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江蘇地區(qū),西漢時期分屬于沛郡、臨淮郡、東??ぁ⒌り柨?、會稽郡及楚國、廣陵國、吳國等,其中兩個藩國楚、吳在西漢前期頗為強盛,深受楚文化、吳文化滋養(yǎng),楚元王劉交和吳王劉濞又大力倡導文教,促使這片土地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開出了燦爛花朵。因漢代統(tǒng)治者劉邦起自沛郡,將楚地文化帶到長安,加上優(yōu)勢文學的示范效應,江蘇地區(qū)的文學作為地方性文學,后來擴展至全國,起到了引領文學風氣的作用,孕育了有漢一代文學的繁榮昌盛。江蘇地區(qū)文人在楚歌、四言詩、楚辭、漢賦、散文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由地方影響到全域,在西漢文學前行的道路上起到了引領作用。
一、楚歌走向全域與四言詩的賡續(xù)
所謂“楚歌”,顏師古注云:“楚人之歌也,猶言‘吳謳’‘越吟’。”[1]333即楚歌為楚地之歌,與吳謳、越吟、秦聲一樣,都屬地方性民歌。楚人重情義,善歌舞,在先秦時期已形成歌吟傳統(tǒng),留下不少歌謠,傳世的有《徐人歌》《孺子歌》《楚狂接輿歌》《楚人誦子文歌》等。這些歌謠長于即興抒情,篇幅短小,句式參差不齊,帶有“兮”字。在當時眾多的地方性民歌中,楚歌呈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體征和顯明的標識度,比其他地方的民歌更具有示范價值及擴散引領的潛力,比如產(chǎn)生于越地的《越人歌》就因語言不通,翻譯成“楚語”后才得以流傳[2]。
“亡秦必楚”,秦漢更替,陳勝、項羽、劉邦等楚人走到了歷史前臺,成為宏大政治敘事的主人公。他們耳濡目染、習以為常的楚歌,便經(jīng)常出現(xiàn)于史書中,諸如“四面楚歌”、《垓下歌》《和項王歌》等。劉邦入主長安后,他本人喜愛的楚歌,在“不忘故土”的名義下,逐漸成為朝堂及整個時代的文化強音。高祖十一年(前196)十月,劉邦回沛,“擊筑,自為歌詩”,作《大風歌》[1]389。這是作于楚地的楚歌,對于劉邦而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歌,本是習慣使然,卻以帝王之尊為西漢楚歌創(chuàng)作拉開了序幕。此后在長安宮廷中,帝王、后妃、皇子等皇室成員創(chuàng)作了一首又一首楚歌[3],尤其是在劉、呂兩大家族的權力斗爭中,涉事人以楚歌形式唱出了人生凄苦與命運多舛!我們今天看到的這些皇室楚歌,因關涉政治事件而被記錄,真正屬于后來班固所說的“緣事而發(fā)”[4]1756,恐怕還有大量楚歌,因“所緣”之事過于平淡而未能進入歷史記錄。
楚歌被引入儀式樂歌,是楚歌走向全域化的重要契機。劉邦所作《大風歌》,最初是“令沛中僮兒百二十人習而歌之”,屬于地方性樂歌的展示性表演,到了孝惠帝,“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4]1045,變成了國家祭祀儀式。漢高祖唐山夫人所作《房中祠樂》,因“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4]1043。楚聲成為國家祭祀儀式的音樂來源,賦予其正統(tǒng)與典范的意義,是禮樂中的最高權威代表。于是,漢武帝時所立樂府中,楚聲成為重要一部分,傳于后世的漢樂府楚調(diào)曲有《怨詩行》《怨歌行》《白頭吟》等。楚聲建構了宮廷雅樂,完全脫去了地方性色彩。
受此沾溉與影響,楚歌也成為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形式。先秦時期,原本有“作歌”“作誦”的傳統(tǒng),到了漢代,《詩三百》成為《詩經(jīng)》,構建起解經(jīng)與闡釋的封閉系統(tǒng),無法為當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動力與滋養(yǎng)。楚歌適逢其時,接續(xù)并激活了這一傳統(tǒng),發(fā)揚了文人即興作歌的方法,“自歌”“作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漢代文獻中,尤其是在“武帝以后,則一般文人乃至普通百姓也有所作”[5],促進了漢代文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東漢時期越地文人趙曄撰《吳越春秋》,其中“自創(chuàng)”多首楚歌,“是在漢代大一統(tǒng)社會背景下楚文化風尚及地域文化轉(zhuǎn)向的產(chǎn)物,它反映出越文化在漢代與主流文化逐漸趨同、融合的走向”[6]。
楚歌由地方性民歌變?yōu)槿蛐栽婓w,將其內(nèi)生的“尚悲”情感基調(diào)彌漫在整個漢代詩歌中,孤獨、不遇、無奈等成為漢詩中較為常見的主題。楚歌、楚聲、楚辭也是后來樂府詩的重要源頭之一。[7]楚歌在形式上孕育了三言句,為五言詩的成熟奠定了基礎。在文學史上,楚歌成為民間地方性文學全域化的一個典范,為后世文人借鑒和吸收民間資源提供了啟迪。
在漢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除楚歌外,四言詩傳統(tǒng)也是由彭城人韋孟賡續(xù)的。高祖六年(前201),韋孟任楚元王傅,輔佐楚王。后來,楚王劉戊參與七國之亂,韋孟寫《諷諫詩》相勸,批評劉戊“所弘非德,所親非俊。唯囿是恢,唯諛是信”,劉戊不聽,韋孟辭官,至鄒。劉勰《文心雕龍》云:“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彼难栽婋m然在漢代并沒有大放異彩,但韋孟等人重拾四言詩創(chuàng)作,賡續(xù)傳統(tǒng)之功,在文學史上不應該被忽視。
二、楚辭的接受與擴散
楚辭本是楚地的地方性文學,宋人黃伯思《東觀余論·校定楚詞序》就說過“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詞”。屈原死后,秦朝建立,楚辭只能在南楚一帶民間口耳相傳。東漢時期南郡人王逸《楚辭章句·離騷敘》說:“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漁父序》說:“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绷稳涸凇稄摹皞?cè)聞屈原”到 “世傳楚辭”:屈辭初期傳播考索》一文中指出,“屈原‘行吟澤畔’,其大量騷辭最初由此得以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且為當?shù)芈牨娝勊洝?。楚辭的地方性特點在誦讀方面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以至于“有專門誦讀之學,至隋而不衰”[8]。
漢初,楚辭沒能像楚歌那樣順利進入宮廷,主要在藩國中流傳,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梁孝王劉武門下都有眾多門客,誦習或創(chuàng)作楚辭。漢武帝前后,楚辭才引起朝廷關注?!稘h書·地理志》云:“漢興,高祖王兄子濞于吳,招致天下之娛游子弟,枚乘、鄒陽、嚴夫子之徒興于文、景之際。而淮南王安亦都壽春,招賓客著書。而吳有嚴助、朱買臣,貴顯漢朝,文辭并發(fā),故世傳《楚辭》。”[4]1668在楚辭從藩國走向?qū)m廷的過程中,除賈誼和劉安的貢獻外,江蘇地區(qū)的嚴忌父子、朱買臣、劉向起到了關鍵性作用。正如傅剛所指出的,“漢景帝、武帝時,《楚辭》主要流傳在故楚之地,因此嚴助、朱買臣是最早的傳習者,經(jīng)過劉安、朱買臣等人的努力,《楚辭》才傳播到朝廷”[9]。
嚴忌,原名莊忌,吳人。最初效力于吳王劉濞門下,后從梁孝王游。據(jù)《漢書·藝文志》載,“莊夫子賦二十四篇”,看來嚴忌當時創(chuàng)作了很多辭賦。傳世的唯有《哀時命》,模仿屈騷,感慨屈原的遭遇,抒發(fā)自己生不逢時的悲慨與抑郁。王逸《楚辭章句》云:“忌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辭,嘆而述之,故曰《哀時命》也。”其子為嚴助,因?qū)t良策優(yōu)異,武帝提拔為中大夫。在朝期間,嚴助與吾丘壽王等人最受漢武帝尊崇?!稘h書·藝文志》載,“嚴助賦三十五篇”,亦寫有不少賦作。他們父子二人對屈原的接受和擴大辭賦影響均有較大貢獻,尤其是嚴助,身處朝廷,與司馬相如等人一道推動辭賦的傳播與創(chuàng)作。
朱買臣亦是吳人,因同鄉(xiāng)嚴助的舉薦,被武帝召見,“說《春秋》,言《楚辭》,帝甚說之,拜買臣為中大夫,與嚴助俱侍中”[4]2791。朱買臣“言《楚辭》”,“言”為誦讀、講解之意,“楚辭”一詞最早見于此,朱買臣“可看作是最早將‘楚辭’由地方帶入漢統(tǒng)治中心的人,其在漢初‘楚辭’傳播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10]。而這一事件是楚辭由地方性文學向漢王朝中央傳播的標志。朱買臣不僅能誦讀講解楚辭,亦富文采,著有辭賦三篇,推動了西漢辭賦的創(chuàng)作。
劉向為楚元王劉交的后代,歷經(jīng)宣帝、元帝、成帝三朝,長期在朝為官。劉向?qū)τ诔o的整理、傳播功勞甚偉。他在《新序·節(jié)士第七》中詳細記載了屈原的生平事跡。今天我們看到的王逸注本來自于劉向,劉向曾編楚辭十六卷。王逸《楚辭章句》卷首說:“漢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劉向集。”《離騷敘》云:“逮至劉向,典校經(jīng)書,分為十六卷?!薄端膸烊珪偰俊吩疲骸百銮沃T賦,定名《楚辭》,自劉向始也?!眲⑾蜻€作有《九嘆》,在體制上仿屈原《九章》,內(nèi)容上“追念屈原忠信之節(jié)”,進一步豐厚了楚辭的書寫內(nèi)容與歷史積淀。
屈原不生于江蘇地區(qū),但在西漢時期,楚地尤其是江蘇地區(qū)的文人對屈原認同和接受,挖掘和豐富了屈原的事實,形塑了屈原的光輝形象,確定了屈原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屈原忠君愛國的精神、堅貞不屈的人格、卓世不群的情操,被漢人發(fā)現(xiàn)并重塑,成了文人追求的理想。而楚辭的流播與仿擬,傳承了區(qū)域文學傳統(tǒng),增強了地方文化認同,在走向全域化的過程中,提升了漢代文人的文學素養(yǎng)和文學知識,培養(yǎng)出一批又一批文人作家。
三、漢賦及散文領域的引領
漢賦“拓宇于楚辭”,因而漢初賦“受到楚文化的影響”“辭賦作者有濃重的地域性特點”[11]。劉勰《文心雕龍·詮賦》云:“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逼渲嘘戀Z、枚乘、枚皋為江蘇地區(qū)人士。此外,西漢寫有賦的朱建、劉向、嚴忌、嚴助、朱買臣亦是江蘇人。可以說,西漢賦取得的成就,江蘇籍文人作出了卓越貢獻。
更要指出的是,在漢賦脫離楚辭母體走向獨立的過程中,“振其緒”的賈誼雖然寫有多篇賦,卻重在言志,仍是楚辭余緒,不具備開創(chuàng)意義,沒有為新興的漢賦探索出獨特的文體發(fā)展之路。江蘇淮安人枚乘所撰《七發(fā)》,采用主客問答的結(jié)構,騁詞體物,鋪采摛文,為賦體發(fā)展與獨立奠定了基礎,起到了積極的示范引領作用。
枚乘一生中都是客游藩國,最初在吳王劉濞門下,后為梁孝王劉武門客。從《七發(fā)》中大肆鋪寫“廣陵觀潮”一段來看,該篇應是枚乘客游吳國期間所寫。文中以“楚太子有疾,吳客往問之”發(fā)端,實際反映出當時吳、楚兩地的文化交流與融合?!镀甙l(fā)》中三次提及楚,除楚太子外,還有“楚山之苗”“發(fā)《激楚》之結(jié)風”,根據(jù)李善注,“楚苗山出禾,可以為食?!痘茨献印吩唬好缟街b。高誘曰:苗山,楚山也”“楚地風氣既漂疾,然歌樂者猶復依激結(jié)之急風為節(jié),其樂促迅哀切也”。其中寫及飲食的文字,一般認為源自于《招魂》《大招》,是對楚地飲食文化的描述。而吳客所說的廣陵,是指西漢的廣陵國,賦中所寫田獵和觀濤的場面,“游涉乎方林,周馳乎蘭澤,弭節(jié)乎江潯”,當在長江岸邊,以吳國為空間背景[12]。
枚乘到了梁孝王門下,當時聚集了莊忌、鄒陽、公孫詭、羊勝、公孫乘、韓安國、路喬如等人,“梁客皆善屬辭,而乘尤高”,枚乘顯然是這個文人群體的核心。他們在一起切磋賦作,《西京雜記》記錄了梁孝王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的情形,枚乘作《柳賦》,公孫詭作《文鹿賦》,鄒陽作《酒賦》,公孫乘作《月賦》,羊勝作《屏風賦》等。后來司馬相如加入,《史記》載,“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教歲,乃著《子虛之賦》”。司馬相如對枚乘的賦多有學習和繼承,所作《子虛賦》中主客問答的結(jié)構、鋪采摛文的風格,與《七發(fā)》如出一轍。眾多文學史研究者認為,《七發(fā)》是漢代散體大賦正式成立的標志,其中對音樂、飲食、宴樂、游觀、田獵等場面的鋪排描寫,成為后來賦體書寫的經(jīng)典化題材;主客問答、移步換形的結(jié)構,包攬宇宙、囊括古今的體制,“始邪末正”“曲終奏雅”的精神,鋪陳夸飾、文辭華麗的語言,都為后來的賦體所承繼和發(fā)揚。因此,《七發(fā)》引領了后來賦體的發(fā)展方向。
枚乘后來得到了漢武帝贊賞。據(jù)《漢書》記載,“武帝自為太子聞乘名”,說明漢武帝早年已關注枚乘賦作;“及即位,乘年老,乃以安車蒲輪征乘,道死”,對枚乘的待遇極高。漢武帝對枚乘的禮遇,表明漢賦被朝廷接受,由藩國走向全域化。漢武帝將枚乘兒子枚皋詔入宮廷,伴隨左右,枚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4]2365-2367,加上對司馬相如的拔擢,使賦成為朝廷推崇的文體,成就了有漢一代賦的繁榮。
在散文領域,漢初楚國人陸賈撰《新語》一書,“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1]2699?!缎抡Z》擺脫了先秦以來諸子散文空言論道的傳統(tǒng),針對朝政要害,提出務實措施,開創(chuàng)了政論散文的先河,指引了后來賈誼、晁錯、桓譚等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
四、地方性與全域性之間的張力
秦漢時期,江蘇地區(qū)的文學生態(tài)無疑是獨特的,與周朝以來以鎬京、洛陽為核心的文化圈生成的文學有所不同。楚地特殊的地理物候、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等,“恰好造就和成全了屈原之所以是屈原、楚辭之所以是楚辭”[13]。楚國因與中原區(qū)隔,在戰(zhàn)國后期統(tǒng)一大業(yè)的政治風云中逐漸處于劣勢,生存空間愈發(fā)逼仄與封閉,生長于斯的文學凸顯出更為鮮明的地方性特征,楚歌、楚辭采用楚地風物、楚地方言,抒發(fā)悲情,只能在楚地流傳等,都與此有關。也正是如此,滋養(yǎng)了楚地的眾多作家。楚辭影響了上層貴族與精英文人,《文心雕龍·辨騷》云:“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蔚起,其《離騷》哉!故以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而楚歌成為下層文人及普通百姓的精神撫慰與情感出口。所有這些,都為后來的漢代文學奠定了堅實基礎。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秦漢更替之時,當沛縣劉邦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入主長安后,楚文化西移,改變了以前被壓制的局面,變成了強勢文化。楚歌開始在長安大地上流行,宮廷中的權貴們用他們熟悉的腔調(diào)唱出了心中的期望、苦悶及面對命運的無奈,借統(tǒng)治者的喜好實現(xiàn)了楚歌全域化的第一步。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一時間各個階層的文人都做起楚歌來,甚至原來非為楚歌的文獻在歷史記錄中也被改寫成楚歌了(如《龍蛇歌》)。楚辭和漢賦卻走了另外一條路,它們最初沒能進入統(tǒng)治者的視野,只能在藩國流行。楚國、吳國、淮南國、梁國等一些強盛的藩國,作為故楚之地,培植一批楚地文人,讀辭作賦,在文化上與中央抗衡,展現(xiàn)地方的強大與繁榮。漢代初期的文人中,除賈誼、陸賈、晁錯等人受命于中央朝廷外,大部分都在藩國創(chuàng)作。
然而,漢代作為政治上大一統(tǒng)的王朝,文化也必定要完成大一統(tǒng)。藩國培養(yǎng)門客,實質(zhì)上是戰(zhàn)國時期各國養(yǎng)士、游士風氣的遺留,思想上的駁雜、地方性的過于張揚,對大一統(tǒng)事業(yè)的完成是不利的。文化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是必然的趨勢。漢景帝三年(前154),吳楚七國叛亂,中央派軍隊鎮(zhèn)壓,為政治上削藩和文化上削弱藩國地位找到了合法合理的依據(jù)。無疑,江蘇地區(qū)的吳、楚兩國不僅在政治上受到打壓,藩國文學也因此走向衰落,文學發(fā)展的地域性被消解,全域性得到進一步加強。后來,劉安集團覆滅,藩國文學完全衰弱。漢代文學的地方性受到抑制,適應時代需要的大一統(tǒng)文學已初步形成。
事實上,在楚歌、楚辭、漢賦的地方性特征被消解的過程中,地方性與全域性之間曾有過一段關系緊張的時期。楚歌作為地方性文學,進入長安朝廷后,處于尷尬地位—只能出現(xiàn)在私人領域,即使進入儀式樂歌后,依然要讓位于周朝以來的雅樂。漢武帝“立樂府”,司馬相如等人所制《郊祀歌》十九首雖然有《天馬歌》以楚歌形式出現(xiàn),但大部分仍沿襲了《詩經(jīng)》的四言形式。楚歌本身在后來的發(fā)展中,終究沒能成為詩歌主流,不得不讓位于蓬勃發(fā)展的五言詩。楚辭的境遇與楚歌相類似,題材的狹窄、情感的單一、形式的穩(wěn)定,都使這種文體走向孤芳自賞的死胡同,難以擔負起對大一統(tǒng)國家的充分想象和共情建構,因而承載著恢宏奔放的氣勢、宏闊并蓄的胸襟的漢賦如約登場了,它才是有漢一代文學的代表,能夠彰顯大一統(tǒng)時代的聲勢與印記。當司馬相如把《上林賦》呈現(xiàn)在漢武帝面前時,地方性與大一統(tǒng)之間的緊張關系得以順利解決—地方性已被消弭,徹底融化,在全域性的訴說中變得悄無聲息了。
這樣說來,西漢時期江蘇地區(qū)的文學將曾有過的繁華奉獻給那個大一統(tǒng)的時代了。在文學尚未完全自覺、處于萌芽階段的時候,江蘇地區(qū)的文人率先垂范,積極探索,為漢代文學從先秦以來的子學、經(jīng)學的華麗轉(zhuǎn)身起到連接、過渡和引領的作用。在漢代文學的發(fā)展征途上,江蘇地區(qū)啟其源,三輔地區(qū)、河洛地區(qū)、巴蜀地區(qū)將其發(fā)揚光大。其文學史意義在于,為后來的文學從地方性走向全域性進行了實踐,提供了經(jīng)驗與啟迪。
(作者簡介:王立增,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主要從事古代文學與文化的研究。)
欄目編輯:王魁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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