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黎巴嫩戰(zhàn)區(qū)，虎口逃生

蔣暢

2024年2月20日，黎巴嫩西頓，消防員在遭受空襲的區(qū)域中工作

“你簡直不敢相信那里有多糟糕，那里的環(huán)境看上去就像是個瘟疫區(qū)，我在那張骯臟的板床上待了兩天！”

在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青旅前臺辦理入住的時候，一個看上去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滿身污漬的男子經(jīng)過，對前臺小哥如此說道。

他空洞的眼神里，仿佛能看到深深的恐懼。我一開始以為他在抱怨青旅環(huán)境，后來又聽見他說：“叫他千萬不要去，這個中國小伙子，他看起來很勇敢，但是叫他一定別去那鬼地方！”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一直指著我。“南邊，那是真主黨控制的地方。我到提爾之后又往南走，往和以色列交界的地方，然后被真主黨抓起來拷問了兩天，整整兩天??！”他憔悴地嘆了一口氣，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了。青旅小哥說，這個游客一個人去了打仗的地方；小哥安慰我說，南邊不遠的賽達這種城市還算安全，提醒我注意。

只是他不知道，其實就在一天前，我也剛從危機四伏的黎巴嫩南部山區(qū)“逃離虎口”。

戰(zhàn)火下的寧靜

時間回溯到1月中旬，此時距離哈馬斯襲擊以色列引發(fā)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軍事行動以來，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月的時間。而這近100天里，以色列的北邊鄰國黎巴嫩，也不太平—作為哈馬斯的堅定盟友，黎巴嫩的真主黨一直在通過發(fā)射火箭彈的方式，在以色列北部邊境地區(qū)侵擾，而以色列也數(shù)次果斷回擊，造成黎方真主黨士兵和平民死傷。

而此前，我趁著航空公司促銷的機會，早早買好了從歐洲往返貝魯特的機票，期待進行這場計劃了8年之久卻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的旅途。

因為真主黨最近在新聞中頻繁出現(xiàn)，出于好奇和冒險心，我在行程中加入了參觀Mleeta博物館這一項。Mleeta博物館就是黎巴嫩真主黨修建的，用于宣傳自己政治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博物館兼主題樂園。要到這座博物館參觀，就要來到位于黎巴嫩南部和以色列直接接壤的納巴提耶省山區(qū)，那里屬于黎巴嫩真主黨的傳統(tǒng)勢力地區(qū)。

從貝魯特租車行取到一輛小巧的起亞Picanto，我一個人只依靠著谷歌地圖導航就踏上了往南的高速公路，隨后轉(zhuǎn)入山間盤旋的小路，深入納巴提耶山區(qū)。隨著街道兩旁的樓房逐漸變得老舊，路人對我這個外來者的注視時間逐漸增加，戴頭巾的婦女越來越多，我就知道，我已經(jīng)進入了黎巴嫩觀念最保守、宗教信仰最堅定的山區(qū)。

2024年1月19日，黎巴嫩貝魯特，街道上的示威活動

2024 年1月21日，基督教山區(qū)城鎮(zhèn)風光

路邊海報上掛著真主黨士兵的頭像，眼神里充滿斗志和敵意。

小城鎮(zhèn)之間的山路視野比較開闊。遠處沙石為主的山丘上，長滿低矮的灌木叢和零星的草坪，藍天白云下時不時能看到低頭吃草的羊群，景色非常優(yōu)美，一副寧靜祥和的氣派。而就在這片景象里，恐懼與不安正在暗暗涌動。

進入下一個小鎮(zhèn)，街邊燈柱上開始出現(xiàn)飄揚的真主黨旗幟，旗上朝天的步槍圖案捅破了這層薄薄的平靜的偽裝。路邊海報上掛著真主黨士兵的頭像，眼神里充滿斗志和敵意，仿佛在對我說，這里是我們的領(lǐng)地，這里正在發(fā)生戰(zhàn)爭。

對眼前景象感到新奇和震撼的我，拿起手機，一邊開車一邊開始錄像。沒承想，我的一舉一動都被敏感的當?shù)鼐用窨丛谘劾铩?h3>虎口下惹禍

駛離這個小鎮(zhèn)后，又是一段懸崖邊的盤山公路。忽然，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一輛紅色的轎車在我身后一路飛馳而來，我以為他要超車，便減速靠右。紅色轎車司機狂按喇叭開到我側(cè)方，大喊著揮手示意我靠邊停車。路邊剛好有個修車鋪，司機一下車馬上就招呼了修車鋪的人一齊來把我圍住，對著我用阿拉伯語大聲說著什么。

2024 年1月19日，黎巴嫩街頭的士兵

為了避免誤會和沖突，我配合他們拿出了我的護照。他們一邊翻看我的護照，一邊用阿拉伯語問我問題。見我不懂，他們就打電話叫其他人，同時讓我開車跟著他們?nèi)サ揭粋€偏僻的山崖邊。

此時來了一個也許是當?shù)赜悬c地位、會說一些英語的人，上來就對我盤問：“你是誰？”“你要去哪里？”“你錄像做什么？”

盡管我一再解釋我只是學生和觀光客，是想去Mleeta的博物館，他們?nèi)匀粺o法理解我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么敏感的地區(qū)，為什么會拍一些在他們看來無法理解的路邊建筑和海報。幾個人一邊盤問我，一邊互相說著什么，神情十分嚴肅。我心里很清楚，他們懷疑我是間諜，在搜集什么信息。在翻看我的手機相機和一番困難的溝通后，也許是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什么疑點，他們的態(tài)度終于緩和了一些。

會說英語的老人叫我不要擔心，說他們叫了黎巴嫩政府的人來接我，會進行一些例行檢查，護照會讓警察檢查后再還給我。一開始把我攔住的村民還找我合照，修車鋪的老板開玩笑問我愿不愿意去他那里工作。不一會兒，便衣警察過來，開著我租的車，一路從山區(qū)開到了一個大城市，把我?guī)У侥抢锏木炀帧?/p>

作為一個稀客，我吸引了幾乎整層樓警察的注意力。局長親自對我進行盤問，不外乎就是剛才村民問過的相似的問題。不過警局局長的洞察力和敏銳程度很高，對我回答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問到底。我的背包從里到外被翻了個遍，相機儲存卡里幾千張照片也一張沒有落下地翻開了不止一遍。手機里除了相冊，每一個有可能有線索的App也都被仔細檢查。有一丁點的疑點，他們就又會展開仔細盤問。

盡管在我的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疑點，警察也沒有使用不合規(guī)的調(diào)查方式，我還是不得不在狹窄的四壁里等候了8個小時。直到警察走完例行程序，才讓我把錄的視頻刪除后再離開。

從被當?shù)鼐用駭r下到被警察釋放的10個小時里，我全程無法使用手機。若非我和看守我的警察用簡單的法語交流，我都不知道我被關(guān)押的警局正位于納巴提耶市。

夜里，因為警察局長的囑咐，看押我的警察開著他的車，護送我從山里開到海濱城市賽達。警察局長對我因此遇到的不便親自道歉，并且提醒我，此時的黎巴嫩南部是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建議我早點回到貝魯特或者北部的其他地區(qū)。

后來打開地圖軟件，我才知道，納巴提耶市距離以色列邊境僅有十公里的直線距離了。

當時的我，并沒有覺得黎巴嫩真的處于什么戰(zhàn)爭狀態(tài)，覺得警察和當?shù)厝擞悬c小題大做。

直到我寫下這篇文章的前幾天內(nèi)，我被警察拘留的納巴提耶市和我前往參觀古羅馬遺跡的巴爾貝克市，相繼被以色列空襲造成人員傷亡，我才意識到，其實那把戰(zhàn)爭的斧頭一直懸掛在黎巴嫩人民的頭上。無辜的百姓時時刻刻繃緊心弦，不知道斧頭什么時候會掉下來砸到自己。

樓里衣著光鮮亮麗的富人隔著玻璃，拿著手機對著充滿火藥味的場景拍照。

2024年3月8日，黎巴嫩貝魯特，民眾在銀行外抗議

夾縫中的黎巴嫩

在1943年，一個名叫“黎巴嫩”的國家來到了世界上，成為了一個地中海東岸的主權(quán)獨立國家。黎巴嫩在獨立后經(jīng)歷了一陣的喜悅和繁榮。憑借旅游和銀行業(yè)，黎巴嫩一度是中東的金融中心。一度高速的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讓首都貝魯特被稱作是“中東小巴黎”?？上н@樣的景象并沒有維持多久。

蜷縮在地中海東岸狹窄的山區(qū)和海岸間，黎巴嫩的兩個鄰國是體格或者“肌肉”壯大許多的鄰居—敘利亞和以色列。黎巴嫩還有一個未能建國的鄰居叫巴勒斯坦。這三個鄰居的存在，使得黎巴嫩這個年輕國家的社會和政局自獨立以來一直處于破碎的狀態(tài)，數(shù)次戰(zhàn)爭更是給平民百姓帶來了無盡的悲歌和磨難。

再由于黎巴嫩多元的宗教和文化面貌，其自身的政治生態(tài)非常散亂。全國上下有260個政黨，并且沒有哪一個政黨能夠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穆斯林和基督徒的權(quán)力抗爭，在本就繁多的政治派別斗爭上煽風點火，引發(fā)了長達15年的內(nèi)戰(zhàn)。

黎巴嫩的三個鄰居趁亂卷入。敘利亞早就覺得黎巴嫩應(yīng)該是自己的一部分，只是由于西方帝國勢力才被迫分割出去，遂出兵進駐黎巴嫩。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則是被約旦驅(qū)逐之后，乘虛進入黎巴嫩，以黎巴嫩為根據(jù)地繼續(xù)向以色列發(fā)動侵擾襲擊，在全球范圍內(nèi)發(fā)動對以色列相關(guān)人員的刺殺，還參與了達穆爾大屠殺。

獨立后發(fā)展時期帶來的繁榮基礎(chǔ)被多年的戰(zhàn)亂摧毀，黎巴嫩的社會和經(jīng)濟傷痕累累。2020年的貝魯特大爆炸更是在傷口上撒了鹽。現(xiàn)在，黎巴嫩國內(nèi)貧富差距特別明顯。僅僅是同在貝魯特，就有嶄新現(xiàn)代的摩天大樓和豪車，而一旁則是破舊、滿是彈孔的貧民樓。首都之外的貧窮更加無法想象。

這次旅行，我還近距離看到了黎巴嫩老百姓針對腐敗銀行家的示威。憤怒的抗議者朝著銀行的辦公大樓放煙火，而樓里衣著光鮮亮麗的富人隔著玻璃，拿著手機對著充滿火藥味的場景拍照，仿佛只是工作之余的笑料。

外部有戰(zhàn)爭，內(nèi)部有政治經(jīng)濟多層面的割裂和矛盾，黎巴嫩并不太平。

誕生于帝國勢力的夕陽時期，年輕的黎巴嫩并沒有享受多久的太平，便陷入內(nèi)部的宗教政治斗爭，并且被卷入了區(qū)域的多重爭端。本該是多彩靚麗和繁榮富貴的多元文化，被仇恨的火藥味點燃。熊熊之火所到之處，支離破碎，斷壁殘垣。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