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彥《主角》的方言詞運用研究

【摘要】地域方言詞的運用是《主角》的重要藝術特色，在此以《主角》中典型的方言名詞、方言動詞和方言形容詞為例，探討陳彥《主角》方言詞運用的特點和表達效果。

【關鍵詞】《主角》；方言詞；特點；表達效果

【中圖分類號】H17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6-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6.041

基金資助：陜西理工大學研究生創(chuàng)新基金項目“文化語言學視域下地域方言的保護與研究”（項目編號：SLGYCX2330）。

《主角》是陜西籍作家陳彥的長篇小說，作品巧妙運用陜西方言塑造出了生動、典型的人物形象。地域方言詞的選擇和運用是《主角》的一大藝術特色，不僅營造出獨特的地域氛圍，也增強了作品的藝術魅力。

一、《主角》的方言詞概述

《主角》的敘事對象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其故事情節(jié)涉及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這決定了作品的方言詞涵蓋范圍較廣且種類繁雜，本文僅選取具有代表性的陜西方言詞進行說明。

（一）方言名詞

1.時間類方言詞。陜西人常用“晌”表示時間，“晌”讀“上”音?！吨鹘恰分杏谩吧巍北硎緯r間的方言名詞有后晌、半晌?！昂笊巍笔侵赶挛纾鞍肷巍笔且粋€方言數(shù)量詞，表示時間持續(xù)了好長一會兒，相當于普通話的“半天”。

2.飲食類方言詞。《主角》中的飲食類方言詞種類繁多，但出現(xiàn)最多的是面類方言詞，如“鍋盔”“蒸饃”“米湯饃”“油炸饃片”“糊湯”“旗花面”“臊子面”“油潑面”等。此外，還有一些地方風味小吃，如“羊肉泡”“臘牛肉”“醪糟”“變蛋”“蓼花糖”“水晶餅”等。其中，“羊肉泡”被譽為陜西第一風味小吃，“水晶餅”是用大油、冰糖、核桃仁等原料作餡制成的白皮點心，《主角》中提到的“德懋功水晶餅”正是享譽陜西關中的西安“德懋功”老字號水晶餅。

3.灶具類方言詞。灶具是供人們烹煮食物的設備，《主角》中出現(xiàn)的灶具類方言詞有老碗、搟杖、籠布等。如：

（1）你把辣面子弄好，放在老碗里就對了。

（2）拿搟杖磕一下。

（3）有人看籠布包著的大鍋能坐。

“老碗”是粗瓷大飯碗，因其尺寸較大方便盛飯、拌面，故深受陜西人喜歡；“搟杖”是搟面條用的木杖；“籠布”是蒸面食時放在篦子上的一種粗制紗布，可以防止食物滲漏或與篦子粘連。

4.稱謂類方言詞?！吨鹘恰分谐Ｒ姷姆窖苑Q謂語有“母舅”“娃”“碎貨”“二桿子”等，它們可以分為親屬稱謂語和社會稱謂語。其中，“母舅”是親屬稱謂語，“母舅”是指母親的弟兄，俗稱舅舅或舅父?！巴蕖薄八樨洝薄岸U子”是社會稱謂語，“社會稱謂語是相對于親屬稱謂語而言的，它是反映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相互關系的稱謂習俗”。[2]《主角》中胡三元常用“娃”稱呼憶秦娥，如“到城里我給娃買一件”“有娃在呢”“才十一歲個娃娃么”，這些句中的娃都帶有親昵的色彩，“娃”是對孩子的愛稱。“碎貨”常出現(xiàn)于同輩之間互相調(diào)侃和譏諷的語境中，如“看把你個碎貨能的些”?！岸U子”是指脾氣粗暴、行事莽撞的人，憶秦娥的母親形容胡三元時說：“跟著你舅，也好，也不好。舅是個二桿子，一根筋?！薄岸U子”一詞凸顯了胡三元魯莽的性格特點。

（二）方言動詞

《主角》中的陜西方言動詞可以分為動作行為動詞和心理活動動詞兩類。

1.動作行為動詞?！吨鹘恰分信c動作有關的方言動詞較為豐富，且多與手、足、口有關。

第一，與手有關的方言動詞有“摻面”“扣”“揣”“拾掇”等。

（4）劉紅兵又開始摻面，要給她包餃子。

（5）燈泡被一個爛洋瓷盤樣子的罩子扣著。

（6）并把鑰匙又揣回了腰間。

（7）室內(nèi)倒是拾掇得很是文藝、溫馨起來。

“摻面”指“和面”；“扣”指器皿口朝下覆蓋某物；“揣”含有藏匿之意；“拾掇”是收拾、整理的意思。

第二，與足有關的方言動詞有“圪蹴”“趔趄”等。

（8）我就在房后圪蹴著的。

（9）立腳不穩(wěn)，又一個趔趄，掉到了“巖下”。

“圪蹴”是陜西常見地蹲著小歇的姿勢，有時也叫“蹴”。“趔”在陜西方言中有“身體偏向某一方”之意，“趔趄”指身體歪斜，腳步不穩(wěn)。

第三，與口有關的方言動詞有“含”“吆喝”“咥”

“諞”等。

（10）給嘴里含了一口涼水。

（11）誰吆喝聲大，誰就有理了吧？

（12）讓大家美美咥了一頓餃子。

（13）她就出去到院子里，跟水池子附近坐著的人諞閑傳去了。

“含”《廣韻》解釋為“銜也”，有銜在嘴里、不吐出也不咽下之意，例（10）中的“含”就是置于口中的意思。在陜西方言中，大聲呼喊或叫賣稱吆喝，驅(qū)趕牲畜或大聲斥責也稱吆喝，例（11）的吆喝取“大聲呼喊”之意?！皢A”在陜西話中是“吃”的意思，但“咥”與“吃”略有區(qū)別，“咥”表示大口地吃，快速地吃，“咥”可以表示出人吃的很滿足的狀態(tài)。“諞”是指閑暇時間在非正式場合進行的聊天活動。

2.心理活動動詞。心理活動動詞與個人內(nèi)心想法有關，《主角》中表示心理活動的陜西方言動詞有“慪氣”“稀罕”“見不得”等。

（14）你就干等著在家慪氣傷肝吧。

（15）她尤其見不得劉紅兵。

（16）咋又這稀罕我呢？

“慪氣”是指心中生悶氣，“見不得”有“嫌棄、討厭”之意，“稀罕”是指“喜歡、喜愛”。

（三）方言形容詞

朱德熙依據(jù)形容詞表示的意義特征，將形容詞分為“性質(zhì)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兩類。[3]75本文參照其觀點，將《主角》方言形容詞分為性質(zhì)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兩類，此外，作品中還有部分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與這兩者不同，需要單獨分析。

1.性質(zhì)形容詞。性質(zhì)形容詞一般用來表示事物的性質(zhì)或?qū)傩?。[4]《主角》方言詞里，“騷情”“諂活”“嫽”“溜光溜光”等都屬于性質(zhì)形容詞。

（17）胡彩香：“咋，還真騷情上了。當著一院子的人，就敢送貨上門了?！?/p>

（18）再煮些豆角、南瓜、洋芋、綠豆湯， 咥起來諂活！

（19）最好能弄點排骨回來，就更嫽了。

（20）把土臺子沖得溜光溜光的。

“騷情”指過分熱情，無事獻殷勤。用在男性身上一般為嘚瑟之意，用在女性身上一般多為風騷、獻媚之意?！罢~活”和“嫽”在陜西方言中是“好、特別棒”的意思，《主角》中出現(xiàn)帶“嫽”的形容詞還有“嫽扎了”“嫽扎咧”?！傲锕饬锕狻毙稳莘浅９饣?。

2.狀態(tài)形容詞。狀態(tài)形容詞常用來表示事物狀態(tài)，具有極強的描寫性。[4] 《主角》中的狀態(tài)形容詞有“綠哇哇”“黑不溜秋”“瓜不唧唧”等。

（21）穿條綠哇哇的褲子。

（22）九巖溝的龍和獅子，都是拿黑皮紙糊的，枸樹皮綁的，黑不溜秋的。

（23）她還是用手捂著嘴，瓜不唧唧地傻笑。

“綠哇哇”和“黑不溜秋”都是形容色彩的詞，“瓜”在陜西方言中譯為“傻、笨、蠢”，“瓜不唧唧”形容人傻乎乎、不太機靈的樣子。

3.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受活”“瞀亂”屬于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

（24）那就是讓你當牛作馬來了，不是讓你享福受活來了。

（25）憶秦娥心理一下暓亂得直想哭。

“受活”描寫的是心理上的感受，含有“享受、享樂、快活”之意?！皶y”屬于一種心理狀態(tài)，含有心緒煩亂之意。

二、方言詞運用的特點

陳彥對方言詞的使用并不是直接的“搬運”，而是以讀者的理解和作品的藝術效果為考量因素，精心選取方言詞并進行必要的加工處理，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語言風格。

（一）方言詞通俗易懂

《主角》雖然使用了很多方言詞，但讀者閱讀時并沒有感到陌生，這歸因于作者選取的方言詞大都貼近生活且通俗易懂?！吨鹘恰分v述的是一群秦腔藝術傳承人的故事，他們都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陳彥自13歲起就進入劇團，他長期與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藝術傳承人交流，熟悉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和說話習慣，故《主角》創(chuàng)作多運用接地氣、口語化且廣泛使用的方言詞，減少了閱讀障礙。同時，陳彥也充分考慮到陜西籍以外的閱讀對象，作品中選取的方言詞大都可以通過字面意義或上下文語境加以理解。例如，讀者即使不知道“老碗”是何物，通過“碗”字也能猜出它是盛飯工具，即使不知道“旗花面”“臊子面”“水晶餅”為何物，通過“面”“餅”二字也可以猜出它們是一種食物。

（二）方言詞與共同語共現(xiàn)

陳彥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提前預判到了讀者難以理解的方言詞，并用普通話對它們加以解釋，形成方言詞與共同語同時出現(xiàn)的特點。例如：

（26）她好多次聽到，有人在她身邊說：“這號雞骨頭馬撒，咋還沒清理了?！币浊喽痖_始不知道“撒”是啥意思。后來聽人說，“撒”是腦殼的關中方言?！半u骨頭馬撒”，就是人長得頭大身子小、比例失調(diào)、不成材料的意思。

“雞骨頭馬撒”是一個地道的方言詞，其他地域的讀者很難領會這個詞的意義，陳彥從易青娥的視角出發(fā)，用共同語解釋方言詞，形成方言詞與共同語共現(xiàn)的形式，這既有利于讀者理解方言詞，也避免了小說語言的乏味單一。

（三）方言詞表現(xiàn)功能各有側(cè)重

《主角》的方言名詞、方言動詞和方言形容詞表現(xiàn)功能各有側(cè)重。方言名詞一般側(cè)重于表現(xiàn)日常生活，大家可以從《主角》中的飲食類方言名詞和灶具類方言名詞中窺探出陜西人的飲食狀況，可以從稱謂類方言名詞中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人際交往關系，這些都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方言動詞一般側(cè)重于展現(xiàn)人物個性，作品中常用方言動詞“咥”表達“吃”意，如“每頓盡飽咥嘛”“就想美美咥一頓”“要咥肉”等，“咥”字表現(xiàn)出了陜西人不拘小節(jié)、粗獷豪放的性格特點。方言形容詞則側(cè)重于描寫人物的外在形象與狀態(tài)，例如，陳彥用“綠哇哇”一詞描寫憶秦娥穿著打扮，用“瓜不唧唧”形容憶秦娥登臺表演時呆滯、木訥的狀態(tài)，把人物的外在形象與狀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

三、方言詞的表達效果

（一）拉近讀者與作品的距離

方言詞的使用有助于建構(gòu)小說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讓讀者身臨其境的感受主人公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主角》中有很多反映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方言詞，如飲食方言名詞“臊子面”“油潑面”“糊湯”“羊肉泡”“蓼花糖”等，這些帶有濃厚生活氣息的方言詞讓讀者覺得《主角》講述的就是自己生活中的真實故事。再如，《主角》在描述憶秦娥生活的秦腔團劇院時，用“上房”“廈屋”“天井院子”等地道的陜西方言詞自然而然地把我們帶入主人公的生活環(huán)境中講故事。這些都是陜西地區(qū)典型的傳統(tǒng)建筑，方言詞把讀者帶入更為可信的環(huán)境中去， 這對拉近讀者與作品的距離是不無裨益的。

（二）塑造真實豐滿的人物形象

通俗的白話固然遠勝于古文，但終不如方言能表現(xiàn)說話人的神情口氣。古文里的人是死人，通俗官話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語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5]408《主角》大量使用方言詞，塑造出了真實豐滿的人物形象。以憶秦娥和胡三元為例，憶秦娥剛出場時是一個放羊娃，一個人的語言表達會受到文化程度和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憶秦娥作為一個沒讀過書且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的女子，她的語言表達必然較為粗俗。例如：

（27）哼哼唧唧地問胡老師：“茅私……在哪兒？”

“茅私？”胡彩香一愣，“噢，我知道了，廁所，是吧？你舅原來也叫過茅私來著。以后別這樣叫了，好土氣的?！?/p>

上述這段對話與憶秦娥的出身十分相符，舊時農(nóng)村的廁所多用秸稈茅草圍成，所以農(nóng)村人把廁所也稱為茅私，“茅私”一詞帶著濃厚的鄉(xiāng)下味兒，把憶秦娥土氣的形象刻畫的淋漓盡致。

胡三元也是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沒受過教育的鄉(xiāng)下人，他的語言總是粗魯且多帶臟字。其語言中常會出現(xiàn)“哈慫”“皮干”等罵語，這些方言詞是主人公交際中真情實感的自然表達，有助于塑造真實的人物形象。

（三）展現(xiàn)陜西地域文化

語言學家薩丕爾說：“語言的背后是有東西的。而且語言不能離開文化而存在。所謂文化就是社會遺留下來的習慣和信仰的總和，由它可以決定我們的生活組織?！盵6]我們可以通過《主角》中的陜西方言詞窺探陜西人的飲食習慣和性格特點。

1.飲食習慣?！吨鹘恰飞婕暗木哂写硇缘年兾髅媸秤须用?、油潑面、鍋盔和糊湯等。語言與風俗習慣之間有密切的關系，這些帶有地域特色的方言名詞展示出陜西面食文化積淀豐厚的特點。

2.性格特點。《主角》的人物對話中常會出現(xiàn)詈語，詈語是指罵人的話，作品中的部分方言詈語體現(xiàn)出陜西人豪爽大方、勤勞質(zhì)樸的性格特點。

（28）胡彩香說：“把鞋也換了?？茨隳谴蟆畵u婆子鞋。也真是的，你舅個死嗇皮，連鞋都舍不得給外甥女買一雙。”

“嗇皮”是指為人小氣、吝嗇摳門，胡彩香用“嗇皮”一詞罵人，反映出她對胡三元這種小家子氣行為的厭惡之情。陜西人民性格豪爽、大方，在錢財上不喜歡斤斤計較。詈語“嗇皮”的使用恰到好處地反映了這一性格特點。

（29）宋師就說：“我知道娃想說啥。人哪，多背些虧，沒有啥?；畹锰榈?，心眼太歪了，遲早是要遭報應的?！?/p>

“奸蛋”是指干活中投機取巧不肯出力，宋師傅用“奸蛋”一詞指斥干活不肯出力的人，體現(xiàn)出陜西人刻在骨子里的勤勞質(zhì)樸的美好品德。

陳彥把陜西方言詞靈活地運用到《主角》中，借此塑造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不僅增強了小說的語言表達效果，而且描繪出一幅真實的、充滿陜西地域色彩和文化韻味的畫卷，使得作品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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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胡適.胡適文集（4）[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羅常培.語言與文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作者簡介：

葉寒梅，女，漢族，陜西洋縣人，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