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 鍵 詞 《黃衫客傳奇》;陳季同;中國形象
中圖分類號 I206.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919(2024)01-0083-08
《黃衫客傳奇》(Le Roman de l’homme jaune)是晚清駐法外交官陳季同對唐代蔣防之《霍小玉傳》的再創(chuàng)作。陳氏沒有滿足于像在《中國故事》(Contes chinois)中對待《聊齋志異》的26 篇故事那樣,僅進行翻譯和少量改動,而是把這篇三千余字的傳奇擴展成了一本314 頁的小說。他在講述主干情節(jié)的同時,加入了大量篇幅,積極塑造本民族的形象,以對抗來自西方的偏見。以下就陳氏塑造中國形象的策略,以及陳氏筆下中國形象的特點和成因展開討論。
《黃衫客傳奇》的副標題為“中國風俗”(Moeurs chinoises),這既與陳氏其他著作保持了主題上的一致,又呼應了19 世紀法國文壇對風俗描寫的熱捧。陳季同的第一部著作《中國人自畫像》(LesChinois peints par eux-mêmes)從標題到內(nèi)容都可以看出19 世紀40 年代在法國大受歡迎的《法國人自畫像》(Les Fran?ais peints par eux-mêmes,1840)的影子,而后者的副標題便是“當代風俗”(Moeurs contemporaines),編者繼承了拉布呂耶爾(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品格論》(LesCaractères)的旨趣與結(jié)構(gòu),集合了當時眾多知名作家的小品文,意圖“生動展示人民的風俗和品格”。陳季同的《中國人的戲劇》(Le Théatre des Chinois)的副標題叫作“比較風俗研究”(étudedes moeurs comparées),延續(xù)了風俗研究的風格,似乎又是在致敬巴爾扎克的“風俗研究”。另外,《中國人的快樂》(Les Plaisirs en Chine)和《吾國》(Mon pays, la Chine d’aujourd’hui)也繼續(xù)了這種“自我民族志”的書寫e,陳氏的這些著作展現(xiàn)了豐富的晚清民間俗文化畫卷。
陳季同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其演講和報刊文章的結(jié)集,內(nèi)容涉及中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中國人自畫像》的23 篇文章中,除了《歐洲社會》和《東方與西方》外,均聚焦中國,介紹了家庭、宗教、婚姻、女性、文人、詩歌等主題。而陳氏在《黃衫客傳奇》中也延續(xù)了他一貫的主旨,即“如實地介紹中國,我會以本人的見聞經(jīng)歷為依據(jù),以歐洲人的思維方式為風格,來描述中國人的習俗”(2006d:5)。法國媒體也認為這部小說“是描述中國思想和風俗的系列著作之一”。這部小說一開篇就是對南京景物的描寫;而在后文通過李益、小玉的蜜月旅行,又花大量篇幅介紹了蘇杭風光。在介紹中,作者也時時不忘穿插中國文化元素,如贊頌西湖的詩歌,以及游覽太湖時對西施故事和蘇小小墓的描述。故事情節(jié)中還滲透著對會試、飲宴之樂、家居布置、花園景物、女性之美、寺廟、家祠、婚禮、喪葬習俗等的詳細介紹。這些主題與陳氏其他著作的主題相互呼應,互為參照。例如《黃衫客傳奇》第16 章詳細描述了李益與盧小姐的婚禮,涉及聘禮、助興的音樂、儀仗等。這大段的描述似乎與小說的主線情節(jié)關(guān)系不大,但是卻切合了陳季同創(chuàng)作的初衷;進一步審視這段描述,會發(fā)現(xiàn)它基本是對《中國人自畫像》中《婚姻》篇章中的一些內(nèi)容的援引。而陳季同在《黃衫客傳奇》中贊頌女性外貌的時候提到了“嬌小的雙足”(2010:70),這也與陳在其他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對纏足習俗的維護是一致的。對鮑夫人的介紹中,作者不惜篇幅地描繪了她首飾鋪中的珠寶,著意刻畫出一個富饒中國的形象,這也與《中國人的快樂》中對中國人家居裝飾的某些描述相呼應。
陳季同之所以選擇用“自我民族志”的方式改寫《霍小玉傳》,描繪一幅富饒的理想中國畫卷,是由文學內(nèi)因素和文學外因素共同作用造成的。在文學場內(nèi)部,改編的主體—陳季同—除了具有研究者們一再強調(diào)的福州船政學堂的學習經(jīng)歷和十六年旅歐生涯之外,也接受了良好的國學教育。從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之初,他就堅持以權(quán)威的姿態(tài)引領外國讀者進入中國文化的世界,同時,作為“局內(nèi)人”使用法國讀者熟悉和易于接受的語言和風格進行他的文化介紹。在他旨在向歐洲讀者展現(xiàn)中國的系列作品中,時時可以看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民間文學的介紹和改編。1889 年出版的《中國故事》譯介了《聊齋志異》中的26 篇故事,是“近代第一部由中國人以法文翻譯出版的中國古典小說”。同年,《民間傳統(tǒng)雜志》(Revue des traditions populaires)刊載的陳季同關(guān)于中國女性的文章中介紹了馮夢龍《笑府》中的一則故事和謝肇淛《五雜俎》中關(guān)于戚繼光懼內(nèi)的故事。而《吾國》中的《汧國夫人傳》則是對另一則唐傳奇《李娃傳》的轉(zhuǎn)譯。因此,陳季同選擇改編《霍小玉傳》這部聚焦女性和愛情的唐傳奇,與他一貫的創(chuàng)作方向是一致的。
在文學場之外,從社會、政治角度來看,陳季同作為晚清派駐法國的外交官,駐法期間正是中法關(guān)系緊張,甚至是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階段。那時,中國的形象在歐洲日益變形,不盡光彩?!耙磺杏淇斓?、細膩的、快樂的東西,都被說成是高盧的;一切奇怪的、鉆牛角尖的、扭曲的東西,就成了中國玩意兒?!保?006a: 55)除了在外交場合維護中國形象,陳季同面對法國媒體對于中國現(xiàn)狀的種種批評,也嘗試以講座和系列法文著作的形式“自衛(wèi)”,“試圖破除偏見”(2006c:2)。他除了在《中國人自畫像》《中國人的快樂》等著作中極力宣揚中國在政治制度、教育和人才選拔、生活娛樂方面的種種優(yōu)越性,也嘗試通過講故事這種更受法國民眾歡迎的方式介紹中國風俗?!饵S衫客傳奇》雖然名為“小說”(le roman),似乎旨在講述一個才子佳人的悲劇愛情故事,實則與陳季同其他著作一脈相承,背負著向讀者介紹中國文化和風俗的任務。
那么《黃衫客傳奇》中所展現(xiàn)的中國又具有什么樣的特點呢?陳季同勾勒出了一個茶香詩意的理想中國形象。作者在推動情節(jié)和描述場景時,經(jīng)常使用詩歌形式。書中直接出現(xiàn)了六首詩,分別在李益跟隨韋夏卿去妓女蓮花處飲宴時;李益、小玉訂立誓約時;李益贊美小玉時;以及李益、小玉赴蘇杭游覽時。這與陳季同一貫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重視和審美保持了一致?!吨袊说目鞓贰分泄惨昧?1 首詩歌,而《中國人自畫像》中有兩章內(nèi)容專門談論詩歌。與當時中國詩歌批評的習慣不同,陳季同在介紹和賞析傳統(tǒng)詩歌時更注重個人情感的表達。他認為:“愛情及其失望,悲傷及其憂郁的情懷,失意的痛苦,這些都是詩人們用寓意的形式最經(jīng)常吟詠的題材(……)另外一些詩描繪田園生活的樂趣、風景如畫的大自然以及友情的慰藉?!保?006d:118)在介紹《詩經(jīng)》時,陳氏引用的4 首詩中,有兩首是愛情詩;而在關(guān)于唐詩的篇章中所引用的18 首詩中,9 首是抒情詩,4 首為田園詩。在《黃衫客傳奇》中,陳季同延續(xù)了自己對詩歌題材的選擇標準,所引詩歌或歌頌女子的美貌,或表達真摯的愛情,或描繪景物的綺麗,均與美好的事物和豐沛的感情相關(guān)聯(lián)。除了直接引用詩句,《黃衫客傳奇》也介紹了詩歌在中國文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如小說開頭,韋夏卿帶李益去蓮花家,還沒進門,韋先吟唱了《蓮花吟》來歌頌蓮花的美貌;登堂入室之后,應蓮花的要求,韋夏卿把詩句寫在扇面上;飲宴中,蓮花再次吟唱了這首詩以及杜甫的詩來活躍氣氛。通過這些描寫,讀者能充分感受到,詩歌在中國士子的生活中簡直無處不在。
除了字里行間洋溢的濃濃詩意,《黃衫客傳奇》所勾勒出的中國文人的生活還透出浸潤著裊裊茶香的典雅。李益的出場被安排在夜色中江面上的一葉輕舟里,他正在與韋夏卿對弈。風塵女子蓮花家裝飾著繡著神話傳說的簾幕,以著名人物畫像和詩人題詠所裝飾的扇面,鑲著玳瑁的漆器,名貴的古琴和筆墨紙硯。迎客會端上“茶湯碧綠”的香茶,飲宴時會擺滿“精致的肴饌”。李益、小玉相會的場所以及小玉的家中,“具備了趣味高雅之士所向往的一切舒適條件:散步的花園、夏天的涼亭以及賞心悅目的花兒”(2006c:126), 以確保他們可以感受“鮮花、林木和自然之美”(2010:36)。文人們相約慶?!盎ǔ?jié)”“郊野游春”,參加捕蝶之戲,并“作詩描繪最有益于邦國的植物”(2010:99)。這些描寫呼應著《中國人自畫像》和《中國人的快樂》中的文字,從器物、景觀、習俗等角度描摹了一個充滿雅趣的文化中國。
19 世紀的歐洲經(jīng)歷了工業(yè)革命的洗禮,處于資本主義的上升時期,但資本主義的固有矛盾也初露端倪。陳季同作為古老東方的公民,初見現(xiàn)代化、工業(yè)化的法國,“就像一個隔世的鬼魂所看到的那樣”。但經(jīng)過一系列浸入式了解,作為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謂的“漫步者”游走于東西方、古典和現(xiàn)代之間,他對現(xiàn)代化也進行了反思,“盡管西方很偉大”,但東方的緩慢是“深思冥想”的結(jié)果,而“與卷帙浩繁的百科全書相比,不加修飾的思想更有內(nèi)涵”。(2006c:5)因此,我們也不難理解陳氏在包括《黃衫客傳奇》在內(nèi)的作品中對于中國社會的優(yōu)雅化和古典化。
同時,盡管鴉片戰(zhàn)爭后,法國媒體充斥著對中國現(xiàn)實的負面報道,但在法國作家,尤其是浪漫派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仍然沿襲著18 世紀以來的“文化中國”形象。中國瓷器等居家裝飾已經(jīng)融入了法國文人的生活。19 世紀60 年代,隨著德理文(Marquis d’Hervey-Saint-Denys,1822—1892)的《唐詩》(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ang,1862)和朱迪特·戈蒂耶(Judith Gautier, 1845—1917)的《玉書》(Livre de Jade,1867)面世,不少法國作家都表達了對中國詩歌的興趣,這也強化了“詩意中國”的形象。陳季同一直以來致力于建立的茶香詩意的文化中國形象順應了當時法國文學,尤其是浪漫派文學對于中國形象的期待視野。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是《玉書》的忠實讀者 ,他就很欣賞陳氏筆下的中國形象,還曾經(jīng)為陳季同的《中國故事》作序。
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其優(yōu)雅詩意的部分也一直是陳季同自身更熟悉也更想要推介給法國讀者的?!吨袊俗援嬒瘛泛汀段釃范挤謩e有篇章介紹中國的詩歌和文人生活,陳氏回國后自己就創(chuàng)作了三百余首詩歌,《學賈吟》中的不少即景隨筆都能讓人想到《黃衫客傳奇》中對于西湖式南方風光的描述,頗有張岱等人的小品文遺風。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作者描繪的茶香詩意的文化中國與《霍小玉傳》以及中國的現(xiàn)實相比存在著一些錯位。作者把故事發(fā)生的場景從唐朝首都長安搬到了南方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南京,并極力描寫建筑之宏偉、國家之富庶、社會之安定。事實上,“唐自天寶以后,天下分裂而無紀,至于大歷(……),逆臣之逆橫已極矣(……), 邪臣之邪貪已極矣”。一開篇,陳季同就極力描寫大報恩寺的琉璃塔,并說其“始建于公元四世紀時的晉朝”(2010:3),而據(jù)考證,“金陵大報恩寺琉璃塔,是明太宗朱棣永樂十年(1412)敕建”。繼而,陳氏接著寫道:“適逢帝國諸生三年一次的會試(……),一萬余名考生還是會從十八行省以及中國最偏僻的角落趕來應試?!保?010:4)科舉考試確實開創(chuàng)于隋唐,但會試制度卻通行于金元明清,每三年在京師舉行一次會試更是明清通行的做法。行省制也是元朝才開始實行的,內(nèi)地十八行省更是清初施行的地方行政制度。李益、韋夏卿去蓮花處飲宴中,蓮花拿出煙草招待他們。而煙草也是到了明朝主要經(jīng)葡萄牙人才傳入中國的。通過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陳季同在設定環(huán)境時,主要立足于明清時期的中國南方。這是陳季同最熟悉的環(huán)境,除了歐洲,陳氏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是在中國南方度過的,他熟悉和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另外,《黃衫客傳奇》和陳氏其他很多作品一樣,最初是在報刊上連載的:1890 年6 月23 日于《時報》(LeTemps)雜志上開始連載,至同年8 月17 日結(jié)束。作為報刊文章,陳季同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考據(jù)各種設定,自然而然會從自己最熟悉的情況出發(fā)。同時,明清時期南方在經(jīng)濟上和文化上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這種繁榮的情景更能吸引法國讀者,也更有利于作者達到自己創(chuàng)作的初衷:“面對專橫的歐洲人對我們古老制度和習俗的蔑視,(……)自衛(wèi)(……)試圖破除偏見?!保?006c:2)因此,雖然陳氏對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做出的變異存在一些與事實的錯位,但他正是這樣“不由自主地表達了對自己國家的熱愛”,是可以“祈望所有熱愛自己祖國的人們原宥”(2006d:5)的。
此外,這個茶香詩意的中國還時時閃現(xiàn)出西方影響的痕跡。作者在描寫極具東方特色的器物與習俗的時候,時時不忘提出西方的參照。在描寫李益的婚禮時,他說“在中國,也有我們的菲斯蒙和包喀斯式的婚姻生活”(2010:70),用《變形記》中這對夫妻的生活來映襯中國夫妻的相處模式。描寫蓮花家門簾上的燧人氏刺繡時,不忘解釋說這是“中國的普羅米修斯”(2010:8)。尤其是介紹蓮花家的飲宴場景時,不論是對肴饌的描述,還是對席間活動的介紹,陳季同總不忘與歐洲的情況相比較。宴會上的肴饌很中國化,但對其描寫的次序基本是完全按照西化的餐桌禮儀進行的。說到燕窩湯,他不忘指出“現(xiàn)在歐洲人也開始喜歡這道菜了”(2010:10)。讀完整段描述,讀者甚至會有他們在參加法式沙龍的錯覺。再如,李益表示自己會態(tài)度謙遜,他說:“我保證會顯得謙虛,就像這顆西番蓮一樣,把花朵藏在葉子下面?!保?010:32)西番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很少見,是一個典型的西方文化中的形象。而作者對愛情場景的描述,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法國19 世紀的情感小說,尤其是浪漫派的小說:崔允明在蓮花家門口彈四弦琴;李益和小玉在池中睡蓮點點、巨樹掩映的花園中用眼神互訴衷情,甚至在鐘聲響起時擁吻,這些都是在傳統(tǒng)的中國小說中不會出現(xiàn)的畫面。而主人公追求“鮮花、林木和自然之美”(2010:37)也讓讀者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喬治·桑(GeorgesSand,1804—1876)等法國19 世紀浪漫派小說家筆下的描寫?!饵S衫客傳奇》中對于西方文學、文化傳統(tǒng)的參照自然而恰如其分,這首先是因為陳季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的世界主義者。有學者認為,清末到民國期間,一些“現(xiàn)代派文人”所奉行的“世界主義”實際上是一種不對稱的單邊的世界主義,他們進行的是一種想象中的與西方的對話。而陳季同作為成長在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的晚清外交官,旅歐十數(shù)年,在歐洲具有廣泛的讀者群;他在堅守儒家傳統(tǒng)文人身份的同時,又飽覽西方文化典籍,作為兩種文化的參與者和“局內(nèi)人”,他的創(chuàng)作并沒有局限在簡單的“自我東方化”的層面,而是一種基于比較的方法進行的現(xiàn)實的、有效的、雙邊的中西對話。同時,陳季同之所以投身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迂回的策略,在不引起爭論的前提下,以親和的態(tài)度爭取贏得對中國情調(diào)感興趣的法國資產(chǎn)階級和精英階層的情感共鳴”。適當參照西方文化,可以幫助陳的目標讀者—法國的文化階層—更好地理解其筆下的中國。正是這種策略讓陳季同的作品在法國文化市場贏得了一席之地,“人人都或多或少讀過他的書”。
國民形象是構(gòu)成國家形象的一個重要方面。相比《霍小玉傳》,《黃衫客傳奇》對于人物形象進行了豐富和美化。蔣防筆下的李益“自矜風調(diào),思得佳偶,博求名妓”,見到小玉貌美,“解羅衣(……),低幃昵枕,極其歡愛”;得知與表妹盧氏定親,他“逡巡不敢辭讓”,并“遠投親知,涉歷江、淮”湊聘財;而對小玉卻“虛詞詭說,日日不同”;最后,在小玉的詛咒下,對妻妾妄加妒忌,“備諸毒虐”,是一個典型的薄信寡義的負心漢。而《黃衫客傳奇》中的李益是真誠而善良的,甚至頗有紳士風度。和小玉第一次見面前,他認真梳洗,“心中充滿了快樂的期望”;見到小玉后,覺得“自己也得到一道閃電的回應”,這里使用了法語中對于一見鐘情的表達。而發(fā)現(xiàn)小玉也鐘情自己后,李益快樂激動,難以自抑;與小玉私定終身后,李益多次給母親寫信,請求與小玉結(jié)婚;收到母親反對的信件后,李益認為要對小玉的幸福負責,與母親斗爭;要回鄉(xiāng)見母親時,李益仍然鼓足勇氣打定主意要與母親抗爭;在經(jīng)歷祠堂暴風雨般的質(zhì)問后,陳季同筆下的李益處于昏昏沉沉甚至失憶的狀態(tài),最后被騙與盧小姐結(jié)婚,還以為自己娶的新娘是小玉。李益無奈辜負小玉之后充滿了自責與愧疚,感覺“厄運已經(jīng)成為無可逃避的宿命”;小玉死后,李益以丈夫的身份為小玉舉行了葬禮,他悲傷悔恨,最終也抑郁而亡。這里的李益是真誠地愛著霍小玉的,他們的愛情悲劇不是由主觀因素而是由于客觀阻礙造成的。當然,《黃衫客傳奇》中的李益也有其弱點,正如李益夢境中的霍小玉對他的判斷:“(他的)罪惡是出于懦弱,并非是出于故意。”通篇,作者一再借李益朋友之口說明其性格軟弱,難以單獨與母親抗爭。陳季同為李霍愛情設置的障礙是“孝”,而他在《中國人的戲劇》中,通過對《琵琶記》的評論闡明了孝高于愛情的觀點;在《中國人自畫像》中也明確表示:“真正的愛情會為了家庭的利益,最終,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2006d:42)《黃衫客傳奇》中,李母、祠堂、孝道都已經(jīng)被抽象化和象征化了,成了不可逾越的客觀障礙,因此陳季同對李益更寬容,最終讓霍小玉原諒了他,并通過死亡和他“一同去那無盡的樂土”。
《黃衫客傳奇》中的女性形象也得到了極大的豐富—純真化,善良化,活力化,個性化。女主角霍小玉在蔣防筆下是通過巧言和唱曲取悅客人的妓女,初次與李益見面就“解羅衣”,并利用手段令其立下盟約;在李益背信后,小玉不惜化為厲鬼,惡毒詛咒李益及其妻妾。而陳季同筆下的霍小玉則純真而自尊,她與李益是在媒人鮑夫人的介紹下,以結(jié)婚為目的而相愛的;兩人情不自禁越雷池后,小玉感到害怕;小玉得知李益的背叛后,要求他們的朋友“不要再做任何爭取李益的事情”,認為“這事關(guān)(她的)尊嚴”,而且“感到非常羞愧”;小玉在死前“已準備原諒這個罪人,幸福地結(jié)束生命,與她的情人和解”;在李益彌留之際的幻境中,小玉溫情款款地微笑原諒了他?;粜∮竦男蜗笏坪跖c18、19 世紀法國愛情小說中的貴族小姐形象重合了,她純真,勇敢追求愛情,自尊而又寬容。除了女主角,陳季同還在其他女性角色身上添加了不少筆墨?!痘粜∮駛鳌分小靶员惚?,巧言語”的鮑十一娘成了“有一段奇特人生經(jīng)歷”的鮑夫人。她聰明伶俐,足智多謀,是貴婦們的“家庭助手”;作為“姻緣代理”,她不僅有策略地促成姻緣,甚至成為“新家庭的真正成員”。陳季同用整個第4 章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的媒人形象,她撮合姻緣是“一種快樂”,“是出于天性的善良”。她對霍小玉和李益的處理正好完美印證了這一點。李益開始找她介紹親事,她勸李益先專心科考,中了進士之后再議終身大事;介紹之后,她很高興“兩個孩子在思想、感情、愿望上是那么融洽”;得知二人私越雷池,她“非常內(nèi)疚”,“不希望看到不好的結(jié)局”;從兩人“分開那一刻,她就在為他們的不幸自責”,她認為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深受打擊;看到李益回來,鮑夫人異常驚喜,深信“一切都將好起來”;得知小玉的死訊后,她痛哭流涕,并安慰小玉的母親。一位心有成算又善良負責的媒婆形象躍然紙上。陳季同認為:“(在中國人的婚姻中,)通常選擇女方的事情都是在家庭內(nèi)部完成的(……)媒人并無利益,有時也促成良緣。”(2006d:23)另外,李益的妻子盧小姐從《霍小玉傳》中一個面目模糊的名字變成了“可愛的護士”“溫柔的妻子”。李益病中看到一位面容和善,有溫柔涼爽的手的女子一直在悉心照顧他;等他清醒后,盧小姐說明自己事先也不知道李益和霍小玉已經(jīng)結(jié)婚,自己也是騙局的受害者;盡管李益一直深愛小玉,也得要承認新夫人“友好、善意、溫柔”,作為妻子,她一直期望能通過關(guān)愛、溫情和不斷的愛的表露治愈丈夫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小玉死后,李益悲傷病重,盧小姐“毫無怨言地承受丈夫加在身上的一切痛苦”,善良而又盡責地照顧他。陳季同筆下的盧小姐是一位典型的東方賢妻的代表。陳氏在《中國人自畫像》中寫道:“月亮象征著女性(……)月光輕柔溫和,能夠撫慰痛苦的精神,平息心靈的激情?!保?006d:38)《黃衫客傳奇》中其他的女性形象也基本上各有可愛之處。小玉的母親鄭夫人是一心為女兒考慮的慈母,開篇陳季同加入的人物風塵女蓮花品位高雅,才華橫溢……這些女性既聰明勇敢又善良多情,同時具有東方傳統(tǒng)文學和歐洲愛情小說中女性形象的一切美好品質(zhì)。
陳季同筆下的中國人生活在恬靜的環(huán)境中,“生活富庶,既滿足又快樂”,“生活悠閑自在,拉丁詩人會說這是一種寶貴的中庸生活”(2006b:81)。與19 世紀的歐洲相比,中國還沒有進入工業(yè)化時代,社會生活和諧:“在一個人口幾乎占世界三分之一的國家,其土地又總是肥沃的,生活在富足平靜之中。在政府宗法制的統(tǒng)治下,在士大夫階層明智的管理下,在平均主義的古老習俗中,它安享平凡的快樂與幸福,沒有商業(yè)投機和危機,沒有無產(chǎn)者和罷工?!保?006b:97)《黃衫客傳奇》中的中國人與陳氏筆下一貫的中國人形象一致,情感豐沛,熱愛詩歌和自然,生活充滿雅趣,品質(zhì)善良,既是茶香詩意環(huán)境熏陶的成果,也是文化中國形象有機的組成部分。
1890 年的法國《圖書年鑒》稱“通過閱讀(《黃衫客傳奇》), 我們會以為自己來到了中國。作者以一種清晰而富于想象力的方式描繪了他的同胞的生活習俗”。陳季同出于自身的文化積累和外交身份而選擇塑造茶香詩意的中國形象,順應了一些法國文人出于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而在“世紀末”兼容并包的大環(huán)境中對于“文化中國”形象的期待視野,取得了相對積極的接受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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