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隋唐是繼秦漢之后的又一個大一統(tǒng)時代,宋代印刷術更加成熟而普及,士大夫政治達到巔峰時期,唐宋史學也因之而顯示出令人矚目的新氣象。為培養(yǎng)官員的史學修養(yǎng),唐宋科舉考試加入了史科的內容,在會通的基礎上求真又求用,成為唐宋時期劃時代史學著作的必備特征。
自古以來,良史的標準都是秉筆直書,即劉知幾所謂“良史以實錄為貴”。但是在唐宋史學中,能否在史學著作中正確地褒貶得失,成為了新的良史標準。
在歷史書寫中做到“善惡得天下之中”,不僅僅是歷史認識論的問題,而是包含了歷史價值論的判斷,即所謂“求用”的問題。
為了進一步討論在經世致用目標下“求真”(實錄)與“求用”(資治)的問題,我們再以司馬光《資治通鑒》為例。
司馬光的編纂宗旨有二:“編集歷代君臣事跡”,成就一部信實的通史,這從其最初的樸素命名《通志》中可見一斑;撰寫一部“專取關國家興衰,系生民休戚,善可為法,惡可為戒”的編年體通史,以為資治之鏡鑒。前者求真,后者求用,“勸善懲惡,正言直筆”,二者完全是一致的關系。
為了求真,司馬光要求助手廣泛搜集資料,依據(jù)年月日順序編纂長編,對于有歧義的史料進行考證,成果就是《考異》三十卷。當然,在史料取舍及解釋上,也會折射作者的政治態(tài)度,從而表現(xiàn)出史家的個性?!八镜湫蜓?,史官記事,考論得失,究盡變通。所以裁成義類,懲惡勸善,多識前古,貽鑒將來?!边@里的“變通”二字,其實就是史家在落筆之際,出于經世情懷的考量。
《資治通鑒》作為一部重點記述政治史和軍事史的史書,其中所蘊含的領導智慧,絕不是不切實際的紙上談兵。東漢末年,何進在袁紹的鼓動下,要誅殺全部宦官,遭到妹妹何太后的反對,于是何進暗中慫恿董卓等軍閥進京逼迫太后讓步。幕僚陳琳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這樣做表面上沒有違背太后的懿旨,實際上卻是用軍閥來脅迫太后,何必繞這么大的圈子呢?陳琳說:“但當速發(fā)雷霆,行權立斷,違經合道,天人順之。”《資治通鑒》寫作“行權立斷,則天人順之”。他的意思是你軍權在握,先誅殺宦官,然后再慢慢與太后解釋,這是符合民心、符合天意的事情,為什么要找外軍入京脅迫太后呢,不是自欺欺人嗎?而且,外兵入京,你能掌控這個局面嗎?
這一段話涉及中國古代政治智慧中“守經”與“行權”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哲學基礎,唐人趙蕤《長短經》中有系統(tǒng)討論。主要觀點是,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真理,沒有永恒不變的治國之道。王道、霸道、強國之道,都是為了構建一種治理秩序,因為時勢需要而改變,不可認為有一種永恒不變的治理模式或處事方式。趙蕤繼承了《管子》、商鞅、荀子等前人思想,特別提出“時”的概念:“圣人能輔時,不能違時。智者善謀,不如當時。”《長短經》這部書充滿了歷史感,趙蕤將思想家的理論用來分析歷史上的成敗得失,尤其體現(xiàn)了他的經世情懷。
再以《資治通鑒》所記三國時期劉備事跡為例。建安十六年(211年),劉備入川,軍師龐統(tǒng)建議徑取益州。劉備猶豫地說,現(xiàn)在我全靠與曹操反向操作,才有立身之地,治民理政,“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義于天下,奈何?”龐統(tǒng)則說,大亂之時,治民理政,“固非一道所能定也?!币馑际?,寬與急、剛與柔,要變通運用。
其實這是《資治通鑒》的一種價值觀,不過這種價值觀被司馬光包裝起來,曾國藩獨具只眼,勘破了個中玄奧。他說:“竊以先哲經世之書,莫善于司馬文正公《資治通鑒》。其論古皆折衷至當,開拓心胸?!薄澳芨F物之理,執(zhí)圣之權;又好敘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脈絡分明。”也就是說,我們讀《資治通鑒》,不僅應該讀它“正”的一面——大仁大義、社會責任,還應該讀它“奇”的一面——通權達變、守正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