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
我是2009年國慶去的稻城,和同事龔垠輝。
對普通游客來說,從迪慶進稻城只有這輛中巴車。需要提前一天買票,每天一趟,朝發(fā)夕至,六點出發(fā),六點到達??瓦\站的售票處又小又舊,像個非法攤點,以至于買票的時候也像是秘密交易。
第二天一早,在黑暗中上了車。坐進去才發(fā)現(xiàn),這輛中巴車像是一輛用廢舊零件臨時組裝起來的車輛,從舊時代開過來,還沒有迎來解放,感覺隨時會熄火、散架,讓人提心吊膽。唯一讓人放心的是它的藏族駕駛員,卷毛、黝黑、瘦小,因黑而顯得健康,因瘦而顯得干練。六點鐘,車子準時出發(fā),沒多久便出了城。道路越來越窄,整個高原像是只有這條路和這輛車,孤獨、寂靜。司機注視前方,目光堅定,雙手在方向盤上熟練而快速地繞來繞去,像在扯拉面,仿佛雙手的肌肉記憶已經代替了大腦反應,開車已經不需要腦袋,這雙手已經熟悉了每一道彎或每一個坑。黎明前的高原,天色黑而濃,一種怎么走都走不到盡頭的感覺,車燈在黑暗中永遠是一副電力不足的樣子,微弱而局促。道路坑坑洼洼,車子在路上跳來跳去,燈光完全失控,忽上忽下跳個不停,像是亂打的手電筒。車內一片漆黑,坐在車內也像坐在車外。乘客是臨時組織起來的,像是一群偷渡客,在晨曦前的黑暗里,誰也不說話,我身邊有人熟睡,像從一個夢境到另一個夢境。車子慢慢駛出云南的邊界,雖然敦厚可靠的龔垠輝就在身邊,但我還是忽然感到了不安,一種遠離家鄉(xiāng)的孤獨感襲來,我的悔意越發(fā)加重:去那個叫作稻城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意義?但是,返回或反悔均為時已晚,高原上除了這輛幽靈般的中巴外,再沒有什么東西是動著的了。
我坐在引擎蓋旁邊,發(fā)動機散發(fā)出的熱量讓人昏昏欲睡。再醒來的時候,天終于亮開了,路上的霜花逐漸退去,陽光慢慢升高,一個從未見過的五彩斑斕的世界就在外面,美得讓人疑心重重,恍若置身一個神話世界。車里面有其他人醒來,一聲驚叫,繼而引發(fā)了另外幾聲驚叫,最后變成滿車驚叫,像是災難來臨。我保持著云南人對高原見慣不怪的淡然,但是內心還是被震撼了,這是早上的高原,干凈得讓人流淚,仿佛除了風從來沒有人來過,一片創(chuàng)世之初的大地,從未被人類使用過的大地,像是一個還未被塵世污染的初生的嬰兒。我第一次堅信這才是大地最初的樣子,這才是大地最初的定義,這才應該是大地的起點或者終點。只有司機面無表情,像在轉運一車精神病人。我們眼中的大地在他眼中不過是路途,此時我們眼中的大地是一片美不勝收的高原,而他眼中的大地只不過是一段車程。又走了一段,車外的景象忽然完全變了,光禿禿的樹干兀立于山間,像是人工造就的信號塔,鋼鐵材質,整齊劃一,仿佛經歷過一次戰(zhàn)役,或者是山火、雷擊,原始、蒼涼,使人不敢貿然邁進,像是停在了幾千年前。
剛進稻城縣城,正是中秋時節(jié),已有陣陣寒意。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城邊的青楊樹,一片金黃,像是單調的高原上突兀出現(xiàn)的一道霞光,陡然闖進了車窗,心也隨著一下子沉了下去,另外一個世界出現(xiàn)了。金秋的夕陽把葉子染得比其本身更黃,此刻,顏色就是溫度,因為有了這樣的顏色,感覺氣溫也好像升高了。河流干凈清澈,像是剛剛誕生的樣子,還未曾和人類產生聯(lián)系,在明信片上,它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個純粹的自然界,沒有一點社會屬性。當我們走入其間,感覺整個人都化在了那片黃色里。舉起相機,手也高原反應了似的,相機一直失焦,之前傳聞的舉手即得成為謊言。相機瞬間顯得無能,怎么樣取景都是片面,從哪里構圖都是徒勞,相機在這樣的自然面前瞬間淪為一塊廢鐵,科技在這里顯得笨拙、可笑、做作和多余,我索性把相機丟在一旁直接用眼睛看。這時,眼睛終于恢復了初始的功能,變成了比相機更值得信任的東西。我躺在厚厚的落葉上面,仰望藍色的天空,黃色的樹梢直插云端,干凈得讓人動容。我在云南其他的地方也曾見過這樣的藍和黃,但這樣的藍和黃走到一起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異樣。
除了牦牛,狗是這個地方的另一個主角。在縣城唯一的一條主街上,站滿了狗,像是一次有組織的集會,它們還沒有學會文明的規(guī)則,不避讓人也不避讓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反倒是人和車都要避讓著它們。一些狗伏在斑馬線上,根本不理會這些畫在地上的規(guī)則,仿佛它們才是這里的規(guī)則制定者,這是它們的地盤,斑馬線只是后來者無效的涂鴉。這些狗完全不像上海的狗、北京的狗、成都的狗、昆明的狗,那些狗早已變成了文明的附和者、人類的諂媚者,而這里的狗不一樣,它們不是人的附庸和玩物,它們像狼,像一顆顆隨時會出膛的炮彈,健碩、兇狠、充滿殺氣,不停地兜著圈子,高舉著尾巴,審視每一個外來者。它們不像都市的狗來自軟綿綿的交易市場,它們就來自身后的高原,原本應該是狼,被稍加改造之后勉強變成了狗?;蛟S在它們眼里,我們才是狗。我不敢直視它們,生怕它們隨時發(fā)難,撲了上來。
次日,在稻城近郊的一個村子,我們見到了一名依然沿用石器時代的狩獵方式放牧的少年,他為我們表演了一手絕活兒:用一條細細的皮繩卷起一枚石塊,舉過頭頂甩了幾圈,然后嗖地投出,石子在風中飛行,嗚嗚作響,像是把風打碎了,這是藏族少年的子彈。還有一位名叫卓瑪?shù)纳倥谶@里,叫卓瑪?shù)呐⒑芏唷湍赣H背著背籮,從一條山脊上走下來,就像才從天空下來,走在回家的路上。卓瑪十三四歲,個子不高。她的臉龐有點臟,像是幾天沒有洗,但是那雙眼睛卻干凈清澈,像高原的雪水,使人不敢直視,像是從來沒有看過東西一樣。那是一雙我從未見過的眼睛,雖然她家里一片漆黑,但是那雙眼睛卻在放著光芒,卓瑪在哪里,光芒就在哪里。她的父親則跟她完全不同,看上去年紀不大,卻戴著瓶底一般厚的鏡片,這在高原極為罕見。他盤腿坐在家門附近的一道圍墻邊,一錘一刀地刻著瑪尼石。雖然已經高度近視,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把藏文的每一處尾巴都刻得纖毫畢現(xiàn),仿佛他手中的不是刻刀,而是毛筆。我忽然明白他眼睛近視的原因了:他不是用手在刻,而是用眼睛在刻,眼睛甚至比手進入得更深更重??毯玫默斈崾缐Χ逊e,已經快成一座小山了。他盤腿坐著的姿勢,不像是在鐫刻,倒像是在祈禱,他一刀一刀地在制造自己的神靈,那些神靈出于他而高于他。他把我們引進家里,一座二層的石頭房子。他餓了,將那雙沾滿灰塵的手,前一刻還與神交握的手,收回到了自己身上,一把一把地往嘴里送著糌粑。雖然胡子上掛滿了白色的面粉,但他并不管它,就像他并不管他刻下來的灰塵一樣。在紅草灘,一位中年大爺坐在門口,說是門口,其實就是一個圍墻的缺口,守著沒有門的大門,按人收費,每人十元。他攥著薄薄的一沓鈔票,靠在椅子上半夢半醒,滿足而慵懶。手里的鈔票被陽光曬得微微卷起,快要聞見焦煳的味道了。繞過紅草灘,在旁邊的村子里,一戶人家正在給剛收割回來的青稞脫粒。場院中塵灰飛揚,藏族女子穿著筒裙在這場自制的風暴中穿來穿去,從風暴眼中把青稞分離了出來,這是這個家庭一年的口糧。
前天入城的柏油路上空無一人,只有一些交通提示牌立在公路兩旁,成為這片黃昏的天空底下唯一的現(xiàn)代標志,對于進出的人員和車輛來說,這似乎顯得十分多余。若不是這些提示牌提示我們,我?guī)缀跬四_下還有柏油路。柏油路是新修的,嶄新而陌生,一看就沒有多少車輛跑過。這是一條多么突兀的路啊,與兩邊的山脈格格不入,仿佛突然闖進來的冒失鬼。如果不是這樣一條標志現(xiàn)代化的公路橫亙在眼前,我?guī)缀跬俗约菏窃趺磥淼竭@里的。公路兩邊的山脈空曠磅礴,與天相接,讓人震撼。我們騎著租來的自行車沒走多久,就感覺呼吸急促,趕緊打道回府。
第三天,我們到了一座山腳下,跟隨我們的向導說,山上有個寺廟,很少有人來,很清靜,想必我們會喜歡。我們棄車登山,走進去的時候已是正午,一位年長的僧人正帶著幾個小僧人舉行一場儀式。小僧侶將一碗一碗的五谷漸次往燃燒的經幡上面傾倒,火苗應聲畢剝作響,他們口中念念有詞,聽上去十分悅耳。年長的僧人告訴我們,這是在祈禱風調雨順。見我們沒吃飯,一位小僧人趕緊拿來酥油茶和面點。他還沒來得及洗手,拿給我們的碗上印上了他的指紋,但我并不覺得臟,因為那只手剛剛呼喚過風調雨順,還留有五谷的信息,那是一枚信仰的印章,我毫不猶豫地端起碗,一飲而盡。走下山來,山腳的小河清澈湍急,干凈得像是沒有厚度,河水雖然很深,但河底一覽無遺。
第四天,我們中午直達亞丁,目的地是神山仙乃日。考慮到徒步耗時過長,我們便計劃騎馬登頂。但由于馬匹數(shù)量緊張,我們只得徒步而上。一路上盡是融化的雪水流成的小溪,伸手一摸,冰涼透心,頭頂?shù)年柟鈪s曬得人頭皮發(fā)麻。登上山頂沖古寺的時候,已是下午三四點鐘,神山仙乃日就在眼前。我們席地而坐,感覺時間都停了下來,大地一片安靜,仿佛這里從來沒有過聲音這種東西。藍天底下,雪山白得讓人心碎,驕陽和白雪如此神奇地共處一地,讓人懷疑時空錯位。神山峰尖的白雪融化成源源不斷的白云,仿佛正在發(fā)功,把一縷縷白云向各個方向輸送。我感覺在山的內部,一定有用不完的白云,我們沿途所見的白云,一定都是從這里出發(fā)的。這一刻,我開始相信神靈的存在。
為了一窺夜里的神山,我們在沖古寺的牛棚里訂了兩個床位。說是床位,其實是人位,牛棚里的大通鋪,牦牛的鄰居,一二十號男女和衣混睡。晚上八九點左右,月亮已經掛在雪山上空,天哪,霎時間,雪山仿佛全部換裝,一個通體透明的銀色世界忽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白天草木的綠色和山巒的青色全部褪去,眼下它們變成了雪山的暗部,我準備的所有形容詞悉數(shù)失效,只知道這是一個可以消滅黑暗的世界。盡管牛糞氣味撲鼻,但屋外干凈圣潔,宛若一個水晶般的世界,高潔、柔軟、清澈而微涼。我眼前的雪山,根本不是我在照片中看到的那種甜膩十足的風光攝影,那種把雄強、壯闊、神圣、原始、初生變成了甜美和膩味的攝影,那種抹殺和泯滅了山的性別和氣味的攝影?,F(xiàn)在的雪山和白天的雪山仿佛毫不相干,現(xiàn)在的雪山是另外一個,冰清玉潔,讓人動容。白天的雪山是父性的,夜晚的雪山是母性的,白天的雪山是在你身邊,你在它之外,而現(xiàn)在的雪山,是你在它之中,仿佛哪里都不可以動,一動你就會把它弄臟了,走在里面也必須輕手輕腳,不能影響它。它的靜,是另外一種動,一種自我潔凈。
沒多久,我開始有了高原反應,頭痛欲裂,龔老嚇壞了,趕緊去找氧氣,但是,這種地方哪里有什么氧氣罐,氧氣是自己的事。不只氧氣罐,也沒有任何像樣的急救設備,龔老怕出意外,急忙帶我下山,半路截到兩匹下山的馬,在皎潔的月光下,我們一路騎到山下,放棄了這個銀色天堂。說來奇怪,一到山下,高原反應自然消失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恍若夢境。在住宿的藏民家里,幾名東北口音氣勢豪橫的中年男子,一邊喝著茅臺酒就著高壓鍋煮開的方便面,一邊罵罵咧咧,直言這是什么破地方,來一次后悔一輩子,原來他們誤把這里當成瑞士一樣的度假勝地了。
我們返回的時候是10月3日,樹葉明顯地加速飄落,像是計算好了時間。看著一片片不斷凋零的樹葉,心也不斷地一次次下沉,因為掉落的不是樹葉,而是時間,還有溫度。對比我們進來的時候,樹枝已經光禿了許多,肉眼就能看到冬的氣息,仿佛只等我們離開,高原的冬天就要迫不及待地來臨。
后來,龔老把此行的許多見聞變成了繪畫,這批畫,即使有人出價不菲,他也一直舍不得出售。在一次畫展上,我再次看到了其中的幾幅,頓覺安心。看來只有來自原始大地和信仰的信息,才能夠永存。
據說,現(xiàn)在的亞丁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修起了豪華的大門,賣起了門票,開通了電瓶車,設施齊全服務到位,它已不是先前的亞丁了,甚至不是我所進入過的那個亞丁了,它成了一個真正的景點,成了那幾個東北男子想要的那種旅游目的地,舒適、便捷、現(xiàn)代,迎合了世俗的需求。聽說山頂還修起了棧道,輪椅都可以輕松到達雪山跟前,像是逛一個公園。在雪山面前,人人可以舉起相機手機對著它一陣猛拍,雪山,也因此不再威嚴,像被示眾。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