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過來,吻我?!彼靡环N流行的語氣說。他離她并不遠,一伸嘴就能吻到,但他還是上前一步,以配得上她的鄭重,結(jié)果卻走偏了一些,不得不稍微扭著身子才吻上她。他們的臉上、頭發(fā)上、衣服上全是泥,像剛從泥胎里爬出來,嘴唇大概是全身唯一能放心接觸的地方。她昂首接受他的吻,好像這樣就能為她接下來的話提供足夠的證據(jù)——她一抽出嘴就說:“明明是很有感覺嘛,為什么你要假裝視而不見?”他不知道說什么。他一旦與她身體接觸過就顯得很理虧,無論打架,還是接吻。出于歉意,他在她嘴唇上又補了一吻,輕輕觸碰、碰出聲音的那種吻,適合放在漫長的吻后面的、終結(jié)性的吻。
這是一片處于半失管狀態(tài)的山林,有圍欄,但是多處坍塌,有一間林中小屋,看不到人,走著走著,林間仿佛有一個顏色鮮亮的人,走近了看,原來是一件橙色防護服的袖子系在松樹上?!澳銥槭裁捶且@樣呢?我們?yōu)槭裁床荒芎煤玫卣勔粓鰬賽勰??”她站在原地,他走到哪里,她就問到哪里。他苦笑,說:“戀愛……戀愛不是這樣談的吧?!彼龁枺骸澳鞘窃趺凑劦模磕阒岸际窃趺凑劦??”“反正不是這樣,這樣……順序不對?!彼蛄艘粋€含混的、表示一切全亂掉了的手勢,“感覺完全擰了,你明白嗎?”
她噘著嘴瞪他,眼睛快要閃出淚光來,然而她其實正害著眼睛干澀發(fā)癢的毛病。他眼望別處,她就跺一下腳,把他的視線拉回來。才下過雨,地上全是泥,有幾滴濺到他裸露的小腿上,他不好意思、好像也沒必要去躲或者擦。這時候從車后面、松林的深處走來一個穿藍色長袍的人,像是剛從一個片場走來,臉上還帶著戲,長袍上也滿是泥。他和她分開一些,又沒處躲,就也湊過去,一左一右上了車?!暗降资裁唇许樞虿粚Γ俊标P(guān)上車門前她大聲說了一句。藍色長袍快步走過去。
一出門,迎面就是一股魚腥味?!鞍?,這就是大海的味道吧?!彼f。結(jié)果卻是隔壁海鮮店的味道。賓館老板娘身前永遠系著一件圍裙,她只要在圍裙上擦一把手,就可以迅速從一件事情切換到另一件事情,比如從殺魚到收錢,從收錢到和面。她身板挺直,動作有力,能像男人那樣哈哈大笑,應(yīng)該是多年處理顧客投訴訓(xùn)練出來的。剛住進來時,她曾向這老板娘抱怨:“那個女服務(wù)員忽悠我們嘛,說十分鐘就能到海邊,怎么你又說三十分鐘?”老板娘就大笑一下,繼而小聲說:“你說的是我兒媳婦,可不敢說她忽悠,她說話快,她說三十分鐘,你可能聽成了十分鐘。”
賓館是兒子和兒媳開的,但上上下下張羅的卻是這位系圍裙的,大家喊她老板娘,她就應(yīng)著。她原本在二樓露臺上曬床單,聽到他和她站在天井里,說要吃海鮮,立刻擦著手趕下來,帶他們出門去買。他問,要不要開車?話還沒說完,海鮮店已經(jīng)到了,就在賓館邊上。老板娘也不和海鮮店的人招呼,直接就動手撈起蝦來。她在一邊說:“嗬,這生意做的。”
她對每一種帶貝殼的東西都感興趣,他則只在各種魚之間徘徊。一個專業(yè)撈魚的伙計站在魚缸旁,下身還穿著蛙人穿的那種潛水服,手持撈網(wǎng),眼神兇煞,像個夜叉。他問:“這個多寶魚怎么賣?”夜叉像自動應(yīng)答機一樣說:“七十五?!彼f:“一條?一斤?”夜叉冷不丁露出人類的嗤笑,“當然一斤咯?!彼s緊轉(zhuǎn)向另一缸,流露出對每一種魚都想研究一下的樣子,“那這個呢?這個是什么魚?”夜叉耷拉著眼皮:“黃花,三十五?!崩习迥镞^來,手搭著他的肩,像指遠處一個景點一樣指著最上面一個缸說:“小伙子,現(xiàn)在得吃這種魚,石斑魚,味道最最鮮,燒湯最最好,而且這時候最實惠,才九十塊一斤,你倆來條一斤半的就行。”他不說話,她聽到石斑魚倒湊過來,靠在他一條胳膊上,朝夜叉笑:“便宜點吧,便宜我們就買一條?!币共嬲f:“老板娘不懂,海鮮一天一個價……”“像股票嗎?”他忍不住插話,夜叉沒理他,繼續(xù)說:“今天賣一百一的,九十已經(jīng)很便宜了?!彼f:“八十?!币共嬉呀?jīng)撈起一條石斑魚,立刻又放了,嘴里嘟嘟囔囔,撈網(wǎng)丟在缸沿上,濺起一些水在他們腳邊。他趕緊說:“可以可以,來一條,小點的?!币共嬗謱⒛囚~撈了——那魚很有經(jīng)驗地停在撈網(wǎng)旁,好像知道很快又要被撈起來——濕答答塞進黑袋子里,扔在秤盤上,黑袋子跳了一下,“二斤四兩”。
又去看扇貝,才從門口車上卸下來,一堆一堆的,她說:“扇貝看著不錯哎,老板娘,給我們挑兩個好點的吧。”老板娘挽住她的胳膊說:“姑娘,扇貝哪有吃倆的,你倆一人一個嗎?哈哈,怎么也要一兩斤才吃得著啊?!彼诶习迥锷砗笳f:“那我們先來一斤吧,一斤有多少個?”老板娘已經(jīng)往紅色塑料袋里捧了一些,袋角扯個口,水流出來,然后扔在秤盤上,“一斤七兩?!彼f:“不行不行,太多了,拿幾個出來?!崩习迥锇汛釉o,“再拿就沒了,看著多,其實沒多少肉,”轉(zhuǎn)向他,拿胳膊肘捅捅他的腰,“小伙子可要多吃點?!?/p>
又買了蟶子和蛤蜊,總共三百七十四元。夜叉也不說話,把電子秤的計價器轉(zhuǎn)過來給他們看。她勇敢地朝夜叉笑,說:“四塊拉掉吧,三百七。”夜叉臉不動,眼睛緩緩轉(zhuǎn)去看門外新來的顧客。他一手按她,一手掏出手機掃碼,說:“算了算了,反正也不多。”
他們想再看一眼那條石斑魚的,但是付完錢出來,黑袋子已經(jīng)交到賓館門口一個老頭子手里。老頭子精瘦,嘴角一道紫黑的疤,從他們住進這家店起,他就蹲在店門口那塊巴掌大的地方?jīng)]起來過,來了活兒就單腳支地,挪動一下身體,始終不站起來。他接過黑袋子就朝地上猛摔,又用剪刀把手朝袋子鼓起的地方狠敲。她拉他進了賓館,他們再見到石斑魚時已經(jīng)是在碗里。進房間門時她跟在他后面,說:“我們吃扇貝,確實是一人一個啊?!?/p>
關(guān)上門,她說:“你先洗,還是我先洗?”他想洗,但是他說:“你先洗?!彼尺^身去脫衣服。他把手里一只鞋扔掉,腳上一只也蹬掉,欠著屁股坐在靠墻的床上,歷數(shù)胳膊上的瘀青,又研究空調(diào)遙控器,一下一下調(diào)整風(fēng)向,直到角度最佳。墻角傳來她一下一下用力的聲音。她問他:“你要用衛(wèi)生間嗎?”他說:“不用,你用。”她進了衛(wèi)生間,拉上門。磨砂玻璃門上映出她脫內(nèi)衣的身影,她脫得很規(guī)范,每一下都交代得很清楚。他則一俟她拉上門就旋轉(zhuǎn)屁股,躺倒在床上,閉上眼。冷氣正吹在他肚皮的位置,他一抬手,關(guān)了空調(diào)。
窗外一條小街,走到頭就是海。掛著各地牌照的車擁堵在這里,好像這里是通往海的唯一道路。人們光著身子在車縫間擠著走,把游泳圈或者充氣水袖高高舉起,很多男人身前墜著一個黑亮的大肚皮,女人則不時扯一下泳褲后襟,以便蓋住更多的屁股。太陽陰森森地懸著。
他是被她弄醒的。其實不過十來分鐘,他好像睡了一百年似的。她說:“我好了,該你了?!彼粫r想不起為什么該他了,以及該他干什么了,臉上現(xiàn)出大驚恐。后來是她頭發(fā)上的水滴下來,提醒了他。從他的角度看上去,穿著真絲睡袍的她像一棵頂著龐大樹冠的熱帶樹,在大雨中罩護著他。他在衛(wèi)生間里脫光了,衣褲扔出來,散落在靠墻的床腳下。開了水他才想起來,他忘記拿干凈內(nèi)褲進來了,他一下頹倒在馬桶上,手插進頭發(fā)里,像一個在雨中痛哭的人。她突然闖進去,圣人一樣高高在上地將一條內(nèi)褲賜予他。“你呀,簡直生活不能自理,離了我你怎么辦啊,唉!”她踩著輕快的步子出去了,把門帶上。
他洗澡的時候,她盤腿坐在靠窗的床上,往身上擦油,拿小噴壺往臉上噴混合了薰衣草香露的水,用手指指肚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蘸了潤膚乳,一筆一畫地在臉上涂,再拍拍打打一番,像一天中最后一次沐浴那樣隆重。他穿著內(nèi)褲出來了,收著肚子。“我的手機電源線你看到了嗎?”他一出來就撅著屁股在另一張床上翻找,好像只是為了緩解這浴后的短暫尷尬。他臀部靠上的部位皮膚干裂,是那種一整瓶潤膚露都拯救不了的干裂,像在飛機上看到的,由長年失水的河床演變而成的深褐色辮狀紋路。她說:“你的思路很奇怪哎,正洗著澡,忽然想起電源線,這兩件事挨著嗎?那你在床上的時候都在想什么?”他似乎沒聽到,找了半天,又回衛(wèi)生間了?!拔蚁肫饋砹耍谲嚴??!边^一會兒他隔著門說。
他們終于都各自收拾妥當了。屋里香噴噴的,他套上一件T恤衫,腿仍然光著,好像在聽候她發(fā)落。她拍松枕頭,美美地靠上去,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被拉到胸部靠下的位置。“睡一會兒吧,你也睡?!彼]著眼說。洗了澡,他一點都不困了,可是事已至此,不睡一覺都覺得不合適了。他也學(xué)她的樣子,把自己規(guī)規(guī)矩矩擺平在床上。他聽她呼吸的節(jié)奏,分析她。她翻身朝里,聲音窸窸窣窣,聽上去卻有朝他這邊靠近的趨勢。他等著她。結(jié)果,倒是他先睡著了。
“所謂旅游,就是與各地老板娘斗智斗勇的過程啊?!彼c坐在駕駛席上,左膝靠著車門,右膝倚著中控臺,左臂搭在車窗上,四根手指分插在四個車窗按鍵槽內(nèi),輕輕把玩著,右肘架在扶手箱上,只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牽住方向盤。他看上去幾乎一動不動,然而車速接近一百三。她說:“不知道這次的老板娘怎么樣,訂賓館時我特意看了一下,網(wǎng)上評價倒是不錯,樸實,熱情,廚藝也好?!彼诟瘪{上,往胳膊上涂防曬霜,她和他剛分享了各自旅游中遇到的奇葩人事,導(dǎo)航里的男聲說話了:“前方路口,靠左側(cè),沿主路行駛?!彼f:“我覺得這個語音包說話好慢,換了我,我會反應(yīng)不過來的,還是林志玲好?!彼f:“導(dǎo)航只是多個人陪你說話,主要還靠自己吧,你沒聽說有個日本人被導(dǎo)航指揮著直接把車開到海里去了?——不過你居然用林志玲?林志玲不應(yīng)該是中年油膩男人的標配嗎?比如我姐夫?!彼f:“那你怎么不用——哈哈,你不是油膩男?!彼f:“我怕她說話太嗲,干擾我開車?!彼f:“你不喜歡說話嗲嗲的女生嗎?”他說:“那要看……”對面一輛集卡呼嘯而過,她沒聽清他后面說什么。
“后座,我的包,你幫我拿過來?!奔ㄟ^去后他說,“我的杯子在包里,杯里泡了茶,剛才忘記了,你幫我掏出來,蓋子打開?!彼逊较虮P交到左手,右手摸到儲物槽,拉開水杯架的蓋子?!澳愕陌?,我直接打開了?”她拿到包后向他確認一下,然后才拉開拉鏈,手伸進去,“哇,好燙,而且這么大,放得進去嗎?”他變到左邊車道,超了一輛車。“可以的。”他右手摸到杯子還有她沒來得及撤走的幾根手指,往下摁。杯子卡進杯架的槽內(nèi)。叮一聲響,導(dǎo)航男聲說:“區(qū)間測速已結(jié)束,平均車速一百二十三,您已超速。”
“你熱嗎?我怎么覺得好熱,空調(diào)明明開得很低了?!彼龔陌锬贸鲆话研≌凵?,在脖子間扇,另一只手把衣領(lǐng)扯開一些。他快速看她一眼,笑說:“確實熱,我也熱?!彼匆谎劭照{(diào),手伸過去,“忘記開車內(nèi)循環(huán)了,難怪熱,現(xiàn)在外面溫度估計超過四十攝氏度了?!避噧?nèi)溫度降了一些,她收起扇子,說:“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說了呢,怕你說我不靠譜,但是又覺得你……心里面應(yīng)該也……同意的……”她像剎車一樣慢慢停下說話,眼望著前方。前方,右邊車道上有一輛大貨車,車廂上蒙一塊藍黑相間的巨幅篷布,綁繩松了,整個篷布在風(fēng)中狂舞,像漫威英雄身上的披風(fēng),讓這貨車看上去十分瘋狂。他們的車速降下來,她又說:“你看外面這么熱,我們趕到海灘要三點了,正好是一天里溫度最高的時候,所以……”她又不說了,轉(zhuǎn)而看他。
他上身離開靠背,兩手握方向盤,車速又提起來,逼近了大貨車。大貨車仍在飛舞著,一根綁繩拖在左側(cè)車道上,被篷布帶到空中,又甩下來,像鞭子一下下抽打著路面,他們的車幾次靠上去,又退下來。她看到他喉結(jié)滾動,嘴角緊繃,他在測算那條綁繩抽打地面的規(guī)律,以便找到一個鉆過去的空隙。規(guī)律似有若無,她也在心里默念,決定性的那一刻在她看來完全不是最佳時機,然而車子沖上去了,她和他都不自覺地縮一下頭,好像那巨鞭正抽在他們頭上,或者這樣縮頭可以讓車身也跟著縮小一樣。大貨車在咫尺外搖動,如果不是車窗擋著,披風(fēng)已經(jīng)扇到她臉上。那是一個絕對安靜的時刻,她聽到自己以絕對冷靜的聲音說:“不如,先別去海灘了,直接去賓館。”大貨車被甩在后面,很快就小得可以忽略了,從后視鏡里看,那披風(fēng)越瘋狂,車身就越顯得丑陋和渺小。他最后說:“好啊?!?/p>
他每走幾步就回頭關(guān)照一下她,或是站在路口替她擋開人群,好讓她快速通過。她走上來時,他早早伸出手,扶一下她的背,就像超市收銀員將一根棒子放在傳送帶上,將前后兩名顧客買的東西隔離開一樣,是一種階段性的鞏固——好像她隨時有可能退回去似的。她有時喚他一聲,“哎!”他立刻很緊張,預(yù)備好一大套說辭,結(jié)果她只是叫他步子慢一些,稍等等她。
街上已經(jīng)滿是赤裸的人,只有他和她穿著長衫長褲,人們都躲著他倆。他甚至背了一個商務(wù)風(fēng)格的灰色雙肩包。她剛轉(zhuǎn)過停車場拐角,他已經(jīng)把副駕一側(cè)的車門打開了,她不得不快走幾步。上車時他又扶了一下她的腰,把車門妥妥地關(guān)好,然后像個大堂經(jīng)理一樣小跑著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席。車子瞬間啟動?!斑€是先打個電話問問吧,萬一還沒開門,或者根本就沒有呢?!彼f。他承認這話有道理,不得不剎住車,她遞過一個號碼:“你打?!?/p>
聽上去一切都很順利,他還沒掛斷電話,車子已經(jīng)在他腳底下松動了。他們開上大路,到前方掉頭,再轉(zhuǎn)進一條林蔭路,一直向深處開,導(dǎo)航指引著他們。對面車道停了一輛鏟車,把幾輛車堵在后面?!盎貋淼臅r候我們可以繞路走?!彼τ淇斓卣f。再開一段,望見一個土岡,他說:“這兒有座小山,回來時我們可以試試能不能開上去?!庇止樟藥讉€彎,到了一條很破的土路,一輛車一個人都看不到,連只鳥都沒有,路旁一排楊樹,樹底下幾間瓦房,門口花花綠綠的招牌,像是妖怪臨時變出來的。車子斜著停在路邊,蟬鳴聲驚人,她說:“你去?!?/p>
他下了車,又回來,取走他之前備好的現(xiàn)金?!盎慕家皫X的,估計不能掃碼?!彼蛩忉?。藥店里足有四個穿白大褂的,沒有一個顧客。他一進來,四個人都抬起頭,從不同的方向看著他,好像他們即將迎來的是今年第三季度以來最大的一筆訂單,而事實上他只是來買走一件價值十四元的東西。他在一位明顯更德高望重的男人面前停下,說:“呃……我就是剛才打電話……”那人不等他說完,就把壓在手底的一盒藥舉起來,用電視促銷廣告的語氣說:“十四塊,我們這里沒零錢,你可以掃碼支付?!?/p>
他用了不到一分鐘就回到了車上。她用充滿敬意的目光看著他。他當場打開盒子,把藥交給她?!爸挥袃闪0?!”她的聲音略有些夸張,好像她一直以為這玩意兒要長期服用兩三個療程呢,然而此刻這語氣只能讓車里的氣氛更加融洽,簡直有些喜氣洋洋。他親自給她打開杯蓋,候著她,她取出一粒,清晰地捏在指肚間,放進嘴巴里,像魔術(shù)師事先向觀眾展示空空的帽子。他遞上水杯,看她喝下三大口?!暗诙Rr以后吃?!彼x說明書,然后看表,掐指算,“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下飛機了?!彼训诙:驼f明書一起放進隨身包里,他拿過藥盒,拆開攤平對折,攥在手里,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很體貼地說:“先拿著,等一下再扔?!彼恢边?,握方向盤時就把它和方向盤握在一起,直到遇見當?shù)氐谝粋€垃圾桶他才放手,將它投進“不可循環(huán)利用”那一邊。這件事最后一次驚擾他要等到一個小時以后。那時他和她站在一塊林間空地上,她一直垂著頭,等他關(guān)注到她后,她才把眼睛朝上翻起來,像鬼片里的女主角一樣說:“你剛才殺死了我們的孩子?!?/p>
“那你說說,怎么樣才是正確的順序?”她說。他一上車就找回了活力,他說:“并不是說像編程一樣有個所謂的正確順序,只要順序?qū)α司湍艿玫侥阆胍慕Y(jié)果,再說了,每個人情況不一樣……”她說:“別說別人,就說我們,我和你,怎么樣才是正確的順序?”他囁喏道:“反正……不是現(xiàn)在這個順序?!彼灰啦火垼骸澳鞘鞘裁错樞??你今天必須給我個合理的解釋,不然我就認為你是故意找借口?!彼麛偸肿鲇?zhàn)垹?,然后就痛下決心似的四處翻找起來,最后從副駕的儲物箱里翻出一本套著硬殼的保養(yǎng)手冊,“筆有嗎?”他問她?!澳莻€封套上面不是別了一支嗎?”她指點他。他在保養(yǎng)手冊的封底寫起字來,筆力遒勁,時不時地還抬頭冥想一下,眼球快速擺動,筆桿敲打著紙。她伸頭過去:“哎喲,要不要做個PPT???”他拿手捂住不給她看。
中途,他卻忍不住展示自己的成果了,他將手冊放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手機托架上,拿筆指點著說:“喏,我列舉了一些關(guān)鍵性的事件,算是我們這次出來的大事記吧,一共十件?!彼郎惿先タ矗f:“什么呀,這都是什么呀,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嘛,什么狗屁大事記?”他一下抽走手冊,說:“是你說的要聽我的解釋吧?是,就按我的標準來,因為我看中的就是這些看似雞毛蒜皮實則決定性的——要么你也寫一個?”他從車門儲物格里找到一張地圖,連筆一起遞給她,她扭頭向外:“我才不寫。”“那你就好好看我寫。”他在手冊封底又添上幾筆,重新拿給她看:“喏,我給這十件大事編上序號,從一到十,按照它們實際發(fā)生的順序,你確認一下對不對,不對你可以提出來。”她遠遠看一眼,像那種財大氣粗的人飯后核對服務(wù)員遞過來的酒水賬單:“好吧,好吧,沒問題?!?/p>
“而我理解的正確順序是……”他又在封底上演算一番,將最終結(jié)果呈送給她,她接過來,機械地讀,好像已經(jīng)對這話題失去了興趣:“四,二,五,一,三……也就是說,沒一件事情在正確的時間點上,順序全反了……唉,我真是個失敗的女人,總是學(xué)不會把握時機?!薄澳堑挂膊皇恰!彼滩蛔“参克斑@種事情,沒有誰是勝利者……”他以勝利者的大度語氣點評著,直到她突然遞過來一張地圖,他才意識到她并沒有在聽?!翱纯矗@是用我的方式做的,畫圓圈的地名是我們已經(jīng)走過的,畫三角的是我們打算去但是看來去不了的,連在一起,多美的一個圖形啊。”她感嘆道,而此前她對地圖這種東西從來是看都不看一眼的。他端詳那地圖,一時語塞,她知道他在用這種方式表達同感。“該走了吧,再待下去,剛才那人肯定以為我們躲在車里干什么事情?!彼f。他發(fā)動起車子,兩人同時問:“去哪兒?”然后就都不作聲。她以發(fā)現(xiàn)一場意外的口氣說:“要么去海邊?來都來了,總要去一次?!彼f:“也行,正好洗洗這一身泥?!?/p>
車子以讓人舒適的幅度左右搖擺著滑行下去,像是順水漂流的一條船。樹越來越密,前方幾乎稱不上路,只是一條狹窄多坑的泥地,一側(cè)是橫生的松枝,一側(cè)是幾塊石碑。他停下車,下去勘測地形,再回來時神情凝重。她懷抱著那本保養(yǎng)手冊,任他開。座椅將她托起來,又放下去,能聽到泥巴被車輪不斷碾開又粘上去的略有些惡心的聲音。他預(yù)感她有話要說,就在最后一個坑洼處多踩了一點油門,車子轟一聲躍上去,穩(wěn)定下來,他后背落回椅背,呈現(xiàn)出一種脫困后的過度松弛。果然,她另起一種語氣,說:“排名第一的那件事,‘標間’,在你的順序里,真的只能排到第七嗎?”
“這副白手套做什么用?”她媽問她。“開車戴的呀,免得手磨糙了,還防止曬黑?!彼f?!俺鲎廛囁緳C才戴這種白手套吧?!彼龐尵镏ü?,繼續(xù)翻她的包,“駕照也帶?你真要開他的車?人家可是新車,舍得讓你開嗎?”她說:“你不要翻我的包好嗎?我剛理好的?!钡R上給他發(fā)去微信:“我媽看我?guī)я{照,說人家新買的車,舍得讓你開嗎?我問你,你舍得讓我開嗎?”他回她:“當然可以啊,那么遠的路,本來就要輪流開,你要沒駕照,我還不帶你呢?!边@時候,他爸說:“那么遠的路,你一個人開,我和你媽都有點不放心,就沒個做伴的嗎?”他說:“再遠的路,拆分成一天一天的,每天三四百公里,也就不遠了,放心吧?!?/p>
他爸順著剛才的思路說:“有個伴,可以陪你說說話,省得犯困,再說了,都是生地方,路況也不熟,也不知道會遇上什么人?!彼f:“反正跟著導(dǎo)航開,有什么熟不熟的,而且一直沿海邊走,經(jīng)過的都是發(fā)達的沿海地區(qū),放心好了。”他爸想一想,又生一計:“這一波臺風(fēng)是過去了,過幾天我看還有,兩個臺風(fēng)同時登陸,你可得當心,刮風(fēng)下雨的地方別去,有水的地方別去……”他給她發(fā)微信:“我網(wǎng)上買了兩件救生衣,剛送到,一紅一綠,紅男綠女,還買了一個逃生錘,但是明天到不了貨,你車上有嗎?有的話帶一個來。”她回:“我有。救生衣干嗎用?你要漂流嗎?”他回:“關(guān)鍵時刻救命用!你沒看新聞嗎,每年夏天下暴雨都有人淹死在車里。”她回:“好吧,這些事情你去操心吧,我想先把這幾天的酒店訂了,不然我怕去了訂不到?!彼兀骸昂?,酒店就有勞你了,交通什么的我來,可以嗎?”想一想,又加了幾個字,把后半句改成“交通、門票、吃飯什么的我來,可以嗎?”她回:“可以?!彼终f:“尤其是涵洞,千萬別開車走,寧肯繞路走,你看新聞了嗎,每年夏天下暴雨都有人淹死在車里。”她媽說:“這次出去,可要把握機會哦?!边@時,她發(fā)來一個齜牙大笑的臉,說:“一個標間,怎么樣?”他回:“可以啊,省點錢。”也加了一個齜牙大笑的臉。然后又追加了一條:“標間沒有,大床房我也不介意?!?/p>
那天剩下的時間里,他時不時把她的那條消息翻出來,回味一下,像是一件大事已經(jīng)完成(而不是剛開始)。他和她又斷斷續(xù)續(xù)就路線、景點、常備藥品、雨具、鞋、泳衣等交換了意見,他有求必應(yīng)。他都睡下了,他爸又穿著兩根筋白背心摸黑過來,一手推開門,一手撓著后背,追加了一條:“我最近幾晚做夢,一直夢到水,你記準了,這次出門什么都能碰,千萬別碰水?!彼驳鹊搅艘痪洌龐屘匾獍堰@句等到熄燈后才說。熄燈后,她媽翻身朝另一邊,說:“后天是中元節(jié),你切記,晚上不要外出,不要同房。”
關(guān)上門,她說:“你先洗,還是我先洗?”他說:“才下午三點,太早了吧,而且我早晨剛洗過澡,也沒出汗,要么你先洗吧,我待會兒就洗把臉。”她說:“那我也洗把臉?!彼叩娇看暗拇策?,把被子一角拉上去,蓋住半邊枕頭,坐下來換拖鞋,然后帶上洗漱包,吧嗒吧嗒去了衛(wèi)生間。他坐在靠墻的床邊,又起來換拖鞋,又去桌前翻弄賓館須知,查看物品清單和損壞賠償價目,又坐回床沿。她出來時,他正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窗外一片低矮的房屋,只有一座紅褐色的高層,尚未封頂。她也擠過來看了一眼,說:“到底是三線城市啊?!彼龜D回去時他躲了一下。她說:“我好了,該你了。”
他洗了把臉,她在外面說:“我要換件衣服哦,你先別出來?!彼┲澴幼隈R桶蓋上,研究洗漱臺上的雙層小抽屜,發(fā)現(xiàn)其中一套牙具開著口,一管牙膏被扎開了,就站起來,把另一個扎開,也刷了牙。他被允許出來的時候,她正靠在床頭上,往臉上噴水,一邊閉眼說:“我的決策英明吧,這樣的高溫天,還是待在房間里舒服啊。”他說:“你噴的什么水?”她說:“混合了薰衣草香露的水,曬了一路,要補點水,你要不要也噴一點?”她不等他答應(yīng)就繞床走過來,“來,坐下來,靠在床頭上,臉抬起來,眼睛閉上?!彼兆隽?,臉上立刻感受到一陣清涼,還有她的絲質(zhì)睡衣的袖子拂到他的鼻尖。他等一下,沒了,就說:“真不錯,回頭我也弄一瓶,沒事就補補。”睜開眼,她已經(jīng)坐回自己床頭。
兩人各靠著一個床頭,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又是她先開口:“想想真是奇妙啊。”她環(huán)顧整個房間,發(fā)一聲感嘆?!笆前?。”他也跟著看一圈天花板,不知道話接得對不對,“我們總共才見過幾次,就住到一個房間來了?!彼Γ骸皫状??還記得嗎?”他默算一下:“算上這一次,一共三次?!庇质菬o話,然后她說:“你要坐過來嗎?”他嗓子眼啞一下,發(fā)出含混一聲,屁股一挪就坐進她的床頭、賓館服務(wù)員精心疊制出的缺口那里,整個過程連半秒鐘都沒用。她說:“褲子脫掉?!?/p>
他把兩雙鞋扔在地上,遮陽傘給她拿著,然后卸下雙肩包,從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用礦泉水換下她手里的兩把傘,系好了,放進包里,拉好拉鏈背起來,再接過礦泉水,擰開遞給她。她用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抬起一只光腳,往腳上澆水。水沖著她腳上的細沙,腳趾間總也沖不干凈,他拿過礦泉水,讓她騰出一只手去搓腳,他幫她倒著水,一點點地倒。沖腳底的時候,她身子拗得厲害,單腳有些站不穩(wěn),他就伸出另一只手,搭住她。他們手腳纏在一起,像一株連體植物。
她洗完第一只腳,就讓那腳懸著,滴著水,同時身子扭轉(zhuǎn),讓他伸手到她裙子一側(cè)的兜里,掏出一包紙巾,她兩指夾出一張,沾掉腳上的水,然后像存放貴重物品一樣,將這只腳放進鞋里。再洗第二只腳。兩只洗完,瓶里水只剩下小半,他們暫時分開一下,將瓶中水交接好,又手腳相連起來,開始洗他的腳。只勉強洗完一只,水就沒了。水是從賓館灌的自來水。他們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旁邊的紀念品專賣店門口就有一個水龍頭,七八步遠。他一腳穿鞋一腳光著,像個瘸子似的走過去,坐在店門口的老板娘看到他,早早站起來,露出身后的牌子,牌子上寫:自來水洗腳,5塊錢兩只,8塊錢四只。他后來一手拎鞋,一手搭著她的肩,像個傷員似的走了。原來一路上到處都有這樣的水龍頭。
他坐著,兩手摟住膝蓋,下巴抵在大腿上,她在一旁側(cè)躺著,背朝他,抱著頭,兩腿微屈,他們就像一個普通的早晨,從床上陸續(xù)醒來的兩個很熟的人,可他們并不太熟,他們也不在床上,在泥地上。他動一下,腳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臀部,他和她都躲一下,好像不愿意被臟東西碰到一樣,但其實他們現(xiàn)在比誰都臟。她已經(jīng)不哭了,還在抖,他像失憶一樣看著她,想摘掉她裙子上一塊很容易摘掉的泥,隨即發(fā)現(xiàn)這樣的泥有很多,就放棄了。他們吹著風(fēng),風(fēng)從松枝上吹下許多水珠,均勻地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輪番嘆息著,都不愿意起來了。后來,還是他把她拉起來的,用的是運動場上,一個運動員將另一個倒地的運動員拉起來的方式,非常友好,但動作間也帶著“快點起來,比賽還沒結(jié)束”的意思。
他們互相看一眼,訕笑一下。他上前攙她,她擋了一下,但并不堅決,他朝后面躲一躲,就又攙上去。他們依偎著從樹林間走,鞋底沾滿了泥,他們好像都長高了,并且步履沉重。他們走了很久,才走回車前。這一路的打滑與相互扶持讓他們團結(jié)了許多。太陽出來了,他們特意找到一塊沒有樹蔭的地方,曬身上的泥。泥曬干了就顯得干凈些,并且可以用手直接掰下來。他們曬了挺久,一面曬好了,就動手把對方身體翻過去,曬另一面。然后他們就像兩個吃羊肉泡饃的人一樣,耐心地把對方身上的硬泥一小塊一小塊地掰下來,扔在地上。他們后來說了很多話,話趕話,讓他說出這樣一句:“男女之間最好還是少說話,多做動作?!彼粫r沒太懂,他等了很久才等到她回話,她說:“流氓?!?/p>
風(fēng)暴來臨前,細雨打濕了樹葉。第一個醒過來的人推開窗,預(yù)感今天是個出行的好日子,陸續(xù)所有人都醒過來,察看地面的濕度,遙望天邊黑云翻滾,不知道這兩件事情哪個在前,哪個在后。風(fēng)吹過來,攜帶久違的有別于空調(diào)的涼氣,每一具身體都接收到了,許多口音在傳誦:“爽!爽!”人們舒服得恨不能罵娘。這海邊的小漁村有一種畸形的繁華,以這條主街為中心,繁華向兩側(cè)遞減,變成荒蕪。這條街像一把鋒利的、肉色的、不斷蠕動著的劍,直插進海里。海動蕩著,像是被這把劍插得略有些痙攣。順帶地,這一小片海也被注入了一些喧鬧,如同一條河注入一片海,總會在入口處制造一些污濁。從高空看,這喧鬧和繁華毫無理由,甚至有一些些凄涼。
漁村的左下角——如果我們把此處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攤成一張地圖的話——原是一個眼形的灣,后來陸地不斷擠壓,將灣擠成月牙形,這額外擠出來的泥地就成了停車場,如今密密匝匝排滿了車,拱衛(wèi)著正中間的月牙——這月牙遲早也要填滿白色或黑色的車頂。游客們大老遠地驅(qū)車趕來,一下車,車就成了累贅,人們急于甩掉它們,將它們驅(qū)趕到這偏僻的泥濘之地,圈養(yǎng)起來,像要等待第二天的集體屠宰。深夜,漁村暗下去,真正的月牙升起來,這一片重金屬聚集地泛出一片冷光,像一只獨眼,瞪著天。再后來,停車場漫過下方一條路,繼續(xù)南下,將一片田也吃下,原本只是漁村的附屬,如今面積已超過母體。來客們卻仍是抱怨車位不足,因為當?shù)厝怂奶幵O(shè)下路障,像防堵瘟疫一樣攔截那些車輛,憋得各地的司機們,臉上露出北上廣才有的焦躁易怒。人與車,總是一盤很大的圍棋。
漁村的左上角以及整個上面,都是樹林,規(guī)模頗為壯觀,橫豎幾條路,顏色很淡地掩映在樹叢間,倒也規(guī)則平整,樹林的外圈建了圍欄,留下唯一的關(guān)卡,成了3A級旅游景點,游客可開車進入,按車型收費,不計人頭;漁村的整個右側(cè)——當然是海,漁村的左面、上面、下面全加一起,整個半島和海比起來,也不算什么了。不說海,單說漁村的右下角,在所有這些巨大事物的包夾中,有一座圓形凸起物,說山,有點太抬舉它了,說土坡又有點看低了它,就是這樣一處凸起,倒是天然而成,占了當?shù)氐淖罡吆0巍O人們不知道為什么,單單將它保護起來,那是一種類似愚忠的頑固與虔誠,人們動用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力量,用混凝土澆灌出一塊塊半人高的四方巨石,編上號,像管理一批囚犯一樣將那編號顏色鮮明地印上去,將手腕粗細的鋼筋擰成倒U形,鑄進這巨石里,充當提手——以下內(nèi)容只能是游客們的猜想了:某一個深夜,一只巨手拎著這些提手,當真像下棋一樣將巨石——每一個總有半噸重——逐個擺在這座凸起物的周邊,堵住每一條現(xiàn)成的或潛在的上車道。這里于是成了這一帶唯一沒有被車占領(lǐng)的地方。
其實,只要升到一定高度去看,一切就很明了——這明明是一座巨墳啊,矗立在海邊,像是大陸的前哨,代表身后的活人們,望著海。墳上長著松樹,東一棵西一棵,隨高就低,疏密不等,沒有人為規(guī)劃的痕跡。網(wǎng)上的旅游攻略里,賓館飯館老板娘的口中,游客們早被告之過多次,不要去那里,那里不好,很乏味,尤其是要命的一句,“那里不是景點”,人們于是很聽話地避開這里,去擠那幾個收費的入口。偶爾有富于探索精神的背包客闖進來,在巨墳面海的一側(cè)有了新發(fā)現(xiàn):這里竟真有一片墳地,淹沒在松林間,圓的土包,方正的碑,一筆一畫寫著先人的名諱。這樣的發(fā)現(xiàn)傳出去,這里就更清靜了。巨墳?zāi)_下的巨石陣也就好理解了。
事情發(fā)生在一夜間。事后人們推測,應(yīng)該是在凌晨三至六點,臺風(fēng)登陸前,巨手又光顧了這里,它并沒有濫用它的偉力,僅僅是惡作劇一般地在這棋盤上做了一點小手腳——它提走了其中一塊巨石,給這座巨墳騰出了一條足夠?qū)挼耐ǖ溃谑?,最遲不超過當天下午三點,那場引發(fā)橙色預(yù)警的豪雨降臨之前,各地的汽車們呼朋喚友,首尾相接,像一條滾燙的鐵流,淌滿了山坡。那塊瀆職的編號為7的巨石,至今下落不明。
暴雨剛過去,氣溫立刻就升回來,繞城環(huán)路兩側(cè)的積水很深,不時有一輛車開過去,刷起滔天水幕。他們的車停在橋下,外面天已放晴,車內(nèi)還很暗,像是從其他地方長途拖運來了一車廂的黑暗。剛才停在路旁躲雨的車都陸續(xù)開走了,他們?nèi)粤粼诤笞抵照{(diào),聽外面車輪碾水的聲音,一輪又一輪,熱烈又凄涼。“你真的就這樣把我送到機場去?”她蜷在座位上,將他的右臂抱在懷里,她和他的胳膊、手背和脖子上,還帶著對方的掐痕。他坐著,鼻孔因為堵塞而發(fā)出有些尖厲的呼吸聲,他維持著這樣的聲音,這樣聽上去更像熟睡的樣子?!澳阋彝似眴幔俊彼庾R昏沉,并不太在意對方的反應(yīng)。他在權(quán)衡,進退就在毫厘間,她不妨這樣換著花樣地問下去,或許能多少左右一下最終的局勢?!皶r間還來得及,手機上點一下就行?!彼f。
昨晚,她披頭散發(fā),眼神和語氣能殺死人,兩根拇指顫抖著,在手機屏幕上翻找一款最具殺傷力的機票,恨不能當場插翅飛走時——她可不是這樣的。他的呼吸聲因為憤恨而急促了幾下,他不得不重新放緩一些,好讓自己更像一個瀕臨衰竭者?!鞍盐伊粝掳?,”她往他懷里靠緊些,好讓自己顯得更小、更輕便、更容易“留下”一些,“說好的要一直陪著你開,一直開到海里去?!彼囍餁猓l(fā)現(xiàn)其實可以很長時間不需要呼吸,在這件事情上,他之前過于屈從于科學(xué)或是習(xí)慣了,此刻他覺得自己像太陽下的積雪,或燒乏的炭,一寸一寸地內(nèi)耗和脆化下去,然后突然坍縮為零?!拔乙部梢愿暮?,再陪你幾天?!彼秸f越虛弱,以為只要將方案繼續(xù)微調(diào)下去,就可以將結(jié)局一再推遲,“或者干脆不去管它?!?/p>
他已經(jīng)在規(guī)劃下一段行程,導(dǎo)航會給出幾種路線,距離最近的,收費最少的,高速優(yōu)先的等,哪一個都行,暴雨已經(jīng)停了,他馬上就可以振作起來,爬回他熱愛的駕駛席,單手啟動車輛,把空調(diào)出風(fēng)角度調(diào)至最佳,單曲循環(huán)他最愛的音樂,然后一直開下去,開下去,他可以在旅游網(wǎng)站上臨時再找一個伴……不過當務(wù)之急是他要先睡一大覺,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他太累了,可不想因為疲勞駕駛而車毀人亡,他想到死亡,一下警醒了。而她繼續(xù)往下面拖他,“誰也沒規(guī)定買了機票就一定要飛,誰也沒……”她喃喃地說。他試著推開她,然而找不到發(fā)力點,他好像整個身體墜在懸崖邊,只剩下一條胳膊,掛在一具濕熱的肉體上,他用理性說服自己,這不符合物理學(xué)原理,他不可能一邊掛著她,一邊推開她。
她倒先放開了他,順著他的胳膊滑下去,滑了很久,足有從一個旗桿頂端滑到地面那么久,最后她的臉栽在他的腿上,她扭了幾下,調(diào)適出一個最舒服的角度,就不再動?!澳愫蠡趩??”如果她氣息尚充足、口齒仍清晰的話,她想說的是這句話,然而此時她只剩下嗚嗚嗚的呼氣聲,“我不后悔,雖然我不認同你的渾蛋戀愛觀,但我喜歡你,不介意和你發(fā)生那樣的事情,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答應(yīng)和你出來旅游,就想好了這樣的結(jié)局,我不怪你……”也不知道用這種嗚嗚嗚的形式能不能表達出這樣復(fù)雜的意思,平時她并不是一個擅長言辭的人,他這樣無理,她都說不過他,這會兒她倒找到了一種暢快表達的方式,尤其是,此刻他毫無還手之力,說什么都只能聽著,不像今天上午和昨天晚上,他那樣兇暴,像一頭野獸。她繼續(xù)說:“你也別怪我……”
她在謀劃一次新的性愛?“這次出來,一共三天,做了四次,三次在打架前,一次在打架后?!彼麄z曾這樣總結(jié),好像這才是此行的主要任務(wù)?!澳囊淮巫钍娣??”他像售后服務(wù)人員一樣反復(fù)問她。“風(fēng)暴來臨前和剛剛結(jié)束后?!彼哉苋说姆绞阶鞔稹,F(xiàn)在她竟試圖以性愛的方式將兩人關(guān)系延續(xù)下去,她多傻啊,傻姑娘,她完全可以更聰明地獲得他,事到如今她仍在不斷地調(diào)整著方案,她親手推翻了昨天晚上她在床上架起的那道鋒利的墻,這樣下去她的未來仍然沒有希望,她現(xiàn)在用氣息摩擦他的身體,用這樣卑微的方式制造一點熱度……然而這太耗費能量了,在這樣的時刻尤其顯得浪費,他本該將這點能量分攤到全身,或是肺、心、腦這幾個關(guān)鍵部位的。他帶著這樣的小小遺憾,加入她的行列中,他和她就像兩個初次同床,擔心被對方呼嚕聲干擾了睡眠,因此爭搶著進入睡眠的人一樣,爭搶著死過去。
最終,濱海新區(qū)科學(xué)技術(shù)協(xié)會派來的法醫(yī)也沒辦法確定誰先死過去,法醫(yī)圍著他們轉(zhuǎn)悠和思考了很久,好像這個問題多重要似的。
【作者簡介】
姬中憲,著有長篇小說《花言》《我不愛你》《闌尾》,短篇小說集《一二三四舞》,非虛構(gòu)作品《緩慢而永遠》,雜文集《我仍然沒有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等發(fā)表多篇小說,曾獲《小說選刊》最佳讀者印象獎、第十屆上海文學(xué)獎?,F(xiàn)任教于華東政法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