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晉衛(wèi) 焦 汝
經(jīng)學在漢代社會占有重要的地位,隨著儒生政治的形成,儒家的話語體系也在逐漸建立,但是在此過程中,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分流也造成了嚴重的政治影響。哀帝時期較為典型的就是議尊號事件涉及的“為人后者為之子”和“母以子貴”這兩種不同的經(jīng)學解釋。學界對此也有相關(guān)的論述,王國維認為“為人后者為之子”是由嫡庶制度而產(chǎn)生,〔1〕鄒遠志認為“母以子貴”是漢代的社會觀念,被引入《公羊傳》之后,其經(jīng)典地位得到鞏固,為漢代的相關(guān)典制提供合法性支持?!?〕對于丁、傅太后議尊號事件,呂思勉認為這是哀帝在利用外戚打擊外戚,同時也是哀帝無法“正己”的表現(xiàn);〔3〕李源澄也提出元帝以來,朝政轉(zhuǎn)移掌握于外戚之手?!?〕丁佳偉認為兩漢在尊奉并承認“為人后之誼”方面具有一致性,但是西漢在顧念私親方面則面臨著權(quán)力斗爭、禮制沖突等方面的困境,而東漢則通過“構(gòu)建尊號本親之漢家故事”的方式使得尊奉大宗和顧念私親可以和諧共存,表現(xiàn)了兩漢治國策略的成熟?!?〕本文認為在哀帝議尊號過程中,儒生堅持“為人后者為之子”,哀帝堅持“母以子貴”,在這一過程中,雙方既有沖突也有妥協(xié),而漢代的斗爭則為后世提供了很好的借鑒和經(jīng)驗。
談及中國古代的國家秩序就離不開“家”這一命題,先秦時期的宗法分封制是家族的擴大版,而之后在儒家思想統(tǒng)治的幾千年里,更是致力于把“家”的秩序擴大到整個國家范圍內(nèi),以達到“治國平天下”的目的,〔6〕可以說,“家”是古代中國的基礎,而“家”又是基于父母子女的關(guān)系構(gòu)成,“今農(nóng)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7〕“以父母妻子為核心的家庭結(jié)構(gòu)構(gòu)成了我國古代社會最普遍最廣泛的社會形式?!薄?〕父母與子女的關(guān)系不僅構(gòu)成了普通家庭的基本單元,在國家這個擴大版的家庭關(guān)系中,又具有了不同的政治意義,它開始和宗法禮儀息息相關(guān),由此改變了父母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出于“小宗可以絕,大宗不可絕”的原因,產(chǎn)生了“為人后者為之子”這一禮儀規(guī)定,但是父母子女的血緣天性不是禮儀制度可以改變的,因此,“母以子貴”也就不可避免了。
“為人后者為之子”出自《春秋公羊傳》:
仲嬰齊者何?公孫嬰齊也。公孫嬰齊,則曷為謂之仲嬰齊?為兄后也。為兄后,則曷為謂之仲嬰齊?為人后者,為之子也。為人后者,為其子,則其稱仲何?孫以王父字為氏也。然則嬰齊孰后?后歸父也?!?〕
在此處,“為人后者為之子”的意思是做了某人的繼承者就成了某人的兒子,就要在宗法禮儀上奉行作為兒子的規(guī)矩,但是學界已然考證這是對經(jīng)學禮法的錯誤解讀,同時這一解釋也并未在《谷梁傳》中得到糾正。〔10〕
雖然“為人后者為之子”的含義被錯誤地解讀,卻并不影響它在政治領(lǐng)域的應用。在君位繼承中,除嫡長子繼承制外,還以宗藩入繼作為補充,此制度的顯著特征就是“入嗣者與先帝在宗法上確立父子關(guān)系的同時,又與自己的生父在血緣上具有實際的父子關(guān)系”?!?1〕
兩漢時期就廣泛實行這一制度。平帝嗣孝哀皇帝后,安帝嗣孝和皇帝后,質(zhì)帝嗣孝順皇帝后等,此制度作為嫡長子繼承制的重要輔助,在皇位更迭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饰焕^承不僅是宗法關(guān)系上的承續(xù),還是國家最高掌權(quán)者穩(wěn)定統(tǒng)治的重要措施,不僅是“尊本祖”的家族事件,還是“尊正統(tǒng)”的政治事件,當家族與政治相結(jié)合,在穩(wěn)固統(tǒng)治的時候,也會造成公權(quán)與私權(quán)、血緣與宗法的矛盾,尾形勇認為:“帝權(quán)并不是僅以排斥‘父子’的法家理論建立起來,并得以維持的”,而是在克服“君臣”與“父子”的矛盾基礎上以“孝”服從于“忠”的狀況實現(xiàn)“并立”的。〔6〕但是當兩者失衡的時候,私親就會大于公義,“孝”與“忠”的矛盾也就產(chǎn)生了,同時產(chǎn)生宗法禮儀之爭。
在西漢的宗藩入嗣的幾位帝王中,幾乎都發(fā)生過這一矛盾,有的處理不當,不僅沒有成全私親,反而丟了皇位,有的運籌帷幄,最終得償所愿。昌邑王宗藩入繼嗣昭帝后,但是他在剛剛即位、霍光獨掌大權(quán)、皇權(quán)不穩(wěn)的時候奉行“為人后者”之誼,公然以太牢禮祭祀生父昌邑哀王,并稱“嗣子皇帝”,〔7〕公然挑釁漢家制度,蔑視漢家宗廟,最終得不償失,失去了皇位。宣帝即位之初,權(quán)力不穩(wěn),只能給祖父衛(wèi)太子劉據(jù)謚曰“戾”,在霍光死后,宣帝“始親政事”,立皇考廟,下詔宣揚父子之義,地節(jié)四年(前66),詔曰:“導民以孝,是天下順?!写蟾改浮⒏改竼收呶疳媸?,使得收斂送終,盡其子道。”緊接著夏五月又下詔:“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7〕宣帝大加贊揚父子、祖孫之間的親情,以詔令的形式進行表彰,賞賜鰥寡孤獨和孝悌力田,正因宣帝這許多鋪墊措施,在元康元年(前65),有司以“父為士,子為天子,祭以天子”為由奏請戾太子尊號皇考,〔7〕加奉邑,也沒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對,這八年前后的差別,難道不是宣帝皇權(quán)穩(wěn)固的象征嗎?在面對宗法制度和血緣關(guān)系的矛盾時,顯然昌邑王和宣帝都選擇了血緣關(guān)系,但昌邑王的行為太過輕率,而宣帝就很高明,以宗法制度為原則鞏固皇權(quán),實現(xiàn)自己在血緣私親里的目標。
總之,“為人后者為之子”在政治領(lǐng)域中奉行大宗,使血緣私親服從于宗法制度,這雖然是宗藩入繼的理論依據(jù),但是帝王在即位并且皇權(quán)穩(wěn)固之后往往選擇血緣私親。
另一禮儀規(guī)定則出現(xiàn)得更早?!澳敢宰淤F”出自《春秋公羊傳》:“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薄?〕兒子可以由于母親的地位高而尊貴,母親也會因為兒子被立為國君而顯貴,同樣的,這一原則也被歷代學者所貶斥,認為這并不符合西周宗法制度,〔12〕是漢儒為了順應當時社會狀況的牽強附會的解釋,〔2〕這是秦漢時期母權(quán)地位上升的表現(xiàn)?!?3〕
“母以子貴”早于“為人后者為之子”,是戰(zhàn)國以來宗法制度的崩潰、中央集權(quán)逐漸形成之后的現(xiàn)象,〔12〕它的產(chǎn)生就伴隨著權(quán)力的集中與擴大,甚至可以說它是集權(quán)的產(chǎn)物,因此,“母以子貴”從一開始就和權(quán)力的變化關(guān)聯(lián)緊密。景帝還未立太子之時,王夫人派人催促大臣奏立栗姬為后,上奏的理由就是“母以子貴”,因而惹怒景帝,遂廢栗太子,栗姬郁郁而終,最終王夫人被封皇后,其子被封太子,其兄被封蓋侯,這是典型的利用“母以子貴”打敗政敵并且走向權(quán)力巔峰的實例。
“母以子貴”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外戚的掌權(quán)。作為一種既得到經(jīng)典支持、又符合孝子之情的制度,〔14〕它是“兒子以其影響力改變母親的地位處境”的鮮明表現(xiàn),〔15〕母族因此開始發(fā)揮作用。首先,“母以子貴”是外戚參與政治生活的源頭,春秋戰(zhàn)國以來頻繁出現(xiàn)的權(quán)臣或貴族篡權(quán)事件使得皇帝更愿意任用親近的人,母族或妻族成為首選,或皇帝年幼,太后稱制,假權(quán)父兄,為外戚登上政治舞臺大開方便之門。〔16〕參與政治,對政權(quán)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外戚不勝枚舉,西漢初期的呂氏專權(quán),昭宣時期的霍光、許、史專權(quán),哀帝時期的傅氏、丁氏,平帝時期的王莽,他們因為外戚身份進入皇帝的視野,被當朝者認為有利用的價值,〔17〕之后才有機會展示自己的能力。文帝即位后,對薄太后外家“賞賜各以親疏受之”;〔7〕武帝時期,李延年因李夫人“貴為協(xié)律都尉”;〔7〕《漢書·霍光傳》中載“去病以皇后姊子貴幸”,成帝時期,“封趙婕妤父臨為成陽侯。”〔7〕趙婕妤父親因此封侯,打破了漢高祖所立“非功不能封侯”和武帝所定“丞相封侯”的規(guī)矩,“以女寵貴”毫無疑問。〔7〕在《漢書》和《后漢書》中出現(xiàn)兩次“皇太后陛下”的稱呼,體現(xiàn)其尊貴與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甚至等同于皇帝,〔18〕“崇貴母氏”和躬行孝道的漢家舊制要求皇帝對母后的絕對服從,從理論和制度上為太后掌權(quán)、外戚專政提供了依據(jù),〔16〕雖然并不能說孝文化對“母以子貴”的絕對作用,但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影響因素。
總之,“母以子貴”在政治領(lǐng)域中奉行血緣私親,使血緣私親高于宗法制度,以崇貴母氏的方法抬高本宗親屬的地位,從血緣關(guān)系中得到政治上的助力,目的是加強皇權(quán)。
元帝、成帝之后,儒生群體在政治中的話語權(quán)增大,經(jīng)學也進入極盛時期。“其所以極盛者,漢初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孫弘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xiāng)風。元帝好儒生,韋、匡、貢、薛并致輔相。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從經(jīng)術(shù)進者?!薄?9〕與此同時,“以對王道盛世的仰慕向往為訴求,以摒棄霸道、張揚王道為實施路徑的漢代儒生政治由此登上歷史的舞臺。”〔20〕“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薄?〕儒生在西漢中后期的歷史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哀帝即位,嗣孝成皇帝后,“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尊趙皇后為皇太后,這是宗法禮儀制度中“為人后者”與先帝確立父子關(guān)系后確立的連帶親屬關(guān)系。但是與此同時,董宏上書“宜立定陶共王后為皇太后”,〔7〕隨即遭到師丹、王莽的堅決反對,因而哀帝退讓,傅太后被尊為恭皇太后,母親丁姬尊為恭皇后,其中,“恭”是定陶王劉欣的謚號。根據(jù)《白虎通·謚》,宗室夫人無謚號,即使后夫人有謚號,也是根據(jù)皇帝謚號而定,如孝景王皇后等,這與儒家“婦人天夫”的主張息息相關(guān)。〔21〕《通典》引《五經(jīng)通義》曰:“婦人以隨從為義,夫貴于朝,婦貴于室,故得蒙夫之謚?!倍偈嫠f:“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陽兼于陰,陰兼于陽,夫兼于妻,妻兼于夫……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驗殛枺逓殛?,陰陽無所獨行,其始也不得專起,其終也不得分功,有所兼之義。是故……妻兼功于夫”,“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22〕妻隨夫榮是儒生普遍贊同的倫理規(guī)則,如果根據(jù)“秦莊襄王母本夏氏,而為華陽夫人所子,及即位后,俱稱太后”〔7〕的原則,同時尊稱成帝趙皇后與定陶恭王后為皇太后,就違背了這一規(guī)則。按照漢家規(guī)矩,只有“帝母”才能成為皇太后,其中“帝母”是指皇帝的母親,哀帝以“為人后者”的身份承嗣于孝成皇帝,他繼承的不僅是成帝兒子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成帝皇帝的身份和權(quán)力,在地位轉(zhuǎn)變過程中,根據(jù)儒家“婦人天夫”的禮儀規(guī)則,只有成帝成為“帝父”,趙皇后才能成為“帝母”,因此,趙皇后尊為皇太后是不容置疑的,同理,哀帝在以“為人后者”的身份繼承皇位的同時,就使得定陶恭王失去了成為“帝父”的可能,定陶恭王后自然也就不能成為“帝母”,成為“皇太后”了。此外,儒生也做了退讓,即允許傅太后和丁姬在“恭”號的基礎上稱為“恭皇太后”與“恭皇后”,這已經(jīng)給予了超出諸侯王后妃的尊崇。西漢時期,諸侯王正妃只能稱為王后,而不能稱為皇后,“呂氏女為趙王后”,〔7〕“代王王后生四男”,〔7〕皇后制度正式建立后,“雖然比皇帝地位低,但是跟皇帝一樣屬于‘君’”,對于“家國同構(gòu)”理念的實現(xiàn),對于大一統(tǒng)皇權(quán)的加強,對于新帝繼位后的朝堂穩(wěn)固都起到了重要作用,〔23〕因此,對儒生來說,給諸侯王后妃加以“皇太后”“皇后”的名號已經(jīng)是無上的尊榮了。因而,董宏的上書遭到了儒宗師丹、儒生王莽的堅決反對,哀帝也因暫時的退讓不得不把董宏貶為庶人。
之后郎中令泠褒、黃門郎段猶再次上奏之前董宏的提議,并提出“為恭皇立廟京師”,哀帝再次“下有司”議論此事,無非就是想要再嘗試一回,顯然又遭到了師丹的反對:
圣王制禮取法于天地,故尊卑之禮明則人倫之序正,人倫之序正則乾坤得其位而陰陽順其節(jié),人主與萬民俱蒙佑福。尊卑者,所以正天地之位,不可亂也。〔7〕
師丹直接從尊卑貴賤、祖宗社稷的角度進行反駁,如果哀帝接受段猶等人的意見,就是無尊卑之禮,無上下之序,這段話提升了這一事件的嚴重性,也迫使哀帝不得不拒絕這一提議,“丹由是浸不合上意”也就不難理解了,因此,當師丹因“上封事行道人遍持其書”〔7〕這一無法確定的罪名被免之后,唐林認為此責罰過重,請求恢復師丹的爵位。
幾日后,在未央宮酒宴上,內(nèi)者令把傅太后的位置安排在了太皇太后旁邊,引起了王莽的反對,王莽因為此事“乞骸骨”,“罷就第”,〔7〕開始遠離政治中心。王莽的態(tài)度還表現(xiàn)于兩年后,在丁、傅太后加尊號成功之后,被哀帝以“貶抑尊號,虧損孝道”為由“遣就國”,可見王莽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否則不會時隔兩年再度被貶。哀帝崩,王莽回京師主持大局之后,“掘傅太后、丁太后冢,奪其璽綬,更以民禮葬之,定陶墮廢恭皇廟,諸造議泠褒、段猶等皆徙合浦,復免高昌侯宏為庶人。征丹詣公車,賜爵關(guān)內(nèi)侯,食故邑”,〔7〕直接把丁、傅太后的葬儀降為民眾之禮,這可謂對其尊號的重大打擊,曾經(jīng)支持這一事件的官員也紛紛罷免。
“為人后者為之子”作為漢儒為宗藩入繼的政權(quán)合法性提供了的經(jīng)學義理,每一個宗藩入繼的帝王都會涉及此義理所面臨的沖突,也都會遭到儒生的堅決反對,因為在儒生看來,尊奉大宗才是鞏固皇權(quán)的應有之義。
在議尊號事件中,師丹、王莽表現(xiàn)出了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兩人是當時的儒學宗師、儒生代表,而王莽同時還代表了掌握政權(quán)的王氏外戚,因此,繼位之初的哀帝想要尊奉私親,也無法直接反對,但是哀帝對“母以子貴”的堅持也是顯而易見的。
哀帝的堅持和態(tài)度反映的是對于加強皇權(quán)的追求?!澳敢宰淤F”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外戚勢力的擴大。外戚與皇帝之間本就有血緣情感聯(lián)系,自然也容易被皇權(quán)控制與利用。母系氏族社會時期由于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尊崇地位和母親的生養(yǎng)之恩,使得孝養(yǎng)母親的觀念隨之產(chǎn)生,之后才逐漸形成孝父的觀念。〔24〕而且“在漢初帝室中,母系習俗保存頗多”,〔25〕母權(quán)與舅權(quán)對皇權(quán)的確立與強化都有一定的影響,“自古受命帝王及繼體過文之君,非獨內(nèi)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薄?〕文帝之所以立為皇帝,是因為大臣認為薄氏仁善,而齊王母家“惡人也”,淮南王“母家又惡”,〔26〕擔心重蹈呂氏專權(quán)的覆轍,因此,母家性格仁善已經(jīng)成為確立皇位的重要根據(jù)。景帝時期,外戚竇嬰“破吳、楚”,為栗太子師,無論是文治還是武功都對景帝朝政治有一定影響;武帝時期是將外戚勢力利用得最為徹底的時候,衛(wèi)青、霍去病大破匈奴,李廣利打西域,但權(quán)力仍然在武帝手中;宣帝時期,霍光秉政,總攬大權(quán),堪比周公、阿衡;元帝、成帝時期,王氏一族可謂到達外戚秉政的頂點,“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大將軍秉事用權(quán),五侯驕奢僭盛,并作威?!軋?zhí)樞機,朋黨比周。”〔7〕與此相反的,削弱廢太子的勢力,首當其沖的就是母家與舅家的權(quán)力,“上廢栗太子,誅栗卿之屬”,《正義》顏師古云:“太子廢為臨江王,故誅其外家親屬也?!薄?6〕文帝之舅薄昭因殺漢使者自殺而死,“無論薄昭因何故自殺,而就文帝使其自殺方法言之,極委屈婉轉(zhuǎn)之能事,使非劉氏舊習舅有特權(quán),則以天子之尊寧不能賜其自盡耶”。〔25〕可見,無論是太子被廢,還是皇帝繼位、強化皇權(quán),外戚勢力的影響都是不可忽視的。哀帝正是因為明白外戚對皇權(quán)各方面的影響,所以堅持“母以子貴”尊奉私親,作為強化皇權(quán)的工具。下詔“其尊恭皇太后為帝太太后,丁后為帝太后”,同時“為恭皇立寢廟于京師,比宣帝父悼皇考制度,序昭穆于前殿”,〔7〕對傅家、丁家大加封賞,從高級官吏到中低級官吏都有這兩家的影子,與此同時,打壓王氏外戚。
哀帝還可以通過此事件改變權(quán)力格局,元延三年(前10),成帝以劉景為定陶王之后,太子致謝,太傅趙玄因支持太子致謝而被貶為少府,哀帝即位后,建平二年(前5)四月,趙玄升為御史大夫;建平元年(前6),哀帝初即位,高昌侯董宏上奏請立尊號,師丹反對,哀帝此時秉持謙讓的態(tài)度,貶董宏為庶人,尊號確定之后,師丹卻因反對事件被貶為庶民,朱博也因促成此事升遷為丞相;王莽因反對丁、傅太后奉尊號而“遣就國”,哀帝借機提拔自己的官吏,培植勢力,貶黜意見相左之人,穩(wěn)固皇權(quán),以便更好地控制朝政。
在議尊號的過程中,雖然儒生表現(xiàn)出了堅決的反對,但是哀帝基于加強皇權(quán)的需要也在堅持自己的看法。雖然遭到反對,但是一旦有人提出“母以子貴”,哀帝就會“下有司”議論,哀帝的堅持體現(xiàn)在他為丁、傅太后所加尊號之上,“其尊恭皇太后為帝太太后,丁后為帝太后”,最大的改變即去掉藩號“恭”,使丁、傅太后處于和趙、王太后相同的地位,這是違背禮制的行為。變“恭”為“帝”也給予了丁、傅二人不一般的榮耀,“帝……表明功德,號令臣下者也。德合天地者稱帝……帝者天號,王者五行之稱也?!薄?7〕帝是王者的稱號,即使當初劉邦尊奉其父親為“太上皇”,也不敢加上“帝”號;宣帝時期只是追封其父為“悼皇考”,其母為“悼后”,自始至終也并未去掉“悼”這一謚號,也是因為宣帝總體上仍以尊奉大宗為主,所以儒生對其尊奉私親的行為也并未像哀帝時反應激烈;但哀帝卻仍然去掉藩號“恭”,加“帝”號,其堅持“母以子貴”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也引來了儒生的強烈反對。
哀帝雖然也有自己的堅持,但是和儒生一樣不得不作出讓步。哀帝的讓步就體現(xiàn)在他對師丹、王莽等人的處置上,首先,師丹被免職的原因是“君奏封事,傳于道路,布聞朝市”,〔7〕意即泄露國家大事,根據(jù)漢家慣例,“漏泄省中語”是可以處死的大罪,元帝時,張博、京房“漏泄省中語”,結(jié)果“博腰斬,房棄市”;〔7〕成帝時,楚相齊宋登“坐漏泄省中語”,最后自殺;〔7〕并且如果哀帝秉持著堅決打擊意見相左之人的想法的話,何不借此罪名直接將師丹處死,而只是免職呢?不免懷疑,這有可能是哀帝的退讓。同樣,王莽就第時,哀帝給予了尊榮的封賞,最重要的是,哀帝沒有讓丁、傅二人直接尊為“皇太后”和“太皇太后”,而是“尊帝太太后為皇太太后”,這應該也是哀帝的妥協(xié)吧。
“母以子貴”作為漢儒牽強附會的經(jīng)學義理為哀帝尊奉私親提供了合理解釋,雖然繼位以來面臨著“為人后之誼”,但是哀帝仍然堅持要尊奉私親,這也是其鞏固皇權(quán)的手段,但是他也沒有走向極端,而是有一定的妥協(xié)。
董仲舒提出的法理性命題“依經(jīng)治國”奠定了之后兩千年國家治理的終極依據(jù),成為華夏文明秩序的底色;〔28〕元帝、成帝之后形成的儒生政治影響了幾千年的國家政局,經(jīng)學和儒生的結(jié)合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盀槿撕笳邽橹印笔沟门灾ё訉O以合理的理由繼大宗,成為宗藩入繼的經(jīng)學依據(jù),一直都是儒生為了維護皇權(quán)堅定奉行的原則;“母以子貴”可以與其相爭占得一席之地,最重要的原因即“母以子貴”所引起的偏向于皇帝的權(quán)力變動,受“母以子貴”影響提升地位的外戚勢力在一定程度上是帝王權(quán)力的支持者,所以“母以子貴”和帝王站在同一戰(zhàn)線,也因此受到“為人后者為之子”觀點的排斥,但是兩者既有斗爭的原因,也有妥協(xié)的基礎,即維護皇權(quán)。哀帝和儒生在這一事件中,既相互斗爭,雙方都堅持自己的意見,又做了一定的妥協(xié),比如儒生其實接受了“恭皇太后”和“恭皇后”的尊號,只是董宏提出要將其奉為“皇太后”才再次遭到儒生的抵制,哀帝堅持尊奉私親,但沒有一定要尊奉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而是止步于“皇太太后”和“帝太后”,同時對于師丹等人的處置也有退讓的考量。
自宗藩入繼以來,尊奉大宗和私親的斗爭就一直存在,儒生總是認為尊奉大宗才能有效穩(wěn)固皇權(quán),皇帝出于血緣的原因則認可外戚在政治中的作用,宣帝以尊奉大宗為主,并未觸及儒生和禮制的底線,因此,斗爭較為緩和;哀帝時期由于雙方態(tài)度的堅決使得這一事件處于沖突和妥協(xié)的過程中;即使東漢通過構(gòu)建尊號本親之漢家故事和對顧念私親行為給予適度認可等方式構(gòu)建了大宗與私親之間的融合,〔5〕這一問題也并未徹底解決,宗法規(guī)則和血緣親疏的矛盾也多次發(fā)生,例如北宋濮議、明代嘉靖朝的“大禮議”之爭,晚清光緒帝繼位引起的“大禮議”之爭。尊奉大宗從禮制的角度維護皇權(quán),私親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成為皇帝的堅持,在古代中國的發(fā)展中,這兩者中的任何一方都無法徹底占據(jù)上風,既有妥協(xié)又有堅持,處于動態(tài)的平衡中,折射出了“儒教國家”建立的曲折過程,〔29〕其中漢代的斗爭就為這一發(fā)展過程提供了借鑒和經(jīng)驗,例如魏明帝繼位之初就直接下詔,明確“后嗣萬一有由諸侯入奉大統(tǒng),則當明為人后之義”。〔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