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制度是西歐封建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11世紀末開始的十字軍東侵標志著騎士的“黃金時代”的來臨。從此時期直至13世紀,騎士群體憑借其赫赫武力和堅定的信仰而聲名鵲起,騎士精神也為整個西歐所推崇。然而,在從中世紀盛期到中世紀晚期的漫長歲月里,隨著封建制的解體和其軍事作用的弱化,騎士精神的內涵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到了14世紀,騎士精神逐漸與貴族道德融為一體,勇敢、節(jié)制、忠誠等美德開始被貴族階層廣泛接受。而騎士,尤其是地位較高的騎士,則逐漸從封建制下履行軍事義務的封臣和戰(zhàn)士,轉變?yōu)樽⒅囟Y儀,熱衷于參與社會事務,實用主義至上的“紳士集團”。本文研究中世紀西歐騎士群體和騎士精神的嬗變。
1 騎士的誕生與發(fā)展
騎士制度是西歐封建社會的一項重要社會制度,騎士群體是騎士制度的踐行者,騎士精神是騎士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從11世紀末期騎士的“黃金時代”到中世紀末期騎士的“衰落時代”,騎士群體和騎士精神的內涵都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對于歐洲近代化進程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下文分析騎士的誕生與發(fā)展,對于深刻理解騎士群體的歷史地位和騎士精神的本質具有參考意義。
騎士來源于法語士兵miles,后演變?yōu)閏hevalerie一詞,直譯為騎在馬背上作戰(zhàn)的戰(zhàn)士。在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語言中,“騎士”一開始僅用以指代某一個年輕人,后來這個名稱特別被用來指稱成為領主侍從的某個人。在諾曼征服之后,它開始專指那些持有小塊土地、委身于領主并進行戰(zhàn)斗的附庸。公元792年,出于確保臣民忠誠以及為“基督教民眾”再造一個穩(wěn)定帝國的愿望,查理曼要求帝國境內的臣民發(fā)誓效忠自己,在有戰(zhàn)事發(fā)生時拿起武器與敵人廝殺。與此種效忠相伴相生的,就是將土地或曰恩地贈予手下,相應地換取他們的服從,騎士制度由是發(fā)軔。到11世紀后期,騎士制度便已經(jīng)廣泛出現(xiàn)在西歐各個封建國家,成為各國封建秩序中舉足輕重的部分,至15世紀方始徹底衰落。在作為戰(zhàn)士的同時,中世紀時期封建制下的騎士也被視作為領主服役的低級封臣。他們廣泛存在于中世紀時期的歐洲各國,除了作戰(zhàn)之外,有義務在領主征召下出席法庭,擔任職務,是封建上層集團對外征戰(zhàn)、維持統(tǒng)治的中堅力量,也是西歐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啟蒙時代以來,許多思想家認為,從中世紀盛期到中世紀末期,歐洲騎士們的生活方式與精神世界隨著封建制度與封建生產(chǎn)關系的發(fā)展而改變。中世紀末期,封建莊園體系逐漸土崩瓦解,加之以火藥的廣泛運用為代表的全新戰(zhàn)爭方式的普及,騎士的軍事作用也大大縮水。騎士與騎士精神也失去了其賴以生存的土壤,最終一道土崩瓦解,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之中。然而,用梅特蘭的話講,“一個文明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互相依賴、密不可分,歷史是一張無接縫的網(wǎng)。”法國年鑒學派大師布羅代爾也提醒我們:“今日世界的百分之九十是由過去造成的,人們只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擺動,還以為是自由的、負責的。[1]”不同于依附于貴族們的家臣及附庸,擁有自己土地的騎士們具有較強的獨立性。幾百年來,在與自己的領主既合作又對抗的過程中,騎士們內部孕育出了以英勇、虔誠、尊重女性為代表的騎士精神這一廣泛共識。歷史證明,作為舊的封建體系中重要組成部分的騎士群體,不僅沒有隨著封建制度的式微而銷聲匿跡,其精神反而成為了推動西歐各國近代化的重要力量之一。
2 中世紀時期騎士形象的變化
中世紀的“黑暗時代”,城鎮(zhèn)空寂無人,修道院被焚為廢墟,土地荒蕪。正如最初生活在沒有法律或約束的狀態(tài)中感情用事的人們那樣,那時每個人都各行其是,無視上帝和人世的法律及教會的法規(guī)。彬彬有禮的行為并不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期存在,缺少約束的戰(zhàn)士們的行為并不如后世騎士文學中描寫的那般令人稱道,嚴酷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貪婪、好斗、擄掠成風的習性,滿目皆是對窮人的暴力和對社會財富的破壞與掠奪,人與人之間,正像海中之魚那樣弱肉強食。他們彼此間的爭斗經(jīng)常帶來財產(chǎn)損失。對于普通人來說,他們著實很難稱得上惹人喜愛,這種印象在幾百年后仍有流傳,特洛伊斯在他的《亞瑟王傳奇》中就寫道,“不要將你的妻子兒女交予騎士照管?!比斩嗽谝痪渲V語中仍然保存著這種記憶——“他想讓我成為一名騎士”(Er will Ritter an mir werden),這一諺語將“騎士”等同于“專橫的暴徒”[2]。
騎士形象的轉變是從11世紀開始的。11世紀之后,北歐蠻族對西歐海岸的侵襲已經(jīng)逐漸平息,但是武士們舊有的習氣卻沒有改變:好勇斗狠的性格與長時間的爭斗使得他們之間摩擦不斷,無休無止的封建戰(zhàn)爭與平民和領主們渴望恢復耕作、維持和平的希望背道而馳,如何將整個國家從強烈的內耗和分裂中拯救出來,成為了西歐上層階級亟待解決的問題。
在英格蘭,諾曼征服后,英格蘭國王征服者威廉在英格蘭建立起了封建制度。在一開始的制度設計中,英格蘭的封建制度中便含有較多日耳曼因素而非羅馬因素,其軍事色彩更濃厚。日耳曼文化中的軍事傳統(tǒng)深植于英國的封建制度中。軍事關系,超越了血緣、傳統(tǒng)、習慣等諸多關系與紐帶,從封建制度在英格蘭建立伊始便是支撐與維系整個英格蘭封建體系與封建關系的重要紐帶。因此,如何使騎士們改變暴躁好斗的習慣,成為忠誠英勇的戰(zhàn)士,成為了國王面臨的嚴峻挑戰(zhàn)。1086年,英格蘭國王征服者威廉挾戰(zhàn)勝之威,命令全英所有領主,無論大小,一律向國王宣誓效忠,從此開始,國王便一直是全英所有封臣的領主。被賦予強大經(jīng)濟與軍事實力的國王要求:在英格蘭,每一位“出身高貴、馳騁疆場”的戰(zhàn)士都要在自己12歲生日之前莊嚴宣誓,承諾自己將保護弱者且為保護信仰而戰(zhàn)。一名青年在宣誓成為騎士起,他同時也承諾承擔道德義務;在成為騎士體系的一部分的同時,他同時便也肩負起了保衛(wèi)弱者、維護道德的責任。不期而至的外部威脅加速了這一進程——11世紀起,基督教的圣城耶路撒冷被占領的現(xiàn)實激發(fā)了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同仇敵愾之情。1095年,教皇烏爾班二世在法國克萊蒙召開了大公會議,在這一次會議上,教皇宣布將進行十字軍東征,號召信仰堅定的戰(zhàn)士們將圣地從異教徒手中解放出來,此后,無數(shù)歐洲騎士奔赴圣地。比起享受殺戮與劫掠帶來的快感,他們更關心如何能在戰(zhàn)斗與征服中獲得榮譽。
同仇敵愾之下迸發(fā)出的使命感與榮譽感,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來自歐洲的騎士們的精神世界。于11世紀末問世,具有悠久歷史的《羅蘭之歌》向人們描繪的羅蘭伯爵便是這樣一名英雄:他是一名集純潔、虔誠、英勇、忠誠于一身的好人和好戰(zhàn)士,武藝高強,為君主和信仰奮斗至死,是在各方面無懈可擊的“完美騎士”。在詩歌中,作者不吝筆墨夸贊羅蘭伯爵的英勇無畏:“他的進攻迅捷勇猛,如鷹似豹”;在最終戰(zhàn)死沙場前,他仍不忘“懺悔自己的罪過,祈求上帝引領他通向天堂”。羅蘭伯爵的形象詮釋了騎士制度的最高理想。他既英勇無畏,同時又知禮守節(jié)、信仰堅定,愿意為朋友、下屬和信仰獻出自己的生命。軍事技能與道德在他身上的完美融合令世人贊嘆??梢哉f,羅蘭伯爵吸引他同時代人的不僅僅是他的力氣與英勇,他為主君查理曼的事業(yè)、為作為共同理想的宗教信仰而奮戰(zhàn)的行為更讓人肅然起敬。
在這一時期,在現(xiàn)實中與史詩作品中描繪的羅蘭伯爵相呼應的是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中建立不朽功勛的布雍的戈弗雷公爵。他16歲時繼承爵位,成為布雍的領主,并發(fā)誓為維護自己的主君亨利四世而戰(zhàn)。在1095年,教皇烏爾班二世發(fā)動十字軍東征時,與那些在歐洲沒有領地,企圖前往東方獲取財產(chǎn)和土地的貴族家的末子們不同,戈弗雷義無反顧投身其中,他變賣了自己大部分領地和財產(chǎn),與自己的兄弟一起加入東征的行列。在奪取安條克與阿克等地的戰(zhàn)斗中,戈弗雷率軍多次以少勝多重創(chuàng)敵軍。在前往耶路撒冷的征途上,戈弗雷被推舉為十字軍的領袖,而在攻陷耶路撒冷之后,因其虔誠和勇敢,十字軍委員會選舉戈弗雷為王,而他拒絕加冕,選擇了“圣墓守護者”這一稱號。作為收復圣地的英雄,他的名字與事跡被廣為傳唱,他本人也成為了后世騎士效法的楷模。保衛(wèi)國家、教會及弱者被視作騎士最根本的職責,一名合格的騎士,在擁有精湛的技藝的同時,也必須認識到“最強大及有力的人,有義務保護及幫助弱者?!薄白鳛橐幻麅?yōu)秀的騎士,騎士們必得將其才能用于守衛(wèi)人民,如不將壞人驅趕,良善者便不得安居樂業(yè)。[3]”
騎士們的英勇最終扭轉了他們的形象。自12世紀后期開始,騎士已經(jīng)被視為純潔、虔誠、英勇的象征。在沙場上建功立業(yè)的同時,騎士們在國家政治生活中越來越活躍。布洛赫在《封建社會》中提出:“封建領主的權力及附庸的臣服是一種名副其實的契約,而且是雙向契約,通過該契約,封臣得以從封君處得到安全保障,封君從臣下處獲得效忠和租稅,雙方在此種契約中皆有利可圖。[4]”此種觀點在騎士中可謂深入人心。作為封建統(tǒng)治集團的一分子,騎士們往往從自身利益出發(fā),與國王協(xié)商履行封建義務的方式。例如,在英格蘭騎士的不斷爭取下,從12世紀起,以盾牌錢為代表的代役費在正式文件中已成為騎士和貴族階層履行義務的主要方式。騎士們得以脫離戰(zhàn)斗,并開始仰賴土地租金以及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帶來的收益生活及履行封建義務。
如果領主不履行諾言或沒有能力保護他的封臣時,他便喪失其享有的權利。自然而然地,這種觀念逐漸影響到政治領域,一個人在他的國王逆法律而行時,可以抗拒國王和法官,甚至可以參與發(fā)動對他的戰(zhàn)爭,而他并不由此而違背其效忠義務。當對外戰(zhàn)爭遭受重大失敗之時,國王將不得不面對約翰王在13世紀初那般進退維谷的局面。國王為了重新贏得貴族與騎士們的忠誠與信任,必須在新的封建契約中向后者讓渡更多的權力,許以更大的利益。約翰王在與法國的戰(zhàn)爭中遭受了慘痛的失敗,幾乎喪失了英國在歐洲大陸全部的領地,為了避免成為眾矢之的,1215 年,國王被迫簽署了著名的《大憲章》。在《大憲章》中,國王承諾,對于封臣,如未經(jīng)審判,皆不得逮捕、監(jiān)禁、沒收財產(chǎn)、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損害。此外還推舉出由25名貴族組成的委員會,監(jiān)督國王恪守《大憲章》并對其違規(guī)行為實施制裁。
3 中世紀末期騎士階層生活的轉變
到了中世紀末期,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時間的博弈與沉淀,許多騎士家族已經(jīng)積累起相當可觀的財富。隨著騎士在戰(zhàn)爭中的重要性逐漸下降,騎士們開始與傳統(tǒng)貴族合流。他們效法土地貴族,通過經(jīng)營地產(chǎn),從事商業(yè)等途徑維持生計;教育方面,則著力于培養(yǎng)文雅有修養(yǎng),并且可以融入上流社交圈子的繼承人。漸漸地,擁有“自我意識”與成熟的理智取代了勇敢和忠誠等舊價值,成為作為一名騎士最為寶貴的能力與財富。時人看來,想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士,嫻熟的技藝與公正、節(jié)儉、意志堅定等品格固然重要,但更為關鍵的是“富有理性,節(jié)制自身”。在這一進程中,長久以來軍事傳統(tǒng)的浸淫以及在對榮譽的渴望與追求中形成的、深深鐫刻在英格蘭騎士階層的文化與信念中的騎士道德,對貴族階層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4至15世紀時,貴族們開始以擁有騎士身份、遵守騎士的道德為榮。勇敢、忠誠、恪盡職守等品質成為所謂“紳士風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正統(tǒng)的貴族教育與家庭教育中,培養(yǎng)學生“堅定的信仰、精湛的技藝與良好的品格”成為重要的目標。
喬弗里·查尼是這一時期騎士的典型代表,他是被后世貴族奉為圭臬的著作《騎士之書》的作者。喬弗里·查尼于1306年出生于一個貴族家庭,自小接受完整的騎士訓練,他發(fā)誓效法古之騎士的作為,決定在自己的著作《騎士之書》中將自己的經(jīng)歷和自己騎士生涯中獲得的經(jīng)驗寫出來,以資后來者參考。喬弗里·查尼本人完美踐行了他書中所提到的騎士標準。在1356年的普瓦提埃戰(zhàn)役中,他一次又一次向敵軍發(fā)起沖鋒,最終為國捐軀。與前人不同,在喬弗里·查尼看來,騎士們歷來所遵循的例如保護信仰、鋤強扶弱、英勇戰(zhàn)斗等美德,是受到“良好教育”后出于自身理智所作出的判斷。與數(shù)百年前的觀點一樣,喬弗里·查尼認為,良好的軍事技藝仍是對于一名騎士而言最為重要的品格。不同前人的是,這一判斷的基礎也同樣是理性的考量,“騎士們要通過比武的檢驗,他們可以在比賽中贏得聲望。更要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拼殺,經(jīng)歷住國內與國外戰(zhàn)爭考驗的,擁有堅強的意志者方可稱為優(yōu)秀的騎士。[5]”在理性的思考下,崇尚武力的目的是減少武力的使用,“騎士們無以涉及任何邪惡的勾當,唯有熱衷于在比武中展現(xiàn)自己的技藝,他們是如此享受這一過程,以至于放棄了其他形式的對武力的追求?!睂τ谥惺兰o末期的騎士而言,他們開始傾向于過貴族的生活,做一個優(yōu)秀的道德楷模,而不是一名英勇的戰(zhàn)士。
4 結語
對騎士的非議與批評從未停止過。斯塔布斯曾質疑到:“騎士制度的意義何在?難道不就是用優(yōu)雅的舉止來掩蓋邪惡、自私及對人類權利的蔑視嗎?”約翰格林評價道:“在騎士精神面前,有關高尚的現(xiàn)實性消失了,因而給最狹隘的偏見與等級精神以及對普通人苦難最殘酷的冷漠留下空間?!比欢?,從理論和原則的角度看,騎士精神強調騎士的責任與義務,而非權力或特權。它要求人們忠誠于君主,忠誠于自己的誓言,它要求人們恪守道德,要求強者保護弱者,在混亂的中世紀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進入近代以來,對騎士道德的遵循和發(fā)揚提高了整個西歐社會的治理效能和運轉效率。在“能動”的、積極進取的騎士精神的指引下,騎士貴族們不僅是規(guī)則的接受者,也是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他們不僅為騎士精神增添新的內涵,也積極投身于那不斷促進了各民族之間固有領地的形成的永不停息的變動中。對之后的近代化進程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引用
[1] 費爾南·布羅代爾.15-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第一卷)[M].顧良,施康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
[2] 埃德加·普雷斯蒂奇.騎士制度[M].林中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
[3] Ramon Lull.Ramon Lull’s Book of Knighthood and Chivalryamp;the Anonymous ordene De Chevalerie[M].CA:Union City Press,2001.
[4] 馬克·布洛赫.封建社會(上冊)[M].張緒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5] Geoffroi de Charny.The Book of Chivalry[M].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Press,2005.
作者簡介:胡博旻(1997—),男,碩士研究生,就讀于天津師范大學歐洲文明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