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冬冬,呂一昂
武舉是科舉制度中為了選拔武官和將材而推行的一種考試制度,始設于唐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的長安二年(702),歷經(jīng)唐、宋、元、明、清,期間時廢時置,直至清光緒二十七年(1901 年)完全廢止,上下1 200 年[1]。武舉制的創(chuàng)立不僅推動了武技考試的國家化和標準化,而且促進了我國民間的習武熱情和中華文明的傳播,并為東亞諸國所效仿。中國武舉研究始于武舉創(chuàng)立時期的唐宋??婆e時代人們研究武舉,其目的主要是服務于當時現(xiàn)實的武舉改革問題。1896 年,法國學者艾特尼·資在上海出版的《中國的武科制度》,可以說是最早運用現(xiàn)代科研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國武舉問題的專書。然此書出版不久,武舉廢止,清朝覆滅,武舉研究被唾棄。直到20 世紀20 年代,在“西學東漸”的強力推動下,人們才逐漸開始運用現(xiàn)代學術思想來審視中國武舉問題。此時人們研究武舉的目的不再是為了完善其制度本身,而是將其視作一門貫穿古今中外的考試制度或國際性學問[2]。時至今日,恰是百年。百年來國內(nèi)外不少學者對中國武舉制度的創(chuàng)建、發(fā)展及其歷史作用等問題進行了廣泛研究,本文擬對此進行回顧和梳理,旨在客觀評述中國武舉研究百年成就與不足,以期為今后進一步研究建言獻策。
20 世紀20 年代,伴隨新式教育的興辦,人們逐漸重新審視科舉的積極作用。由于受新文化運動教育思潮的影響,“科舉”二字不符時俗耳目,故言科舉者多以“考試”代之。1929 年鄧定人在民智書局出版的《中國考試制度研究》一書,可以說是國內(nèi)第一部開始采用現(xiàn)代學術理論與方法研究武舉制度的專書。該書系作者在上海《民國日報》附刊“星期評論”上發(fā)表的連載論文編著而成。全書共7章,系統(tǒng)介紹了中國科舉制度的起源、發(fā)展和變遷,其中有少許筆墨潤及了武舉制度的沿革問題。1931年章中如《清代考試制度》亦是如此。全書分上、下兩卷,部分章節(jié)附述了清代武舉童試、會考、鄉(xiāng)試、殿試的考試內(nèi)容及錄取方法。為使研究進一步系統(tǒng)化,1934 年章中如在《清代考試制度資料》第三章,專門對清代武舉制度進行了集中闡述。此外,陳東原《中國科舉時代之教育》(1932 年)、鄧嗣禹《中國考試制度史》(1936 年)兩書對武舉問題亦有零星敘述。民國時期發(fā)表科舉學論文約90 篇,內(nèi)容多以制度史考訂為主,武舉專文少有。
該階段,國外關于中國武舉研究以日本為多。如鈴木虎雄《唐代的考試制度與詩賦》(1922 年)、加藤繁《封建與科舉》(1927 年)、松元盛張《臺灣在清朝時代的考試制度》(1937 年)等。其中鈴木虎雄一文被張我軍翻譯成中文,并于1929 年3 月在天津《益世報》副刊發(fā)表。此外,1946 年宮崎市定撰寫的《科舉》較為全面地考察了中國科舉制度的起源和流變,并討論了武舉與文舉的關系,其“武舉是科舉的別科”的觀點,被后人廣泛認同。歐美國家也有相關研究,如1929 年美國學者保羅在《美國社會學學報》刊發(fā)《科舉制在中國文化發(fā)展上之影響》,探討了武舉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及作用。1932 年法國學者羅伯特在巴黎出版《唐書選舉志譯介》,介紹了唐代武舉與銓選??傮w上看,此時中國武舉研究處于再啟與重構(gòu)階段。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30 年里,由于遭到數(shù)次政治運動沖擊,中國大陸學術環(huán)境遭受嚴重破壞,剛被重啟的武舉研究沉入了低谷。該時期中國大陸僅出版過4 本科舉學專著和10 余篇論文,而且這些文著對武舉制度的探討大多都是蜻蜓點水、一筆帶過。即便是寫作和出版過程受到高度關注的末科探花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制述錄》(1958 年)和《太平天國科舉考試紀略》(1961 年)也是少有落筆。尤其是后者更是惜墨如金,僅用300 余字粗略記敘了太平天國甲寅四年(1854 年)在天京舉辦武鄉(xiāng)試和武會試的時間及經(jīng)過。該階段中國大陸視科舉為帝制時代反動的取士之制,很少有人去碰觸武舉問題。
此階段中國臺灣延續(xù)了民國時期武舉研究架勢,出版科舉學專著26 部,論文100 余篇。其中影響較大的有齊如山《中國的科名》(1956 年)。該書堪稱中國古代選舉制度百科全書,在傳統(tǒng)制度和文化漸成絕響的時候,作者憑借記憶和傳聞撰寫的武舉科場舊事,很有歷史實感。1960 年沈兼士《中國考試制度史》一書雖與鄧嗣禹的《中國考試制度史》(1936 年)的書名相同,但作者以獨特的視角、翔實的史料,系統(tǒng)展示了武舉制度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的演進過程,其中不少見解新穎獨到。黃光亮1977 年在臺北振英排版打字行印行的《中國武舉制度之研究》,全面考述了中國歷代武舉制度,具有較強的學術性。遺憾的是,該著非正式出版,流傳有限。但其是年在《暢流》刊發(fā)的《中國武舉制度》很為學人關注。
20 世紀50 年代韓國展開了武舉研究。至20世紀70 年代末,多次翻印我國“十通”和“武經(jīng)七書”等史典,并出版了不少專著和論文。如李成茂《高麗朝鮮兩朝的科舉制度》一書翔實比較了中韓武舉應試資格、考試科目,以及及第者擢用等相關制度的異同,該書1993 年由張璉瑰翻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在日本,1963 年宮崎市定在其前作《科舉》基礎上修訂出版《科舉——中國的考試地獄》,該書較前作雖無力透紙背的亮點,但仍是武舉科普著作的典范。1969 年宮崎的弟子荒木敏一著《宋代科舉制度研究》一書,對宋代武舉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整理和分析,撰者也因此獲得京都大學文學博士學位。歐美方面,德國漢學家傅吾康《中國科舉制度革廢考》(1960 年)考述了中國武舉制度發(fā)展史。美國學者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1962 年)及其修訂版《中華帝國成功的階梯:科舉和社會流動面面觀1368—1911》(1967 年)運用社會分層和社會流動理論,對明清時期文武科舉與社會階層變化的關系進行了量化研究,被視為經(jīng)典之作。此外,澳大利亞、德國、俄羅斯國家和中國香港地區(qū)亦有部分學者論及了中國武舉問題。
改革開放后,中國大陸的武舉研究隨之進入人們的視野。如王道成《科舉史話》(1980 年)梳理了歷代武舉制度的起源與發(fā)展;黃留珠《中國古代選官制度述略》(1989 年)從縱橫兩個方面分別探討了歷代武舉仕進制度的發(fā)展過程與路徑;蕭源錦《狀元史話》(1992 年)研究了部分武狀元入仕后,在德行、政績及社會生活諸方面的實際表現(xiàn)與社會作用等。該階段出版科舉學專著60 余部,這些書著的出版,不僅終結(jié)了對科舉制度的盲目批判,而且有力促進了武舉研究在中國的回轉(zhuǎn)與起承。此階段共問世2 部武舉專書,一部是1997 年許友根的《武舉制度史略》,該書是國內(nèi)第一部研究武舉的專著。全書共8 章,較為全面地探討了武舉制度的創(chuàng)立、發(fā)展及其廢除過程,但書中部分武鼎甲人的資文空缺,對武舉制度局限性的論析也略顯單薄[3]。另一部是2000 年趙冬梅的《武道彷徨:歷史上的武舉與武學》,該書通過敘述武進士們的不同命運,進而揭示了武舉武學對社會及價值觀念的影響。全書筆調(diào)生動,但文中較多關注武舉人物的遺聞軼事,學術性稍遜。該階段發(fā)表武舉專文50 篇。1984 年王道成在《文史知識》“科舉史話”欄目發(fā)表的《清代的武科》是國內(nèi)公開發(fā)布的第一篇武舉專文。該文較系統(tǒng)地介紹了清代武舉童試、鄉(xiāng)試、會試和殿試情況,但該開山之作并未引起學界對武舉的廣泛關注[4]。在為數(shù)不多的專文中,許友根獨占9 篇且成系列,實為難得。
該時期,中國臺港學者出版了20 多部科舉學論著,其中不少論及到武舉問題。如,1982 年王德昭《清代科舉制度研究》、1988 年高明士《隋唐貢舉制度》、1990 年謝興濟《清朝科舉考試述略》等。特別是李弘祺1994 年中文版的《宋代官學教育與科舉》,比較詳細地論述了宋代官辦武學與武舉的關系,文中“武學是武舉附庸品”之觀點與宮崎市定“武舉是科舉的別科”的觀點頗為相似。專文方面,蘇雄飛(1981 年)《臺灣歷代以武選士制度的探索》、鄭國銘(1996 年)《北宋武學初探》等文,對臺灣武舉以及武舉與武學教育的關系問題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探討。
該時期國外武舉研究仍然較為活躍。1987 年日本平凡社出版宮崎市定的《科舉史》,該書系宮崎晚年集大成之作,內(nèi)容豐富、觀點新穎,在國際漢學界享有較高聲譽。2000 年美國學者艾爾曼出版《帝制晚期中國科舉考試的文化史》,該書考察了中國科舉制度從創(chuàng)立到終止的歷程及其本質(zhì),認為明清5 個世紀里持續(xù)實行的科舉考試制度,絕非單單是一個文舉和武舉的考試場所,更是個人認同國家,朝廷維系政權構(gòu)勢的價值載體。需要注意的是,韓國經(jīng)過前20 多年的學術積累,在該階段取得了長足進步。至20 世紀80 年代,韓國多次翻印我國《增廣別試文武科殿試榜》《廷試文武科榜目》等史料,并出版不少武舉著作,1987 年還翻譯出版了韓文版的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1990 年后,韓國武舉研究進一步繁榮,其涉及的廣度和深度已從20 世紀60年代關注的武舉與階層移動、武舉與身份制的相互關系等問題,拓展到了朝鮮半島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教育等領域。不僅如此,韓國還從1994 年開始每年都“舉辦”一次“科舉考試”,以傳揚這項古老的考試制度。
新千年后,中國國內(nèi)學術思想和氛圍進一步解放。特別是2005 年廢除科舉百年系列活動,以及2007 年《科舉學論叢》創(chuàng)刊和2009 年科舉文化專業(yè)委員會成立,進一步帶動了武舉研究的興盛。此階段出版相關著作120 余部,其代表性著作有劉海峰等《中國科舉史》(2004 年)、郭培貴《明史選舉志考論》(2006 年)、龔篤清《明代科舉圖鑒》(2007 年)等。2015 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科舉制度通史》將武舉研究推向了頂峰。該書由張希清、毛佩琦、李世愉3 位學界專家領銜,近10 位學者歷時6 年方以完成的國內(nèi)第一部專論科舉制度的通史巨著。全書共5 卷8 冊,不僅系統(tǒng)闡述了中國武舉制度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的歷史,而且對歷代武舉制度的實際運行狀態(tài)及其特點進行了較為精致的闡述和分析。專書方面,亦問世2 部。一部是2002 年王鴻鵬等《中國歷代武狀元》,該書以歷代武狀元為線索,串連了1 200 年武舉制度產(chǎn)生、發(fā)展和消亡史,其284 名武狀元的個人資料與生平事跡,具有工具書性質(zhì)。另一部是2017 年周興濤的《宋代武舉錐指》,該書考察了宋代武舉的應試資格、考試內(nèi)容、考試程序、錄取標準、授官制度等問題,并對宋前軍事人才選拔制度進行了梳理。專文方面,發(fā)表論文169 篇,經(jīng)對年度見刊數(shù)進行分析,新千年前5 年發(fā)文數(shù)均在個位。從2006 年起發(fā)文量明顯增多,至2013 年達到了峰值29 篇。之后逐年下滑,至2018年已回落至10 篇以下,回冷態(tài)勢較為明顯。
在中國臺灣,武舉研究較為類似。該時期20 多部相關專著,大多發(fā)表于2013 年前。2006 年戴偉謙在師大書苑出版的《中國武舉與武術之探微》是新千年唯一的一本武舉專書。專文方面,除賴盟騏(2001 年)《明代的武學與武舉制度》、龍炳峰(2002年)《清代武舉制度之研究(1644—1901)》、方震華(2004 年)《文武糾結(jié)的困境——宋代的武舉與武學》、張家寧(2008 年)《清康熙武舉制度之研究》外,其他論及武舉者少見。此階段,國外武舉研究亦有減弱。除2003 年越南阮翠娥的《我國的武舉與武進士》、2004 年韓國李成茂的《韓國科舉制度研究》等文著外,其他論及中國武舉者鮮見。
武舉歷時千年,其時立時廢的制度變遷,是百年武舉制度史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百年來,大部分武舉著作和專文均或多或少論及到武舉制度的起源、演化與變遷問題。如林伯原[5]、付旭輝[6]等對武舉制度史進行了梳理,認為武舉起源于“武選”,萌芽于隋,創(chuàng)立于唐,發(fā)展于宋,衰亡于清;楊艷[7]、李江[8]等對武則天創(chuàng)設武舉的原因進行了探析,認為既是加強中央集權、籠絡民心、加強統(tǒng)治的需要,又是選拔武將,抵御外敵,建立新軍事制度的需要;郝剛領[9]、周興濤[10]等結(jié)合宋代“重文抑武”的社會背景,認為宋代設置武舉有內(nèi)外軍事需要的現(xiàn)實基礎,亦有文武分途的歷史必然;張祥明[11]、曹循[12]等通過分析兵部檔案等史料,認為明代武舉由正統(tǒng)年間考試選拔京營、鎮(zhèn)戍將領的政策發(fā)展而來,是軍制與武官制度演變的產(chǎn)物;張祺航[13]、周小青[14]等對武舉制消亡的原因進行了探究,認為火器在軍事上的廣泛使用,致使武術在晚清戍邊衛(wèi)國維護政權穩(wěn)定上功能的喪失是武舉制度消亡的根源。此外,不少學者對武舉制得以延續(xù)千年的原因進行了探析,認為主要是武舉制為封建國家選拔了一定數(shù)量的軍事之才,能為朝廷所用??傮w而言,此類研究較為豐富,對武舉制度演化變遷的過程及其動力與方式的分析也較為準確、客觀。
相較于文舉,武舉雖不及文舉受朝政重視,但歷代武舉均有一套較為完善的制度體系與運行機制,并深受學者青睞。如陳志學[15]、周興濤[16]、袁智亮[17]等對唐朝武舉制度結(jié)構(gòu)、考試科目、授官辦法進行了探析,認為唐武舉創(chuàng)立后,被列為常舉科目,每年考試一次,應武舉的考生來源于鄉(xiāng)貢,由兵部主考;考試科目有遠射、馬射、步射、平射、筒射、馬槍、摔跤、舉重等;武舉考試合格后,不論出身、家境均由兵部根據(jù)考試成績的高低分別授予相應的官職。朱希偉[18]、李英[19]、王文軍[20]等對宋代武舉制度的內(nèi)容、形式及特征進行了論析,認為宋朝進一步規(guī)范了武舉制度,武舉與文舉一樣分為三級考試,即解試、省試和殿試;考試內(nèi)容除武藝和體力外,還要考“策”或?qū)Ρ〞氖煜こ潭?宋武舉由于統(tǒng)治階層始終存在著“尚武”與“禁武”之矛盾,在一定程度上又遏制了“尚武精神”的擴布,使得武舉為國舉才的作用并未真實發(fā)揮出來,呈現(xiàn)出明顯的“重文輕武”特征。蘭婷[21]、閆興潘[22]等對金代武舉考試程序、考試內(nèi)容及特點進行了分析,認為金代武舉制度比較嚴密,錄取也相對公正,考試程序和考試內(nèi)容模仿北宋,時間每3 年一次;金代武舉文武兼試,既重策又重藝,并結(jié)合本民族統(tǒng)治需要,建立了較為完備、在少數(shù)民族政權中最具特色的武舉體系。李建軍[23]、晁中辰[24]、王凱旋[25]等對明代武舉制度的構(gòu)成與運作方法進行了探究,認為明代武舉制度在延承以武選士的理念基礎上繼續(xù)堅持理論與實踐結(jié)合的考試制度,考試內(nèi)容逐漸變多,不僅涉及了馬步射、刀槍劍戟等內(nèi)容,還涉及了營陣、地雷、火藥戰(zhàn)車以及兵法、天文等知識;明武舉受文舉影響,“重文輕武”特征較明顯,在評定方法上也呈現(xiàn)出簡單化特征。王殿英[26]、張永江[27]、李林[28]等對清朝武舉制度體系及特點進行了探究,認為清朝武舉基本上沿襲了明末的武舉制度,考試程序大致可分為童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4 個等級;考試內(nèi)容主要為弓馬技勇和策論武經(jīng);清朝的武舉是最純粹的軍官選拔制度,通過武舉考試的武狀元所授予官階略高于文狀元,略呈“重武輕文”之特點。
群體和地理是解讀歷史的兩個核心要素[29]。吳黎等[30]對我國歷代武狀元時空分布特征及原因進行了分析,認為我國歷代武狀元的數(shù)量在時間上呈“W”型分布,在區(qū)域上以環(huán)渤海、長三角等地區(qū)為多,不同歷史時期的地緣政治、經(jīng)濟格局、武舉制度、軍事沖突和尚武文化等是導致差異分布的主要原因;李晴[31]對明代武舉開科科數(shù)、武狀元人數(shù)以及不同區(qū)域的地理分布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考察,認為明代武狀元南多北少的特點與明代倭寇侵襲、武學興起緊密相關。張琴[32]、王金龍[33]等考察了清代武狀元的地域分布,認為具有“東多西少、北多南少”的特點。此外,何文婷等[34]分析了唐代山西武狀元的地域分布特點與規(guī)律,張震等[35]分析了清代“禁武令”背景下武舉人才的來源。群體形象方面,劉紅軍等[36]基于文官治國下文官對武舉制度以及武舉人的情葛交纏,認為武舉制度只是文官治國方略的一種工具,武舉人始終沒有擺脫“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境遇;周興濤[37-38]分析了小說、戲曲、寶卷、彈詞、鼓書等敘事文學作品中的武舉人物形象,認為大多面目模糊不清,有文士化甚至女性化傾向,社會對武舉及武舉群體的整體評價偏低。但也不少學者對武舉名人的個體評價較高,如張劍光[39]認為郭子儀不僅是“再造王室”的功勛大臣,而且是“大雅君子”,忠君始終如一,為人寬厚坦誠。
武舉以武取士,只要習武之人能夠在武舉考試中勝出,無問出身來歷,便可獲取功名利祿,對我國封建社會的發(fā)展影響極為深遠。如吳詠梅[40]、趙富學[41]等從社會學角度探析了武舉制度對古代中國政治、軍事、文化、教育發(fā)展的歷史作用,認為武舉制度的確立,一是為封建國家培養(yǎng)選拔了一定數(shù)量的武技人才,對鞏固中央集權、抗御外來侵略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二是為平民習武者提供了步入官爵的晉升機會,有利于社會階層流動、政權穩(wěn)定;三是改變了我國古代軍事教育師徒相授的基本形式,促使了武學(古代培養(yǎng)軍事人才的學校)的興起;四是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國封建社會中的重文輕武思想,武舉入仕成為了人們的一種精神追求。武舉制度對我國武術發(fā)展的影響方面,李君華[42]、樊勇[43]、馮寒[44]等從正反兩個方面辯證考察了歷代武舉對中國武術發(fā)展的積極意義與消極影響,認為武舉制把文武兼?zhèn)渥鳛樵u價社會人才的標準,為武術的傳播和技藝的積累提供了條件,但統(tǒng)治者推行崇文抑武的國策,使得武人社會地位低下、尚武精神淪喪,又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武術的進一步發(fā)展。阿柱[45]、劉冬[46]、王鳳杰[47]等分析了武舉制對當代體育教育與武術人才培養(yǎng)之啟示,認為當代體育教育應重視尚武精神的培育,高校武術人才選拔要改變以競技武術為核心的考核內(nèi)容。陳文[48]、馬文鋒[49]等探討了中國武舉在古代朝鮮、越南等東亞周邊國家的移植與效行,認為古代朝鮮、越南等東亞周邊國家武舉制度,無論是應試資格,還是考試程序和內(nèi)容,均深受我國影響。
百年來,雖然涉足武舉研究的學者不乏有國內(nèi)外知名學者,但為數(shù)不多,且大多出生在晚清和民國時期,近年新銳涌現(xiàn)不足。近40 年有武舉專文、專著者不足150 人(第一作者,下同),而且這些學者大多為在校研究生或講師,有教授職稱者僅3 人;近10 年,在國家社科基金、國家體育總局、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等重大項目立項中,除2022 年國家社科基金有一項關于中國武舉文化的專題立項外,其他年度少有武舉立項。此外,大多數(shù)學者對武舉相關問題的研究都是一過性研究,能撰寫和發(fā)表2篇及以上專文、專著者不足20 人,高質(zhì)量的期刊專文僅有24 篇。由于學術力量薄弱,使得該領域很多問題得不到有效論證。
不少研究缺乏對史料的深度挖掘和考證,有的甚至不加辯證隨便引用,以致訛誤不斷。例如,明代武舉開科的時間,很多學者依據(jù)《明史·選舉志二》記載,認為吳元年是明代武舉的起始年。史實是,吳元年是明王朝建立前一年的1367 年,此時明太祖朱元璋正在進行統(tǒng)一全國的戰(zhàn)爭,為鼓舞士氣,延攬?zhí)煜掠⑿?特在吳元年詔令天下三年之后“設文、武科取士”。《明史·選舉志二》將這一歷史事件記載為“武科,自吳元年定”。這里的“定”,應取“約定”之意,然不少學者對此沒有加以考辨。無獨有偶,部分學者據(jù)上述明太祖詔令,將洪武三年(1370 年)認定為明代武舉的起始年。但實際上,3年后(洪武三年)開設的科舉僅有文科,沒有武科;且洪武二十年禮部奏請開設武舉時,明太祖還出爾反爾地指責禮部“至于建武學、用武舉,是析文武為二途,自輕天下無全才矣![50]”事實上,關于明代武舉開科的時間,我國史學家黃云眉在1979 年出版的《明史考證》中已辨析明了。
武舉制度橫亙中國1 200 年,留下了極其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為人類文明進步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然而,百年武舉研究大多聚焦于中國武舉微觀制度研究。從思想史、文化史、體育史等學術維度研究中國武舉與中華武術、歷史傳統(tǒng)文化、民族體育互融互促關系的文獻還不多。運用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歷史學、人類學等多學科理論與方法研究歷代武舉制度執(zhí)行過程中的社會結(jié)構(gòu)、士子博弈,以及武舉對古今中外世界各國,特別是東亞諸國社會、軍事、文化、教育、體育發(fā)展的歷史影響及現(xiàn)世意義的文著還很鮮見。針對當前中國武舉制度日益國際化異化,以及中國武舉制度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與保護等問題,國內(nèi)研究缺乏戰(zhàn)略思維和國際視野,以致韓國可以拿科舉去申遺,笹島恒輔(1988)可以說武舉在中國斷斷續(xù)續(xù)只實施了大約200~300 年[51]。
百年來,大部分研究成果脫離時代需要,實際應用價值較低。多數(shù)科舉學著作只是將武舉作為科舉制度的點綴,體例大同小異,內(nèi)容陳陳相因,或羅列歷代武舉的典章規(guī)定,或停留在對歷代武舉制度更迭的過程梳理與文本分析,制度背后的人,特別是人民群眾的能動作用,以及時政經(jīng)濟對制度制定與執(zhí)行過程中的限制作用所及不多。少有的幾本專書大多是作者對已有論文的再度修撰和整理,對制度運行的實際環(huán)境及效果缺乏系統(tǒng)地綜合考量。學術論文方面,大多在淺說制度本身的歷史與結(jié)構(gòu),或是反復討論武舉的起源、復置,以及武舉制度的發(fā)展對武術發(fā)展的影響等,缺乏問題意識,缺乏對制度演化相關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教育等社會關聯(lián),以及歷史經(jīng)驗與教訓的深度挖掘,時代價值彰顯不足,有的甚至還存在相互“洗稿”現(xiàn)象。
武舉研究,人才是根本,治學是關鍵。首先,要遵循武舉研究的學科特點和規(guī)律,切實加大政策和經(jīng)費支持,吸引更多的學者加入研究隊伍,防止人才斷檔。第二,在科舉文化專業(yè)委員會中成立武舉文化分會,涵養(yǎng)一支理想遠大、業(yè)務精湛、結(jié)構(gòu)合理的武舉科研團隊。第三,國內(nèi)學者要扛起中國武舉研究的大旗,加強武舉在國家重大基金項目中的立項。第四,要摒棄急功近利思想,潛心治學。武舉研究有“冷門絕學”的學科特點,需經(jīng)得起誘惑,坐得住“冷板凳”。
武舉,是一部科舉史,更是一部古代史。對史料的發(fā)掘、整理和考證是研究和認識武舉制度的基本條件。因此,首先要拓寬史料的發(fā)掘渠道。除究溯古代正史、官書外,還要加強對民間傳世古書、摩崖石刻,以及地方志、人物傳等武舉史料的發(fā)掘和整理。其次,要加強考據(jù)。對收集到的資料要通過校訂、訓釋、糾謬等方法考辨真?zhèn)巍5谌?要突出問題意識。武舉研究不是“重現(xiàn)”過去,而是帶著問題意識“重構(gòu)”過去,通過追問,不斷進行深化、創(chuàng)新。第四,要加強學科融合。要運用多學科理論與方法,將歷代武舉與歷代朝政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人的歷史實踐結(jié)合起來進行全面考察,深度立意。
武舉發(fā)源于中國,是中國不應忽視的文化遺產(chǎn)。武舉又是世界的,是世界文化寶庫中的璀璨明珠。盡管該制度的設計并非盡善盡美,然而從歷史的貢獻來看,武舉不僅對日、韓、越等東亞諸國的歷代吏治和社會穩(wěn)定功不可沒,其影響更是遠及歐美。武舉既非單純的人才選拔制度,亦非單純的社會文化制度,它的興衰廢止與同時期世界政治、軍事、文化、教育等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各種要素密不可分。因此,武舉研究要立足國內(nèi),放眼世界。要將其置身中國歷史發(fā)展的整體進程,宏觀探尋不同歷史時期武舉制度運行的社會環(huán)境與演變規(guī)律的同時,又要將其置身世界,用世界的眼光和思維,全方位考察、審視歷代武舉的世界影響及其現(xiàn)世意義等。
武舉蘊含著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的思想智慧,是新時代制度建設的重要源泉。站在新的歷史時期,武舉研究要從武舉這一古代軍事人才選拔制度中汲取智慧,不斷發(fā)揮以史鑒今、資政育人的經(jīng)世作用。廣大學人更要肩負時代重任,充分挖掘和闡發(fā)武舉在新時代文化建設和國家治理中的當代價值,積極探索中國武舉研究新范式,不斷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回望過去,是為了更好地走好現(xiàn)在,展望未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創(chuàng)造了博大精深的武舉制度和文化,其延綿千余年之“趕考”精神,在中華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今天,愈顯彌足珍貴。在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之際,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如何保護和弘揚我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進一步挖掘和闡發(fā)武舉等中華文明在新時代文化建設中的時代價值,前路漫漫,任重而道遠。本文名為綜述,實為拋磚引玉,希望能夠吸引更多的學者尋思學理,用“千年武制”之實回答“百年武學”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