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藥堂這樣的老藥鋪里抓藥,現在還能看到那種一手掌控的小桿秤,它發(fā)簪細的秤桿,硯蓋大的秤盤,小印章似的秤砣,這是中醫(yī)藥的精密衡器。千百年來,這桿小小的秤,承載著人們的健康,學名叫藥戥子。
一
在桿秤里,最為嬌小的就是這個戥子秤,也叫戥子、等子,人手一提,就可稱出克數,且十分精細。古時,它是用來稱金銀等名貴藥材的。它一進中藥房,就專職稱藥,所以稱其為藥戥子。這個藥戥子,也是中藥房里最袖珍的器具,多為銅質,有克戥和毫克戥。而毫克戥只有秤貴重或毒性藥才會用到,所以,中藥鋪里最閑不住的是克戥。
兒時,我最喜歡去外公家,進外公的家門,必經一個中藥鋪子,那鋪子很長,是那種前頭開店后頭住家的老木板房,它是外公家的祖業(yè),店鋪常年租給人家開中藥鋪。我每次去,看到中藥鋪里的藥師提一桿小秤在抓藥,就走不動了,總在柜臺邊磨磨蹭蹭等待時機,一等小秤被擱在柜臺上,我就伸手過去摸一摸那個小器具,甚至還要把把秤,一般病家見了都會急,外公怕我誤大事,將我哄回后面自家拖房去。后來,外公用一根竹筷當桿,罐頭瓶蓋做盤,小銅鎖代砣,給我仿制了一桿小秤。我就提著這個仿制品到處炫耀,看到豆子瓜子桔子皮都要稱一稱,惹得左鄰右舍的小家伙每人仿一桿,我們稱得托盤傾斜,秤繩糾纏不清,藥鋪里的伯伯阿姨一閑下來就幫我們擺弄好,并問我們長大了是不是想開藥鋪做藥師……我好奇這個小器具,是看它沒個閑時,別的器具在干活,它也干活,別的器具不干活,它還在干活,它身形小,工作量卻不小,每天起早貪黑來來回回地將一個個藥斗里的花、葉、果、子、梗、根、藤等中藥材,一盤盤地托起,一桿桿地稱量,然后分送到每一劑藥中,精益求精地呵護著人世間的一個又一個生命!
后來,我讀衛(wèi)校,進了中藥房,在城西一家中醫(yī)院實習。我看到那些穿白大褂的藥師一人拿一桿锃亮的藥戥子,抓藥的抓藥,提毫的提毫(紐),對戥的對戥,一會兒踮起腳尖,一會兒俯下身子,斑駁的雕花抽斗在她們手上開開合合……我很稀罕那里的一切,半步之內,遍觀全貌,覺得哪件器具都是古董,哪株藥材都是仙草,我嗅著那些來自深山幽谷、吸取天地日月之精氣的花草果子根藤皮等發(fā)出的藥香,琢磨著柜頂那一排青花瓷罐里,究竟藏著怎樣的仙丹神丸?那滿壁抬手可取低頭可抓的抽斗里,又藏了多少個“神農采藥”的故事?那味“黑如漆、明如鏡、甘如飴”的熟地黃,到底經歷了怎樣的九蒸九曬才可來到這個戥盤上?那幾百個藥斗,又是何時從抓藥鼻祖孫思邈那縫滿口袋的采藥圍身演變而來……
我最喜歡看那位老藥師抓藥,她動作嫻熟,接過處方箋,過目驗方,一張做存根,一張展平在柜臺上,將木鎮(zhèn)紙壓住處方一角,鋪上幾張包封的黃表紙。左手持戥子,撥砣繩,調克度,拇指和食指捏住頭毫(前紐),戥桿搭在虎口處穩(wěn)住戥砣,轉向身后的藥柜,拉開抽斗,右手前三指抓藥,一撮入盤,站在斗前提毫稱量,齊眉對戥,戥桿水平,一抓一個準,少有添添減減的環(huán)節(jié)。她不時念叨一句“戥不抬頭,戥不低頭”的行話,來提醒我們初來乍到的新手。她往鋪開的黃裱紙上依劑減法倒藥時,顆粒類易滾動的置中央,蓬松類易散的蓋上頭。一劑一回戥時,她對實習生們說:“一方多劑,得等量遞減,逐劑復戥,每劑誤差不得超過百分之五!因咱們手里提的不是菜農果農的那桿秤,而是治病救人的藥劑,責任大于天!”如有川貝類需搗碎的,稱好入搗藥罐里叮叮當當搗成碎屑,布袋另包;有不宜久煎的花藥,也單包。抓好一味,在處方上對應打鉤。待藥抓齊了,清點,核方,簽名,核方是請另一位藥師按處方依次核對,準確無誤才簽名應允打藥包,簽名時,老藥師隨手從白大褂的口袋里取下一支圓珠筆,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神情,好像流芳百世。
在老藥師手里,裹藥包好像裹的不是藥,是寶,她雙手收攏黃表紙的四邊,折成斗狀,撴成梯形,每個皺褶都不馬虎,包成二角對,中間高,邊際低的虎頭。包虎頭包是有來歷的,傳說,藥王孫思邈救治過一只老虎,這老虎當時吃人了,被金釵卡住了虎喉,病懨懨地蹲在路上,孫思邈給取出金釵,虎口血流不止,他將一包藥撒上止住了血,然后將剩下的藥包成一頭高聳、一頭扁平的虎頭包對老虎說:“山君,這是給你留著的,有虎頭記號,明天來此復診?!钡诙?,老虎果真來了,藥王給它撒好藥后說:“今后不要再傷人了!”老虎繞藥王三匝而去。后來,老虎見了虎頭藥包就會給人讓路。而人們?yōu)榱思o念藥王,虎頭包就一代代流傳下來。
當虎頭包裹好,壓住搭口平放,一包包裹完,一包包碼起,處方封頂,一手按住藥包,一手從懸在頭頂的線坨上拽下一段麻線,系繩也是有講究的,要以十字包扎法,橫一捆,豎一扎,系上一個提攜活結,一為好解,二為吉利,切忌綁死,犯忌。然后將摞扎的虎頭藥包遞給病家,叮囑先煎、后下、包煎、另煎、烊化、沖服、兌服等煎服流程。最后,戥盤倒置,輕敲盤底,抖落藥渣,準備下一輪抓藥。
藥師們手里的戥子秤,都來自城東一家老桿秤店,店里的李秤匠是個祖?zhèn)魅睦瞎そ?,他制作出的戥秤,計量精準,外形精致。小城的藥鋪、藥商、百姓家用的都是他家的戥子,他們李家做過的戥秤桿就有象牙桿、玉石桿、骨桿、木桿、銅桿等??蠢畛咏持谱麝?,那真是個耗時費力的精細活兒,從選料、切割、磨圓、畫線、定孔位、鉆孔、測定盤星、打星眼、釘星花、打磨、拋光、涂色、穿繩紐等多達百十道工序。鑲秤花尤其關鍵,李秤匠必戴老花鏡,一手握桿,一手持鉆,起起落落間,魚卵似的一排星眼就定格在桿上,用細砂紙一打磨,星孔周邊就平滑了,再拿一根細如發(fā)的銅絲插進孔眼,拿銼刀順桿銼斷,拍打兩下,動作重復,一排金燦燦的秤星花疏密勻稱中規(guī)中矩地呈現了。其做工之細、之精,令市民嘆為觀止。
二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有一段麝月提戥子的描述: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聽聽,麝月不識戥,但人家稱的是銀兩,可以臨陣磨槍。而抓藥,不是你對戥桿上星花克度了如指掌,熟悉哪味藥在哪個藥斗就行,你得明白稱量的每一味藥的藥性藥味藥理,如山楂,得明白胃涼引起的食欲不振用炒山楂,消化不良引起的腹瀉用焦山楂,小兒積食用生山楂;生三七止血,熟三七活血;生吃大棗通便,熟吃大棗止瀉;山茱萸與吳茱萸,一字之差,藥性各異;一劑方,少一味,藥效則變,因中藥講究的是君臣佐使,各具其功。你能識藥,還要會上藥,藥柜分天格、人格、地格三層,按斗譜將不常用的如丸、散、膏、丹入上層天格,也就是入有錫蓋的青花瓷罐;常用的較輕的飲片入中層人格,便于取,質重的入下層地格,相反、相畏的涇渭分區(qū),有毒性的上專區(qū)。常配伍于同一處方的,入同一抽斗的不同格里,如銀花、連翹與板藍根,防串斗每味不得滿格。還要善于辨藥,明白哪里產道地藥材,懂得觀、聞、嘗、掰來辨別藥材的品質、真?zhèn)魏彤a地,得掌握浸、泡、鍛、煨、炒、蒸、炙、煮等中藥的炮制加工。要知,過去提戥秤的老藥工,既是前店的頭柜,又是后坊的頭刀,人家當學徒第一年睡地鋪,第二年睡柜臺,第三年才可睡床,他們白天提戥子,看藥書,晚上制飲片,背湯頭歌,還要黑燈瞎火練刀功,如此摸爬滾打才可修成“二頭”。
經天天操練,我對藥戥子應手得心,哪張方子,出自哪位中醫(yī),醫(yī)何種疾病,一看自知。一天中午,一位女士來抓藥,她說:“看你們藥師手拿戥秤,撥繩,拉斗,抓藥,放盤,提紐,倒藥,指起指落,輕撫輕捏,一串動作,猶如一串音符,時而蜻蜓點水,時而大珠小珠落玉盤……就像撫琴?!痹瓉?,琴者見琴,這是一位琴者對藥師的獎賞,也是一位患者給藥師的鞭策。
古時的戥子秤,都有一個量身打造的戥盒,想必麝月那一把,也該有盒,所謂“家有萬貫,外有戥子”,這個純手工的小秤,起源宋朝,據說是北宋建隆年間,主管皇家貢品庫藏的官員劉承硅研制,當時,計量精度只能到“錢”,根本滿足不了貴重物品的稱量。劉承硅研制的第一枚戥秤,設計精美,桿重一錢,長一尺二寸,砣重六分,分度值為一厘,相當于31.25毫克,十分小巧,可放兜里,適宜走南闖北收購貴重物品的商人使用。可見,曾經皇家貴族的家當老底,戥子一清二楚,黃金白銀珠寶藥材哪樣都與它肌膚相親耳鬢廝磨。
在老藥師家里,就有一把清代的老戥子,躺在一個精致的楠木盒里,材質考究,象牙的桿,青銅鑄造的盤和砣。木盒像一把小琵琶,花式鏤空,光可鑒人,盒有鎖扣,仿佛盒內珍藏的不是衡器,是神器,可以彈奏出天籟之音。那盒開兩半,一半為蓋,一半是收放桿、盤、砣的三個象形凹槽,如此嚴絲合縫對號入座,既避免了戥秤自身的肢體磕碰,又躲開了外物的撞擊,還方便攜帶,古人真是匠心獨具。據說這樣一把戥子,可用好幾代人。就是普通百姓家的戥子,材質雖沒那么講究,但也都配有柴木盒。然而,隨著戥星從“錢”精細到“克”,那個精巧的戥盒,在千百年的時光里也顛簸沒了。
母親有一把不及八寸長的戥子,她就親手做了一個藍印花布的戥袋,袋口以一根中國紅繩圈系收口,平時掛在墻上,儼然一件藝術品,古雅蘊藉,獨一無二。母親善養(yǎng)生,身邊常備些藥材,她時不時從戥袋里取出戥子,稱點枸杞,稱點西洋參片,泡水喝,補腎陰?;蚍Q點靈芝、麥冬,煎服,養(yǎng)肺。這桿戥秤,是母親的命根,母親去哪,它就隨同到哪。母親的藥戥子是有來頭的。
那時,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去鄉(xiāng)村支教,在一所簡陋的村小教復式班,學校隔壁的隔壁是個大牛棚,空氣里總夾雜著稻草牛糞的腐臭味,刺激得人肺氣上逆,直打噴嚏。沒到冬天,母親的哮喘病就犯了,拉風箱似的喘著粗氣,晚上睡覺只能半靠半躺,床頭柜上的氨茶堿藥片也管不了用。我睡在母親腳頭,非常害怕,生怕母親哪口氣接不上來……幾天后,村支書帶著母親和我坐船去見一位老中醫(yī)。
那是一個開在家里的中藥鋪,鋪子外一地大大小小的篾篩,晾曬著花花草草的中藥材,鋪內一股從藥斗里散發(fā)出的藥香,藥柜楣端貼有“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于此”十六字。一個精瘦的白胡子老先生,戴著老花鏡在看線裝書《千金要方》,他左手不停地顫抖,外號叫“顫老子”。他給母親望聞問切后,開了七劑中藥,有靈芝、黃芪、黃精等。抓藥時,母親擔心他手抖會影響到計量的準確性。誰知,他左手拿起藥戥子,像觸了控顫紐,立刻穩(wěn)住,每稱一味,砣繩壓星,戥桿平直,手一點都不抖。他包藥時,我盯著擱在柜臺上的戥秤,左看右看,不知“神控”在哪?
三
后來明白,“神控”就在老中醫(yī)心里,責任在心,手就平穩(wěn)。因母親續(xù)服他專制的丸子,老哮喘根治。父母去登門答謝時,就帶了一身當時走俏的棉綢布料,老中醫(yī)卻回贈了母親一把銅質的藥戥子,他告訴母親平時怎么保養(yǎng),并教她識別戥子的刻度及頭毫后毫的使用,他說:“戥子要保持干凈,要桿直,盤平,砣穩(wěn),星晰,弦(砣繩)細;霉變、蟲蛀等質變藥材不能入藥……”原來,“顫老子”是中醫(yī)世家,他姓孫,藥王孫思邈的孫,他看的千金方、貼的千金字都出自孫藥王。
從此,母親感同身受中醫(yī)文化的博大精深,她愛上了醫(yī)書,《方劑學》《中藥學》《傷寒雜病論》《黃帝內經》《本草綱目》都成了她的課本。家里誰有個咳嗽、咽痛,或口腔潰瘍,自然有了對付的方劑。耳濡目染,這些醫(yī)書也成了我的床頭文化。當年面臨升高中、讀師范、上衛(wèi)校三道選擇題,我果決地選了后者。
我現在的家門口,就有一家藥鋪,這藥鋪有一副參草對聯(lián):“人參黨參玄參太子參諸參大補,蟲草甘草通草仙鶴草百草皆藥”,橫批是“藥到病除”,很招顧客??蛇@家的戥子秤,其秤桿,不走直線,走弧線,秤盤也是經歲月的打磨翹成了V形,抓一團金銀花上去,托不住而抖落一地,調劑員則拾起一撮入盤,又討好似的秤桿一翹,結賬,可我看不到一個懸壺者的禪心。出了這個門,馬路的斜對面,又有一家,藥戥子是常年掛在中藥柜旁,總保持一個姿勢,近看,蒙塵一身,而取代它的是一臺半舊的電子秤,我每次看到,唯有嘆氣。因我測試過,將10克藥材,往電子秤一過,時有出入,用藥戥子一稱,分毫不差。其實,電子秤雖不費心,但費時,怎么著,都得二次手抓,而藥戥子,抓到哪,秤到哪,直接倒藥,一氣呵成。
如今,藥袋淘汰了黃表紙,計算器淘汰了算盤,打粉機淘汰了藥碾船,現成的中藥飲片,取代了操刀弄鍘煙熏火燎的自我炮炙,這些已經很省事了??捎胁簧僦兴庝?,連精確無比的藥戥子,也能被電子秤替代,不到毫克的稱量,不去碰它。但不管電子秤有多省心,一個很現代科技的產物,擺放在古色古香的中藥房里,未免有點旁門左道。
在我看來,古韻的藥戥子,才可與古老的中醫(yī)藥一脈相承,缺了它,等于缺了中醫(yī)藥文化的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