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千造園之道探究

摘要：目的：張大千是20世紀享譽世界的藝壇巨匠，不僅深耕于詩、書、畫、篆刻等藝術領域，還酷愛造園，并在大量的造園實踐中，形成了獨特的審美觀念與藝術見解。文章分析張大千造園思想萌生基礎、造園理念，總結其造園美學特征，多維、立體地展示張大千的造園之道。方法：文章運用文獻研究法與案例分析法，基于張大千的畫論、園林作品及相關史料，結合其寓居南北名園的經歷，深入探討其造園思想的形成脈絡與藝術特征。結果：研究發(fā)現，張大千的造園思想根植于傳統山水畫論中“胸中丘壑”的轉化實踐，與寓居蘇州網師園、北京頤和園等歷史名園的經歷。其造園理念包括以“桃花源”為原型的文人隱逸理想，依托巴蜀地域文化記憶的故園鄉(xiāng)愁情愫，以及將繪畫技法轉化為造園法則的詩意表達。在美學特征上，張大千的園林創(chuàng)作呈現出“以畫入園，虛實相生”的空間構圖，“寫意自然，濃縮天地”的造景手法，以及“鑒古納今，兼容中外”的文化融合等顯著特點。結論：張大千的造園之道不僅實現了文人畫理向空間藝術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還在全球化語境下探索出傳統造園的現代化、個性化發(fā)展路徑，為中國園林藝術發(fā)展提供了寶貴的借鑒與啟示，對當代園林設計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

關鍵詞：張大千；造園；園林美學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2-00-03

0 引言

張大千出生于巴蜀腹地四川省內江市，是著名的詩詞書畫、金石篆刻名家，同時也酷愛造園。少小離家的張大千，常將思鄉(xiāng)之情寄托庭院的經營布局之中，將胸中丘壑轉化為故土鄉(xiāng)情，打造出八德園、環(huán)蓽庵、摩耶精舍等極具東方特色的園林，展示了高超的造園技法和獨特的園林美學思想。

1 張大千造園思想形成的基礎

張大千一生遍游祖國名山大川，飽覽先輩山水名畫，長期寓居中華南北名園，暢游中外名勝古跡，對各類植物山石布置、園林布局規(guī)劃了然于胸。這些豐富的園林景觀素材不僅可入丹青，還為其造園思想的形成奠定了良好基礎。

1.1 畫中山水自成心中園林

張大千作為一代藝術宗師，其造園思想深受中國傳統繪畫和文人畫家的影響。元代山水畫大家倪瓚作為文人園的精神啟蒙者，其畫中疏朗蕭瑟的意境深刻影響了江南文人園林的美學追求。雖鮮有文獻記載倪瓚參與造園，但其畫作中“一河兩岸”的構圖，成為后世園林“小中見大”的空間范式。明代《園冶》作者計成能詩善畫［1］，并將繪畫中的“皴法”轉化為掇山理水的具體技法。清初石濤為揚州片石山房設計的假山，以畫理入石［2］，通過石塊的疏密、紋理和光影模擬山水畫中的層巒疊嶂。張大千在摹古研今的創(chuàng)作中，深受前人影響，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展示出非凡的山石造景能力。其營建的八德園及摩耶精舍，庭院均通過曲徑、回廊的分隔形成“移步換景”的敘事性空間，與敦煌壁畫中“異時同圖”的表現手法有共通之處。造園如作畫，造園者須胸中有丘壑。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張大千遵奉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宗旨［3］，遍游祖國名山大川，在四川峨眉山、青城山、華山和長江三峽等地都留下了足跡和畫稿。在游歷中目睹的各處絕美奇峰秀石、樓臺庭院，成為大千先生胸中之丘壑、心中之仙境，被編織進了他的造園夢中。

1.2 寓居名園豐富眼中園林

張大千足跡遍布中國多地及海外，曾寓居眾多名園，這些所見所感促進了其園林美學理念的形成，也豐富了他的造園技巧。在張大千國內寓居住所中，最有名的是蘇州網師園和北京頤和園。網師園是張大千寓居達七年之久的江南名園。1932年夏初，張大千與其兄張善孖遷入網師園，一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才避難離去。園內假山荷池，古木參天?！皳秩畡伲B(yǎng)丘壑之胸，至足羨也?！保?］張大千久居于此，深深愛上了這座江南名園，感嘆“這一方幽幽小園，我愛它獨步千古”［5］。后來，張大千還多次借居北京頤和園、聽鸝館及養(yǎng)云軒，深得北方皇家園林造園之道。如學者王振所述，畫家造園，本古已有之，而今所幸尚有張大千行跡真實可考，在北京（頤和園萬壽山聽鸝館）、巴西（八德園）、美國（可以居、環(huán)蓽庵）、臺北（摩耶精舍），都留有張氏園林的蹤影，這與其早年寓居蘇州網師園的經歷是割舍不開的［6］。在南北園林的長期浸潤中，張大千逐漸心領神會，多種園林布局造景手法了然于胸，不僅豐富了其繪畫場景，還為造園實踐提供了大量可借鑒的素材。

2 張大千造園理念

張大千融合了文人理想、思鄉(xiāng)情懷與畫學精髓，形成了獨特的造園美學體系。他的造園心源、造園情懷以及造園技法，展示出多元而立體的造園理念。

2.1 文人理想桃花源

張大千的造園實踐始于對傳統文人理想境界的執(zhí)著追求，其窮極一生，都在追尋心中的“桃花源”。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作為中國文人理想的精神棲居地，代表了人們對美好、寧靜、和諧境界的向往，是人們心中理想生活的象征。張大千的桃源情節(jié)尤甚，半生漂泊，始終在尋覓心中的理想家園，并渴望打造一個遠離塵世喧囂，宛如世外桃源的棲息之地，以寄托心中情感。如巴西的“八德園”、美國的“環(huán)蓽庵”，都是其精心設計、悉心打造，漂泊中構建精神原鄉(xiāng)。1982年，張大千在摩耶精舍創(chuàng)作《桃源圖》，賦詩“種梅結宅雙溪上，總為年衰畏市喧。誰信阿超才到處，錯傳人境有桃源”，抒發(fā)自己對寧靜、遠離塵世的桃源生活的向往［7］，也展示出其至老不渝的桃源情節(jié)。張大千在后半生致力于通過獨特的藝術視角和對傳統文化的深刻理解，將心中的“桃花源”化為現實中的園林景觀。

2.2 故園鄉(xiāng)愁巴蜀情

張大千半生漂泊海外，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日久逾濃。造園解鄉(xiāng)愁，是張大千重要的園林設計理念。張大千少小離家，巴蜀故土山水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這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成為他造園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張大千在途經巴西圣保羅市附近時，購置頗似巴蜀故土之地，并親手設計繪圖，堆山鑿湖，建設“八德園”，并在園中種植牡丹、芍藥、芙蓉、木樨、杜鵑、辛夷等中國名花，還配置奇巖怪石，勁松修竹［8］，要把“八德園”打造成一個純粹的中國式林園，以作為他的“海外故鄉(xiāng)”和“理想家園”。雖然身在海外，但他仍要居住在自己一輩子都無比熟悉和無限喜愛的“中國環(huán)境”之中，以慰鄉(xiāng)思，以解鄉(xiāng)愁［9］。后來，在不惜巨資、重新改建環(huán)蓽庵的設計中，張大千先將園中舊有橡樹悉數拔去，然后挖土為池、壘石為山、搭亭筑臺，并四處搜覓產于中國的花草樹木遍植園中，擬將該園精心建成一座純粹的東方型名園［10］。

2.3 技法詩意畫中來

畫家造園，古來有之。畫中山水常常取于自然，也可以變?yōu)閳@林營造的經驗和素材。張大千創(chuàng)造性地將繪畫經驗轉化為造園法則，變畫中山水章法為園中空間布局，將詩情畫意融入造園理念，使園林作品成為立體的詩畫。這種將二維畫論轉化為三維空間的操作，在巴西“八德園”的景觀設計營建中達到了極致——入口修竹掩路，曲折蛇行，輾轉至五亭湖區(qū)，頓覺開朗。湖中山石及高處的竹寒亭、湖心亭，與湖岸的夕佳亭、翼然亭、聊可亭等，曲徑相連。挖湖塘的土石壘成一座名為“孤松頂”的小山丘，可以拾級而上直到山頂，或坐或立于孤松之下，俯瞰全園景致和眺望遠山云煙。這樣一來，整個園內遠近高低錯落，層次分明，空間敘事手法彰顯繪畫思維。張大千的朋友王之一曾說：“布置八德園，的確花了不少時間，不計其數的金錢。二十多年來的心血全部灌注進去，就是為了要制作一幅立體圖畫。”［11］

3 張大千造園美學特征

3.1 以畫入園，虛實相生

張大千的造園美學與其繪畫藝術一脈相承，強調“畫境”與“園境”的互通，這種特征在營建八德園時最為突出。首先，張大千將山水畫的“三遠法”融入空間布局，構建空間層次：前景以日本黑松構成“平遠”基線，中景通過巴西鐵樹與川柏混植形成“深遠”過渡，遠景借當地藍花楹營造“高遠”天際線。而“筆?！眳^(qū)域的視覺設計，則運用山水畫中的“三遠法”與“散點透視法”，從不同角度都能將時間維度引入空間體驗的設計，體現了對郭熙“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理論的立體演繹。在營建摩耶精舍時，注重景觀的可觀性，如入口處的一方池塘，一邊有絲絲楊柳垂拂其上，另一邊前后豎立著幾塊高低形狀不一的巨型木頭，木頭的表面斑駁而原始，透露著“拙”“厚”的意味。乍看，這一方池塘很有張大千所畫“游魚落花”的畫意，著墨不多，但是輕松、悠游、精致兼而有之。

3.2 寫意自然，濃縮天地

張大千在園林營造活動中，無論是山石擺放、松竹布局，還是花木配置，都極為注重自然和諧。在美國環(huán)蓽庵的規(guī)劃中，十分注重場地自然意趣及植物規(guī)劃布局，不少造園美學也在詩句中展現出來。如張大千初得環(huán)蓽庵，作詩“萬竹叢中結一龕，青氈能守自潭潭”“大石當門老樹欹，三間矮屋足棲遲”；記錄自己種植花草樹木，有詩“貧無長物竹松栽”“有余地處便栽花，秋月春風總懷家。最是五亭湖上路，萬竿竹繞兩橋斜”“蓬顆新開五畝園，木皮蓋屋石當軒。石邊更種梅花樹，坐我三更看月痕”［12］。張大千曾說，必先體會自然，才能表現自然［13］。豐富的游歷經歷使他在棲居環(huán)境的選擇及營建活動中十分注重自然真趣，也深知造園之趣，在于“芥子納須彌”的意境，遵循“以小見大”的造園法則。在環(huán)蓽庵與摩耶精舍的造園實踐中，由于場地均不如八德園開闊，所以張大千主張在有限空間中進行設計，使園林呈現自然神韻。筆者在2013年考察張大千成都金牛壩舊居時，也感受到了這樣的造園美學：在房舍東端一方不大的小天井里，設置了假山水池，獨具“壺中有天地”之意趣。

3.3 鑒古納今，兼容中外

《大風堂中龍門陣》的導言中說：“大千的藝術，之所以能取得如此邁絕古今的造詣，主要來自兩個方面的努力，一是對于前人傳統的借鑒，二是對于生活的體驗，無不廣泛而且深刻?！保?4］張大千的繪畫藝術如此，造園實踐亦體現了“鑒古納今，兼容中外”的文化胸襟?！拌b古”，主要來自石濤、郭熙與倪瓚等前輩的繪畫構圖技巧，以及長期寓居網師園，對古代傳統造園美學、技巧的耳聞目睹和心領神會?！凹{今”，是張大千在造園實踐中銳意改革的創(chuàng)新精神。在張大千走出國門，暢游朝鮮、日本、印度以及歐洲、美洲后，對東西方藝術有了更深入的比較研究，在造園中也展示出不少中外兼容的技法風格。在總體規(guī)劃中，局部應用軸線對稱或開放式草坪，呼應西方園林的秩序感，同時通過透視法強化空間縱深感。如八德園湖區(qū)除了西式園林寬闊的視野，也有湖面山水橋亭的中式韻味。環(huán)蓽庵以白色矮墻圍合庭院，地面鋪設碎石，模仿日式園林“枯山水”技法，墻面開鑿不規(guī)則窗洞，體現中外兼容的風格。在植物配置上，張大千的跨文化實踐也十分顯著。環(huán)蓽庵中，他將美洲紅楓與中國竹并植，秋日紅葉與翠竹形成冷暖色塊對比，宛如潑彩山水。摩耶精舍的“梅丘”以枯梅配頑石，枝干虬曲如篆書筆意，將生命凋零轉化為美學永恒，頗有當下較為流行的日式侘寂美學特色。

4 結語

張大千造園，不僅是為漂泊在外的自己打造一個遮風避雨的片瓦間屋，更是為心靈營造一片可依之所。他營建的各處宅園，不僅是物質層面的空間杰作，更是精神世界的外在體現，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深入研究張大千的造園之道，對于傳承與發(fā)展中國傳統園林文化、推動現代園藝設計創(chuàng)新具有重要意義。在當今社會，應借鑒張大千的造園理念與美學思想，使園林藝術更好地融入現代生活，為人們創(chuàng)造出更加美好的詩意棲居之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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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萬君超.萬里投荒尋桃源：張大千的八德園歲月［C］//大匠之門（35）：北京畫院主題論文匯編.［出版者不詳］，2022：105-108.

［12］ 李永翹.張大千詩詞集：上下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8：567-575.

［13］ 張大千，陳滯冬.張大千談藝錄［M］.鄭州：河南美術出版社，2007：57.

［14］ 張大千.大風堂中龍門陣［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