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忘記那天早晨,一片落葉砸死了一個老人。
兇手是一棵大王椰,熱帶氣候的宏偉造物。纖維早已朽壞,一陣微風(fēng)就把它撥了下來,那是一場笨重的謝幕。
可她是那么脆弱。
其實事情發(fā)生得很慢,那片葉子不僅嘎吱作響,還在樹杈上懸掛了好一會兒。當(dāng)時甚至有人看見,他們叫老人快跑。老人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老人朝某個方向走,走得很慢,她這輩子就這樣走到了頭。
人群圍在老人身邊,大家都想幫忙,老人抓著旁人的手,那個時候她還能說話,還說了不少,直到救護車帶走了昏迷的老人,她再也沒醒過來。后來有人問起老人的遺言,人們搖搖頭,說很遺憾,沒有聽懂,那是一門陌生的語言。
事情發(fā)生以后,每當(dāng)我想起那些出門被車撞的老人,那些彎腰撿東西血管破裂的老人,那些路上跌一跤脊椎斷掉的老人,那些坐在馬桶上靜悄悄死去的老人,那些以各種稀奇古怪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的老人——我聽過太多例子——我就會想起這個謎團。
那天打120的人是我,當(dāng)時我很冷靜。因為,死亡雖然突如其來,卻并不猙獰。就是一個平靜的早上,我穿過街角,事情發(fā)生了,老人背對我,沒有傷口,沒血,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是,我第一眼把她認(rèn)成了我媽。
現(xiàn)在我媽病了。
她說她頭疼,疼得睡不著覺。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兒奇怪,好像連話都說不利索。當(dāng)然,不是說我有多可憐她。她現(xiàn)在倒是想起我了。她不知道我們搬了一次家,不知道兒子現(xiàn)在上幾年級,說自己一個人待著就很好,直到如今,她又一次撥通了我的電話。
可是,聽著她的聲音,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生不起氣來。我已經(jīng)好久沒和她聊過天了。我想聊聊我的孩子,他很努力,但是考砸了。他把自己關(guān)進了房間里,打算重新開始。還有我的丈夫,這個男人意識到這輩子的仕途差不多到頭之后,就徹底閑了下來。而我呢,我退休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如同命運一樣落在了身上。
而電話對面的女人根本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古怪,含含糊糊的,不知道是在喘氣還是在咳嗽。不過,我卻因此也插不上話了。哪里又不舒服,哪天不會下雪,過來要坐幾點的車,好像是說了這些吧,只能聽出個大概。她讓我有點兒疑惑,可還沒來得及仔細(xì)問問,通話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每次都是這樣。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再惱火,這一切只是讓人厭煩。
不過奇怪的是,只要一提起我媽,家里的氣氛總能重新活躍起來。一個老人獨自待在幾百公里之外,多大的隱患!要是能夠讓她和我們待在一起,一定會少很多麻煩。這個話題似乎永遠可以討論下去,而我們都樂此不疲。
可是這老太太犟得很!不講道理,不提要求,不肯過來——這就是她的回答。每次和她通話,我都想方設(shè)法叫來兒子,打開攝像頭,趁他還在畫面里支支吾吾,我就說看看!現(xiàn)在長多高了!大孫子想你啦!所有努力都是徒勞。
這回,她終于成了甕中之鱉。這頭疼是個老毛病,我很清楚,三叉神經(jīng)痛,以前情況還好,最近不知道為什么發(fā)作得厲害。那個小地方,醫(yī)療水平差得可憐,我媽天不怕地不怕,還好怕疼。催促幾回,又打聽了幾回,她終于意識到,來我們這邊看病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們幫她訂好了車票。
我看了看掛鐘,火車應(yīng)該還沒到站。丈夫兩個小時前已經(jīng)出門,估計這會兒早就到了。閑下來之后,這人總能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干,我想象著他窩在駕駛座里的樣子,他會用那條破布把前座玻璃、手剎、儀表盤和中控臺來來回回抹一遍,摳鼻屎,在手機上看裸女,翻翻《莊子入門》——他現(xiàn)在上哪兒都帶著那本書。我沒跟他去,家里還有一堆東西等著收拾,而且,我一點兒也不期待一個塞滿了國學(xué)感悟的車廂。這些年來,我們之間越來越有默契,也逐漸變得無話可說。
我打開冰箱,一邊把餃子塞進去,一邊盤算著等下給我媽要交代些什么,關(guān)于分寸,關(guān)于衛(wèi)生,關(guān)于兒子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關(guān)于一個嶄新的開始。
我媽不愿意過來,不是說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東西,她也沒朋友,在那邊搬了兩次家,最后住進一個巴掌大的廉租房里。她喜歡一個人,自在。那房子是她自己物色的,我們覺得地段和環(huán)境很一般。我去住過幾天,里面什么都是新的,都是些很廉價的東西。除了我爸的相片。我爸立在一個五斗柜上,面前擺了一個泡面碗,碗里插著兩炷香。我爸一直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講不清楚就直接動手。現(xiàn)在,他看見什么都無能為力了。
諷刺的是,我媽一個人過得還挺好。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取得了局部勝利,對她而言,那就是一場煩人又無可奈何的長途旅居。事情最后是這樣結(jié)束的:她去接我兒子放學(xué),結(jié)果在小學(xué)門口臺階上滑了一跤。老人骨頭脆,隨便一摔,左手骨折了。拆了石膏之后,我媽一聲不吭跑去火車站買了張票,從此再也沒有回來。卻也再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意外。
頭幾年讓她糊弄過去了,可老人的歲數(shù)就像債務(wù)一樣越壘越高,意外變得無處不在,任何一種老年病都能讓人膽戰(zhàn)心驚。另外,我還操心她的牌癮。那堆破卡片是她最疼愛的小孩。她什么玩法都會,目前玩摜蛋——這種玩法風(fēng)靡中原地區(qū)以及加拿大,四個玩家兩副牌,記十二分,一輪下來能打個把小時。那些密不透風(fēng)的房間里透不進日光,在里面待上一會兒,沒有人能分得清東南西北。
她以前可能不是這樣的吧,反正,從我記事起,撲克已經(jīng)成了頭等大事。我媽還在教書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聲名大噪,學(xué)校里所有同事都不是她的對手。
骨折之后,我在她屋子里裝上兩個攝像頭,客廳一個,廚房一個。當(dāng)然,兒子又看不慣,他用那種眼神看我,說這是監(jiān)視。我要是和他解釋,兒子就說不想和我辯論。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想表達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在他眼里,我好像還活在封建時代。
攝像頭剛裝上的那幾天,我媽自己也覺得新奇。她家里從來不見有其他人來,屏幕里,她自個兒優(yōu)哉游哉,吃點零嘴,看電視,拎著袋子出去又回來。我要是打開麥克風(fēng)喊她,她還會朝攝像頭招招手,和我講兩句話。當(dāng)時,我感覺問題總算是解決了。雖然有時候看著她在畫面里晃來晃去,一個小小的人影,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真的,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她。我有想過回去,不是假期去待個幾天——我年年都這樣做——是住下來,陪她住在那邊,一直住下去,和她一起度過晚年。不過,這都是美好的愿望罷了,我根本沒有辦法走開,甚至不能離開這個家。
當(dāng)然,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老實的人。我以為這些都是商量好的,直到攝像頭畫面三天兩頭開始消失。我還以為是壞了,問她,她的解釋是插座摸起來發(fā)燙,就拔了!這人就這樣。我和她好說歹說,最后把她給說回棋牌室里去了。我去過那些地方,其實就是小賭場。我倒是不擔(dān)心她會出什么事,一是她牌技實在過硬;二是賭得小,一把幾毛錢;三是那些人都是群沒事干的老頭老太太。讓我擔(dān)心的是環(huán)境,那里頭整天一股煙味兒,站在門口都能聽見里面有人咳嗽。我媽氣管本來就不好。
我想象著幾公里之外的某條國道上,我媽整個人縮在豐田后座,看都不敢看后視鏡一眼。我丈夫和她講過幾次道理,打那以后,我媽就開始害怕他了。那種恐懼,我以前只在她面對我爸的時候見過。
丈夫打來電話,說快到家了。我敲門叫兒子出來,一起下樓,我說這是最基本的禮貌。自從考砸之后,就再也沒見他出門,平時整天就窩在房間里,我和丈夫都叫不動,連出門上街吃個飯都不情不愿。他之前還談過一段戀愛,找了個女朋友,后面那女孩子升學(xué)了,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再后來就不了了之了。他對象我一次也沒見過,連張照片也沒有。兒子磨嘰半天才打開門,他套一件給五百斤的人穿都嫌大的帽衫,胡子又長了出來。我討厭那兩撮絨毛,軟綿綿的,就長在嘴角附近,甚至不能被稱為胡須,而他的臉也因此看起來永遠臟兮兮的,好像怎么都洗不干凈,好像成長的所有意義都被這一點點瑣屑的東西給污染了。我看著很是泄氣。
我們站在車道旁邊。兒子一直躲在我身后,他比我高兩個頭。見到我媽的時候,他喊了聲“外婆好”,然后就不知道說什么了。這哪像是親人啊。我叫他手腳勤快一些,他才走出來,站到后備廂跟前,又是一副不知道該干什么的樣子。
至于我媽,她還是穿著那件紫色腰果花紋棉衣,把自己裹得像個香芋。我好久沒這么激動過了,我說可終于把你給請來了,說這邊好熱,趕緊把外套給脫了。我媽看來也挺歡快,還是老樣子。每個人都挺高興,不過一開始都是這樣。她帶了不少東西來,五六個塑料袋全鼓鼓囊囊的,一股菜干味兒直沖腦門。
我們一起往回走,丈夫在談?wù)摻裉斓穆窙r,我在猜測我媽又帶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媽在和兒子講話,看起來笑瞇瞇的,兒子的表情反倒有些古怪。
回到家里,我坐在我媽旁邊,終于能夠好好端詳端詳她了。她的臉讓我吃了一驚。不是說她老了很多——雖然又過了幾年,她其實沒什么改變,至少和攝像頭里看起來差不多,頭發(fā)甚至比我還要茂密一些——而是我看見了自己的衰老。年輕的時候,我還會經(jīng)常站在鏡子面前,用指尖去觸摸那些疤痕。屁股和大腿上的生長紋,肚臍下面的刀口,生命真的是一件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我摸著那些柔軟的傷疤,那些撐裂的紋路,還有針腳爬過的足跡,我會慢慢把整個手掌覆在肚子上,里面還有一道傷口,一道我原以為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后來,那些傷疤都變成了皺紋的一部分,就像皺紋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又成了我媽的一部分。丈夫也坐在一旁,不過他完全相反,哪里還看得出來這以前是個干瘦的人,現(xiàn)在,脂肪讓他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他變得松軟起來。
接下來,我?guī)谖葑永锢@了一圈,我把燈一盞一盞打開,和她一起站在每一扇窗戶跟前。她還沒來過這里。我問她怎么樣,她說比以前那個地方漂亮。我還是忍不住看她的臉,好像如果再不仔細(xì)看看,就會忘了她的樣子。經(jīng)過兒子房間的時候,我終于想起了自己的職責(zé),叮囑我媽,說小孩在里面學(xué)習(xí)就不要打擾,想進去的話,要先敲門,他在備考。兒子當(dāng)然已經(jīng)進去了,年齡和性格使然,稚嫩讓他無所事事,孤僻又關(guān)上了他的房門。
我媽安頓下來之后,我走進了兒子的房間。剛進去,他馬上把背挺得板直。是這樣的,他以前坐姿不端正,愛趴在桌上寫字,我就戳他脊梁骨,不過我早都不這么做了。我坐到他的床邊,看了他一會兒。兒子在悶頭寫試卷,手邊一沓草稿紙,上面畫的全是坐標(biāo)系。我想說寫慢點兒,想叫他把字寫好看了,想告訴他我為他感到驕傲,但我最后什么也沒講,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有空多出來陪陪外婆,她一個老人家在這邊。他嗯嗯兩聲,沒看我一眼。
他也學(xué)會了回避。從一開始回避擁抱,回避我的手,到回避所有肢體接觸,現(xiàn)在,和他說話都看不見他的眼睛??晌疫€是得裝得若無其事,只是問他:“剛才外婆在和你說些什么?”兒子突然轉(zhuǎn)過頭,眼神中滿是疑惑,說他不知道。
吃晚飯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我問我媽現(xiàn)在那邊怎么樣,她搖搖頭說沒啥變化,說哪里新建一個廣場,哪里超市倒閉了。我問她每天打牌能贏多少錢,我媽講啊斯吼嗒咕嘚嘰噫。
丈夫一找到機會就把我拉到旁邊,他問媽在說什么?我說不知道。他看起來很懷疑。我說好像是老家的土話。他說那你會聽不懂?我說豈止聽不懂,我聽都沒怎么聽過。那個地方,所謂的老家,我總共就沒待過幾天,那邊人一個也不認(rèn)識。丈夫是不會理解的,他有親愛的故鄉(xiāng),他有故人,他有鄉(xiāng)愁,甚至還有幾畝田,雖然早就荒掉了。而我是個無根的人,只有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母親和一個面目模糊的老家。
我媽十幾歲就離開那里了,一刀兩斷,有家庭矛盾的緣故,也有一個男人的緣故。總之,這么多年來,她的生活、她落腳的地方,和老家完全搭不上邊。她幾乎沒和我講起過老家,更別說老家的方言了。除了一口算不上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之外,我和老家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年輕的時候我還突發(fā)奇想,想著一個人偷偷跑去看看,結(jié)果在那里還沒住滿兩天,馬上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連水都喝不下去。最后,只好趕緊打道回府?,F(xiàn)在,那個地方在我腦海里只剩下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水里永遠有股堿味兒,到處都是雜草、石頭和泥巴,沒什么樹。
表面上,我媽和以前沒太大變化,相處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怎么會講普通話了,說著說著就開始往外蹦方言。不僅和我們說話是這樣,她自言自語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問她怎么回事,她就支支吾吾,說想不起來啦。我問她什么時候開始的,她瞪我一眼,說她怎么知道。
我很后悔沒能早點叫她過來。我應(yīng)該早點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她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警惕起來。這是健忘嗎?我不懂。丈夫在網(wǎng)上查了一些案例,我媽的情況不屬于其中任何一種。一般來說,這種語言障礙多會在精神創(chuàng)傷或者頭部撞擊之后出現(xiàn)。其中最出名的是一個英格蘭老太太。這老人家一輩子沒出過國,有一天摔了一跤,突然就只會說德語了。后來醫(yī)生才弄明白原因,是她在很小的時候被一個移民保姆帶過幾個月。我和丈夫說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我有點兒擔(dān)心,照這個樣子下去,說不定哪天她說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了。丈夫讓我想開一點,相信醫(yī)學(xué),有空讀一讀《莊子》,好像那本書幫他把什么話都給說完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帶她上了幾回醫(yī)院,做了該做的檢查。腦袋沒什么問題,三叉神經(jīng)手術(shù)如期排上日程。我猜大部分事情就是這樣,只要沒什么重大變化,等到新鮮感慢慢消退,哪兒還會天天想著擔(dān)心——時間一長,一切都只會變得叫人厭煩。
這邊賭得很大,家里又沒人陪我媽打牌,她干脆不出門了。叫她出去散步,她不去,就成天待在家里,一會兒摸一下冰箱,一會兒開一下書柜,還經(jīng)常去擺弄我在陽臺上種的花,要不就往兒子房間里湊——我都見到好了幾回,她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擰開門把手,溜進去。說她吧,她就說什么手機不會用,電視不知道怎么調(diào),好像我們都是擺設(shè)。
她發(fā)起牢騷來簡直沒完沒了。自言自語就算了,不過有些話明擺著是說給我聽的,她還總是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再這樣澆水花就要死了喲!她故意把“死”字的氣音拖得特別長,好像家里進了一條蛇。我媽十分樂意談?wù)撍劳?,這是她的特權(quán),能讓她刀槍不入。當(dāng)她終于說起方言的時候,我反而松了一口氣。反正聽不懂,就當(dāng)是噪聲好了。
可是,我媽無時無刻不在制造噪聲,在我算賬的時候,在我看書的時候,在我切菜的時候,耳邊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她在家里走來走去,從客廳走到廚房,從廚房走到臥室,再走回來,念念有詞,走兩步還要推敲一下,只有吐痰才能夠打斷她。她從來不告訴我她在念叨什么,不過我猜都猜得出來。后來,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又把她訓(xùn)了一頓。好了,她離我遠遠的,湊到兒子旁邊,要不就是亂翻他的試卷,要不就是數(shù)落我。我知道她在嘀咕什么——你媽啥都不讓我做喲!你外婆沒幾年可活了喲!我是習(xí)慣了,小孩哪受過這種打擊,他可憐巴巴坐在那里,像是挨了一頓臭罵。
不過我媽還算是有點兒福氣。手術(shù)如期進行,就在眉毛旁邊做了個微創(chuàng),一個小時不到就完事兒。弄完之后,休養(yǎng)了個把天,我媽說頭再也不疼了。
她倒是好了,現(xiàn)在輪到我頭疼了。做完手術(shù)沒多久,我媽又吵著要回去。我說那邊天又冷,地上又結(jié)冰,不讓她走。我媽說嚓呵嘟噠咯吧呀。丈夫想和她講道理,我媽說嘰咕唧嘶,噠。我們兩個人一起勸她,她終于冒了句普通話,說在家你們不高興,不在家你們又不高興,不如回去算了。我只好說至少等吃完年夜飯再走吧!我媽終于放下了行李。
很快,一天早上,她出門了。丈夫說現(xiàn)在和你媽溝通真費力,早上問了半天才明白她想要帶把鑰匙上街,不知道去干什么。我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能是打牌。她終于不嫌這邊賭得大了。反正,她要是心疼錢,我來給!只不過我從來不知道那些地方在哪里,這對我媽來說就根本不是問題,她總能嗅出那些最陰暗的角落。我只能讓兒子送她下樓,叫她注意安全,走不動就慢點兒走,出門帶手機,把手機打開聲音。誰知道,兒子竟然和她熟絡(luò)起來了。我給他派這個任務(wù),本來沒指望能聽進去,結(jié)果這小子還挺樂意。
一開始,家里清靜了不少??墒菚r間一長,難免有些郁悶。除了一日三餐和睡覺,我媽根本不愿意待在家里,好像我是她的仇人一樣。不過,我還能奢求什么呢?至少每天還能見著她,而且,她看起來挺自在。
我本來以為,日子只會一直平平淡淡過下去。
天氣更冷了,客廳里的雜物多了起來,暖水袋到處都是,零食罐胡亂堆在茶幾上,里面有瓜子、花生酥和瑞士水果糖。我又給我媽添了幾套新衣服,她自己一個人在家從來不舍得花錢。兒子特意給她買了頂橙色的毛線帽,我媽戴著很有精神。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走進我媽的房間,打開她的衣柜,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疊好,又放進去。丈夫又買了一本《易經(jīng)入門》,雖然《莊子入門》還沒看到一半,他在飯桌上的話又多了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臨近春節(jié)的緣故,我媽再沒怎么發(fā)過牢騷,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了許多。有幾次我還想讓她教我們幾句,可她只會說不知道,我不知道。后來,我也沒再堅持,只是遠遠看著她,看著她在走廊喃喃自語,摸摸墻壁,敲一敲玻璃,像是在回憶,又好像覺得很好奇。我也不知道自己都在期待些什么,這叫人說不清楚,只是我媽那種神情,讓我想起她還在教書的日子。當(dāng)她從牌堆里抽身,想起自己還有一班學(xué)生和一個女兒,她會變得專注,她會開始思索,就是那種微微出神的樣子。
我以為這都是一些好跡象,生活終于開始走向正軌,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說起來很簡單:我媽失蹤了,晚餐擺上了桌,她沒回來。
我先給她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我當(dāng)時沒有想太多,以為她肯定又忘了時間。后來,我讓兒子下樓把她叫回來。兒子出去之后,我把菜端回廚房,把盛著肉的鍋蓋上,然后坐到餐桌前開始看手機。過了一會兒,我把拖把拿出來,在剛剛兒子做俯臥撐的地方拖了一遍,然后給他打了個電話。兒子的手機在房間里響了起來。當(dāng)時我也沒有想太多。
我是什么時候感覺不對勁的?我記不得了。
印象中,那天晚上反而不太冷,樓下飄著一股垃圾味。我記得我沒有鎖門,丈夫就穿了一雙拖鞋,走起路來嘎吱響。柏油路面泛著燈光,是藍紫色的。我當(dāng)時竟然還在心里感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次和丈夫一起出門都是因為這種事情:參加飯局,送兒子上學(xué),辦什么手續(xù),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找我媽回家。
我們在貼面樓的縫隙里穿行,那些樓梯隨時都有可能坍塌下來,頭頂上吊著幾盞昏黃的燈泡,發(fā)出嗡嗡的響聲。我不理解她平時怎么會有膽量來這種地方打牌。我們在那些被兒子稱為“附近”的地方找了一遍又一遍——我以前也沒有仔細(xì)問過,因為他從來說不清楚詳細(xì)位置。我們敲開那些破破爛爛的鋁合金門,和里面正在吃飯或者打牌的人道歉,詢問我媽的行蹤,然后再次道歉。我們一無所獲。
后來,我終于著急了。我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還是無人接聽。有段時間,我把手機緊緊攥在手里,音量調(diào)到最大。我希望能聽見鈴聲,最好是派出所打來的,警察通知我去接我媽回來。不,我想的不是她被警察找到了,我想要她被抓到了。我不怕麻煩,我要讓她長長記性。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們終于從巷子里走出來,回到街上,我已經(jīng)熱得滿頭大汗。后來,我望著江水,水面上波光粼粼,其余的部分一片漆黑。我強迫自己不去想象這種可能,不會這樣的,到頭來只會變成那場鬧劇。很可笑,她以前也鬧過一次“失蹤”,到頭來還不是我自作多情。那天傍晚,我照例去看監(jiān)控,她那邊已經(jīng)太陽落山,畫面里烏漆麻黑,所有東西都是綠瑩瑩的,綠瑩瑩的桌上擺著一碗綠瑩瑩的粥和半個綠瑩瑩的饅頭,像是鬼火。我慌了,打開麥克風(fēng),喊媽呀!媽呀!沒人回應(yīng)。打了不下十個電話,沒人接。我都要急死了,一時半會兒又根本找不到人來幫忙。到了大半夜,還是不見人,我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第二天清早,終于托到一個朋友,他在樓下棋牌室轉(zhuǎn)了一圈,沒人,把門撬開進屋去找,我媽終于姍姍來遲,還被找她的人嚇得半死。結(jié)論很簡單,她自己招的,說是換了個地方打牌,打著打著就忘記了時間。她從來就沒有意識到什么才是最嚴(yán)重的問題。
憤怒的感覺讓我好了很多。
街上路燈亮起來的時候,丈夫說這是個好兆頭。我不敢反駁他,我根本不敢反駁任何可能。我強迫自己深呼吸,理智起來,我們要商量對策,就像那次裝攝像頭一樣,就像前幾個月給我媽找醫(yī)生一樣。我說,如果找不到人,兒子很快就會回家的,他沒打來電話,說明他和我媽在一起。丈夫說,再找不到就去報警。
江風(fēng)一陣一陣涌上陸地,帶來一股咸濕的氣息。我已經(jīng)和丈夫回憶了每一個細(xì)節(jié),所有我媽可能會去的地方。我們走過了菜市場,走過她很久以前還時不時會去轉(zhuǎn)一圈的公園。我們走進那片狹窄的街區(qū),白天堵得水泄不通,一到晚上,什么車都看不見了。最后,我們停在兒子的小學(xué)門口,問了門口保安,然后再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了。我又拿出口袋里的手機看了看,明知道它一聲也沒有響過。
我感覺全身都濕透了,衣服全粘在皮膚上,只要一停下來,就會凍得直打哆嗦。丈夫說先找個地方坐下來。他摸了摸我的肩膀(好多年沒這樣做過),指著一個亮燈的櫥窗,里面擺著幾本《瓦爾登湖》。我的臉映在櫥窗玻璃上,和《瓦爾登湖》的封面重疊在一起——森林中一個憔悴的幽靈,我媽的幽靈。丈夫還在不停地說坐下來,歇會兒,好好想想辦法。他倒是能坐得下來。
我推開磨砂玻璃門,走進那家書店。里面燈火通明,沒見到什么顧客。角落里有一個吧臺,底下放著幾張高腳凳,旁邊是一扇漆成灰色的小門。我穿過一排排書柜,濃濃的油墨味讓我連著打了幾個噴嚏。丈夫跟在我后面。有個店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好像要示意什么東西,卻又把頭低下了來。
我們在角落坐下,終于決定報警。丈夫開始翻通信錄,他說他認(rèn)識一些朋友。我開始找街道公安局的地址和電話。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我們從來沒有這么團結(jié)過,在這個絕望的夜晚,我和丈夫在大街小巷里奔波,我們兩個人,我甚至感覺到了青春。直到小門后面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把所有的胡思亂想都打得粉碎:
咔嘟咔嘟咯,吱哇,噼咯哩——
這句土話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謝天謝地,終于找到了,可以回家了。我想。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每次都會是這樣,沒有一次不是這樣的。那個老太婆,離我一墻之隔,吼這么大聲,應(yīng)該是贏了不少錢吧!打牌從來不用聽懂別人說什么,有牌就行了。她跟她的牌友生活去得了!我只是沒想到原來書店也會干這種勾當(dāng),我小孩以前還經(jīng)常過來這里看書。沒什么好說的了,我想起鍋里的東西,全是白費工夫。沒一件事兒讓人省心的。
我一把拉開那扇小門,合頁嘎吱一聲巨響。里面很昏暗,黑壓壓全是人。聽到動靜,他們?nèi)嫁D(zhuǎn)過頭來看我,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發(fā)出噓聲,有人看了看旁邊的座位。都是年輕人。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棋牌室。
房間里只有一盞燈,墻邊的黑色折疊椅壘成一座座小山,角落的昏暗讓整個房間看起來無邊無際。我和丈夫慢慢朝里面移動,那些年輕人把腳抬起來讓出一條過道,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我看到了更多面孔,他們的表情嚴(yán)肅得可怕,好像在參加一場葬禮。我還看到有個人待在角落里擺弄一套設(shè)備,貌似是在錄音。
我又往前挪動了一點,終于弄清這里的布局了。他們圍坐成一個大圈,中間留出一塊圓形的空地,唯一的白熾燈就懸在空地上方,下面站著一個矮小的老人,安靜,蒼白,像一盞瓷器。那是我媽。
我媽背對著我,一動不動,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終于知道自己是來干嗎的了,剛想開口,結(jié)果有人拽住了我,低頭一看,竟然是兒子,他也坐這里,看起來有些無奈。他撇撇嘴,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后拍拍身邊的空椅子。這臭小子,看來他來了很久了??墒遣恢罏槭裁?,我真的沒有出聲。至于我丈夫,他顯然是好奇心更勝一籌。
我媽沒有轉(zhuǎn)身,她似乎都沒發(fā)現(xiàn)有人進來。她只是站在那里,仰著頭。房間里安靜得很,我甚至能聽見兒子的呼吸聲。周圍的年輕人顯得坐立不安,他們一次次把眼鏡推到鼻梁上,變換坐姿,摸臉上的粉刺??膳碌氖?,每個人都在用一種渴求的眼神看著我媽。
我想問兒子這都是在搞哪一出,但他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后指指空地,又指指耳朵。
啊,嘀嘶噶嘰——
我媽開口了,毫無意義的腔調(diào),我都能聽到她的口水在喉嚨里顫抖。我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家里,回到那些令人生厭的下午。
空啊,嘀嘶噶嘰——噠啦呼咔,咪噶噠哆啊,嘛西——
我媽停頓了一會兒,臺下響起一陣克制的掌聲,馬上又停住了。對面的小孩全都在巴望著她,他們皮膚緊致,眼里閃閃發(fā)光,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去。
我明白了,好,看來她終于找到了聽眾,一群該死的年輕人,不知道在干什么,竟然覺得這樣很有意思。這是什么?不可能是傳教,她什么都不信。說書?相聲?脫口秀?我媽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時髦?我想象著她在用最尖酸刻薄的語言嘲諷我,在她看來生活總是不盡如人意,都是我造成的,是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這樣亂來,竟然這樣對待一個老人,把她放在臺上,像個小丑,自己聽得津津有味。反正只有我蒙在鼓里。
我感覺胸口發(fā)疼,恨不得馬上把她從臺上拽下來,甚至想打她,就像以前我爸那樣。我希望她出事,我還不如繼續(xù)找下去,直到她宣告失蹤。為什么就不能好好和我們待在一起?家里有什么不好的?我就這么讓她討厭嗎?這個地方讓我嫉妒。
埃斯噠么,伊嘀啊嘶啼——
我媽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我一把拽住兒子,小聲問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這里了?”兒子掙脫了我:“對!”“干嗎不和我說?”“外婆不想!”“她在說什么?”“我不知道!”兒子又掙脫了我的手,“噓!你聽就好了!”
伊斯么噠,哎里咯嘭咪——嗲噠啖西,嘟嗦,啊喲咪——
我看了看丈夫,可是他的臉被陰影遮住了,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又去拽兒子:“到底在搞什么鬼?”兒子不理我。
“他們都聽得懂嗎?這里的人都聽得懂嗎?”
兒子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個小孩:“我聽不懂,沒人能聽懂,干嗎一定要聽懂?反正很快就結(jié)束了?!?/p>
我只好坐下來,盯著我媽花白的腦袋,她一晃一晃的,隨著她的不知所云,隨著她每一次停頓和喘息。
啊布啊嘛,嗲嘀哩咕嘶呼啵嗨——
對面的小孩都在微笑,像一群傻子。
我媽停住了。她深吸一口氣,我看見她在發(fā)抖。我的視線追隨著她的顫抖緩緩向上,腳跟,脊背,臉頰,發(fā)絲,我從來沒有看得這么仔細(xì)。這就是我媽,我想,一具皺巴巴的身體。她變成了一陣漣漪。
終于,我媽不再發(fā)顫了,她把氣輕輕吐了出來。一聲悠長的嘆息。
啊西多沙巴克哩喲呼哩——
呫嘶呵吧噠喔——
噠啊西喲嘟嗎西——
我知道了。原來我媽在念詩,她一直在念詩,從來都是這樣。
啊咪西,噠喔啊哩吧咯嘰——
我低著頭,感受著詩句的每一處起伏,每一處掙扎,那是一種纖毫畢現(xiàn)的觸覺,像是玻璃,冰冷,沉重,脆弱,如此樸實又如此哀傷,美得讓人心碎。我有點兒想哭。
啊咯,咍咍噫啊嗎西——
她的聲音一下哽住了,我抬起頭,發(fā)現(xiàn)我媽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她的眼睛很濕潤。她看見我了,她吃了一驚,連眉毛都抬了起來,她的短發(fā)在燈光下白得耀眼,就像碎銀一樣。我試著去笑一笑,我抬起手,我想用眼神告訴她,對,是我,我來了,我在這里。
她迎著我的目光,臉上的褶皺逐漸松弛了下來,好像發(fā)生了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我不能說話,只好看著她,非常認(rèn)真地看著她,像坐在教室第一排最聽話的孩子。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告訴她我在聆聽,真的,我真的在聽了!
可是我很難過,因為我看見,她眼里的亮光正在一點兒一點兒熄滅。
我想是她誤會了。我不知道她看見了什么,但事情肯定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不是那樣的,這是個天大的誤會。我想我可以做點兒什么,還來得及,媽媽和女兒之間總歸還是有默契的,對嗎?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了。
母親抬起頭,她的視線越過了我,越過了所有人。她繼續(xù)念了下去,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氣息是她的針線,她正在編織,極為認(rèn)真地編織著。母親的作品在空氣中舒展開來,隨著黑暗涌向遠方,發(fā)出潮汐一樣的回響。我側(cè)過頭,兒子正低著腦袋,嘴唇微微翕動著,像是在禱告。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開始跟著這么做了,雖然我跟不上母親的吟誦,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雖然我只會讓那些詞句變得一團糟,雖然我總是羞愧得閉上嘴巴,到頭來只能傾聽。
但我用力傾聽著,試圖抓住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緊張得無法呼吸。那語言荒蠻如同地球本身,那無人知曉的詩。
【作者簡介】
劉東明,就讀于中山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有作品見于《青年文學(xué)》《特區(qū)文學(xué)》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