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山寨小學(xué)任教的時候,老師們都自己做飯。宿舍兼辦公室的門前,有兩棵胳膊粗的樹,樹上有鳥,榆樹上跳躍的是麻雀,油松上活潑的是銅鈴鳥。它們雖然不在樹上安家落戶,但每到飯點就在樹枝上騰挪跳躍,爭論聒噪。
一個人做飯就是做懶人飯,和好面之后也不用搟杖,鍋里的水開了就揪面疙瘩扔進去。我的手撕面看相不咋光彩,吃起來倒勁道。美中不足的是,鍋爐火力不強,面撕進鍋里要等待許久才能煮沸,因而每頓吃完,鍋底都會粘上一層面鍋巴,洗鍋的時候比較費功夫。洗完鍋的泔水倒在兩棵樹中間的空地上,樹上的鳥兒隨即落地,啄食飯渣。久而久之,那些麻雀、銅鈴的膽子越來越大,有時泔水還沒倒,它們已經(jīng)急不可耐,甚至亦步亦趨,逐漸近到門口,左顧右盼,嘰嘰喳喳,似乎責(zé)怪我的遲緩,延誤了它們的飯點。我竟成了它們的衣食父母,心里升起一股溫暖,是被信賴的感動。
到我門口啄食飯渣的麻雀有時五六只,有時十多只。銅鈴鳥一直是那兩只,應(yīng)該是夫妻。麻雀雖然貌不驚人,卻刁頑可愛,像我那些淘氣的學(xué)生,有時候竟然落到我的桌子上,歪著頭瞅我做飯或讀書,當(dāng)我準(zhǔn)備親近它們的時候,又倏然飛走。銅鈴鳥比麻雀略小,羽毛以麻色為主,黃喙,翅尖橘黃,腹部的羽毛也是橘黃色,就是那少許黃色的點綴,使它比麻雀俊俏靚麗了許多。我們叫它銅鈴是因為它的叫聲,急促嘹亮,宛若搖響了鈴鐺。
春季學(xué)期,到我門口啄食的銅鈴鳥很少成雙而至,大多時候是一只,跟在麻雀的后頭,不爭不搶,修養(yǎng)比麻雀們高出許多。過了一段時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銅鈴鳥增加到了四只,細看,發(fā)現(xiàn)多了兩只雛鳥,跳躍不甚穩(wěn)當(dāng),時不時閃個趔趄,把我的心揪得一緊。雛鳥無知無畏,才不戒備我呢,它倆先是在門口窺探,再試探著跳進屋內(nèi),我一邊忙著做飯一邊側(cè)目觀望,它倆啄食幾口,交談幾句,應(yīng)該是在討論飛走還是繼續(xù)待著,討論一番后決定繼續(xù)啄食我有意撒在地上的饃渣。如此三番,雛鳥們和我的距離越來越近,親密度越來越高,我蹲下身捅爐子的時候,竟然能夠看清楚它們滴溜轉(zhuǎn)動的小眼睛,好奇中夾雜著一絲膽怯。后來,那兩只雛鳥索性跳到我的腳面上,我移動腳步,它們也不飛走,淘氣黏人。它們的父母在門口厲聲驚叫,好像在呵斥和責(zé)怪,它倆卻置若罔聞,吃飽了玩好了,在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印幾片小小的竹葉,才唧唧兩聲飛走,好像和我說再見。
2
腰崖學(xué)校的名字有點怪,地處河邊,校園內(nèi)以油松垂柳為多,東南角還有兩棵碗粗的毛桃樹。校舍年久失修,衰老頹廢,每逢陰雨連綿就要停課,我宿舍后檐有一個碗大的窟窿,白天陽光不請自來,晚上臥看牽??椗?。學(xué)校里的五個老師,四個是本村人,放學(xué)就各回各家,只留我獨守校園。時光凝滯,被孤獨蠶食的滋味令人坐臥不安,好在有鳥們?yōu)猷彏榘?,稍可慰藉?/p>
油松上棲息著斑鳩,我們叫斑撲鴿。校舍的后檐下常駐著雨燕,白天到學(xué)校串門的有銅鈴鳥、麻雀和喜鵲,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鳥兒。斑撲鴿衣著樸素,脖頸處的“珍珠項鏈”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幾分秀美,它們成雙成對地出去覓食,吃飽了就隱匿在樹冠上歇息。它們的巢很簡陋,一些枯樹枝錯亂地堆疊在一起,上面鋪一層毛發(fā)和干草,不曉得是不喜歡奢華還是懶惰所致。
雨燕一身烏黑,身材和腦袋都比斑撲鴿大,清早高飛,每有雷雨生發(fā),超低空飛翔,眼看著要撞到人身上了卻靈巧地避開了,惹得娃娃們驚呼不斷。半夜偶爾有尖叫聲驚醒我,那是貓偷襲成功,一只雨燕的生命畫上了句號。
一場雷雨過后,三五個學(xué)生七嘴八舌地吵嚷著聚在我的宿舍門前。我一眼就看見五年級的雷曉敏雙手掬著一只雨燕。那是一只年輕的雨燕,應(yīng)該是挪窩不久,不曉得啥原因,左翅膀根部受傷了,被狂風(fēng)驟雨打落在垂柳樹下掙扎。午后,到校的孩子們看見了,就送到我跟前。我用碘液清洗了雨燕的傷口,敷上云南白藥,最后用布條扎好。學(xué)生們找來一個紙箱,里面鋪上一層麥草,把雨燕安置在里面。為了減少雨燕的恐懼,娃娃們又在紙箱的側(cè)面割開一個小孔,讓它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紙箱被擱在教室后墻的外窗臺上,很快就有幾只雨燕聞聲而至,銜來食物喂它,其實紙箱里面娃娃們也放了饃饃渣和水的。大概三五天后,那只受傷的雨燕痊愈了,當(dāng)我解開布條時,它卻不急著飛走,踟躕了小一會兒,在我的手上輕輕地啄了一下,才飛走了。雨燕啄我,是不是表示辭別,我不能破解,但它清澈的眼神告訴我,它是不懼怕人了。
3
寺溝小學(xué)是我任教時間最長的學(xué)校。學(xué)校在村子中間,校園大門兩側(cè)有數(shù)十棵粗壯的油松,據(jù)說有五六十年的歷史了;西面有四棵直徑五十厘米左右的垂柳;東邊是一排高大茂盛的速生柳;后面有洋槐、榆樹、椿樹等。校園外還叢生著洋槐和榆樹,都有碗口粗細。樹多就招引了許多的鳥兒,每天早晚,鳥們替代了學(xué)生的空缺,歡呼雀躍,生動熱鬧。
雖然已是陽春三月,關(guān)山的氣候還是乍暖還寒,一場小雨把氣溫降到了零下,老師們紛紛生著爐火,驅(qū)逐宿舍里的寒氣。我無意間一瞥,小李的爐筒里咋不冒煙?走進小李的宿舍,我打了個寒戰(zhàn),責(zé)怪他不會照顧自己。他指了一下爐筒口,不一會兒,一只麻雀飛了出來,再一會兒,又一只飛出來了。麻雀喜歡在土墻的洞里和閑置的爐筒里筑巢,前一段時間天氣暖和,老師們大概有一個月時間沒有生火爐了,沒想到麻雀夫婦竟然在里面安家落戶,生兒育女了,小李不忍打攪,便沒有生爐火了。
我從教四十年,輾轉(zhuǎn)在幾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記憶的庫存里除了學(xué)生,大多就是和鳥兒有關(guān)的故事。退休之后,每每想起校園,就想起可愛的學(xué)生和與他們一樣可愛的鳥兒。
劉杰:甘肅華亭人,高級教師退休,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六十余萬字,出版散文集《三友行吟》。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