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聞道
我承認,我這次到防城,一開始就受到一種“小道”思維的影響。
也不僅僅是因為這里的“海上胡志明小道”,更主要的還是與道路的邏輯有關。因為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是從小道開始的;大道能到達的地方,小道也能,而小道到達的地方,大道未必能。因此,我進一步相信,所謂“條條道路通羅馬”,其源頭和起點都離不開小道;只有通過小道,才能夠更好地進入一個地方的深處。
回到這次防城之行,其實我也清楚,從交通的角度,進入防城的選擇很多,比如乘飛機,坐高鐵,再輾轉(zhuǎn)巴士、的士等等,甚至自駕。但這些都只能說是身體的進入,或者叫身體的在場。但這不是我這次走進的目的。我這次走進的目的是精神的在場。因此在我心里,真正的走進防城,是從小道??梢哉f,當知道有“海上胡志明小道”存在,我就想也許這就是天意,只有從小道進入防城了。于是,還沒有從蜀地出發(fā),我就開始想象著那小道的樣子,以及頭腦里儲存的小道模型。
我的想象,在簕山古漁村和十萬大山,都得到印證。
是的,我是從一條小道走進簕山古漁村的。走進了簕山古漁村,就走近了這里的人。古漁村是漁民在陸上的家。漁村就在海邊,想來是為了方便,出海與歸來,都是舉足之勞。既然是古漁村,留下的顯然是過去。古漁村的漁民是這里真正的土著,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幾乎以海洋為家。海洋的家,我們都不曾體驗,無法想象。眼前的漁村,磚墻、矮屋、古樹、舊道、雕牌,都詮釋著這里的歲月滄桑?!耙缓勈?,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還要加上“一小道”。不是孔夫子的《為政》,也沒有古賢士的所謂超然,就是漁民們平常的海式日子,而且可能是最理想的日子。但是,現(xiàn)實往往沒有那么詩意,也沒有那么風平浪靜。
比如,京族三島的澫尾村和江平古鎮(zhèn),就有與眾不同的“小道”。
天空是鳥的路,陸地是人畜的路,大海江河是魚的路,這是世間道路的邏輯。問題是,“小道”在其他地方,可能就是門前的一條小路。土路、泥土、石板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路通向哪里。在澫尾村和江平古鎮(zhèn)就不一樣了。除了這樣的陸上小道,還有大海里的小道;而且,他們?nèi)粘5男凶?,大都是在大海里的小道上,人與船行至哪里,小道就延伸到哪里。大海里的小道與陸地上的小道,哪個更難,更艱險,更風雨飄搖、來去無蹤,更具有不確定性,是不言自明的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不要說什么雷達,什么航海儀,甚至不要說天氣預報。一切都憑經(jīng)驗,說出海就出海,一出海就進入了一片浩瀚的未知,命運不屬于自己。海浪,臺風,礁石,鯊魚,都是未知的構(gòu)成。滔天巨浪,與浪共舞,在巨浪中養(yǎng)殖和捕撈;沙蟲、牡蠣、青蟹、文哈、對蝦等海產(chǎn)品,都是他們的獵物:這就是京族人的日常生活?!按蠛0」枢l(xiāng)”,在別人,這也許就是一首歌,朱明英唱的;而在京族,不僅是歌,還是一部苦難史。
從小路走進大海,我看見一種危難與拯救。京族,就這樣走過來。
澫尾村和江平古鎮(zhèn),是京族人海上生活的B面。村里有點兒冷落。一片低矮的房子,被魚網(wǎng)式的小道連在一起,大小不一,造型各異,唯一相同的是冷清和陳舊。當?shù)厝苏f,現(xiàn)在村民們都住進了城里的小區(qū)高樓,住在這里的并不多。但村子還在,還保留著曾經(jīng)的樣子,比如“草木棚屋”“高腳棚屋”“欄棚屋”“石條瓦房”,在澫尾村和江平古鎮(zhèn)都可以看到影子。不只是海上迷幻的延伸,島上的樹林清幽,礁石嶙峋,崗樓威森,土屋幽暗,古墻浮雕,與海上的遼闊安靜結(jié)合,構(gòu)成了島上生活的魔幻。
魔幻就注定了不確定,像小道上的風。不確定的東西多了,就沒有了安全感。過去很長一段時期,京族人就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生存?,F(xiàn)實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求助于神靈。京族人的神靈就是海神——南海之神不廷胡余。為了感恩海神的庇佑,京族人專門設置了哈節(jié)和哈亭。哈節(jié),就是專門祭祀海神的節(jié)日;哈亭,則是專門用來祭祀海神的場所。為了不厚此薄彼,每年從農(nóng)歷六月至八月,這里的澫尾島、巫頭島、山心島“京族三島”上,都要依次有序地舉行哈節(jié)。儀式是莊重而肅穆的,迎神、祭神、鄉(xiāng)飲(入席、聽哈)和送神等,每個程式都嚴肅認真,像模像樣,不能有半點兒敷衍。
想起了京族民歌《過橋風吹》,那天防城的龍哥還給我們唱了一段。歌聲里不僅有“桂花落池塘,一更來約郎”,更有“風吹醒,哪里望,夢兒短,夜真長”……
哎,“夢兒短,夜真長”。也許,這就是小道上的京族曾經(jīng)的夢與現(xiàn)實。
古街說是街,其實就是簕山古漁村的一條小道。小道兩三米寬,百多米長,一條又窄不長的青石板路,被兩側(cè)灰暗的青磚墻和老舊的木板房夾在中間。青石板路上的每一塊石板,都記錄著古街過往的歷史。古街走到盡頭,拐了一個彎,進入一小片茂密的竹林。林盤里面承接古街的,仍是一條小道,石板鋪就的路面上的竹葉比腳印更多更明顯。海上的驚濤駭浪,此刻凝聚成眼前的安靜。不是歲月靜好,而是走過了太多的滄桑,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雨,處變不驚,心如止水。人走在這樣的小道上,不管你年紀大小,經(jīng)歷了什么,都會很快被這種安靜融化,讓你的進入和走出判若兩人。
可是,安靜并沒有因此而在京族三島安家,而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從小路進入海邊,我看見一種危難與滄桑。
既然是島,當置海里,有一片紅樹林卻在海與陸地的交匯處。海水剛剛退潮,微風興不起大浪,遠處的海柔軟而寧靜。雖有點俗氣,很容易令人想到詩與遠方。林地遍布海水洗禮的痕跡。先還以為紅樹林就是由紅樹構(gòu)成的林子,到了紅樹林公園,看了關于紅樹林的介紹,才知道紅樹林是個集合概念,由100多個具有相同屬性的樹類構(gòu)成。比如白骨壤、秋茄、桐花樹,都是它們的家族成員。它們在陸地與海洋之間交替、防風、消浪、促淤,凈化海水和空氣,創(chuàng)構(gòu)了一個完美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既為自己,也為我們?nèi)祟悺Ec其他樹不同的是,紅樹屬于胎生植物,生長在海水與淡水、水里與陸地、潮漲與潮落、污泥與凈土交織之間。于是,我在心里想,這該要有多大的韌性和生命力。因此,當島上的主人介紹,紅樹的籽掉在污泥里,經(jīng)過這一系列交織的煉獄,只有百分之一能夠生長成樹,而且紅樹的葉子排鹽功能強,會在出汗時就會把體內(nèi)的鹽排出來,實現(xiàn)身體的生存代謝時,我心里微微一震,眼眶潤潤的。
就這樣,從小路走進紅樹林,我看見一種生命的頑強與堅韌。
我是從一條小道進入十萬大山的。而且,那小道不只是在十萬大山蜿蜒,還延伸到了大海,與大海里的小道對接。這就把大山的命運與大海的命運連在了一起。
巴士穿過大道,開到小道前,一抬腿,就進入了小道。青石板路,彎彎曲曲,被兩側(cè)茂密的叢林護住。青岡樹,狹葉坡壘,大頭茶,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雜樹野草,構(gòu)成了小道的近似原始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順著小道,過了一個閃悠悠的吊橋,又過了一個閃悠悠的吊橋,再過天女浴池、蝴蝶石、八角林,當看見珠江源頭幾個字,你就會感受到一種神奇。沿著一條小道,一條小河,似乎須臾之間,就把一條大江走完了。
其實不然,世界上的事,哪有這么簡單,何況十萬大山。
前震旦系的板溪群組成,加里東運動的下陷,泥盆系至二迭系的沉積,海西運動的左江谷地進一步下陷和三迭系巨厚的沉積,最后在防城的北部形成了這一脈叫著十萬大山的山。謂之“十萬”,乃南壯方言“適伐”記音,意即“頂天大山”。事實上,東北起平旺鄉(xiāng),西南經(jīng)板八、峝中延伸入越南,綿延百余公里的十萬大山,峰巒疊障,峭壁懸崖,就是防城一道易守難攻的天然屏障。大山里完整的亞熱帶雨林,60萬畝的原始森林,1890多種植物,98%以上的森林覆蓋率,每立方厘米18.9萬個的負氧離子,與山下不遠處遼闊的海灘,和海灘上的陽光、微風、細沙、浪平、坡緩、水暖相結(jié)合,現(xiàn)在可能是為前來旅游、觀光、度假、戀愛的人準備的;在漫長的“防”的歲月里,則是為舍生忘死、鎮(zhèn)守邊關的將士接風洗塵的。
從小路進入大山,我看見一種對家國的忠誠。
當你回望一下中華民族的苦難史,就知道這里的一切隱喻。
只顧在小道上行走,忘了腳下這片叫防城的土地。為什么要以“防”命名?其實,孟夫子早就闡釋過“防”與“攻”的制勝哲學。三里之城,七里之廓,環(huán)而攻之而不勝,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雖然,人是制勝的最重要因素,但當國家衰落,人成“東亞病夫”時,城和城防就成了“防”的最后一道防線。因此,防,就是我們的一個縮影。即便生活在內(nèi)地的大后方,長期遠離戰(zhàn)亂,也要家家戶戶筑起高高的圍墻,甚至政府機關也有圍墻。圍墻的背后是不放心,沒有安全感,而“夜不蔽戶”則早已變成了理想。人不犯我,我決不犯人;人犯了我,我也以防為上,不會將防轉(zhuǎn)為攻。古往今來,總是浸潤著這種防的恐懼,防的屈辱,防的善良。從萬里長城、山海關,到大連,再到黑河、藏南等地理名詞,都是防的產(chǎn)物。只是,其他城市表現(xiàn)得更為隱忍,而防城,則是坦坦蕩蕩坦露自己的心扉,不求攻擊,不求掠奪,只求防與安寧。
在去“北港故里”和“廣西322工程”的路上,我曾對我的“小道”思維產(chǎn)生懷疑。這也難怪,北港路、防東路、防港路、防欽路,無不寬闊大氣。大型巴士在上面行走,平穩(wěn)而舒適,完全沒有“小道”的感覺,就是行走在一條現(xiàn)代化的城市大道上,而且,這樣的城市大道到處都有。比如我所在的眉山,東坡大道、三蘇大道、濱江大道、岷江大道等都是這樣,連幾條大道旁邊的西灣海灣,與我們的岷江東坡湖也差不多。
還好,我的懷疑很快被這兩處的事實所破解。
兩處指向同一對象,其實,它們的靈魂,就是前面說的“海上胡志明小道”。可以說,北港故里是防城的精神象征;也可以說,是我們這個以防為本,以溫良恭儉讓為德,以鄰為善,長期在小道上行走,小心翼翼慣了的民族的一個重要精神標本。
起因仍然是防。在20世紀60年代,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打著聯(lián)合國的旗號,對越南發(fā)動了戰(zhàn)爭。封鎖,占領,轟炸。同樣的借口,同樣的旗號,同樣的張牙舞爪,相隔不到十年,他們曾在北面的朝鮮戰(zhàn)場上一敗涂地,仍賊心不死。面對邊境的挑釁和沖突的加劇,中國政府光明磊落,是非分明,不支支吾吾,遮遮掩掩,斬釘截鐵地莊嚴宣告:“七億中國人民是越南人民的堅強后盾,遼闊的中國領土是越南人民的大后方?!泵珴蓶|主席也發(fā)出了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全世界人民要有勇氣,敢于斗爭,不怕困難,前赴后繼,那末,全世界就一定屬于人民?!?/p>
“堅強后盾”“大后方”,當然不是簡單的外交辭令,更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宣言,是承諾,更是行動。于是,有了中越兩國政府1967年初簽訂的《關于戰(zhàn)爭期間使用中越兩國間海上隱蔽航線和越南船舶疏散到中國港口的議定書》,有了中越兩國政府1968年3月22日簽訂的《中國給予越南經(jīng)濟技術援助的協(xié)定》。于是,防城的“廣西322工程”應運而生。雖然在現(xiàn)在看來,項目投資3000萬元人民幣,建設內(nèi)容也只有簡單的港口碼頭、衛(wèi)東船廠、江山牛頭油庫,但與那時全國的經(jīng)濟水平和積貧極窮比,與農(nóng)民年收入不足百元,工人月工資十幾元比,已是巨大的天文數(shù)字。
另一個天文數(shù)字,就是通過這條“海上胡志明小道”,運送到越戰(zhàn)前線的16萬噸援助物資,這是輸送給巨大創(chuàng)傷的血液。天上有敵機繞來繞去,地上有萬人大軍戰(zhàn)天斗地,海上有驚濤駭浪的怒吼,我們心中的小道,和它的家——防城港碼頭建設,卻在一個荒島,一片汪洋中神速推進。
1974年冬,歷時20年的越南戰(zhàn)爭以西方列強的慘敗而結(jié)束,終于,一條小道走出了大道。不是一般人走車行的大道,而是一個剛誕生的人民共和國敢于斗爭、敢于勝利、不畏困難、前赴后繼的大道。更重要的是,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它代表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代表未來每一天的陽光都是新的。
兔年初冬的某一天,陽光柔軟而和絢。我站在防城港竹山村大清國一號界碑處,輕輕撫摸著傷痕累累的界碑,眺望不遠處的山海相連地標廣場,淚流滿面。這里既是中國海岸線的終點,又是中國陸上邊界的起點。共和國的海陸邊界線像一條小道,在這里交匯。交匯點被命名為零公里,在這里塑了一個圓球形的地理標志,與附近的界碑和地標廣場相結(jié)合,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邊關風景。陽光正好,天氣和暖,冬景如春。
眼前風景的構(gòu)置頗有講究,甚至說用心良苦:界碑代表治屬,圓球代表陸與海的無縫連接,地標廣場代表中越兩國人民的友誼亙古不變。特別是地標廣場的主體建筑造型頗費匠心。不知道這個主體建筑有沒有正式命名,只知道它就是一尊印象派的巨作,線條清晰,輪廓分明,藍紅兩個主色,代表海洋和陸地,兩只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代表友誼;手里握住的一根圓柱直指藍天,代表力量與方向;我把它分別理解為海、陸和邊界。仰頭一看,就是一個大寫的人,挺立在海陸天地間,兩腳一柱落點,恰好構(gòu)成一個立體的空間三角,很容易令人想起中學時學的三角形的穩(wěn)定性原理。直挺挺地站在塔下照個相,最好是單人照,不要破壞了結(jié)構(gòu)。人在兩腳之間,剛好把緊握的手和擎天的柱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天地海陸人和都齊了,心里很踏實。
以這里為元點,兩國的界碑依次延伸,編號。單數(shù)為中國建,雙數(shù)為越南建。在東興華美達酒店的35層俯看,大道與小道交織在一起,在界河兩岸纏繞蜿蜒。對岸是芒街,越南的直轄市,相當于中國的北京、上海??瓷先ズ孟裎覀兠忌降那帻堟?zhèn)。都是各自的祖國,由不得自己選擇。和睦相處,互相尊重,小道就可通向大道。
我終于理解了京族的哈節(jié)。哈亭里除了祭神,還要祭哈族英雄,比如鴉片戰(zhàn)爭中的英雄,抗法戰(zhàn)爭、抗美援越中的英雄,比如杜光輝、羅順葉、杜順強,等等。他們用自己短暫的生命,換取了邊境的長久安寧,換取了這里更多人的幸??鞓泛烷L壽。我們到達時,恰逢這里被批準為“中國長壽之鄉(xiāng)”。一問才知道,一個百十萬人的防城港市,百歲老人達147人,人均壽命比全國平均水平高2.56歲。英雄們?yōu)閲柢|時都很小,十幾二十多歲,沒有子女。村里長者說,我們京族人就是他們的子女,把他們作為這個民族的精神象征,當神供奉在哈亭里,每年的哈節(jié)祭神,就祭祀他們。
這時,我才釋了先前在防城港市大街大道上的懷疑。原來,我們自己要享受現(xiàn)代文明,就必然會與歷史有一段距離。相對于歷史,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許多東西,都是被遮蔽的;越是歷史的遠處深處,遮蔽越多,假相越多,時間和人,就是一切遮蔽的制造者。按照符號學的觀點,一切概念都是人為的設置;只有從元初的小道走進,才能更好地走進真實和真相。
防城港的小道與大道,與西部陸海新通道、西江黃金水道和“一帶一路”的陸上海上通道相連,就連接了世界。世間的路很長,我們的路還長。再寬闊的路,我們的行走也只能踏著一腳。對世界的行走,最好從小路進入,就像這次我對防城的走進。
世界太大,我們的腳太小。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