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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頭放著本法國作家阿蘭·羅布-格里耶的《去年在馬里安巴》,一口氣看完,已是正午,陽光燦爛。合上書,余味猶在。正好,就寫寫這本書的味道。
比如注重形式。格里耶作為法國新小說的創(chuàng)始者和領袖,享有盛名。他辭世后,法國總統(tǒng)薩科齊在悼詞中說,“他的逝世是法國知識界和文學界的重大損失?!睈埯惿釋m的評價是,“羅布-格里耶最偉大的地方在于,他既是優(yōu)秀的學者,也是出色的作家……法蘭西學院今天失去了最杰出同時也是最具反叛精神的一員?!?/p>
格里耶的盛名,與這個“最具反叛精神”大有關系。他注重形式,講究姿態(tài),尤其在反叛方面擺足了架勢。他的各種桂冠中,有一頂名副其實——文壇“壞孩子”。從一開始法國知識界就充斥了對他的輕蔑,直到他八十一歲了,垂垂老矣,才成為四十位法蘭西學院終身院士中的一員。他對此則堅持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學院里由于莫里斯·蘭斯去世而留給他的那把椅子一直空著,那套綠色學院制服他也從未穿過。
藝術史上很多大師都強調自己的精彩都在作品里。格里耶卻是個例外,有評價說他是擁有最少讀者卻擁有無上知名度的作家。有專業(yè)評論認為,他的作品在讀者中其實只引起微弱的反響,其名聲遠蓋過作品本身。
他因名聲而出名。格里耶自己對此也有某種認同。他知道許多對他表示仰慕的人沒有讀過他的一個字。格里耶來過中國多次,問過許多年輕人是否讀過他的書,最多的回答是沒有,但是接著說能見到他是多么高興。他說他是一個法國品牌,像波爾多葡萄酒、干酪和香水等法國特產(chǎn)一樣,行銷世界。他后來承認年輕時候的態(tài)度過于激進,比如他認為“新小說”這三個字不足以表明他的姿態(tài),更傾向用“反小說”來命名他的主張。
一個人,可以讓大家不去讀他的作品,卻不能不談論他,這個人顯然比作品更重要。如果一定要說意義的話,格里耶的意義就是成為一個文學符號,一種顛覆傳統(tǒng)文學的革命符號,他被譽為“一代文學青年的指路明燈”,他的理論才能成為法國先鋒藝術圣經(jīng),他的逝世被痛惜為“法國新小說時代的結束”。
《去年在馬里安巴》這本書,不像小說,而是接近分鏡頭劇本。在這本書中,格里耶對形式的愛好到了苛求的地步。他不厭其煩地反復交代如何拍攝那些客廳、長廊、壁板雕、墻線腳、大理石和圓形柱。我想,與他合作的導演會比較委屈,演員也比較委屈,因為他安排了一切,包括每個鏡頭人物的位置,正面還是四十五度,以及手臂的彎曲姿勢。
寫書,他也認為句子節(jié)律和詞匯比故事情節(jié)更為重要。拍電影,他認為只有形式和展現(xiàn)才是意味深長的。要通過外形,創(chuàng)造一種真實,按照形式去尋找真正的內容。
看書的時候,我才回憶起其實我看過根據(jù)這本書拍攝的同名電影。那些雕塑般的鏡頭,使那種不可名狀的氛圍像粘在皮膚上的強力膠水一樣,牢牢粘在記憶深處?;貞浧饋恚匀荒苌鲆恍n郁,一些安慰,還有一些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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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馬里安巴》體現(xiàn)的另一種品質,是冷靜,或者說,是安靜。
書中的主要場景,都在那個大旅館中。這家旅館巨大,冰冷,豪華,寂靜,裝飾繁復。旅館中從沒有任何人提高嗓門,好像到處都有提示:請勿高聲談話。這家旅館的客人都是那些匿名、文雅、有錢、無所事事的,所有的活動就是談話,舞會,聚會,打牌。
他們打牌時經(jīng)常不亮底牌,雙方笑笑,輸了的認輸,或者不問輸贏,手里有牌就行。生活中,很多時候我們也可以不亮底牌。有底氣,不必把香氣揮霍殆盡。不動聲色其實最讓人緊張。沒底氣的人不要輕易碰那些不動聲色的人。他們愿意的話,通常都能用能力、實力,或者魅力,使你徹底失去自信。除非你也是不動聲色的人。如果是這樣,你不妨試著去碰碰這種人。這時候,你也許會碰出一個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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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最突出的品質,是虛幻抽象、飄忽不定。不可捉摸是格里耶想表達的核心內容。他曾說,“20世紀是不穩(wěn)定的,浮動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與人的內心都像是迷宮。我不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寫作?!?/p>
在現(xiàn)實中,馬里安巴這個地方并不存在。主人公也都只是代號,男主角是X(有人分析是指數(shù)學里的未知數(shù)),女主角是A(分析者認為是amour--愛情),女主角的丈夫是M(male--男性)。人物的服裝款式都看不出年代。書里還要求,很多講話能聽出是優(yōu)美的男聲,但不必聽清在說什么。
從時間看,甚至沒有“去年”。X對A說,去年你曾經(jīng)說過,如果我愛你,那么明年這個時候我來帶你走。這個所謂去年,是X編造出來的。實際上,X和A是否相識,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空間、時間、人物、情節(jié)都帶著面紗,虛無縹緲。都說法國的書和電影比較晦澀,《去年在馬里安巴》尤甚,該書出版后,馬里安巴一詞迅速成了法文中“難懂”的同義詞。
飄忽不定也許是人生的基本規(guī)律。生活最大的魅力在于不可知,這是誘惑我們往前走的主要動力。那些落魄的人,即使貧病交加,失去了親人、錢財、住房、衣食和尊嚴,他可能還會咬著牙伸手乞討,任人羞辱,因為他期望后面的路變得好走。如果他知道以后的路全是走過的這樣,他應當會躺在路邊,再也起不來。
能看到結局的人生很無趣。未知不可知,因此,知不知為上。
只是格里耶走得更遠,他讓我們連“去年”是不是一種真實都疑惑起來。除了主角,書里的其他人物,談話時都漫不經(jīng)心,談話內容與政治、生意無關,沒有陰謀,沒有八卦,沒有激情,翻來覆去,全都毫無意義。關鍵是,格里耶在這里注明:“也好像不該有意義。”這句話挺精彩,只是有些太過精彩,精彩到殘酷。
按照這種哲學,追求人生意義的人,走到最后,會看到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四個字:“荒謬絕倫”。格里耶似乎想說未來不必在意,去年不必在意,一切都不必在意,因為一切沒有意義。
格里耶讓我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所以人們認為他內心世界無比絕望和冷酷。也許這都是誤讀。他其實非常關注人的內心。他說,我覺得外界就是外界,人就是人,結果大家罵我反人類。他想在生活之外探尋意義,他在不理解這個世界的同時,企圖通過文字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
在《去年在馬里安巴》中,他創(chuàng)造的這個內心世界,看起來云山霧罩,難以辨識。但是,只要靜下心凝視,也能看到那里有青草青青,也有夕陽把遠山染成金色。有人說,看到一位十五歲的鄰家男孩,在街心花園的石凳上,拿著一本《去年在馬里安巴》,讀得淚流滿面。人性相通,只要觸動了某個地方,都有可能與這個反叛的老頭牽手同行。
歐陸:本名沈愛民。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榮譽委員,原中國科協(xié)書記處書記。多年從事我國科技管理和政策研究,負責學術交流、學術期刊和科技社團等工作。經(jīng)常組織和參加國內外科學考察,如中國首次遠征北極點科學考察、南極科考、東非大裂谷綜合科學考察、亞馬遜熱帶原始雨林生態(tài)考察等。除專業(yè)著作外,主要文學著作有《極地心路》《偶爾上路》等散文集。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