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紅

王繼瓊

一

碧江區(qū)和平鄉(xiāng)八村附近有座伏魔山，山上有個鷂子巖，巖下面是萬丈深谷。每年春天。山谷里開遍了紅花，苗家叫它“山里紅”。聽說原來這里沒開過這種花，是龍巖妹死后第二年才有的。龍巖妹是黔東大地反抗舊社會的女英雄，她的故事鼓勵黔東兒女奮力追求新生活，建設新世界。

云霧繚繞的伏魔山，沒有太陽撕開黑暗時，村莊和人都被壓在云層之下，連風都只能帶著沉重步伐行走。龍巖妹這幾晚總是夢見一只老虎在她家房子前，要吞下她的腦袋。父親死之前說過，劉大老爺就是一只吃人腦袋的老虎。他喜歡挖人心臟，吃人的心肝肺。那只老虎突然變成劉大老爺朝她撲來，她猛然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

寒風從墻縫里鉆進來，龍巖妹點燃的燈線被吹滅好幾次。她干脆不點了，穿上衣服走出房間。抬頭看天空中竟然掛著圓月亮，地上厚厚一層霜。剛蹲進廁所，就聽到有人翻墻進來。要不是踩在結霜的柴火上，他們走路沒有一點聲音。兩人蹲在墻角商量著一會兒自己怎么死法，一個人說要用手榴彈炸死，另一個說還是吃槍子好，最起碼能留個全尸。龍巖妹在心里暗自回答：“你們要是惹了劉大老爺，還想著能留下全尸，他肯定用你們尸體喂狼狗。”果不其然，另外一個人也是這般回答。

龍巖妹也不怕，這些年翻墻刺殺劉大老爺?shù)娜瞬辉谏贁?shù)，每一次都是他們被劉大老爺無情殺死。圍墻一共有三層，像龍巖妹這種下人住在最外層，往里一層是家丁們的住處。再往內(nèi)才是劉大老爺?shù)淖√?。而且他有十幾個姨太太，誰也把不住他住誰的房間。而且他有時候半夜還會轉換房間睡，要殺他真不容易。

龍巖妹等下人住的這層圍墻，守門的只有一個拿著茶樹棍子的老人把守。他時常比狗都睡得早，劉大老爺不是因為這人救過他性命，早把他趕走了。早些年這人也住在二層墻內(nèi)，但是他不習慣被劉大老爺?shù)囊烫珎兒魜韱救?，再加上那些個年輕姨太太總是用身子頂他大腿，還喜歡摸他肌肉。有一次，劉大老爺直接當著他的面打死了一個，自此，他選擇到最外層來守門。姨太太們很少出門，他也就少了許多是非。當然這最外層也是女人們的天堂，特別是那些沒能嫁出去的老女人，他們時常帶些男人回家過夜。久而久之，他就算看見陌生人也不過問，用他的話說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再問就無趣了。這兩人翻墻進來，顯然對情況不熟悉，而且他們也不是本地口音。

龍巖妹很想幫助這兩人，她推開廁所門。徑直走進自己房間，經(jīng)過兩人身邊時說，沒搞熟悉之前就好好活著，不然沒殺死人自己先被殺了。那兩人也很詫異，猜想剛才的對話定然被龍巖妹聽到了。兩人跟著龍巖妹進屋，并用菜刀抵著她的腰桿。龍巖妹讓他們進來后，關上門。

“把你的刀子拿開，我可是在救你們?！饼垘r妹也不管他用刀子抵著自己，在房間四周往外看有沒有人。看完后讓兩人坐，兩人被龍巖妹的鎮(zhèn)定震住，聽話地坐下去。龍巖妹繼續(xù)說：“二層墻里面有上百號家丁，他們都有土槍，還有五門土炮。就你們兩人根本進不到第三層，就算進到第三層也殺不死劉大老爺。他要是知道你們來殺他了，他會從后門上山，伏魔山只有一條陡峭的路上去，只需一人拿槍守住，千軍萬馬都上不去?！?/p>

兩人雖然看不清楚眼前這女孩子，但是能感受到這女子不柔弱。做事果斷有膽識，比一般男子都能處理事情。也是這種膽識讓兩個男人徹底愿意聽她安排，也不懷疑她會害他們。其中一個男人說起了他們的情況，他們是兩父子。一家人走親戚經(jīng)過時被土匪搶劫，除了他們父子，加上被土匪賣給劉大老爺?shù)囊粋€女人外，其余全被殺死。龍巖妹想起那個可憐的女人，今天下午管家捆綁著一個女人回來。因為女人不聽話，在院子里足足抽打了幾個時辰。龍巖妹在外面聽到那一聲聲的呼叫，恨不得自己會絕世武功拯救她。晚些時候哭聲停止，她猜想要么暈死，要么就是不敢再叫喚。

“媽的，他們這樣對待我女人。老子王富山一定要剮他的皮?！蓖醺簧秸f女人是他老婆，他們家庭經(jīng)濟條件也挺好。他還是大學生，絕不能容忍自己妻子被如此踐踏。他下死誓說：“我要是不殺了他就不是男人，我就畜生不如?！?/p>

龍巖妹的媽媽說過，在亂世嫁男人只需要看能不能保護自己。只要男人愿意舍命保護，窮不窮都不可怕。王富山下死誓要為妻子報仇，她屬實有些感動。她知道王富山父子只要拿槍進入二層圍墻必死無疑?？墒?，又覺得王富山就應該進去，哪怕就是死也值得。

突然，二層墻大門“吱呀”一聲開了，喜歡龍巖妹的家丁宋寶寶朝她的房子跑來，手里還抱著一個包袱。龍巖妹讓王富山兩父子躲在床下，自己則假裝睡下。宋寶寶用刀子伸進來想撬開門，龍巖妹靜靜地等一聲響動，她就跳起來抵住門。宋寶寶不小心滑倒，龍巖妹飛速一般跑過去抵住門。宋寶寶在門口唉聲嘆氣，還扇了自己一巴掌。

“宋寶寶，你要不想死就給老娘滾遠一點?！饼垘r妹呵斥宋寶寶，想嚇退他說，“你喜歡女人自己去遠處找，我的身子干凈得很。你要想用臟手來摸，我砍斷你的手。你要是欺人太甚，我就和劉大老爺睡，看他不折磨死你。”

宋寶寶聽她要和劉大老爺睡，忙勸阻：“別別，你那么好怎么能和他睡呢？我沒想摸你。就是今天管家?guī)Щ貋淼呐吮淮蛩懒耍陌l(fā)簪被我撿到，我覺得你戴上肯定好看，想著送給你。”

宋寶寶把發(fā)簪從門縫里遞進來，龍巖妹看著床底下的兩人，兩人沖出來，龍巖妹一直使眼色讓他們回到床底下。男人哭著回到床底，就如龍巖妹說的，他們沖出去也于事無補。龍巖妹收下發(fā)簪就讓他滾，宋寶寶打趣讓她明天戴給自己看，龍巖妹說附近土匪多，戴那么好的發(fā)簪不是想她死嗎？宋寶寶不再說什么，罵著自己無用回去了。其實，宋寶寶這人膽子小，從不欺壓別人。龍巖妹對他也有幾分好感，每次輕松拿捏他后，她都偷笑。這一次她沒有笑，而是為從床底下爬出來的年輕男人傷心。

“人都已死，就沒有必要進去。侮辱只會讓活人生氣，并不能讓死人氣憤。死了喂狗養(yǎng)豬都無所謂，生者記住死者的仇恨就可以，跟著死者去是愚蠢行為?！边@些是她父親被劉大老爺打死后媽媽說的話，她記住剛好可以用來勸眼前的兩父子。她又補充說：“我聽說紅軍快到孟溪，你可以到孟溪找紅軍，他們專門為貧苦百姓申冤?！?/p>

王富山撿起桌子上妻子的發(fā)簪，想想又放回去。如果明天宋寶寶來找龍巖妹要發(fā)簪，她拿不出必定會被為難。龍巖妹讓倆人跟著扔尸體的家丁，他們一般都是把尸體扔到河里，讓水沖走。跟著可以撿回妻子的尸體，給她挖墳安葬。又建議他們不要壘太高墳頭，免得盜墓賊挖墳拋尸。

二

王富山父子走后，天已蒙蒙亮。龍巖妹穿上媽媽留下的花布棉襖，邁著大胯出門。守門老頭遞給她一個紅薯，說是自己昨天得到的賞賜。忽然，又湊近龍巖妹耳邊說，霜降可是認識人，大戶人家感受不到冷，貧苦人家則躲在房子里發(fā)抖，有點柴頭的還熬得住，沒有的只能溫在被窩不出來。有些人的命運注定卑賤，有些人的命運注定高貴。高貴的命任何時候都高貴，卑賤的命注定不得善終，有些人明明自己都過得不好，偏偏還要悲憫別人。龍巖妹假裝聽不懂，慌忙離開。他又補充說，飯菜自己吃才能感受到身體暖和，別人吃了心里雖然暖和，畢竟還是扛不住嚴寒。

龍巖妹折返回來，想了又想才說：“貴子叔，我命卑賤，但是我知道有些人的命不應該卑賤。如果我們總是被這些舊社會的思想束縛，終有一天你我都會因此丟掉性命。我們的生死固然沒有人在意，問題在于我們能不能幫助別人生命獲得自由。每一個明天都會來，每一個明天又都是全新的。我希望看到某一個明天像劉大老爺這種人消失不見，這個明天不能等，只能創(chuàng)造。”

貴子輕輕折斷路邊的野草，反駁說：“這根草沒有冰凍時，想要折斷還費些力氣，冰凍變硬了反而輕輕就能折斷。既然是草就卑賤地活著吧！別裝模作樣的堅強，弱者的堅強毫無價值?！?/p>

“我不怕死?！?/p>

貴子睜大眼睛盯著龍巖妹，他記得她父親甚是軟弱。聽到放鞭炮都會躲進柜子，別人罵他也不敢回懟。她父親還在世，龍巖妹也怕事，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也有可能只是不想給家里帶來麻煩。父母死后，她膽子大得可怕，一個黃花姑娘不僅敢和單身漢說葷段子，還能像男人一樣活得自由自在。

“你救的那人只是個小姑娘，她幫不了你什么。你救她那事遲早會被抖出來，你就救救你自己吧！”貴子環(huán)視周圍，怕有人路過。

龍巖妹何曾想過要別人報答自己，她只是單純地覺得年輕的生命不應該結束。她救的是一個年輕女學生，那天龍巖妹從孟溪趕場回來，看見幾個劉大老爺?shù)募叶≡谄圬撘粋€女學生。女學生威脅要跳下懸崖，幾個家丁依然無動于衷。龍巖妹在草叢里大喊紅軍來了，那幾人想都沒想就跑。本以為這事就這樣結束，誰曾想幾個家丁折回來還是把女學生玷污了。沒辦法，龍巖妹只能讓女學生在大孃家住下。大嬢和姑爺也被劉大老爺打死，原因是干活時偷東西。至于有沒有真偷東西，誰也不知道，劉大老爺打死人后是這么說的。

龍巖妹推門進來，女學生躲在角落里。看清楚是她才走出來，龍巖妹邊給她取紅薯，邊和她聊天。女學生看著她突然問，龍巖妹的姑爺是不是會寫字。龍巖妹覺得奇怪，轉身看著她，她從兜里掏出一張紙。

“你姑爺被劉大老爺害死的原因是，你姑爺不愿意交出他們家祖?zhèn)鞯囊环匠幣_。硯臺就埋在他父親墳前，要是有人識字就可以去挖出?！迸畬W生說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你上次說你叫楊雅潔是嗎？”龍巖妹似乎對她的話并不感興趣。

“說不定那硯臺真有價值呢！”楊雅潔沒打算放棄。

“你是不是叫楊雅潔？”

“是的，我感謝你阻止我尋死。去挖出來吧？”楊雅潔又問。

“你真想看看？”龍巖妹抬頭看那天空里的太陽，又環(huán)視一周這里熟悉的環(huán)境。她平時沒事也回大嬢家打掃衛(wèi)生，大嬢家的上一代也是大戶人家，只因得罪了劉大老爺被一步步逼到家破人亡?！澳阒牢掖髬菰趺此赖膯?？被扒光衣服捆在街上，我姑爺去救她被亂槍打死。我大嬢則是被活活餓死，她嘴巴里塞著東西，說不出話來。劉大老爺說不是他綁在上面的，可是他的家丁就躲在暗處，誰去救就亂槍打死。誰又不明白，不是劉大老爺綁在上面的呢？要不是劉大老爺綁在上面的，政府又怎么可能不管呢？對了政府不是不管，根本就是不敢管，他們說劉大老爺?shù)募叶〔荒芩闶羌叶?，能算得上一支軍隊呢！我還有親人時，我也怕劉大老爺。不過現(xiàn)在我不怕了，就比如被玷污身子，或是走在路上被人打死。要是劉大老爺不死，這些事情根本就避免不了，只能是接受。那天你運氣好遇到我，要是別人看見也當作沒看見，沒人敢救你。我本不想談起這些，你是外地人。只要能逃離這里，這些殘酷的現(xiàn)實就不用接受，你應該學會反抗?！?/p>

“這附近沒有其他有槍的人嗎？”楊雅潔覺得有槍才能解決這事。

“有呀！可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國民政府那幫人，我看和劉大老爺?shù)募叶〔畈欢?。似乎比他的家丁還要聽話，那些家丁最起碼私下會行點善事，但國民政府那幫人純粹把劉大老爺供起來。依我看，只要劉大老爺出錢，他們都能滅了人類?！蓖蝗?，她眼中閃光，指著孟溪方向興奮地說：“我聽說紅軍快來孟溪了，他們手里有槍，而且專門為老百姓做主，也許這是一次機會?！?/p>

“機會？我看你是準備往死路上走?！蓖蝗唬瑑蓚€家丁踹開門進來，宋寶寶站在為首那人身后。

龍巖妹兩人拿著木棍防守，宋寶寶直接掏出匕首插進那人心臟。那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楊雅潔嚇得連連叫喚，龍巖妹倒是鎮(zhèn)定自若。龍巖妹坦白，想要宋寶寶幫自己殺死劉大老爺。宋寶寶說：“我愛你，我可以為你殺人。但絕不會為你背叛劉大老爺?！?/p>

楊雅潔鎮(zhèn)定下來質(zhì)問宋寶寶為什么要殺無辜的人。宋寶寶輕蔑一笑說：“我告訴你，劉大老爺宅子二層圍墻內(nèi)的人，隨便抓來直接槍斃，絕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p>

“也包括你嗎？”龍巖妹盯著他眼睛問。

宋寶寶思索一會兒說：“是的?！?/p>

龍巖妹大嬢家房子后面有一條路，直通到后山。后山有一山洞，里面有一條暗河，許多家庭因安葬不起人，都會把尸體背進洞里，讓他自己腐爛。尸臭會被暗河里的風帶走，也就聞不到臭味。宋寶寶背著家丁的尸體到洞里，平時讓他一個人來，他絕不敢。今天，他不得不這樣做。龍巖妹在前面給他拿油燈帶路，看著心愛的人安然無恙，他繃緊的臉竟然笑出來。這種笑他很少有，甚至有時都笑不出來。劉大老爺做的事情一次次跨越他的底線，一次次讓他無話可說。

三

“如果我嫁給你，你能幫我報仇嗎？”出洞時，龍巖妹突然問走在前面的宋寶寶。

“我只能保證你活著，其他我都做不到。”宋寶寶說的是實話，突然話鋒扭轉：“劉大老爺要你做他貼身丫鬟，你怎么想？”

龍巖妹突然停住腳步，沉思一會兒問：“這一天遲早會來，不是今晚吧？”

“當然不是，他迷信。定然會選一個黃道吉日，不過你要做好準備?！?/p>

出來后，宋寶寶再沒說話。他低著頭朝劉宅去，也許他失望透頂，沒想到最后還是沒能和龍巖妹走到一起。龍巖妹突然覺得宋寶寶可憐，要不是這萬惡的社會他定然會得到幸福。

龍巖妹和楊雅潔又聊了一會兒，說晚上她來送楊雅潔離開。

“姐，我叫劉雅潔。是劉禮堂的親侄女?！?/p>

龍巖妹不認識楊雅潔，至于劉雅潔她倒是聽說過。這人參加了紅軍，被劉禮堂劉大老爺在家譜上除了名字。在這伏魔山周圍沒人敢再提劉雅潔的名字，要是被劉大老爺知道，必定不得好死。

“我一直把你當榜樣，你敢反抗劉大老爺。我跟你說哦！很多人都悄悄夸贊你呢！你要是男人找個山頭搖旗幟，很多人都跟著你干。”

“姐姐別取笑，我哪敢?！?/p>

“你是不是紅軍的人？這次回來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任務？”

“你姑爺曾經(jīng)也是大戶人家，我知道他一直想推翻這個舊社會。他和劉大老爺是死對頭，他家里有一張劉大老爺家里的地圖。我這次來就是想拿到地圖，否則易守難攻的伏魔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得有多少人的鮮血為此流光？”

“你沒有槍嗎？家丁、你為什么不開槍殺死他們？”龍巖妹認為眼前這人不可能沒有槍。劉雅潔拿出藏在墻角的槍，低著頭擦拭。龍巖妹看著她突然淡定的眼神，眼睛里的水突然被燒干，變成燃燒的怒火?！澳銥槭裁床婚_槍呢？”

“如果被認出，我就完不成任務?！?/p>

劉雅潔答應得淡定，這才像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臉上那種女人的柔弱氣色一下子就沒有了，繃著的眼神里有殺氣。

“可那是、我們女人……”龍巖妹不敢相信，雖然她也看淡了在劉大老爺統(tǒng)治的伏魔山里的丑陋，要是讓她在演戲之下輕松放棄女人的貞潔，她做不到。

“只要能殺死劉禮堂，我什么都能做，你現(xiàn)在知道我和他有多大仇恨吧？”劉雅潔突然舉槍對著外面，外面果然有人影閃動，她拉著龍巖妹朝山上跑，劉雅潔告訴龍巖妹，“如果我死了，你記得去你姑爺墳前拿到地圖，并把地圖送到孟溪交給紅軍，讓他們來鏟除劉大老爺這個禍害?！?/p>

龍巖妹攔不住她，她又折了回去。劉大老爺已帶著幾十家丁攔住她回去的道路，并喊話讓她舉手投降。劉雅潔躲在草叢中，她轉身回來只是想看清楚劉大老爺?shù)拿婵住Ｋ龘漠敿t軍真正到來時，劉大老爺會在混亂中逃跑。她為那一天做了太多的準備，決不能因為認錯人而失敗。劉大老爺留著花白的胡子，雙手拄著拐杖，應該是站不久，只能坐在太師椅子上。嘴巴和臉上都干癟成一道道溝壑，要不是身上的綾羅綢緞，怎么看都是一個糟老頭。站在他前面的應該是他的兩個兒子，穿著筆直中山裝，手里握著盒子槍。劉雅潔正準備離開，劉大老爺讓人舉著一幅畫在面前。

“雅潔，你快出來，我最忘不了你和你母親一起伺候我的那一晚。你怎么能逃跑呢？我可沒有忘記你母親，我把她掛在我房間，讓她看著我和其他女人上床?！眲⒋罄蠣斦f話低沉，像是刀口砍在木頭上般鋒利，話里盡顯邪惡。

劉雅潔不能容忍別人侮辱母親，朝著劉大老爺?shù)姆较蜷_槍。她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家丁們圍過來抓住她，把她押到劉宅慢慢折磨。

此時已是傍晚，天邊的紅云像要落下來，染紅伏魔山整個村寨。

四

劉大老爺有一個習慣，每天必須打人或是殺人。村民都已習慣他抓人或是打人，劉雅潔被抓自然沒能掀起多大波浪，村寨里一切照舊。劉宅就像一只吃人老虎，吃進去的東西連骨頭都不會吐出來。它就矗立在伏魔山下，連燕子都不敢去宅子里筑巢，也許它們感受到宅子的恐怖。

龍巖妹挑著桐子經(jīng)過埋葬父母的山頭，專門去給父母磕頭。她想告訴父母，以前的劉大老爺有槍，他在伏魔山附近就是一本行走的法律，他說什么就是什么。昨晚在沙壩收桐子時，聽沙壩的人說劉大老爺在招募男壯丁，一個男壯丁一天就是一塊大洋，會打槍給的更多。這一次他是真的怕了，他殺死了紅軍戰(zhàn)士劉雅潔同志。紅軍放出話來要索他命，他知道紅軍是為貧苦老百姓舉槍的部隊。就算不為劉雅潔同志報仇，他們也會為了貧苦老百姓殺了作惡多端的劉大老爺。伏魔山貧苦人的太陽要出來了，人們將要走上幸福大道。

她來到孟溪街上，沒有看到躺在路邊餓得走不動路的乞丐。一問才知道，紅軍到孟溪，打完土豪后正給貧苦人開倉發(fā)糧食。以前她只是聽說紅軍每到一處就會打土豪分糧食，這次親眼所見內(nèi)心還是萬分激動。她把桐子挑到打油的地方，鼓起勇氣上前問紅軍要不要油，自己有油。紅軍正在發(fā)衣服，以為她是想要衣服就遞給她一件。

吃飯時，女紅軍也拉著她一起吃飯。因為她不太會說漢語，只能比畫。等安靜下來，她告訴一個女兵自己認識劉雅潔。

女兵自我介紹叫楊國玉，和劉雅潔同是護理人員。“劉雅潔是我最好的姐妹，我聽說那個劉大老爺活活折磨死她，我雖然不是戰(zhàn)斗人員，但一定替她報仇。”

“劉大老爺有幾百人為他看家護院呢！你們紅軍敢和他打仗嗎？”

“他平時欺負老百姓嗎？”另一個女紅軍問。

“他可壞了，動不動就殺人呢！白軍也不敢管他，他就是伏魔山里的天?！?/p>

“那確實該死，上面已經(jīng)下了命令。必須要鏟除劉大老爺這個惡霸，你放心，他就是閻王爺，紅軍也不怕他。只是說是在八村，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伏魔山?！?/p>

“是的，是的。我們那里就叫八村，因為有劉大老爺這種惡霸，又因為有一座山叫伏魔山，人們喜歡叫伏魔山。都期盼劉大老爺這個惡魔早點被降服，還大家太平日子?！?/p>

女兵高興地問她是否愿意為大家?guī)?，龍巖妹高興地答應下來，還把取來的地圖交給紅軍。

第二天早晨，紅軍從孟溪出發(fā)。路上，龍巖妹和幾個女紅軍講個不停，她們親熱得像姐妹一樣，龍巖妹也是在爹娘死后的這兩年里，頭次嘗到人間真情的溫暖。還沒進村，貴子跑來把龍巖妹拉到一旁說：“你真傻，你帶來的這支隊伍，萬一打不贏劉大老爺怎么辦？倒是你可真就不得好死了?！?/p>

“打不贏，我就跟著他們一起死。我才不怕?！?/p>

“你真是傻姑娘。大爺我呀在這渾濁的世間也沒有什么可掛念的，我替你給他們帶路吧！萬一失敗了你還能活下去?！?/p>

“我再說一遍，我不怕死。也不需要你替我死，我相信一定能打贏?！?/p>

就在此時，劉大老爺?shù)膸讉€家丁傳來話。說是劉雅潔還沒有死，要紅軍不要往前，如果再往前就真殺死劉雅潔。到時害死劉雅潔的就不再是劉大老爺，而是聲稱正義之師的紅軍。確實沒人看見過劉雅潔的尸體，她到底死沒死誰也不知道。紅軍只能在村外休息，有幾個膽子大的村民看完熱鬧也回去了，龍巖妹的滿腔熱血一下子就被冰凍。

很快，龍巖妹帶紅軍來的消息在八村傳開，宋寶寶聽說后趁著夜色摸到龍巖妹家里。龍巖妹也知道宋寶寶會去家里找她，趁著夜色帶著兩個紅軍戰(zhàn)士摸到家里等他。宋寶寶從地樓板下面鉆進去，拆開幾塊樓板準備爬出來。兩個紅軍戰(zhàn)士拽他出來，用槍抵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來，所以我在等你?！?/p>

“我是真的愛你，可是你現(xiàn)在自己要往火坑里跳?！?/p>

宋寶寶也不怕，和龍巖妹的對話也輕松放松。

“你的愛先別談，你告訴我。劉雅潔同志到底死沒死？”

“我不可能背叛劉大老爺。”

“你弟弟怎么死的，你忘記了？”

“被狗咬死的?！?/p>

“放屁，我告訴你吧！宋寶寶，你弟弟就是劉大老爺放狗咬的，他后來又假惺惺地拿錢給你們家醫(yī)病。他就是想你給他賣命，你還真聽話?，F(xiàn)在真給他賣命，你應該知道給他賣命就是和全村貧苦百姓作對。遲早有一天他會清算，你就跟著完蛋嗎？”

“他救了我爸爸。”

“你真是天真。你父親臨死前要你好好報答他，那是怕你報仇。假裝說他的好話，目的就是要你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想給你們家留柱香火，你竟然會當真，你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傻?！?/p>

“這些話你說過很多次，要是信我早就信了?！?/p>

“我是在拯救你呀！你要是如此死忠，你肯定會跟著他下葬?！?/p>

“絕交?！?/p>

“?。俊饼垘r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絕交?！?/p>

“你沒救了。”

龍巖妹和兩個紅軍戰(zhàn)士把宋寶寶五花大綁，在一層圍墻內(nèi)他們沒法將一個大活人五花大綁拖到村外。只能回到部隊，有幾個村民告訴紅軍看見劉大老爺殺了劉雅潔?？墒?，大家又懷疑村民是想借助紅軍的手盡快清算劉大老爺，故意說謊。

最后，還是貴子帶來了確切消息，劉雅潔確實已死。他把劉雅潔的信物交給紅軍，楊國玉一眼就認出是劉雅潔的貼身信物，那是她媽媽留給她的一塊方巾，平時她都隨身攜帶。有一次，楊國玉幫她洗了，兩人還鬧過不愉快。從懸崖爬上后山的兩個戰(zhàn)士也回來報告，說是山上沒能發(fā)現(xiàn)劉雅潔的蹤跡。

紅軍首長決定直接攻打劉大老爺宅子，如果劉雅潔真沒死，劉老爺一定會用她出來抵擋炮火。

五

讓龍巖妹沒想到，村民竟然集體反對紅軍攻打劉大老爺宅子。幾個年輕人堵在進村路上，紅軍鳴槍，他們害怕才跑進村子。龍巖妹覺得奇怪，這些村民平時都挺支持紅軍，真來了他們卻閉門不見。靜悄悄的村子，連狗叫聲都沒有。也許他們在等待輸贏，未分出輸贏之前他們不敢表達自己的情緒，以免惹火上身。龍巖妹敲開一家人的門，她朝著門內(nèi)大喊：“大爺、大媽，是紅軍來了，你們不要怕?！?/p>

聽說是紅軍，里面開始罵人，他們還唱一首歌?！凹t軍是紅鬼，專要苗人命。刀插小孩心，槍打老人天靈?！饼垘r妹納悶，紅軍也感到不解。龍巖妹又拍了另一家的門，這下門一下子大大打開了，門內(nèi)站著兩個青年漢子，手拿砍刀，怒目相對。龍巖妹忙說：“大哥，來的是紅軍，是幫窮人打土豪分糧財?shù)摹！蹦莾蓚€青年就罵她：“你真是鬼迷心竅，是苗家的禍星，為什么帶了漢人的強盜兵來整我們苗家？”龍巖妹更感奇怪，非得問個究竟。那兩個青年怒氣未消地說：“昨天晚上你們紅軍都來搶一遍了，還揚言今天還要來搶，不是你們又是誰？”龍巖妹明白了，忙說：“大哥，你們錯了，這些紅軍昨天才到孟溪，昨天晚上就住孟溪，今早才出發(fā)的。你們說紅軍是來搶人的，請你看，隊伍整整齊齊在街上，在屋檐下坐著休息，為什么不挨家挨戶去搶呢，你們手中的刀能擋得住人家的洋槍嗎？”

苗家人以前從未見過紅軍，都只是聽說紅軍為老百姓舉槍。沒想到他們竟然如此尊重苗家人，兩個青年和龍巖妹一起一家家去敲門說明情況。一直說到天黑，村民才慢慢都知道了劉大老爺?shù)年幹\。紅軍在哪里，都必須得到民眾的支持才會開展工作，民眾反對的事紅軍一定不會做。貴子也看出了龍巖妹的堅定，他曾答應龍巖妹父母要保護龍巖妹。怯弱的他也拿起菜刀要和劉大老爺拼命。

龍巖妹把大家集合在院壩上宣布：“紅軍是為我們老百姓舉槍的部隊，大家跟著紅軍有仇報仇，決不能放過該死的劉大老爺。他平時說自己就是閻王爺?shù)氖拐?，我們就讓他看看人間的憤怒有多恐怖。”

有一個村民證實，劉雅潔已經(jīng)被殺死。他們在劉大老爺家里干活親眼所見，至于埋葬在哪里就沒人知道了。

“為曾經(jīng)受的痛苦拿起刀槍棍棒，跟著紅軍打進劉大老爺宅子。什么都不要怕，和劉大老爺給我們的痛苦比起來所有畏怯都讓人不齒?！?/p>

村民跟著紅軍把劉大老爺?shù)恼訃?，劉大老爺竟然能站在圍墻。家丁用鐵皮喇叭朝紅軍喊：“外面的軍爺們，我們老爺說了，只要你們離開。愿意奉上五萬大洋，并保你們平安經(jīng)過松桃?！?/p>

村民真怕紅軍直接拿大洋走掉，那樣可是害了他們。幾個村民悄悄躲開，他們怕劉大老爺秋后算賬。紅軍里因沒有能說苗語的人，他們請龍巖妹喊話：“劉大老爺，你作惡多端。死多少回都不過分。那些拿槍的家丁，如果不想死在紅軍的槍下，就扔下槍來投降。如果想立功就調(diào)轉槍頭殺死劉大老爺?！?/p>

劉大老爺說道：“你們誰要不死拼，你們家人可都在廚房，我一顆手榴彈下去他們都得完蛋。”

家丁看著外面黑壓壓的一片，確實有些害怕。他們和村民沾親帶故，真要開槍打人也于心不忍。經(jīng)過幾次勸解，劉大老爺依然不愿意投降。紅軍只能沖鋒，很快第一層圍墻就被突破。到二層圍墻下時，紅軍朝里面扔手榴彈，很快第二層墻也被突破，劉大老爺發(fā)現(xiàn)自己無路可逃，命令兒子朝關押家丁家屬的廚房扔手榴彈。宋寶寶看見，跑過去和劉大老爺兒子同歸于盡。

劉大老爺帶著家丁退守到第三層圍墻內(nèi)，紅軍隊伍一下沖上來，家丁們見大勢不好，一個個把老套筒一丟，往后墻爬上伏魔山，紅軍沖到院墻跟前搭起人梯翻了進去，院門打開，紅軍和苗家群眾像洪水一般往里沖去。龍巖妹路熟，她手拿砍刀跟著紅軍沖在前面，院子里已見不到半個團丁了。她沖進劉大老爺住室，還是找不到那條老狗，她又領著幾個紅軍從后面小門追出去。追到村口，見前面遠處有幾個人狂奔，要追已追不上了。后邊一個灰白老頭，一顛一顛的，早已跑不動了，被沖在前面的紅軍抓了回來。他結結巴巴地說是劉大老爺家的幫工。那位紅軍說是幫工就不要再跑了，紅軍是不打工人的。但那小老頭嘴里說“是，是，是”，卻還是一個勁往路旁的樹叢里鉆，這時，龍巖妹已趕到，她一看這個小老頭就是換了裝的劉大老爺，沖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將他摔了一個四腳朝天。龍巖妹上去一腳踏在老家伙胸脯上，大喊：“這就是劉大惡霸?！闭f著，龍巖妹狠狠地一刀劈了下去，劉大惡霸怪叫一聲，伏尸刀下。

上了山的家丁們看見紅軍把劉大老爺?shù)募耶a(chǎn)都分給百姓，他們殺了劉大老爺?shù)亩鹤又鲃酉聛硗督?。把東西拿出來時，里面好些衣物正是昨夜苗家群眾被搶去的東西，群眾更是怒火萬丈。紅軍把這些衣物全部分給了苗家人。晚上，紅軍還要趕路，龍巖妹又為紅軍帶路，翻過了伏魔山才轉回八村。

龍巖妹殺了劉大老爺，給父母報了仇，心里格外痛快，她準備回去收拾打點行裝，就按紅軍的吩咐到沿河、印江的蘇區(qū)去找紅軍。她已經(jīng)一兩年沒唱歌了，此時心頭舒暢，情不自禁地唱起她自編的山歌：

紅軍來到苗家地方，待我苗家像兄弟姐妹一樣。

打土豪像下田拔稗草，苗家的眼睛都笑彎了。

在白軍里當連長的劉大老爺?shù)娜齼鹤觿套勇犝f紅軍到了甘龍口，擔心家中出事，急匆匆?guī)б魂牥总娡抑汹s，剛到牛郎就獲悉他爹被殺、家被抄，龍巖妹已經(jīng)帶紅軍走了，便領著白軍追來。追到伏魔山下，正碰上龍巖妹，一聽龍巖妹歌唱紅軍的好處，更是恨得牙癢癢，便把龍巖妹抓了起來，要她帶白軍去追紅軍。

龍巖妹想，去就去，便宜不了你們！她領著白狗子們朝伏魔山上走。上了山，她不領白狗子們往梁子上的老林走，只往伏魔山山頂?shù)膽已律吓溃赖眠@些雙槍兵煙癮大發(fā)，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爬到山頂懸崖邊，劉疤子見上面沒人，路也斷了，知道上了當，就厲聲問龍巖妹紅軍往哪里走了。龍巖妹昂起頭一聲不吭。劉疤子掏出手槍、兩眼鼓得大大的，一步步逼近龍巖妹。機智的龍巖妹一點也不怕，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準備必要時與敵人同歸于盡。劉疤子已接近龍巖妹，聲聲追問紅軍哪去了？龍巖妹把手向巖下指：“那不是！”劉疤子一愣，扭頭向下看去，龍巖妹趁機猛地一頭撞了過去，劉疤子被撞得往后倒，槍也“砰”的一聲朝天響了。劉疤子一下從巖頂摔下懸?guī)r，龍巖妹這一撞也因用力過猛，收不住腳，跟在劉疤子后，一起摔下了深谷。

事后，劉疤子的尸體被狼吃了，龍巖妹的尸體卻被螞蟻用細泥壘成個蟻墳，到了第二年，墳上開滿了紅花，苗家叫它“山里紅”。山里紅由蟻墳擴展到整個山谷，紅艷艷的，一團團，一簇簇，苗家十分喜愛它。有的說是龍巖妹的血澆開的，有的說是龍巖妹變的，苗家一看到山里紅就如看到了龍巖妹，就想起了苗家熱愛的紅軍。

兩年后，王富山父子行軍經(jīng)過銅仁時，專門到八村找龍巖妹，他們只看見了滿山的山里紅，聽到龍巖妹反對劉大老爺?shù)墓适?。他們剿滅了劉大老爺?shù)娜齼鹤觿套?，為龍巖妹報了仇。劉大老爺?shù)恼由厦娼K于有了陽光，原來他的房子不是黑色的，而是紅磚黑瓦，有一股暖氣籠罩在上空。

作者簡介：

王繼瓊，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貴州省銅仁市泥哨中心小學教師。作品發(fā)表于《人民代表報》《彭城晚報》《意林》《中國青年作家報》《文學少年》《勞動時報》《勞動午報》《南方都市報》《銅仁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