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賞析

一、背景介紹

1055年，19歲的蘇軾和16歲的王弗結(jié)為夫妻。這對才華橫溢的人互相了解、陪伴并且堅守著這份真摯的感情。遺憾的是，王弗在27歲時離開人世，這無疑給蘇軾帶來了巨大的沖擊。1075年，蘇軾被降職至密州。在正月二十日的嚴冬夜晚，他做了一場夢，夢中他深深思念著他的妻子。于是，蘇軾寫下了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這首詞充滿了深沉的哀思，每句都是精煉的，同時又充滿了濃厚的情感。這個時候，蘇東坡已經(jīng)40歲了，而他的妻子王弗已經(jīng)離開他十年。

二、悼亡詞

在古代，悼念亡者的詩歌很常見，通常都是男性表達對逝去妻子的哀思，這種題材可以追溯到西晉時期潘岳的《悼亡詩》三首。如今，廣義的悼亡詩也指對已逝親人或朋友表達哀悼和思念的詩篇。潘岳、元稹、李商隱、納蘭性德等人是代表性的詩人。蘇軾首次創(chuàng)新了用詞來悼念逝者。

三、整體感知

全文如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一）全詞感情真摯，情意綿綿，字字血淚，充滿一種凄婉哀傷的調(diào)子。

上闋（日有所思）：死別之痛和相思之苦。

下闋（夜有所夢）：夢見亡妻和相見之喜。

（二）這首詞的主題是夢，它把“夢境”和“現(xiàn)實”融合在一起。盡管標題是關(guān)于夢境的，但其實是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對逝去妻子的深厚感情和無盡的思念。

夢前（懷念）：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夢中（相逢）：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夢醒（悲涼）：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三）品讀詩詞細節(jié)，描摹畫面，學習寫法。

1.夢醒前：月下的思念（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十年”揭示了詞人不只是此刻懷念著已故的妻子，而且這種思念的深度也在不斷增強。表達了一種無以言說的情緒。

“兩茫?！奔戎冈~人的感受，也指九泉之下妻子的感受。生者和死者是相同的情思和哀緒。與妻子這一別，一晃眼就是十年，更何況是生死相隔呢。這十年發(fā)生了多少變化，已經(jīng)故去的妻子想必是茫然不知了，而尚在人世的自己，回顧起往事，愁緒萬千，本是夫妻，現(xiàn)在卻陰陽相隔，永難再相見，再相知。痛哉！

“不思量”，“不”乍一看前后矛盾，仔細研讀領(lǐng)會，便可讀出其中深意“我不經(jīng)常想起你，但我從來沒有忘記你”。詩人表達的這種牽掛，并非一種刻意的、持續(xù)的，反倒是一種無法抑制的心靈牽掛，坦誠地表達出來，更能凸顯對愛人的深切懷念?！安凰剂俊辈⒎峭耆珱]有想起，而是由于深切的思念讓人痛心，所以才會不用刻意想起，此句道盡了相思太苦，舊情難忘。

“自難忘”：“難忘”直抒胸臆?！白噪y忘”表現(xiàn)出這種情感發(fā)自內(nèi)心，油然而生，不能釋懷。蘇軾對妻子的思念，從來無須想起，因為每一刻都沒有忘記，這就是情動于衷。那份無法被抹去的夫婦間的真摯情感，也將永遠無法被抹去。“不思量”和“自難忘”是對作者的兩種心理狀態(tài)的描寫，但它們卻能夠真切且深入地展現(xiàn)出他的內(nèi)在情緒。在這特殊的日子，那個觸動人心的時刻，他無法“忽視”那位聰明睿智的賢內(nèi)助。突然，過去的記憶涌入作者的內(nèi)心，長期積累的情緒像是一道巨大的洪流，無法抑制。

“千里孤墳”：王弗去世后，被遷移到四川眉山（蘇軾的故鄉(xiāng)）安葬，而此刻蘇軾正在密州任職，距離遠超千里，因此他將妻子的墓地說成是“千里孤墳”。他想起妻子在年輕時就離世，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痛。昔日的恩愛夫婦，如今卻是永遠的離別，孤墳又離他很遙遠，無法定期祭奠，這句話表達得極其深沉。這種感覺是多么的悲傷與無助，這句話消除了生與死的邊緣，描繪出作者的孤單、悲傷和渴望被他人理解的心境，極其觸動人心。

“凄涼”：表達了蘇軾對妻子深深的懷念，內(nèi)心的悲傷與思念無法表達，失去愛人的悲痛，深深的思念，以及孤獨的痛楚，都只能埋藏在心里。政事失意，哀其不幸。當時，蘇軾頻繁遭受貶謫，內(nèi)心的痛苦需要得到釋放和傾訴，但他卻找不到合適的地點，更別提有人愿意聽了。

“應不識”：這是滿懷期待而又畏懼的心情、忐忑而彷徨的相見，無限繾綣。雖然已經(jīng)是陰陽兩界，但我們?nèi)匀黄诖軌蛑胤?，將現(xiàn)實與夢境結(jié)合起來，表達了作者無限的悲傷，同時又充滿了無奈。

“塵滿面，鬢如霜”：在這十年的光景中，王安石變法引起了以王安石為首的革新派與守舊派之間的一場激烈對抗。蘇軾那時也是身不由己，官場生涯曲折復雜，不斷地被流放，歷經(jīng)種種磨難，他的臉上已是“塵滿面，鬢如霜”了。詞句描寫出了離開妻子后的生活困境，各種悲傷和痛苦涌入他的內(nèi)心。

2.夢境中：夫妻重逢（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忽”描繪了夢境中回到故鄉(xiāng)的迅速，同時也揭示了與逝去的妻子重逢的輕松。在日復一日的期盼中，現(xiàn)在瞬間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這種速度過快，只能隱約地顯現(xiàn)出這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笆辍焙汀扒Ю铩狈謩e指漫長的時間和遠闊的空間，時間和空間相照應，夢境顯得輕松愉快，但其所展示的情緒卻非常沉重，看似歡樂，實則悲傷。

“小軒窗，正梳妝”：在小小的房間里，這一切的場景顯得那么的親切而又熟悉，仿佛還在當年，她正梳妝打扮。蘇軾通過白描的技巧，描繪了他與妻子一同在窗前梳妝打扮的夢境，這樣幸福的生活場景，作者始終無法忘記，這表達了詞人對逝去妻子的深深懷念，這是他心中永恒的記憶。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久別重逢，夫妻再次相見，自然會有無盡的感慨，應該有無數(shù)的話語，但是在分別這么多年后，無盡的話語，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任由眼淚滑落。當感情深入骨髓，所有的言辭都會顯得蒼白無力，無法完全表達對對方的思念，因此只能用“淚千行”來表達這份思念和感慨。“此時無聲勝有聲”，雙眼對視，內(nèi)心交融，無盡的思緒都匯聚于此，更加凸顯出悲涼的氣氛，與前面的“無處話凄涼”相呼應。

3.夢后：夢醒斷腸（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料得”：當詩人從夢境中醒來，他知道已逝的妻子必然每年都會因為對他的深深思念而感到痛苦。以簡潔而樸素的方式，將對逝者的懷念傳遞得深邃而凄美，觸動人心，令人潸然淚下。

“明月夜，短松岡”：作者想到長眠地下的愛人日日傷逝，因眷戀人世、難舍親人，而柔腸寸斷，而心碎如雨。作者通過“明月”這個意境來表達他失去愛人的孤寂，營造了一種悲痛欲絕的氣氛。詞人的心情又一次回到了前面的“千里孤墳”。王弗的墓地被稱為短松岡。作者設(shè)想，每年的月明之夜，在滿是松樹的墓地上，妻子的靈魂會多么的孤寂，想到這里真是讓其悲痛欲絕！

四、藝術(shù)手法

相較于前輩的悼念亡者的詩篇，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在藝術(shù)表達上有所創(chuàng)新。李商隱在晚唐時期也有悼念亡者的作品，但他的悲痛情緒與蘇軾的有些不同。蘇軾以簡潔的筆觸勾勒出深沉的痛楚與思念，這種痛楚并非銳利的疼痛，而是一種緩慢的疼痛，深入心靈，經(jīng)久不息。作者成功地跳出了傳統(tǒng)的悼念逝去的詩歌形式，巧妙地利用想象力來弱化生與死的邊緣，進一步實現(xiàn)了“視死如生”和“雖死猶生”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這首詞的前半部分描繪了現(xiàn)實，后半部分描繪了夢境。這兩部分的情感交織在一起，使得悲傷和痛苦的情緒從現(xiàn)實轉(zhuǎn)向虛幻，進一步強化了對逝去的妻子的懷念，使得整首詞的悲傷氛圍更為濃厚。虛幻和現(xiàn)實相互融合，讓讀者深深地體驗到了這種跨越時間和空間的真摯感情，令人悲痛和惋惜。在虛實交織的情境中，詞人不僅描繪了逝去的妻子，也描繪了自己過去十年的經(jīng)歷，強烈地表達了對逝者深深的懷念。當夢境破滅，詩人從幻想中墜入現(xiàn)實，讀者的內(nèi)心仿佛也在這種美麗的幻想與冷酷的現(xiàn)實的強烈對比下，經(jīng)歷了一種深深的沖擊，無法抑制的悲傷與痛苦的眼淚終究涌上了眼角。這種情感不是簡單的悲傷和痛苦，而是對亡妻一生的感慨和思考。在詞中，作者還運用了多種手法，如白描、對比、借景抒情等，使得詞的表達更加豐富多樣，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小軒窗，正梳妝”實際是夫妻二人生前甜蜜幸福生活的真實寫照?！懊髟乱?，短松岡”簡單質(zhì)樸的語言，把對亡妻的思念之情表達得深沉哀婉、催人淚下，更是用凄涼的環(huán)境描寫襯托了夢中悲涼的心情。這種描寫的方式，仿佛在講述一個家常故事，但每一句都是出自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既自然又深入人心，平凡之中卻蘊含著詞人的深沉情感。

對比襯托手法在這首詞中也得以體現(xiàn)。“不思量”“自難忘”“塵滿面”“鬢如霜”“無處話凄涼”“相顧無言”“料得年年腸斷處”以及“明月夜，短松岡”的對照，使得我們深深感受到了作者在失去愛人之后的內(nèi)心痛楚。夢里愛妻對鏡梳妝，濃情蜜意;夢醒時孤墳雜草叢生，自己獨自一人在艱難的世道中生存。兩相對比，更加襯托出詞人的獨處之苦、世路之艱。

在象征手法方面，詞中通過“孤墳”“無處話凄涼”“相顧無言”等象征著作者內(nèi)心的孤獨和凄涼，詞人以明月朗照下孤獨的墳塋這樣一幅凄涼的景象作為結(jié)尾，以景結(jié)情，從直抒思念到夢中相逢，再到無可奈何，萬念俱灰，使悲情進一步深化，綿綿不絕，進一步突出了全詞的悲傷主題。

細膩描寫也是這首詞的一大特色。作者通過對夢境中的場景、動作、神態(tài)等進行細膩的描繪，讓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了作者的思念和悲痛之情。

最后，直接抒情也是這首詞的重要藝術(shù)手法之一。作者通過直抒胸臆的方式，表達了對亡妻的深沉思念和內(nèi)心痛苦，增強了全詞的情感表現(xiàn)力。

五、體悟作者情感

詞人用最真摯的情感和最直接的表達方式使得這首詞穿越千古，感動了無數(shù)讀者。在這首詞中，蘇軾并未采用過于華麗的辭藻或修辭技巧，但他以最真摯的情感和最直接的方式打動了每一個讀者的內(nèi)心。在詩人輕描淡寫的夢境里，深切地描繪出了刻骨銘心、生離死別的哀傷、孤寂的痛楚和人生的困難。尤其是“不思量”和“自難忘”這兩句看似矛盾的話，卻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了那種對亡妻的刻骨相思。十年很長，但卻還是無法撫平心中的傷痛，更無法讓蘇軾忘記那個才思敏捷、溫柔賢淑的妻子。

通過簡潔的語言、深沉的情感、真摯的懷念，蘇軾成功地勾勒出了一個深陷痛苦和思念中的男子形象。這首詞不僅是蘇軾對個人情感的抒發(fā)，更是對生死、愛情、人生的深入思考和感悟。在懷念已故愛人的同時，也融入了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和感觸，這樣就把兩個人的愛意描繪得更加含蓄且堅定，讓每一個閱讀者都會被其所打動并產(chǎn)生深沉的悲傷。對于讀者來說，每一次讀到這首詞，都會被其深情的語言所打動，感受到那份跨越生死的愛情和無盡的思念。

總的來說，《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蘇軾悼亡詞中的經(jīng)典之作，是一首充滿真情實感的悼亡詞，其深沉的情感和獨特的藝術(shù)手法都為后人所贊譽。

（作者單位：甘肅省榆中縣第二中學）

編輯：曾彥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