一樣從四面八方冒出來,這家裝完那家開始,沒個消停。對我的投訴,小區(qū)物業(yè)剛開始還上門告知一下裝修時間段,后來干脆把我的電話拉進黑名單,說惹惱一個總比惹惱整個小區(qū)的人要簡單得多。
我站在窗前,火氣不斷往上涌,頭發(fā)絲都要豎起來了。
搬到這個小區(qū)的三年里,周圍的一切,都仿佛在跟我作對。白天在單位焦頭爛額,各種檢查和報表,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將我罩得嚴嚴實實。夜晚像隱匿的黑洞,將我的聲音和軀體完全吞噬。每天早上挨到最晚的那一刻起床,匆匆洗完臉,涂抹上六七層功效不同加起來不到二百塊的雜牌化妝品,掩藏起疲倦而又焦慮的神態(tài)。戴上眼鏡出門時,我總是一副優(yōu)雅得體的樣子。
有人說,我的笑容像塊招牌。只有我自己知道,這是唯一拿得出手的招牌。
我的眼白很白,瞳仁很黑,目光像嬰兒的眼睛一樣清澈。腮邊淡淡的酒窩,隨著笑意深深淺淺,像我的內(nèi)心一樣浮沉不定。
每次笑,只露八顆牙齒,我的笑容像尺子量過一樣標準。沒有人知道我的第九顆牙齒被一個庸醫(yī)拿錘子和鉗子錯誤地拔掉,而第十顆牙齒則因為齲齒被戴上一只銀色的牙套。我天天藏寶一般,把這只灰突突的牙套隱藏在我的笑容里。
我的眼睛和酒窩遺傳自母親。我不喜歡母親,甚至嫌棄她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粗鄙的農(nóng)村婦女,要不是她當年哭哭啼啼不讓我讀高中,不讓我遠嫁,我也不會在家門口這個毫無存在感的機關(guān)門診工作。雖然不喜歡她,但又不得不享受母親遺傳給我相貌上的福利。我悲哀地認為,這或許是命運對我的補償。
啪、啪啪,雨點終于落了下來,像候場多時的鼓手終于等到指揮的命令,噼里啪啦敲得格外有力。這聲音蓋過了惱人的裝修聲,如同當年311宿舍里嘰嘰喳喳的聊天總是蓋過走廊里嘩嘩的倒水聲、踢踏的走路聲或者各種口音的說笑聲,還蓋過查夜老師因為我們屢教屢犯而亂了節(jié)奏的敲門聲。
三
311宿舍的八人,全部來自農(nóng)村。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上中專、包分配,從此擺脫農(nóng)村端上公家飯碗,對于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是一條最好的出路。中考前的預(yù)選,我像一匹黑馬冷不丁地竄了出來,超過預(yù)選分數(shù)線一百多分,在同學(xué)們艷羨的目光里,擁有了考中專的機會。教導(dǎo)處主任兼著教我們政治,她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她說你要不想考中專,就把機會讓給某某吧。某某是我的同學(xué),我知道某某跟她是親戚。我回家跟父母一說,他們常年勞作甘于認命的眼睛突然發(fā)射出某種期待和希望的光,母親甚至當場就掉下了眼淚,說,你個女孩子,有個旱澇保收的地兒,安安穩(wěn)穩(wěn)地多好。老爸用商量的語氣跟我說,中專很難考,要不咱考一年試試,要是考不上,明年一定讓你考高中。
中考的結(jié)果讓父母很滿意,讓他們在這個小村子擁有了“看人家老田家的閨女”這樣的知名度。而我在小小的驕傲之后,便對某種宿命一般的安排有了妥協(xié)和接納的意識,開始準備迎接新的學(xué)習(xí)生活。
班里的同學(xué)來自祖國各地,我對那一個個在中國地圖上重點標注的城市心生向往,它們不像我的家鄉(xiāng)一樣,瞅得眼睛疼,才能找到那個螞蟻大的地方。開學(xué)之后,我聽說學(xué)校里不僅有我們這樣的“統(tǒng)招生”,還有“定點委培生”和“自費生”。“統(tǒng)招”的分數(shù)線要高幾十分,學(xué)生只需交很少的學(xué)費和住宿費,而后兩者要多拿一大筆費用,從幾千到上萬不等,他們往往是父母在單位工作或者經(jīng)商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這些學(xué)生多數(shù)性格開朗又多才多藝,平常不太計較成績好壞,過得更為舒適灑脫。
一群十六七歲荷爾蒙正慢慢萌發(fā)的少年,在一個課業(yè)并不繁重的班級里,同吃同住,很快便熟悉起來。六十多人的大集體,也是根據(jù)脾氣秉性分群分組的。在班里,多數(shù)同學(xué)只是跟同桌、前后位的同學(xué)說說笑笑,只有幾個性格外向的同學(xué)有勇氣把眼神從全班同學(xué)的臉上一一掃過。
在311,我與老二李玉鳳、老三孫孟美、老四孫輝走得最近,老五段楠與老六高虹玩得來,孟彩霞以舍長老大自居,時不時教育一下我們。私底下我們揶揄孟老大拿一塊咸菜疙瘩倆饅頭當午飯,認定她一定是葛朗臺式的人物,直到畢業(yè)時才知道她咬牙堅持復(fù)讀三年才考上中專,等家里交完學(xué)費,能拿得出來的只有咸菜疙瘩。
老八朱莉,平眉細眼,瘦削的臉上趴著幾顆飽滿的青春痘,理著學(xué)生中最為流行的“運動頭”。她的頭發(fā)極多,幾乎是我的兩倍,我趴在上鋪看她在宿舍進進出出,頭上像頂著一只肥碩的蘑菇。跟我們不一樣的是,即便在宿舍里,她的話也很少,看我們聊得熱鬧,偶爾插上一兩句,多數(shù)時候幾乎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311宿舍里的都是統(tǒng)招生,穿戴土氣,在班里很不顯眼。朱莉坐我前面,她很用功,下課很少出去,趴在書本上一筆一畫做課后習(xí)題。我認為考上中專就是完成了爸媽交代的任務(wù),心里那點不得志的小火苗越燒越旺,很快就厭倦了宿舍、教室、食堂三點一線的生活。課上我昏昏欲睡,課下我出去閑逛,周末跑到山下的租書店,一次租四本,一本五毛錢,再從車站旁的小吃鋪子買上一堆零食,然后窩在床上昏天黑地地沉浸在書的世界里。
貧窮的家庭到底有多貧窮,看我們的飯菜和零食就明白了??煽傆写蚰[臉充胖子的父母——我老爸。老爸說我考上中專給家里省了不少錢,又加上勸我放棄讀高中心有愧疚,所以他們在家只舍得給弟弟買半斤油條,卻用洗干凈的化肥袋子裝一大袋蘋果、梨,搬成箱的方便面和餅干,三兩下將我的櫥柜塞得像即將生產(chǎn)的孕婦。
我盤腿坐在床上咯吱咯吱啃蘋果,老二李玉鳳坐在斜下角她的床上用仰望的眼神伴著萊蕪口音大聲感慨:
喔,我說是吧,老七肯定出身富貴家庭,喔!
我受不了李玉鳳那濃得化不開的口音和每句話都要加上的語氣助詞,但又喜歡她率真可愛男生一樣的性格。她毫不隱瞞自己土坷垃一樣的身世:少年喪父,有個大三歲的姐姐和小一歲的弟弟,母親為了供他們讀書,每天一大早就去建筑工地推小車。
看李玉鳳吃燒餅,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她一邊贊嘆這外酥里嫩的肉燒餅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一邊搖著頭說,這半個留著晚上就饅頭吃,一個燒餅兩毛錢,俺娘推老么遠一趟小車才五塊錢,不能多吃,喔……
太陽從郎茂山的東邊升起,到七里山的西邊落下,時間一絲一絲淹沒在校園一棟棟樓宇一條條長廊里。
醫(yī)學(xué)院校的學(xué)生比普通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有更多的故事。
比如,看到顯微鏡下那一簇簇越是色彩斑斕越是危險的細菌病毒之后,我們對于一切要用手拿的東西都感覺恐怖,仿佛上面爬滿了蠢蠢欲動的微生物,大家爭著搶著去洗漱間,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搓洗,然后拎著濕答答的雙手在樓道里揮來舞去,讓它們自然晾干。再比如,微生物老師在第一堂課上就跟我們苦口婆心地說,同學(xué)們,我姓李,大家可以叫李老師、微生物課的李老師,就是千萬不要叫微生物老師。大家哄堂大笑。
多少年之后同學(xué)聚會,我們?nèi)匀粫f起微生物老師、病原體老師、解剖老師……
我最怕的就是解剖課。
解剖教室在實驗大樓一樓的最西面。要去上課,先要穿過一條陰森森的長廊,走到最里面的一間屋,打開門,屋里靠墻的是一排排展示架,上面擺放著各種形狀各種尺寸的玻璃器皿,玻璃器皿里面盛放著人體組織或器官的切片,屋子中央是一張寬大的展示臺,屋里不見人影,只聽到有聲音從地下幽幽地傳上來:上邊的同學(xué),來搭把手……讓人毛骨悚然。原來,標本室就在解剖教室的地下一層,尤其有幾具人體標本,平時浸泡在特制的盛滿福爾馬林的箱子里,每次上課前,都需要老師和幾位同學(xué)從教室一角的洞口下去,借助機械裝置取上來……解剖課有時會上合堂,兩個班一百來人一起上,要是去晚了,便只好在同學(xué)們圍成的好幾層圈圈之外,盯著大家的后腦勺,皺著眉頭“享受”福爾馬林的味道。
第一堂實操解剖課是給小白鼠注射生理鹽水。大家自由組合,一組六個人,每組發(fā)一只小白鼠。孟老大、孫孟美、張霞、朱莉,加上我和孫輝,在一個組。孟老大很有大姐大的風(fēng)范,只用一個眼神,便帶領(lǐng)她們仨一人捏住小白鼠的一只爪子,剩下我跟朱莉面面相覷。
朱莉看四只爪子都有了主兒,她沒吭聲,先是用手把眼前的劉海扒拉利索,再把兩邊的頭發(fā)掖在耳后,隨后上前一步,伸出右手將食指與拇指扣成一個環(huán)兒,小心翼翼地套在小白鼠的脖子上。
然后,五個人的眼睛齊刷刷看向我——縮在桌角的我看起來跟小白鼠一樣可憐。我向四周張望,各組同學(xué)儼然已經(jīng)沉浸到各自的戰(zhàn)斗中,沒人能替我沖鋒陷陣。
我無奈地拿起一支注滿生理鹽水的針管。
小白鼠肚皮朝上,被五個山一樣的巨人按在臺面上,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肚皮隨著呼吸起伏緊張地顫栗著。它紅豆一樣的眼睛瞪著我,無論我轉(zhuǎn)到哪個角度,它的眼神都像在向我質(zhì)問: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我的心跳隨著小白鼠肚皮的起伏而加劇,在大家無聲的等待中,我咬緊牙關(guān),雙手握住針管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到針尖上——
“哧!”
針尖的斜面刺破小白鼠那輕薄如紙的皮膚,我的汗水順著鬢角滑到顴骨,顧不得臉上的微癢,我左手食指壓住針頭,右手拇指抵住針管推進器,往白得晃眼的肚皮里打鹽水。
終于,針管打空了??粗瞧u漸鼓起來的小白鼠,大家緊張的身體都松弛下來,我悄悄移動了一下僵硬發(fā)麻的腿腳,右手揮舞著空針管像手持長戟的大將軍,我說,放開它!
在我的腦海中,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彼時那神奇的一幕:
寬大的白色實驗臺上,被同學(xué)們折騰完的幾只小白鼠搖搖晃晃像喝醉了一樣,高抬腿低落下,動作特別滑稽。同學(xué)們起哄說各組都來參戰(zhàn),我們要舉行一場競走比賽。可是朱莉拎著的小白鼠被碩大的肚子拖累,竟然從朱莉的手里“吧唧”一聲,肚皮朝下跌落到桌面上,一動不動。有膽大的男同學(xué)碰碰它的爪子,它紋絲不動。又提起它的耳朵,它仍然緊閉著雙眼。不一會兒,我們組小白鼠這異于常“鼠”的表現(xiàn),成功地引起了解剖老師的關(guān)注,要知道,他在同學(xué)們的心目中,那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對于我們這些剛?cè)雽W(xué)的醫(yī)學(xué)生來說,“人體解剖”已然是最高最大的“世面”。他從實驗臺的另一側(cè)倒背著手踱著步子走過來,平日里靜如潭水的眼睛此時在黑框眼鏡后面發(fā)出懷疑的光,在翻眼皮、摁肚子、撥拉腦袋等一系列操作之后,老師向我們正式宣布:小白鼠死了。
據(jù)解剖老師推測,小白鼠死亡的原因有二,一是原本應(yīng)該注射到腹膜下的生理鹽水,被我注射到了腹腔里,它被硬生生灌了一肚子水——當然這并不致死。是第二個原因?qū)е铝怂乃劳觥炖蚧罨钇懒怂?/p>
我們驚恐地盯著朱莉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幾步。朱莉臉上的青春痘在同學(xué)們無聲的注視下越來越紅,她低著頭,兩只手擰麻花一樣翻來覆去,仿佛在研究到底是哪只手指干的好事。
四
單位食堂的飯菜油多味重,我喜食清淡,便不常去。但食堂每周三賣的包子皮薄餡多,賣相好看,葷的香,素的鮮,很受歡迎。一到周三,食堂大姐就會收起平日里春風(fēng)般的笑容,拉長了臉,無視我們餓狼一樣的眼神,在每個人的餐盤里頂多放四個——好像我們買不起似的。然而又在某個周三,單位組織活動有大批人員外出時,任由一堆堆白胖誘人的包子垛滿油漬麻花的簸籮,落寞地等待那些總也不出現(xiàn)的餓狼。
每當此時,我就會暗自佩服當年學(xué)校食堂的總管未卜先知的能力。
我們學(xué)校食堂的總管每年都要把握好幾個時間段,以此來保證食堂經(jīng)費的充足,避免糧食浪費。學(xué)校每年有新生約兩千人,各專業(yè)的課程設(shè)置不一樣,但解剖課作為醫(yī)學(xué)生的一門必修課,進度是一定要保持一致的。
食堂的包子與我們的解剖課呈反比例關(guān)系,我是到第二年新生入學(xué)之后才知道的。
當然,我一直屬于后知后覺型。
第二年秋天的某個上午,我聽不進課,睡懶覺的直接后果就是沒吃上早飯。伴隨胃的抗議,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刻填滿它。
腦海中浮現(xiàn)的第一個目標是肉包子,就是學(xué)校食堂那咬一口滿嘴流油的皮薄肉多又勁道的肉包子,我盤算好了,要兩個豬肉的,兩個牛肉的。平時我不舍得買牛肉包子,死貴,一個豬肉包子五毛錢,一個牛肉包子趕上四個豬肉的。我可是出身貧苦人家。但那天我想豪氣一把,讓我的胃也見識一下它的主人對它的撒潑并不是無計可施。等我把馬尾辮甩成一束蘆花沖進食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平時擠掉鞋的包子窗口冷冷清清,不銹鋼餐盤里只放著一些讓人毫無食欲的蒸地瓜,還有一堆黃了吧唧的小窩頭……
坐在李玉鳳的床上,我有氣無力地端著搪瓷飯缸,里面盛著清湯寡水的半份清炒油菜。我目光空洞,自言自語道:
今天為啥不賣包子?
李玉鳳坐在我身邊,一腳踩地,一腳踩在宿舍里唯一一只跛腿木凳的腳撐上,凳子上面放著她傷痕累累的飯缸。她左手拤著倆饅頭,右手拿筷子飛快地往嘴里送辣椒絲。
孟老大已經(jīng)吃完飯,站在自己旱冰場一樣平整的床邊,端著飯缸喝水。她在我的下鋪。照常理,上鋪吃飯時會坐在自己下鋪的床上。但她不準我坐她的床,理由是學(xué)校檢查宿舍衛(wèi)生要排名,而她的床一直是模范標兵。
孟老大轉(zhuǎn)到我跟前,我的目光平視剛好落在她的肚子上。剛吃飽飯,又喝飽了水,她的肚子此時像一只倒扣的盤子微微隆起。臉黑個矮的孟老大,年齡是個謎,她從不跟人說她的屬相,只用睥睨天下的口氣說,叫我老大就好了,知道那么多干嗎?
見我盯著她的肚子,她往后退了一步,倚著床邊的梯子,說:
嗨!這兩天不是上解剖課嘛!
為啥不賣包子?我此時對學(xué)業(yè)毫無興趣,繼續(xù)追問。
孟老大見我理解不了她的話,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一屁股坐在她平時視作眼珠子的床上,苦口婆心地解釋:
上解剖課啊,那些肌肉紋理跟牛肉豬肉多像啊,顏色也像,你說誰還吃包子?多少新生啊,哪年不得看吐好幾個?
李玉鳳的饅頭舉在半空,一臉要吐又不能吐的樣子,她努力咽下嘴里的飯菜,將筷子使勁兒一放,不滿地說,老孟,你還讓不讓人吃飯!
宿舍里安靜下來,一時之間三個人不知道說什么好。
咔嚓,咔嚓……
循著聲音往上鋪看去,只見朱莉安靜地盤坐在床上,床邊放著一袋鍋巴,正不緊不慢地往嘴里送著……
五
就在幾個月前,不知誰提議我們班要組織畢業(yè)二十年聚會,班長在微信群里作動員,全班一個都不能少啊!拉人,進群、進群……
身處天南海北、各行各業(yè)的同學(xué)們激動萬分,一時間,你找我,我找他,班級群的隊伍很快壯大起來,最終群成員的數(shù)字定格到了“65”。
大家自覺地進行分工,確定日期,預(yù)訂學(xué)校周邊的賓館,組團訂票,去奔赴一場追憶青春的聚會。
一切都變了,又仿佛沒有變。
李玉鳳坐在賓館的床上,有點心不在焉。她站起來,坐下,往外走幾步,又從我們眼前繞回來。我剛趕到賓館,攢了一肚子的話,只好越過她晃動的身軀,扭著脖子跟孟老大和孫輝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索性走過來,在我們面前連連擺手:
喔,你們看看,我這身衣裳好看不,喔?
孟老大笑得眼角全是褶子,呀,你倆來得晚,老李已經(jīng)跟我顯擺半天了,你倆快欣賞欣賞她那高貴的衣裳!
這么多年,李玉鳳的性格一點沒變。
我仔細審視她身上藏藍色的蕾絲裙裝,這是一家大品牌的主打款。我厚著臉皮試穿過兩次,回頭偷偷從網(wǎng)上搜仿款,導(dǎo)購小姑娘的不屑從唇角的笑容中不小心就露了出來。
我故意瞪大雙眼:
老李,你這衣服不便宜吧,怎么也得好幾百塊錢!
喔?老七,你說你在城里上班,咋不認識這個牌子,這么薄的裙子花了八千多塊!喔!你看看,這手表兩萬多,叫浪琴,海浪的浪,喔!
大家笑著叫她再走幾步,看看八千塊的裙子轉(zhuǎn)起圈來是否格外嫵媚。我們對于李玉鳳嫁了一個小老板和如今的拜金主義沒有絲毫的鄙視,相互倚靠著,鬧成一團。孫輝跟老公都在縣醫(yī)院工作,生了一對龍鳳胎,成績優(yōu)異,已經(jīng)上了高中。孟老大在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跟她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的兵哥哥生活幸福,白胖了許多。孫孟美在一個私人診所打工,嫁給了一位老師,當年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她沒能搭上最后一班國家包分配的列車,成為我們宿舍唯一沒有正式單位的人,倒也因此保留了農(nóng)村戶口,批了二胎指標,生了倆閨女。
全班六十多人,在大小醫(yī)院上班的有三分之二,另外三分之一,有公務(wù)員,有企業(yè)家,也有單打獨斗的。班長提議舉起酒杯的時候,每個人的眼里都有淚光。我不勝酒力,很快敗下陣來,坐在一邊看大家把酒杯碰得叮當響,啤酒沫兒灑得到處都是,場面喧鬧,像是到了鎮(zhèn)上的菜市場。李玉鳳八千塊的裙子掃過諸多同學(xué)面前的碗盤,帶著一陣風(fēng)終于轉(zhuǎn)回了我身邊。正當面紅如霞的李玉鳳一定要與我碰杯時,一個短發(fā)白凈的男人走了過來。
是邱之林。
邱之林依然腰身緊致挺拔帥氣,不像一些男同學(xué)早早地挺起了將軍肚。他端著酒杯站在我們面前,謙遜而又清晰地介紹他現(xiàn)在的商業(yè)領(lǐng)域,讓我們到省城游玩的時候提前通知,他負責(zé)安排。我跟老李都不太適應(yīng)場面上的應(yīng)酬,只好微笑著點頭致謝,卻接不上客套的話。喝完一杯,邱之林沒有離開,他拿起我們桌上的啤酒,把自己的酒杯重新斟滿,說:
這一杯,敬朱莉。
說完,一飲而盡,轉(zhuǎn)身離去。剩下目瞪口呆的我們,和眼里漸漸涌上的淚水。
電光石火間,深藏的某段記憶復(fù)活了。
我們班一共六十六個人,微信群里六十五個,少的那個人,就是朱莉。
六
311宿舍的夜晚開始變得肆無忌憚起來了。
對我們實行“嚴管”的孟老大表面上看起來很兇,其實內(nèi)心善良,像個大姐,比整天孩子氣的我們成熟得多。我們嘴上說很煩她管,其實心里都明白受了她不少照顧。
孟老大有一陣子頻繁收到家里的信,收就收吧,還神神秘秘地躲到一邊看。不像我收到家里的信,就在宿舍里哭天抹淚地想家。還是孫孟美眼尖,瞄到信封上蓋著一只三角形的郵戳,還瞄到用藍色鋼筆水寫的幾個飄逸的字:孟彩霞同學(xué)親啟,某某部隊。孟老大扭扭捏捏地說是家里給她相的親,他們正處在互相了解的階段。我們大呼小叫讓她請吃喜糖。孟老大難得大方一次,給我們買了一包大蝦酥糖,說:吃吧,快粘住你們的嘴。
那天晚上311每個人的嘴巴里都有酥糖,熄燈之后大家還不肯睡,連不怎么說話的朱莉都加入了進來。幾輪話題過后,大家漸漸安靜下來。
天藍色的棉布窗簾半開著,窗外月如銀盤,如水的月光灑到地面上,宿舍里一片咽口水的聲音。像是要活動一下甜到麻木的舌頭,有人說話了:
你們聽說了嗎?護理班的一個女生跟咱班趙冬好了,那個女生在男生宿舍大半夜還不肯走呢!
?。?/p>
還說要住下,讓別的同學(xué)掛上床單不要管!
咱床這么窄,倆人擠不開啊——她們本來說得很熱鬧,我一開口,大家都不說話了。
空氣像是凍住了。我尷尬地在嘴里尋找酥糖,它只剩下一小塊酥心,舌尖處有一點苦澀。
關(guān)鍵時刻,孟老大來救場了。
孟老大輕咳了一聲說,嗨,你們還小,啥都不懂,這男女兩人睡覺還需要多大的地方?一個人的地兒足夠了。
李玉鳳沒憋住,喔,孟老大你故作高深,男人女人抱一塊就能生孩子,誰還不知道似的!
孟老大估計是被相親的幸福沖昏了頭腦,非要證明她比我們懂得多。她問,那你們誰知道處女膜在哪?
孟老大的聲音不大,問題卻很提神。老五平日里入睡神速,剛剛已經(jīng)睡了一覺,聽到孟老大的話,她騰地一下坐起來,興奮地說,這個我聽說過,知道要保護好它,但是不知道在哪。
我對孟老大扔出新問題救了我的場心存感激,為了表示感謝,我也趕緊接話,這是啥,聽起來很別扭。
呀!你們初中不學(xué)《生理衛(wèi)生》么,你們老師不教你們么——孟老大的口頭語“呀”字短促有力,不像李玉鳳的“喔”那么上揚悠長,在空氣中打著旋兒。
我已經(jīng)忘了初中的生理衛(wèi)生課老師是誰,但是上課自己看課本,考試對著答案自己批卷子的經(jīng)歷印象深刻。我讀的初中是一所鄉(xiāng)鎮(zhèn)學(xué)校,校風(fēng)保守,對于與身體相關(guān)的知識諱莫如深。記得一次課上,語文老師剛要講《核舟記》中的“佛印袒胸露乳”,引來班里一個女生怪叫和一群男生壞笑,女老師紅頭漲臉,訓(xùn)了幾句怪叫的女生,女生不服,抓起一把椅子就扔到了講臺上。因此,我的生理課基本屬于“盲學(xué)”。
孟老大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告訴了我們那個膜的位置,又老母親一樣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們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保護好那個膜。
大家聽完之后,頓時感覺索然無趣,關(guān)注點重新轉(zhuǎn)移到那一對熱戀的同學(xué)身上,搶著述說自己道聽途說來的八卦:還有還有,那個誰誰誰跟誰誰誰看起來是一對兒,他們下午約著上山呢。
秋天的風(fēng)帶來野山棗的絲絲甜味兒,也帶來莫名的思緒和傷感。一個周末的下午,宿舍里人都在,李玉鳳大聲咋呼著311集體上山摘酸棗兒、找野山楂。大家閑極無聊,一呼百應(yīng)。我們在路上聲嘶力竭地唱歌,爬一陣兒,歇半天,等我們呼哧呼哧爬到半山腰,夕陽剛好落到我們腳邊。不知是誰借到一臺相機,一陣忙亂之后,各人尋到了各人喜歡的位置,有坐在石板上的,有倚著樹干的,還有背靠背站立的,照片定格了這一瞬間,七個人的臉上帶著干凈、明媚、鮮艷的笑容,齊刷刷望著鏡頭,只有一個人的臉微微側(cè)著,瞇著眼看向夕陽……
沒有人去注意一個其貌不揚又安靜得近乎透明的女生,只有當她與眾不同時,才會是一個例外。
我敢肯定我不是第一個注意朱莉的人。至少在311宿舍不是。
朱莉坐在我前面兩排,靠走道的位置。
那天講臨床檢驗技術(shù),那位戴著眼鏡高高瘦瘦的男老師喜歡捧著課本在教室里巡視穿梭,像農(nóng)民一壟一壟地耕耘著田地。就在他走過朱莉身邊,向我走來的時候,朱莉回轉(zhuǎn)身飛快地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迅速回到原來的姿勢。我認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我經(jīng)常在課堂上走神兒,幻想有外星人開著飛碟來把我接走。我撓撓頭,待老師再次朝我的方向走過來時,我把課本豎起擋住一半視線,另一半緊緊盯住朱莉,只見她等老師走過后,往右后方一甩頭,一瞄,一轉(zhuǎn),隨后若無其事地將雙手放到桌面上,小學(xué)生一樣端正地坐著。動作迅速而又熟練。
我不由得關(guān)注起朱莉來。
我發(fā)現(xiàn)她上課坐得很標準,課本卻很少翻動,無論老師講什么,她只盯著右邊書頁的上三分之一處,這讓她看起來總是一副認真學(xué)習(xí)的樣子。她還會趁著捋頭發(fā),拽衣服,或者撿筆帽的機會,扭著脖子往后看。我從她的目光中讀出她好像在搜尋什么,有一天,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我心跳不已——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七
就像一個家庭總得有個主事兒的,311宿舍能壓住陣腳的還得是孟老大。我用顫抖的聲音語無倫次地告訴孟老大這個秘密,孟老大淡定地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老八不對勁兒了。
我的嗓音像電量不足的收音機一樣有些跑調(diào):喜歡誰不行啊,非得喜歡他,這可咋辦?
我激動的成分很復(fù)雜,摻雜了一些興奮,期待,失望,甚至還有一點點羨慕。朱莉喜歡的男生叫邱之林,家住省城。一到周五的下午,他就背個書包來上課,下了課直接坐公交車回家去,把我們這些外地學(xué)生羨慕得不行。聽同桌說他只需要拿個文憑,畢業(yè)之后就可以接管他家的家族企業(yè)。我很納悶,既然以后要接管企業(yè),為什么要來上中專。孟老大到底比我多吃幾年包子,她說,呀!人家家里有錢,上高中不舍得讓孩子吃苦,初中畢業(yè)又太小,拿錢念個中專年齡正好,學(xué)醫(yī)還能長長見識。
我被這樣超前的謀劃驚得目瞪口呆,不得不承認城里人的眼光就是比我們農(nóng)村人長遠。邱之林不僅在我們班,就是在全校也很出挑,一看就是城里的孩子,長得也帥,像郭富城,在足球場上他將頭發(fā)一甩就迷倒了學(xué)校的一大片女生,這入學(xué)才一年多,公開出入的女同學(xué)已經(jīng)換了好幾個。
邱之林跟我們不一樣,孟老大說。
朱莉不能喜歡他。我的目光更加堅定。
我們開始想方設(shè)法阻撓朱莉的“暗戀”。
不管她愿不愿意,一下課我們就拉她出去,回宿舍沒話找話也要跟她聊天。老段、孫輝與朱莉都在一個城市,老段甚至把自己一個在省城上學(xué)的初中男同學(xué)介紹給朱莉,讓他們互相學(xué)習(xí),一起坐車回家。起初,朱莉?qū)Υ蠹业年P(guān)照很開心,但我們演技拙劣,她很快就看出我們“居心叵測”,便任由我們費盡心思,她一概不理。
孟老大這時發(fā)揮了大作用。她跟朱莉在同一個學(xué)習(xí)小組,她倆一起去打飯,一起做實驗,一起回宿舍,幾乎到了出雙入對的地步。
見朱莉再沒什么反常的舉動,我們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來,認為這場必定不會有結(jié)果的暗戀已就此結(jié)束,甚至有點小得意,覺得我們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八
班主任給班長安排了一個任務(wù),讓班長帶著我們在周邊走走,算是完成學(xué)校交代的集體活動。老班拿著班主任給的尚方寶劍帶全班同學(xué)到黃河森林公園野餐。
說森林公園有點夸張,但這里樹木成蔭,河面寬闊,倒是個玩樂的好去處。約定好集合時間后,孟老大帶領(lǐng)311宿舍的人遠離熱鬧的大部隊,開辟了一處寂靜的地方。鋪上備好的塑料布,擺上蘸糖花生、怪味豆、葡萄干和麻辣鍋巴幾樣零食,又拿出路上買的肉火燒,油旋兒這些充饑的面食,幾個人左瞅右看,參照記憶里年夜飯的樣子,湊齊了一個席面。
我對零食不感興趣。我拎起褲管光著腳,往平坦的河床上走,河床里的淤泥柔軟,細滑,像打了肥皂的布料,表層看起來沒有水,踩著踩著就有水滲出來,偶爾還有小螃蟹露頭吐泡泡。我開心地跳著腳,淤泥溫柔地包裹了我的腳掌,腳背。我的腳丫熱乎乎的,全身從未有過的舒暢。踩出來的水越來越多,越來越渾濁,淤泥與水混合在一起,像鴛鴦餅干的巧克力夾心融化在嘴里那樣濕滑,我被這濕滑所吸引,完全沉浸在其中。漸漸地,泥水淹沒了我的腳踝,后來緩緩?fù)希瑳]到了小腿,我踩不動了。
我的腳拔不出來了,我被困住了。我驚恐地大叫。
有人飛快地跑過來,是朱莉。
朱莉說,別動,越急會陷得越深。她蹲下身去,讓我扶住她的肩,然后雙手抓住我的小腿,告訴我將腳背繃直,配合她的雙手用力往斜上拔——幸好陷得不深,我的兩只腳很快出來了。
我連聲道謝,心里疑惑她怎么懂得這些。朱莉挺胸抬頭大跨步走在前面,肩膀上被我抓出兩個臟兮兮的泥手印。
回到311的地盤,她們正在暢想著未來。
孟老大說,以后跟俺兵哥哥在一起,他要是轉(zhuǎn)業(yè),我就上班,他要留在部隊,我就隨軍。我們朝她撇嘴,她咯咯咯笑個不停,像剛下完蛋的老母雞。李玉鳳說,俺工作之后就不讓俺娘推小車了,就在醫(yī)院門口給她開個小吃鋪,別的都不賣,專門賣烤餅。大家你推我一下,我碰你一下,鬧成一團。
對十幾歲的女孩子來說,未來有些迷茫,還有些可怕,至少當時的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把剛才的狼狽拋在腦后,說,以后我想有一張自己的大書桌,那就可以租一大摞書,不像現(xiàn)在四本書就把床邊占滿了。
孫輝往嘴里扔了一個怪味豆,嘎嘣嘎嘣嚼了幾下,有書桌,你還租書干啥,買不就行了。
我想想也是,就不說話了。
以后我要去大城市,住屋里帶樓梯的小洋樓,還要有一輛汽車。朱莉的聲音不大,卻完完全鎮(zhèn)住了我們。
汽車——
我想起我們村里唯一的一輛皮卡車,書記去鎮(zhèn)上開會用它,村里人生病去大城市看大夫用它,上級來村里檢查還是要用它。聽老爸說人坐在里面一顛半尺高,時常得捂著腦袋下車,這還得早早地排隊約上,就連開皮卡的司機,我們見了都要敬三分。
朱莉沉浸在對未來的想象中,她抬頭望著遠方,繼續(xù)說,每天早上我穿著旗袍從二樓下到一樓的客廳吃飯,汽車司機在門外等我。說完,她羞澀地朝我們一笑,發(fā)現(xiàn)我們臉上的表情不對,她提高了語調(diào)說,你們這樣看我干什么?電影里的上海女人就是這樣過日子的。
我感激她剛才出手相救,趕緊提醒她,咱們都是哪里來的回哪里,縣里來的分到縣醫(yī)院,市里來的分到市醫(yī)院,咱們311都是鎮(zhèn)上出來的,要分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工作……
說不定是去村里的藥鋪呢!李玉鳳搶著說,我來之前,俺娘就聽俺們村支書說了,國家包分配就是讓你回老家支援家鄉(xiāng)建設(shè),不是讓你到處亂跑。
不!我堅決不回農(nóng)村!我過夠了夏天去河里撈水草喂雞喂鴨、冬天戴著棉手套還要凍手凍腳的生活,我要住洋樓,我要進城!朱莉的臉漲得通紅,眼睛里閃動著星星一樣的光芒,肩上的黃泥此時已半干,皴裂出一道道口子。
再也沒有人說話。朱莉所說的這一切,顯然不是我們能想象到的未來。中考前所有的猶豫和迷茫,都被老師和大人們所描繪的穩(wěn)定的可見的未來所掩蓋,而朱莉的固執(zhí)和獨特重新挑動起我們不安分的神經(jīng),不遠處暗黃色的河水向前涌動,波浪一層又一層,像一個巨大的迷陣,看得我有些眼暈。
九
這晚熄燈不久便響起了輕微的鼾聲,朱莉睡著了。
我輕輕側(cè)起身,朝著下鋪喊:老大,老大。
嗯。孟老大依然是舉重若輕的音調(diào)。
老大,我感覺她沒事兒了。我向下探出半個腦袋,隨著我的動作,床吱吱呀呀地響。
孫輝說,我總覺著哪里不對。
老五難得沒睡,用她林妹妹般的聲音小聲說,我同學(xué)說朱莉說話像是在天上,他聽不懂。
孟老大嘆了口氣,呀!可愁死我了,這些天我頭都大了好幾圈,她比之前能吃能喝,可我感覺她越來越入迷了。
李玉鳳忽地一下坐起來,你們還說能攔住,邱之林那么帥,真喜歡上了,咋能斷?喔?
大家壓低聲音,商量著怎樣才能幫朱莉把心思收回到學(xué)習(xí)上來,哪怕不戀邱之林,戀上班里的任何一個男生都可以。
“我知道你們都在說我,我就喜歡邱之林,你們管不著!”
誰也沒有注意朱莉的鼾聲是什么時候停下的,當一個幽幽的聲音從宿舍上方傳下來時,大家汗毛豎立,我的右半邊臉上立時生出一層米粒樣的雞皮疙瘩。
朱莉說完,倒頭就睡。我睜著眼不敢睡,擔心半夜里朱莉一個凌波微步跨到我的床上找我算賬,雖說我倆都睡上鋪,但相對于她睡夢中能聽到我們說話來說,這些都是小本事。
孟老大說自己扛不住了,她已經(jīng)給朱莉的家里打了電話。幾天后的一個中午,那個低頭拉木板的女人來到我們宿舍。她有著跟朱莉一樣扁平瘦削的臉,面色枯黃,衣著簡樸,朝我們不自然地笑。孟老大熱情地向她一一介紹,我們喊她姨,她就連聲答應(yīng),哎呀,這些閨女們,真好,真好。朱莉顯然早已得知母親的到來,她最后一個回到宿舍,緊繃著臉,氣呼呼地爬到上鋪,嗤啦撕開一袋蝦條,自顧自地吃起來。朱莉的母親尷尬地笑笑,這孩子,讓我慣壞了。
孟老大從食堂給朱莉的母親打來飯菜,讓我們別聊了,趕緊上床睡覺去。朱莉吃完蝦條,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孟老大讓朱莉的母親到自己床上休息,她怎么都不肯,只是坐在床邊,無聲地望著窗外。
不知道孟老大以及朱莉的母親是怎樣與學(xué)校交涉的,那段時間我們都適應(yīng)了朱莉母親跟著朱莉去打飯,給她洗衣,陪她散步,晚上擠到朱莉的上鋪一起睡覺的生活,當然,除了上課。
朱莉上課的時候依然往后看,依然不允許我們說邱之林的壞話,執(zhí)拗地喜歡著那個跟自己有天壤之別的男生。
就在我們適應(yīng)了九個人的宿舍生活之后不久,實習(xí)期到了。對于醫(yī)學(xué)生來說,臨床實習(xí)比理論學(xué)習(xí)更為重要。我們八個人分散到七個醫(yī)院,慶幸的是孟老大與朱莉分到了同一個醫(yī)院。
在新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里,面對真實的病人,我剪短頭發(fā)開始重新考慮自己的未來,卻又無奈地把自己淹沒在病患無數(shù)次的催促和抱怨之中。臨床檢驗的第一個實習(xí)任務(wù)是給病號采血,有些小孩子不肯配合,身體像蛇一樣扭來扭去,閑著的一只手得空兒還在我胳膊上撓幾道。家長則緊盯著我的手,對我在孩子手臂上摸來摸去找血管的動作極為不滿,不等我的針頭扎進去,便“啊”的一聲把自己的孩子先給嚇哭了。之后他們便怒氣沖沖地朝著窗口里面喊:看把我們孩子扎的,有沒有醫(yī)生,讓這個實習(xí)的閃邊去!
實習(xí)期的我們忙得腳不沾地,不時有人住在醫(yī)院跟著老師值夜班,311宿舍便也極少有湊齊閑聊的時候。朱莉的母親什么時候回的家,我沒有注意到。那時對于未來越來越迷茫,生活既定的軌道已經(jīng)鋪好,我們要做的,便是對照好標記,一步一步走上去,不容偏移。
一個夜晚,我跟孟老大回來得早一些,我約她到操場走走。天上繁星閃爍,夜晚的操場有著原野般遼闊的壯麗,遠處的山巒隱約可見,仿佛一個個黑色的巨人,寬厚和藹地護佑著這里。五月的夜風(fēng)溫柔,我倆坐在操場的看臺上,東拉西扯地瞎聊。
老七,畢業(yè)后有了醫(yī)院地址別忘了常聯(lián)系。
一定要去醫(yī)院嗎?
呀!不去醫(yī)院還能干啥,咱不就是為了去醫(yī)院上班才考的中專?
可我害怕那些骨頭架子,那次上課前有人喊我,我一回頭,骨頭架子竟然朝我招手晃腳,我的魂兒都嚇丟了……
呀,大家笑了好幾天呢,王龍喜那瘦高個兒藏在骨架后面就像一個影子。
我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孟老大的胳臂,她又咯咯咯地大笑起來。我也跟著她笑。
上到第三年,我們由“新生”變?yōu)椤袄仙?,臨近畢業(yè)的我們終于擁有了作為學(xué)長的“特權(quán)”:可以不遵守熄燈時間,不回宿舍住宿,以及不必考勤上課。深夜的操場上,只有我跟孟老大,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我的心上像壓了一塊石頭,整個人都是沉悶的。
孟老大確定要回老家,那里有她的未婚夫在等她。我沒有目標,回家服從分配是看得見的路,包括看得見的中年、老年以及未來。但沒有我想要的夢想。我不想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可不去醫(yī)院又能去哪兒呢?
孟老大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們都在想朱莉。
她怎么樣?
還那樣,吃大把大把的藥片,她走到哪她媽跟到哪,越來越胖,虎背熊腰的,我們醫(yī)院不讓她去實習(xí)了,她跟她媽回家了。
不是跟你一起實習(xí)嗎?
老七你咋啥都不知道?你不知道這段時間發(fā)生了多少事兒……
孟老大的訴說急促而又簡略,透過她張牙舞爪的手勢,我眼前真實地重現(xiàn)著那些場景:那個曾經(jīng)荷花般亭亭玉立的女孩,那個成績優(yōu)異安靜如水的女孩,面無表情地舉著一只針頭朝上的空針管,動作機械地來回抽送推進器以測試管壁的流暢度,然后慢吞吞把針管湊到患者因為束起太久而青紫的臂彎前,比畫半天,即將要扎針的時候,突然疑惑地問:針頭呢?而彼時那位男患者七魂早已嚇掉六魂,哆哆嗦嗦地用另一只冰涼的汗津津的手從耳朵上方的發(fā)絲間,摸出那飛鏢一樣射過來的針頭,顧不得頭皮上冒出的血珠,結(jié)巴著說:大、大夫,給、給你針頭……然后,落荒而逃……
孟老大陪著朱莉母親帶朱莉去過醫(yī)院,在聽完她們各執(zhí)一詞的講述之后,大夫及時點明了朱莉不切實際的幻想,給她開了大大小小的藥片,讓她安心學(xué)習(xí),什么都不要想??磥砟切┧幤]有阻擋住朱莉追逐愛情的心思,卻阻止了她順利完成實習(xí)的腳步。
實習(xí)醫(yī)院把朱莉不認真實習(xí)的情況反饋到學(xué)校,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讓朱莉回家反省。孟老大說朱莉起初不肯回去,認定這是學(xué)校為了阻擋她的愛情故意設(shè)計的一個陷阱,朱莉母親一邊跟學(xué)校抹著眼淚道歉,一邊哄勸朱莉先回家住兩天,很快再回來。那時十七八歲的我,根本無法理解一個母親如何接受乖巧的女兒變成這般走火入魔的地步,只是感覺有點遺憾,并很快陷入到畢業(yè)季不可名狀的焦慮與傷感中。
十
二十年聚會的酒席散去,孟老大、孫輝、我、李玉鳳,四個人擠在一個房間,大家的嘴巴像剛揭了封條一樣不停地說。深夜十一點,老五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過來。她的醫(yī)院要評三甲,不好請假。老五說,我很想見你們,老公下班之后看我心情不好,直接帶我上了高速。我說,老五你嫁了個好男人。
段楠的到來,猶如往歲月的長河中投了一枚石子,塵封的記憶終于被攪動,大家急于知道朱莉的消息。
段楠說,我也不太清楚,只聽說一開始朱莉不愿去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但是咱們一畢業(yè)就定好了單位,人還沒到,檔案就過去了,她鬧了一陣子,后來就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了。
去上班了就好。我說,人的命運都給安排好了,拒絕有什么用。
孟老大不愧是老大,心思細膩,對我云山霧罩的言語起了疑心,扯著我的胳膊問我現(xiàn)在怎么樣。我露出八顆牙的微笑,還能咋樣,在家門口的小門診干些雜七雜八的活兒,餓不著撐不死,稀里糊涂混日子唄!
李玉鳳腳下生風(fēng),忽地一下來到我跟前,老七,你可不是混日子的人,是不是有啥事兒?喔?
我大笑,你們這些八卦的女人!瞎打聽什么?!
那晚我們擠在一個房間里睡,像在311一樣不停地聊,直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我在她們的話語中感受她們的幸福,在我的笑容里隱藏我的消沉。那次聚會歸來,重新淹沒在紛雜的生活中,我又恢復(fù)了原狀。一套小房子,一個人,家到單位十五分鐘的路程,開車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會有一種沖動:一直走下去,直到路的盡頭。但很快理智就占了上風(fēng),下一個路口,我乖乖地拐彎去上班。
我懷疑我的心理出現(xiàn)了問題。
幾年前,在保險公司的老公調(diào)到了省公司,他說那邊教育資源好,讓兒子小宇去省城上學(xué),公公婆婆也跟了過去。他們勸我辦停薪留職,跟著孩子陪讀。我不想去,從心底里抵觸被動的選擇。慢慢地,我成為那個家里大家口中的“小宇他媽”。小宇已經(jīng)長大了,每次見面不再黏著我,只是淡淡地喊一聲媽,然后該干嗎干嗎,我像個客人一樣,在那個家里渾身不自在。
后來,我懶得再去。至于老公,忘了上一次兩個人在一起是什么時候,或許他早已有了別人,我不想知道。我把自己投入到忙碌中,業(yè)余時間除了偶爾回趟娘家,差不多全部給了關(guān)于寫作的所有事情,把自己忙得團團轉(zhuǎn)。我害怕閑下來時的空虛,那空虛無邊無際,讓人絕望,窒息。
多年以前,在森林公園暢想未來時,我羞于把夢想說出口。二十年聚會的那晚,李玉鳳追著問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沒有說。這么多年,我的夢想一直沒有改變,我夢想成為一名知名的作家,寫出一部驚世之作,但顯然,這并不可能。同學(xué)聚會之后的一個深夜,我做了一個夢,夢里的朱莉像印度法師一樣盤腿漂浮在半空中,又像是坐在蓮花座上,笑嘻嘻地對我說著什么……我從夢中驚醒,就在那一刻,我決定:找到朱莉。
我先給段楠打電話,她正在迎接評審,她說:找孫輝吧。孫輝忙得不可開交,雙胞胎兒女正在準備中考,白天在醫(yī)院被匆匆掛掉的電話,晚上打過來又在倆孩子的催促中再次中斷。
我不喜歡被動的選擇,既然決定了要找朱莉,為什么不能自己去?兩座城市不過相距幾百里而已。
那個周末的傍晚,當我滿臉疲憊地出現(xiàn)在孫輝面前時,她挓挲著雙手——這是我們當年在醫(yī)院實習(xí)時的標準動作,兩只手從不輕易插兜、拿東西,工作的間隙就讓雙手離開身體和其他物體,因為做完每一項工作之后都要洗手、洗手、再洗手。孫輝挓挲著雙手站在走廊里,老半天才將瞪大的雙眼恢復(fù)到喜出望外的情感步驟,多年養(yǎng)成的安全距離習(xí)慣,她的親昵表現(xiàn)也不過是站在我?guī)资值膶γ妫质切τ质墙械貑栁以趺磥淼摹?/p>
我有點狼狽。一大早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車,三拐四拐找到老段提到的醫(yī)院,沒想到那所小醫(yī)院竟然在幾年前破產(chǎn)了,職工分流合并到好幾家醫(yī)院。現(xiàn)在這里是一家私立婦科醫(yī)院。大廳值班的導(dǎo)醫(yī)護士一開始對我特別熱情,極力推薦他們的特色手術(shù),不僅僅是婦科手術(shù),甚至對我兩頰的幾顆痣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guān)注,說這是從外在體現(xiàn)了我內(nèi)在生理的不平衡,一定要讓他們最權(quán)威的專家為我診斷一下。她介紹她的,我打聽我的,我說這里幾年前有個叫朱莉的女醫(yī)生,在檢驗科,跟我年齡差不多,你知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見我不能成為目標客戶,導(dǎo)醫(yī)護士精致的臉由熱轉(zhuǎn)冷,將大眼睛往上一翻,說我只認識盜古墓的大嘴朱莉……
孫輝下班后,我倆來到一家餐館。熱騰騰的飯菜吃到一半,我才恢復(fù)了元氣。
孫輝問,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
我其實想找朱莉,看看她過得怎么樣。我說。
孫輝愣了一下,眼里充滿疑問。
我將那晚的夢和盤托出。聽完我的話,孫輝的眼神有點閃爍,嗨,為了一個夢,你大老遠跑過來。
也為了來看你,反正周末,我有的是時間。
餐館的三樓是賓館,吃完晚飯,孫輝沒回家,跟我住在了賓館。她臉帶歉意地說倆孩子正在備考,家里房子不大也沒有空房間安頓我,只好讓我住外面。我倒是很樂意,對那種大人孩子溫馨相處的環(huán)境,我并不適應(yīng)。
孫輝,你覺得生活幸福嗎?
怎么這么問?
我就是想知道你工作家庭兩邊忙,累不累?會不會跟姐夫吵架?
兩口子過日子哪有不吵的!不過我跟你姐夫吵得不多,和好也快,畢竟孩子大了,不能影響他們對婚姻家庭的看法……
我倆擠在一張大床上。孫輝倚靠在床頭,天花板上的射燈打下一束光,她的臉上泛著光澤,眼睛亮晶晶的。我伸出手攬過她的胳膊,她的胳膊溫?zé)?,我情不自禁地將腦袋靠了過去,鼻子一酸。
我說,孫輝,記得么,當年在311咱倆頭對著頭睡上鋪。我挨著窗子,冬天的北風(fēng)先吹我,我把被子裹緊,風(fēng)就吹你,你也裹緊被子,風(fēng)就從門縫溜出去了。
孫輝噗嗤一下笑了,她把身子往我這邊靠了靠,問,真要找朱莉?
我沒有動,從嗓子眼里發(fā)出一個字:嗯。
孫輝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其實不想說,但你來了我不能再瞞你,老段說朱莉結(jié)婚了,那是咱們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朱莉家里給她找了個家庭困難的農(nóng)村小伙子,人家圖她是有鐵飯碗的人。結(jié)婚后,小伙子看她不見好,就不樂意了。我最后一次見朱莉,是她挺著大肚子來做引產(chǎn),因為懷孕不能離婚,所以先引產(chǎn),再離婚……
孫輝的聲音低沉,鼻子囔囔的。我驚得緊緊箍住她的胳膊,身體不由自主地發(fā)抖,不會吧,不會吧,怎么會這樣?
這個消息太過意外,讓我一時不能接受。孫輝沉默了一會兒,拍拍我的胳膊,今晚好好睡一覺,明天我休班,咱倆去找朱莉。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孫輝也沒睡著,她側(cè)著身一動不動,跟當年睡在上鋪時一樣的姿勢。我很想找孫輝聊點什么,以打發(fā)這難捱的黑夜??梢幌氲街炖?,我就想發(fā)抖,眼前總有她的影子在晃,荷花池邊的她,黃河岸邊的她,課堂上的她……我努力想象她現(xiàn)在的樣子,想象她也跟我們一樣中年臃腫、膚色暗沉甚至言語粗俗,卻怎么都想象不出來,我只好把被子拽到脖頸處,將自己完完全全罩在里面。
找到朱莉當年的同事并不容易,他們被分流到好幾家醫(yī)院,年齡大的已經(jīng)退休或者轉(zhuǎn)崗,年輕的不認識朱莉。輾轉(zhuǎn)打聽好幾個人,終于在地處偏遠的一家小醫(yī)院,找到一個曾經(jīng)與朱莉一個科室的女醫(yī)生。
女醫(yī)生年齡比我們大一些,病懨懨的,身上的白大褂肥肥大大像掛在了衣架上。女醫(yī)生好奇地問,你們真是同學(xué)?又說,好多年不見她了。
她手里拿一塊抹布,把我們讓到剛擦干凈的沙發(fā)上坐下,自己一邊擦桌子一邊慢慢地說:
我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后值不了夜班,剛好供應(yīng)科有個大姐退休,只剩一個人,我就轉(zhuǎn)到了供應(yīng)科。本來供應(yīng)科兩個人足夠,就是看著機器洗洗隔離衣,洗洗病房的床單被罩,發(fā)個材料包,倆人值個白班,鎮(zhèn)上的小醫(yī)院也沒多少工作量。我轉(zhuǎn)過去一年,突然有一天又來了一個人。我一看,是檢驗科剛來沒多久的那個閨女。我雖然有點奇怪,但還是挺歡迎她的,人家年輕,干活肯定比我們利索??蓻]想到啊,這閨女剛來沒多久,就差點造成安全事故,院長把我們劈頭蓋臉一頓訓(xùn)。
咱學(xué)醫(yī)的都知道,高壓消毒鍋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休班的時候囑咐她看著壓力表,到時間后一定關(guān)電,涼了之后先放氣,再把消毒的物品拿出來備用。她說她忙得忘了,機器高壓運行,把消毒的白床單白被罩都消成烏漆麻黑不說,還差點引起火災(zāi)。把院長的臉都氣白了。
她三天兩頭往外跑,大家都不愿搭理她,院里只給她發(fā)基本工資。再后來我們醫(yī)院破產(chǎn)職工分流,別的醫(yī)院都不愿要她,她成了掛在“帳本”上的人。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她了……
女醫(yī)生說話很慢,時不時端起水杯喝口水,說完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吸著氣。臨別,她突然想起什么,說,她娘家好像住在東風(fēng)小區(qū),聽說是為了她上班方便,她父母用老家的拆遷款買的……
周末兩天的時間即將過完,孫輝的休班也已經(jīng)結(jié)束。周一對我來說,是極為抵觸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一天。孫輝說東風(fēng)小區(qū)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而我要盡快趕到車站去坐最后一輛長途車。孫輝看出我的猶豫,安慰我說,先回去吧,周一單位上的工作多,現(xiàn)在知道朱莉住在哪兒,我們隨時都可以去找她。我明白我不能再任性,孫輝剛剛接聽電話時飛快地掛斷,我能聽出電話那頭家中的忙亂。作為一個女人,家庭永遠是不能忽略的甜蜜的負擔。我有些傷感,上前抱了抱孫輝,她也摟緊了我。
或許是長途跋涉的原因,那個晚上我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周一重新陷入如常的瑣碎中,好幾天都沒有想朱莉。
小區(qū)里的鄰居陸續(xù)搬進來了,我早上匆匆出門,天黑才回來,誰都不認識,像一個獨行俠。夜深的時候,我一個人對著臺燈發(fā)呆,大家各自忙碌著大人孩子,此時的我就像一個游手好閑的人,無所事事。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在增長,我開始重新思考,我到底想要什么。
十一
孫輝的電話打過來時,我正氣乎乎地跟一份文件較勁。說起來這并不是我的工作,但門診主任給我的同時還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反正你一個人,加個班也沒什么。不知為何,這句話激起了我的斗志,我想起自己在單位里分工最重,卻被當成理所當然,一時間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來,我將那份文件扔在桌子上,扭頭就走。
孫輝在電話里興奮地說,老七,我打聽到了朱莉的地址,你要是有空,我們一起去看她。
我說,好,現(xiàn)在就有空。我拎起包直奔車站,路上給主任發(fā)了個短信:“家中有事,請假兩天?!?/p>
開門的是一位老人,我愣了一下,才認出她是朱莉的母親。她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瘦削的臉上滿是皺紋,身形比之前矮小了許多。我喊了一聲姨,她有些茫然地望著我們。孫輝趕緊介紹說我倆是和朱莉一個宿舍的同學(xué),她才哦哦兩聲,緩慢地轉(zhuǎn)身,把我們讓進門去。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視力不太好,雙眼蒙著一層薄薄的云翳。
朱莉母親說,朱莉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你們隨便坐。
我跟孫輝坐到沙發(fā)上,打量著房間。這是一套老房子,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窄小的窗玻璃上貼著殘缺不全的褪色的窗花,客廳擺放著幾件布藝沙發(fā),沙發(fā)的不銹鋼支架銹跡斑斑。朝向客廳的臥室門半開著,床上看起來還算整潔。
朱莉去趕集了。朱莉母親坐在我們對面的一張木椅子上,她上半身前傾,將臉朝著我們的方向說。
我跟孫輝對視了一下,心想看來朱莉狀態(tài)還不錯。
朱莉母親又說,小芳跟她一起去的,唉,累苦了小芳……
小芳是誰?我輕輕地問。
朱莉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小芳是莉莉的妹妹,小一歲,這孩子打小就懂事,那年莉莉考上學(xué),家里花銷就大了,供不起倆學(xué)生,小芳自己做主念完初中就找了份活兒干。唉,也是個拿獎狀的孩子??!
那小芳跟你們一起住嗎?孫輝問。
朱莉母親回身拿椅背上的一條毛巾擦了擦眼睛,說,不一起。小芳拖家?guī)Э诘?,白天送孩子上了學(xué),下班就過來洗洗涮涮,多虧找的婆家好,沒啥怨言。難為這個閨女,那年她爸得了急癥走了,也是那一年,為了離婚莉莉去引產(chǎn),她倆都挺著六七個月的肚子,小的陪著大的打引產(chǎn)針,大的不知道哭,小的咬著牙不肯哭,唉,我的眼就是那個時候哭壞的……
時間已近正午,我不時朝門口張望,朱莉母親的話聽得斷斷續(xù)續(xù)。突然,咔噠一聲,門開了。我跟孫輝忽地一下站起來,緊張地望向門口。
一個與我們年齡差不多的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
女人的個子不高,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落,兩只手里提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鼓鼓囊囊。細看之下,她與記憶中的朱莉長得十分相像,我不敢確定她是不是朱莉。我跟孫輝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倒是門口的女人被屋里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嚇了一跳。朱莉母親緊接著站起來說,小芳,這是朱莉的同學(xué),來看她的。
哦,你們快坐。小芳跟我們打了一聲招呼,便拎著東西朝廚房走去。
朱莉呢?我跟孫輝同時問道。
我姐在我后面,馬上到了。小芳扭頭朝客廳喊了一句,廚房里傳出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
“砰!”半開的門被人一下子拉開,重重的腳步像是踏在學(xué)校禮堂的舞臺上,咚咚作響。門口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才晃晃悠悠擠進一個人來——
朱莉!
我跟孫輝的驚呼同時發(fā)出,我卻沒有聽到我的聲音,只聽到她激動得有點撕裂的嗓音。估計,她聽我的也是如此。
確實是朱莉。她就那么直直地立在門口,龐大的身軀幾乎與門同寬,將樓道里的光線全部擋住。朱莉的眉眼更細長了,燙過的頭發(fā)扎到腦后,寬闊的臉上油光光的,她左胳膊上挎著一只巨大的袋子,里面是彎彎曲曲的膨化玉米棒,右手的五只手指插滿了玉米棒,像是白骨精那指甲半尺長的魔爪,她低著頭,無比認真地啃著手指上的玉米棒。
朱莉母親急切地上前迎著,莉莉,你看誰來了,你同學(xué)來看你了。
朱莉也不答應(yīng),只管邊吃邊往客廳走。走到我跟孫輝面前時,她停下來,我們看著她,她愣愣地看著我們,片刻之間,我的眼里就涌上了淚水。忽然,朱莉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將她僅剩的右手小拇指上的玉米棒伸了過來,老七,你吃不?那帶著鮮甜味道的玉米棒就那么直愣愣地戳在我面前,離我的臉只有幾公分。
朱芳端著一盆蘋果從廚房飛快地走過來,將朱莉的手拉了回去,說,你先吃你先吃,給你同學(xué)吃蘋果。朱莉艱難地回轉(zhuǎn)著身體,眼睛到處搜尋,蘋果呢,蘋果呢?
我的眼里全是淚,朱莉轉(zhuǎn)身那一刻,它們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借著放蘋果的工夫我悄悄抹了下臉。
坐了不過半小時,好像有幾個世紀那么久。多數(shù)時候是我們問,朱芳回答,朱莉望著我們嘻嘻地笑著,偶爾插句話:老七,你吃玉米棒吧;孫輝,你吃蘋果不;老七,咱明天上啥課……
十二
孫輝送我去車站,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她開車,我別過臉去看向窗外。臨別時,我上前輕輕地擁抱住孫輝,她瘦小的身體此刻分外有力,她說,老七,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人總得學(xué)著長大,生活總得要往前走。你看朱莉,只記得十六七歲的事情,可人不能總逃避下去……
車窗外暮色沉沉,急速退去的樹木連成長長的膠片,朱莉從荷花池邊婷婷走過的影子和如今壯碩笨拙渾然忘我的樣子,在眼前交互閃過。我忽然急切地想表達點什么,我不要再一個人面對長夜,我不再想是不是被動的選擇,不管面對什么困難,我都要跟我的家人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渴望,這渴望越來越濃,我摸出手機,顫抖著摁下那無比熟悉卻又好久沒打過的一串數(shù)字,我的心跳得像車速一樣快,終于,電話接通了,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的聲音帶著猶疑傳了過來:
喂,你找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