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 雨,陳浩然
(1.廣州市社會科學院 城市國際化研究所/廣州國際城市創(chuàng)新研究中心,廣州 510410;2.華東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41;3.廣州大學 地理科學與遙感學院/華南人文地理與城市發(fā)展研究中心,廣州 510006)
近年來,隨著拉美地區(qū)連續(xù)多年成為中國海外投資第二大目的地,中國愈發(fā)重視建設與拉美國家之間的國際關系(易凡,2023)。巴西作為拉丁美洲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國家,在政治和經濟等領域發(fā)揮著區(qū)域重要領導作用,不僅是第一個與中國建立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發(fā)展中國家,也是第一個同中國建立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拉美國家(周星竹,2019)。2023 年4 月,巴西總統(tǒng)盧拉(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中巴兩國發(fā)表關于深化全面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聲明(鄭明達,2023)。多年以來,兩國在二十國集團、“金磚國家”“基礎四國”等國際多邊機制下保持高頻互動與合作,雙邊經貿關系取得長足發(fā)展,巴西已然成為中國鞏固、深化及提升與拉美國家之間交往合作的橋頭堡。
習近平(2014)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上指出:“歷史告訴我們,只有交流互鑒,一種文明才能充滿生命力。”作為亞洲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和南美洲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中國和巴西的文明交流互鑒是重要的時代命題。其中,巴西人文地理學宗師吉爾貝托·弗雷雷(Gilberto Freyre)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熱帶中國”概念,認為巴西是位于拉丁美洲的“中國”,以此爭取巴西文明的平等地位,在巴西乃至葡語學界的影響都極其深遠。鑒于此,本文以弗雷雷的著作《熱帶中國》(China Tropical)及相關思想為主要研究對象,探析弗雷雷如何通過空間他者化過程建構巴西文化的“熱帶性”和“中國性”,以期揭示巴西獨特的想象地理研究及文化政治理解,推動中國進一步理解巴西社會。
“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是一個充滿張力的概念集:一方面,是在二戰(zhàn)后亞非拉民族獨立運動背景下,某一國家實現(xiàn)獨立自決并在政治、經濟、法律和制度等領域的一系列重建工作,以重新化用前宗主國的種種“枷鎖”和“遺產”;另一方面,是某一民族的學界和社會所反思身份認同、從屬關系和現(xiàn)代化與現(xiàn)代性等重要議題的集體思潮活動,具有明顯反對歐洲中心主義的特征(Arora,2020)??梢哉f,前者是政治-經濟視角下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國家建設發(fā)展階段,后者是社會-文化視角下充滿理論意義的社會文化批判反思。為了突出二者的性質差異,本文謹以“后殖民時代”和“后殖民思潮”區(qū)分指代,且尤為關注后殖民思潮研究,以期籍此理論框架進一步探析前殖民地國家的文化實踐。
后殖民思潮有3個關鍵流派,即:后結構主義流派、女性主義流派和馬克思主義流派(張跣,2007)。其中,后結構主義流派代表學者是巴勒斯坦裔的Said,以及印度裔的Spivak和Bhabha。Said是最為重要的后殖民主義文化批判旗手,其著作《東方主義:對東方的西方概念》(Orientalism:Western concepts of the orient)(Said, 1978)試圖闡明權力如何通過話語起作用、權力如何產生認識,以及關于“東方”的認識本身如何表現(xiàn)西方社會權力關系。女性主義流派的代表學者是印度裔的Mohanty 和非洲裔的Watkins (更常使用小寫筆名“bell hooks”)。Mohanty(2003)從第三世界女性的地位出發(fā),批判所謂的“女性書寫”(women's writing)只關注白人、中產、西方、異性戀的女性,導致階級、種族和殖民遺產等問題處于邊緣地位,以提出“第三世界婦女形象”這一后殖民概念而著稱。馬克思主義流派的代表學者是印度裔的Ahmad。他從事“對批判的批判”,從社會階級和意識形態(tài)等角度,分析后殖民思潮學者的身份政治與矛盾地位,認為后殖民思潮也是學者在西方建構一種新的話語體系(Ahmad, 1992)。
后殖民思潮深刻影響人文地理學的研究。從前殖民地而言,Raju等(2006)編撰《印度的殖民與后殖民地理學》(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geographies of India)一書,指出英國在殖民時代只聚焦印度的資源和“民族”(部落和種姓)等狹隘議題,呼吁印度研究需探索新的理論框架。由于印度在后殖民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該著作也成為后殖民思潮進入人文地理學的關鍵文本。而從前宗主國而言,西方諸國在21 世紀初期面臨一系列恐怖襲擊后,重新凝視后殖民、后帝國時代中的城市族裔景觀,將西亞和南亞的族裔社區(qū)視為國家安全威脅(Mohammad, 2014);Craggs 和Neate(2019)認為曾赴前殖民地工作的英國地理學者推動了去殖民化過程,去殖民化是在學術研究、機構發(fā)展和跨國網絡的互動中不斷演進。可見,無論是前殖民地還是前宗主國,后殖民思潮都為空間和權力的關系糾纏提供一個有效的分析框架。此外,學界還開展大量聚焦后殖民時代的人文地理學研究。如Tolia-Kelly(2004)通過觀察英國的南亞女性在營造家庭空間過程中如何使用照片和繪畫等視覺材料,探析后殖民時代的南亞歸屬景觀;Salverda 和Hay(2014)認為在毛里求斯獨立后,當?shù)氐陌兹酥趁窬⒎e極重新塑造新的排斥空間和隔離模式;O'Keefe(2021)認為“熱帶性”是殖民時代法國和英國社會將亞洲和非洲建構為他者時所使用的地理術語,并重新討論“熱帶地理學”在后殖民思潮的存在價值等。
20世紀晚期,Said的東方主義研究被引介至人文地理學,隨后想象地理學(imaginative geographies)成為人文地理學的一脈重要分支,主要分析空間他者化(othering)的建構與想象過程,對于闡釋不同社會之間對他地他國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之形成發(fā)展機制起關鍵作用(翁時秀,2018)??臻g他者化是地理學的學科基因,是地理學關鍵研究對象“區(qū)域”的理論來源——人們通過實施不同的區(qū)劃方案,建構出帶有一定社會歷史特征的區(qū)域地理 知 識 體 系。如Lewis 和Wigen (1997) 指 出:Toynbee認為古羅馬時期,“歐洲”和“亞洲”開始被用以指代西方和東方;當前七大洲的劃分其實是刻畫出一個以古典地中海世界為核心的歐洲中心主義的狹隘世界圖式。目前,已有學者開始反思空間他者化中隱含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色彩。如Phan(2022)認為電影、報紙等媒體塑造了越南博士生對西方國家的集體想象,該想象是他們選擇留學目的地的參考因素之一;Mayar(2020)通過分析20世紀美國中小學的地球儀教學內容,分析地理課程如何影響學生對西方前殖民地和“全球化”的地理想象等。可以說,基于東方主義研究而發(fā)展起來的想象地理,已成為地理空間批判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重塑人文地理學研究傳統(tǒng)的革命意義,迫使地理學者重新反思“區(qū)域”的本質,重新審視在既定區(qū)域劃分背景下所作的知識生產及政策實踐。尤其是在當前民族國家政治體系之中,國家命運與民族命運緊密相連,想象地理成為解構世界諸國人(民族)-地(國家)關系的重要分析視角。
在英語學界,學者主要圍繞西方國家和東方國家2個不同的主體對象來開展更為翔實細致的地理學研究。一方面,提出“內部東方主義(internal orientalism)”的概念,分析西方國家內部的區(qū)域分異。如Eriksson(2008)分析瑞典的國家媒體是如何刻板敘述該國北部落后的Norrland地區(qū);Jansson(2010)分析美國南北方之間種族矛盾的復雜空間展演。內部東方主義其實是思考一國內部的空間他者化過程,重在分析國家內部是如何產生、運作地域歧視。在殖民遺產和國際流動雙重背景下,西方國家內部其實早已形成眾多來自東方的族裔社區(qū),使得東方主義所形構的東西方矛盾從國家外部轉入國家內部。內部東方主義為理解當前西方國家的族裔矛盾提供一個嶄新視角。另一方面,學界繼續(xù)聚焦當代東方國家所遭受的不平等問題。如Springer(2009)認為西方國家通過建構關于“暴力”的話語,刻畫柬埔寨民眾是“野蠻的”與新自由主義國家民眾是“文明的”區(qū)別;Zhu(2017)指出紅木、象牙、犀角等商品的跨國走私背后存在東西雙方間關于“不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普世科學,和不受資本主義影響的卓越(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Lau(2018)從印度的跨國商業(yè)代孕中看到東方主義的文化殖民運作,認為在西方的物化凝視下,印度女性不吸煙、不飲酒、不吸毒的身體被建構為理想的代孕容器等。眾多實證研究可見,關于東方國家的研究不僅關注傳統(tǒng)的經濟-文化差異,還大量吸收融合當前全球新自由主義思潮下的社會-政權差異,以此組成新的分析框架,積極參與去中心化的地理空間批判斗爭。
漢語學界較晚才開始相關研究。理論研究方面,學者對想象地理進行較為完整的研究進展述評,將這一研究方向譯介進入中國(安寧 等,2013a)。其中,翁時秀(2018)梳理了想象地理、地理想象、想象的共同體3個術語之間的區(qū)別,以及想象地理在人文地理學的發(fā)展脈絡。實證研究方面,安寧等(2013b)在東方主義框架下,討論了美國《時代》雜志所折射出的中國國家形象;蔡曉梅等(2018)以云南麗江案例探析了自我東方主義中“自我”與“東方主義”的邊界及其動態(tài)演化過程等。
綜上所述,后殖民思潮是面向當代社會-文化批判的關鍵視角,因此也在與人文地理學結合的過程中產生更強大、更深厚的空間批判力量。這種空間批判是在打破既往關于社會結構和話語霸權的種種假設,將“生成”“流變”“拼裝”等屬性視為當代社會的本質實況與抵抗力量。然而,這種空間批判也十分精細且微妙,在不同的區(qū)域地方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文化邂逅意義,因此需長期持續(xù)推進各種“東方國家”的想象地理研究。鑒于此,本文所分析的巴西案例,不僅僅是對后殖民思潮整體圖幅的積極回應,更是冀望以該案例進一步撬動關于空間與權力的地方性知識理解,以構建日漸完整的想象地理經驗、理解和解釋體系。具體而言,本文聚焦《熱帶中國》一書,結合中國和巴西的歷史文獻與新聞報道等文本資料,參照Said 所使用的Foucault話語權力分析方法,從內容、語義和話語3方面開展分析,以剖析《熱帶中國》是如何通過生產地理知識來想象與建構巴西,討論其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考量和社會文化意涵。
弗雷雷(1900-03-15—1987-07-18)出生于伯南布哥州累西腓市,是葡萄牙殖民者的后代。他被譽為“20 世紀巴西社會學的先驅”和“人文地理學、歷史學、社會學和思想史宗師……是‘巴西文化形成史’這一跨學科人文研究領域最權威的闡述者……在巴西知識界擁有至高無上的泰斗地位”(胡續(xù)冬,2012)。
弗雷雷年少時在巴西累西腓一所由美國新教傳教士開設的教會中學學習,隨后在美國貝勒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文學學士和碩士學位,其碩士導師是弗朗茲·博厄斯(Franz Boas)。博厄斯曾經擔任地理學大學講師一職,后轉入人類學并被譽為美國人類學之父,他旗幟鮮明地反對科學種族主義(scientific racism)——該思潮曾為英國擴展殖民體系和納粹德國種族滅絕提供學術支撐。在博厄斯的影響下,弗雷雷駁斥西方學界將“具有大量非洲元素”的巴西貶低到劣等地位之論調,逐步成長為巴西后殖民主義斗爭旗手(Skidmore, 1988)。
1923年,弗雷雷回到巴西定居,開始從事學術研究(Freyre, 2003)。他先后出版《華屋與棚戶》(Casa-Grande & Senzala)等63本著作和多篇時評、論文,從不同維度和側面對巴西的社會結構與融合文化進行深刻解讀。1944年,弗雷雷受邀前往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開展講座,主編Knopf將講座內容收錄于1947 年出版的《解讀巴西》(Interpreta??o do Brasil),并將1959年的英語修訂版命名為《熱帶中的新世界》(New world in the tropics),“為什么是熱帶中國?”(Por que China tropical?)一文在該書首發(fā)。弗雷雷在文章中將巴西定義為南美洲的“熱帶中國”,開展空間他者化的想象地理研究。2011年,主編Fonseca 將該文和弗雷雷其他有關東方主義的作品收錄進《熱帶中國》,以完整體現(xiàn)其后殖民主義思想。
綜觀而言,巴西學界的中國研究具有獨特視角。隨著中巴兩國合作日趨緊密,巴西近年也興起漢學熱潮,多為語言文學領域的譯介、考據(jù)及衍生創(chuàng)作。如Bandeira(2018)考證了巴西在文化藝術、生活習俗等方面都受中國的影響,但主要停留在東方元素符號對當?shù)匚幕那度肱c融合;Lee(2018)在《遠東巴西:種族、代表和記憶》(Mandarin Brazil:Race,representation,and memory)著眼于19世紀下半葉亞洲勞工移民潮在巴西建國過程中的重要作用,總結中日兩國移民在巴西受到的區(qū)別對待,從而探討種族主義及反華情緒在前殖民地國家的變化。然而,巴西的中國研究大多著眼于中國對巴西的真實性影響,極少涉及符號性影響,就此而言,弗雷雷的《熱帶中國》是無法繞避的且具有首創(chuàng)意義的存在。
對于“熱帶性”,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西方學界仍盛行片面消極的環(huán)境決定論(environmental determinism),認為熱帶地區(qū)日照充足、物產豐富,因此當?shù)鼐用駸o需辛勤勞作,導致最終形成一種懶惰、散漫、濫交的文明。易見,環(huán)境決定論依然陷于東方主義的窠臼,將存在于熱帶地區(qū)的發(fā)展中國家建構為落后的“他者”形象,以吊詭的科學知識來合理化其殖民活動,因此批駁所謂的“自然科學”成為弗雷雷想象巴西的起點。弗雷雷的碩士導師博厄斯于1887年在《科學》(Science)上發(fā)表“地理學的研究”(The study of geography),該文區(qū)分了自然科學和歷史科學兩者的差異,并提出“地理學確實是而且必須是歷史的”(Powell, 2015)。博厄斯所批評的“自然科學”其實就是環(huán)境決定論,而“歷史科學”是與之相反的文化決定論,這一思想深刻影響著弗雷雷。他首先指出環(huán)境決定論對巴西的他者建構:“但即使在今天,人們也還是認為拉丁美洲對典型的英美國家來說是‘劣等種族’‘對健康不利的氣候’‘退化的混血人’‘黃熱病’和‘瘧疾’,而無任何的積極價值。我在紐約的一本雜志上讀到一位美國公民關于某國問題的評論,該評論引發(fā)了英美國家報刊的廣泛討論,評論的具體內容是:‘看看南美的例子,那里所有的種族都混合在一起,看看他們用這種混合取得的成果:一個懶惰的、沒有生產力的和落后的民族’。”(Freyre, 2003)。弗雷雷指出“英美國家”對“拉丁美洲”的排外和歧視意識,揭示巴西文化正處于被“東方化”的過程:通過建構巴西人是混血人的“半邊”東方主義話語,不斷貶低即便同為歐洲殖民地但處于熱帶的巴西是一個落后國家,從而形成美國遠遠高于巴西的特殊文化權力結構。亦即是,揭示環(huán)境決定論基于熱帶氣候的地緣環(huán)境所展開的關于巴西的地緣文化想象。
因此,弗雷雷從文化決定論的視角分析葡萄牙文化的演變歷程,指出葡萄牙文化具有特殊的先進性,力求以巴西的“西方半邊”(歐洲文明)的話語來抵消“東方半邊”(拉丁美洲和非洲文明)的話語。他認為葡萄牙所在的伊比利亞半島位于歐洲和非洲的邊界上,而葡萄牙文化是歐洲人和摩爾人(一個非洲西北部的穆斯林民族)混雜而成,原本就是混雜而來的葡萄牙文化能和熱帶地區(qū)的亞非拉文化的輕易融合,因此以葡萄牙文明為主體的巴西,較美國的發(fā)展其實后勁更足。沿著該視角,弗雷雷最終提出著名的“葡萄牙熱帶主義(Luso-tropicalism)”,在族群互動和邊界島嶼的人-地關系框架下分析葡萄牙民族文化的演變及特征。隨著弗雷雷在文化決定論研究的深入,基于區(qū)域文化視角,他提出更為合理的文化擴散模式,盡管其論述具有明顯的時代局限性,但在當時環(huán)境決定論盛行的背景下,他重塑了巴西地緣文化的想象格局。
弗雷雷的研究框架契合Bhabha 所提出的后殖民混雜性(hybridity)——“反對殖民與被殖民、我者與他者、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的兩極對立話語模式,注重挖掘殖民主義話語中自身的矛盾之處,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隱含的顛覆性因素,以此瓦解帝國主義話語所標榜的優(yōu)越性根基?!保ㄉ蹭h,2022)。弗雷雷試圖從“熱帶主義”中找出一種“中間”的理論力量:“巴西文明是在熱帶地區(qū)發(fā)展起來的歐洲文明,這種文明適應熱帶地區(qū),被熱帶地區(qū)所改變,可能在某些方面走形,又在其他方面被熱帶地區(qū)改良”(Freyre, 2003)。弗雷雷同時接納巴西存在“西方半邊”和“東方半邊”的文明結構,既不徹底反對歐洲文明也不全盤回歸拉丁美洲和非洲文明,“被熱帶地區(qū)改良”的巴西是處于歐洲國家與非歐洲國家的“第三空間”,瓦解了從宗主國到殖民地之間文化具有統(tǒng)一性和同質性的樸素想象,以混雜性策略重建先進的后殖民他者文化身份。弗雷雷正是通過這種矛盾描述打破“殖民者敘事”的話語霸權。
對于“中國性”,弗雷雷引入“中國”作為“東方”的代表,將“中國”視為反對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東方強國”隱喻,分析巴西雖與美國同屬于歐洲文明在美洲大陸的延伸但卻充斥著反美情緒的原因,以此抨擊英美兩國的政治霸權結構。換言之,弗雷雷通過想象一個反對西方的“中國”建構起一個更加遠離西方的“巴西”地緣政治結構:“一些美國人似乎有一種傾向,即以一種貶低的方式來使用‘拉丁美洲的’這一表述,印象中在美洲,凡是拉丁人的東西總是不如盎格魯撒克遜人或北歐人。……換言之,兩個美洲之間應該多鼓勵雙向性的文化政策,拉美人和英美人對彼此的價值和發(fā)明應當相互欣賞。否則,巴西人和其他拉丁美洲人最終將形成一個反對美國佬式的標準化的緊湊團體,以至于看起來像‘中國人’?!保‵reyre, 2003)。“中國”符號想象的背后,是弗雷雷對于巴西大國崛起的政治愿景。他通過構建具有“中國性”的拉丁美洲形象,展望美國和“熱帶中國”在美洲大陸分庭抗禮的地緣政治格局。巴西駐外大使Candeas曾指出,弗雷雷在20世紀20—30年代專注于以種族、文化和社會雜糅性為標志的巴西社會形成史,從40年代起他的興趣轉向從文化沖突的角度研究國際政治。Candeas(2016)認為,弗雷雷開發(fā)了一個“顛覆性的第三世界主義”,從道德和文化層面為建構反歐洲中心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話語和實踐提供了強有力的論據(jù)支撐,進而暢想由巴西帶領熱帶民族與英美展開競爭。弗雷雷指出:“一群在種族構成和文化民俗方面以非歐洲人為主的民族有能力發(fā)展成一系列現(xiàn)代文明,并在亞熱帶和熱帶地區(qū)把自己組織成現(xiàn)代型國家,那么不管是從拉丁美洲的社會和文化動態(tài),還是從拉丁美洲與自由世界(特別是美國)利益的緊密性來說,當今被忽視的拉丁美洲都更加重要?!保‵reyre,2003)。換言之,從巴西的“熱帶性”到“中國性”,弗雷雷其實是完成了從地緣文化到地緣政治的論述。
美國作為西方國家在美洲大陸的延伸,弗雷雷所塑構的巴西遠離美國和反對美國,事實上是繼續(xù)尋找一種后殖民思潮所推崇的居間性(in-betweenness)。這種居間性彰顯出盡管巴西仍保留了宗主國國家制度,但已經具有獨特性與疏遠性。然而要邁向更加獨立,則必然要繼續(xù)與歐洲文明和西方國家保持疏遠的距離。因此,巴西的“中國性”是“熱帶性”的進階——如果說熱帶性在表達巴西其實是文化上先進的他者,那么中國性則在表達巴西可能也可以超越歐洲的先進的他者,是美洲大陸乃至現(xiàn)代世界的強國之一,能顛覆英美國家的權力層級關系:“因此,正如威爾遜在其書的最后幾頁中從美國的角度所指出的,‘現(xiàn)在到了明智地采取行動和關注南方的時候了’。也就是說,關注南美洲的熱帶地區(qū)。特別是熱帶中國——巴西,它在這里開始將自己定義為半個強國,而另一個中國堅定地表明自己是強國。兩個中國在現(xiàn)代世界的存在變得越來越重要?!保‵reyre, 2003)。
弗雷雷的“熱帶中國”想象地理研究主要從“熱帶性”與“中國性”作出闡釋,形成一個將地緣文化與地緣政治相結合的后殖民的想象地理概念(圖1)。一方面,“熱帶中國”概念呈現(xiàn)非常典型的空間他者化的想象過程,以巴西為理論焦點而展開關于西方-東方、英國/美國-葡萄牙/巴西的二元關系結構的論述。在后殖民主義的框架下,“熱帶中國”體現(xiàn)了弗雷雷作為巴西學者找尋國家發(fā)展出路的努力。另一方面,這一概念是在美洲大陸和大西洋兩區(qū)域背景下開展的民族-國家分析,其論述具有鮮明的地緣環(huán)境色彩。
圖1 巴西作為“熱帶中國”的概念生成Fig.1 Conceptualisation of Brazil as "China Tropical"
事實上,弗雷雷的“熱帶中國”概念孕育于巴西的“尋根文化”,該文化運動有2個發(fā)展驅動力。從國際環(huán)境而言,在20世紀上半葉,亞非拉民族獨立運動達到高潮,前殖民地諸國不僅追求政治獨立,還追求文化獨立,思考對殖民主義的抵抗與解放方式——這一文化運動在20 世紀70 年代合流至后殖民主義思潮。在該階段,巴西也開始萌芽后殖民主義思想,嘗試從文化批評中建構民族共同體意識。從國內環(huán)境而言,巴西的原住族群是印第安人,淪為葡萄牙殖民地以后,曾經大力發(fā)展熱帶種植園農業(yè),并且引入非洲人作為農奴。自此,歐洲人、非洲人和印第安人頻繁混血,再加后來遷入的亞洲人等,逐漸發(fā)展為如今的巴西民族(周志偉等,2020),巴西也成為世界上混血種人最多的國家。在民族-國家的體系框架下,巴西特殊的移民社會結構隱匿著一種“何謂巴西民族”的憂患,影響該國獨立建國的文化合法性之問,進而致使該國熱衷于追尋民族的精神源流和文化傳統(tǒng)。
盡管備受爭議,但弗雷雷的學術研究還是得到學界的高度認可。Silva 就指出:“弗雷雷創(chuàng)造了一種反向東方主義,因為他顛覆了東方主義話語的標志,將正面價值與東方相聯(lián)系,將負面價值與西方相聯(lián)系。在這種顛覆之后,弗雷雷將巴西文化的根源、趨勢和特色價值中的順應性與東方相聯(lián)系?!保⊿ilva, 2011)。由此可見,弗雷雷“熱帶中國”的重要貢獻之一即在于打破了西方國家對空間他者化的唯一話語霸權,重建了東西方之間的話語地位。綜觀而言,弗雷雷的“熱帶中國”思想符合后學研究(尤其是后殖民思潮)的主要特征,存在大量的模糊性、混雜性和居間性:一方面,這是后殖民時代中前殖民地社會的真實精神反映,在獨立建國以后,紛紛面臨一種對前景未來十分迷惘的模糊思考與含混隱憂;另一方面,也是后殖民思潮對該社會精神狀態(tài)的真實表征,并試圖從中建構具有去殖民化力量的話語體系,試圖打破看似牢不可破且“真實可靠”的殖民者敘事——如果殖民者所敘述的文化霸權存在大量模糊議題,那么又何以籍此維持殖民體系?弗雷雷的“熱帶中國”不僅僅是通過建構巴西的熱帶性和中國性來試圖闡釋其良好的發(fā)展前景,更是從中表達需要構建更加融合的政治民族和推動更加現(xiàn)代化的政治愿景。他的想象地理研究與歐洲中心、理性至上的傳統(tǒng)殖民者敘事拉開距離,積極討論巴西在社會-文化層面的后殖民主義民族身份和政治-經濟層面的后殖民主義國家建設議題,并以此建成其后殖民主義思想體系。近年來,中國駐巴西外交使節(jié)在介紹中巴雙邊關系時也經常提及弗雷雷的“熱帶中國”概念,以此例證中巴兩國的友好關系(楊萬明,2019;馮悅 等,2022)??梢哉f,“熱帶中國”概念已然成為中巴文明交流互鑒在觀念領域的主要成果之一,有利于從中窺探巴西大國崛起的思想歷程與邏輯進路。
本文通過對弗雷雷的著作《熱帶中國》及相關思想的分析,梳理了后殖民思潮下巴西對中國的想象地理研究。研究發(fā)現(xiàn):1)弗雷雷通過想象巴西的“熱帶性”和“中國性”,從地緣文化和地緣政治2個方面構建巴西民族-國家發(fā)展的后殖民主義思想體系。弗雷雷將巴西塑造為既不屬于西方國家也不屬于東方國家的“第三空間”,破除了殖民者關于宗主國與殖民地之間具有統(tǒng)一同質文化的話語霸權,以混雜性和居間性來尋覓后殖民主義的顛覆性力量;2)弗雷雷從“歷史科學”的文化決定論視角開展文化地理學的人-地關系分析,反對當時西方學界最為盛行的“自然科學”環(huán)境決定論,重塑了人-地關系框架中的視閾平衡,從側面體現(xiàn)人文地理學思想的轉型與變革;3)弗雷雷的“熱帶中國”概念是巴西后殖民思潮萌芽階段的突出成果,也是當代中巴交往合作的重要思想基礎。弗雷雷作為巴西舉足輕重的人文地理學宗師,在思想領域提出中巴兩國的共性與特性,為超越基于人與物的交往合作提供更多可能議題。
巴西對中國的地理想象是“讀懂中國”事業(yè)向外求索過程中的有益參考。在當代國際交往之中,“讀懂中國”事業(yè)不僅僅要向他國繼續(xù)詮釋中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建設中的政策愿景,更是需要主動去梳理、了解、分析他國對中國的直接認識和間接想象,為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提供鏡鑒。只有向內自省和向外求索兩者達到一個雙向互濟的平衡,“講好中國故事”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其重要價值。而隨著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在世界上發(fā)揮更為重要的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影響,2023年迎來共建“一帶一路”倡議提出10周年,中國相繼提出全球發(fā)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和全球文明倡議等新型外交理念,發(fā)展中國家之間亟待增進相互了解,以攜手合作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此而言,中國學界應加強關注法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等廣泛存在于亞非拉前殖民國家的小語種文本,以這些小語種為核心,繼續(xù)加強亞非拉的想象地理學和區(qū)域國別學之研究與發(fā)展。致謝: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朱琳珂在葡語資料校對上給予幫助,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