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是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重點之一?;餇栕帜缸詣?chuàng)建后傳入古羅斯起至今已歷千年,在不同歷史時期曾出現(xiàn)多次針對字母表的語言本體規(guī)劃行為。通過比較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俄語基里爾字母歷史上的每次規(guī)劃都是由語言內因素驅動,語言外因素綜合影響之下的產物,而具體規(guī)劃行為均由國家層面支持方得實現(xiàn),同時規(guī)劃方向的選擇都與當時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有明顯關聯(lián)。
關鍵詞:基里爾字母;俄語;語言本體規(guī)劃;文字改革
語言是交流的工具,又是一種可被規(guī)范化的社會代碼,規(guī)范化的語言是進行經濟而有效的語言交流的前提。使用語言的人可以創(chuàng)制、改革或規(guī)范他們的文字。近幾十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將目光投向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研究,它也由此成為社會語言學中的重要分支。斯波斯基(B.Spolsky)在繼承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將語言政策劃分為語言實踐、語言信仰(或意識形態(tài))和語言規(guī)劃三個組成部分。隨著研究的深入,學界也對語言規(guī)劃的內容進行分類,初期一般將其分為地位規(guī)劃和本體規(guī)劃,后續(xù)的學科發(fā)展中也有學者提出習得規(guī)劃、聲望規(guī)劃等概念,本文探討的基里爾字母變遷涉及文字創(chuàng)制和后續(xù)文字改革等,均屬于語言本體規(guī)劃問題。
基里爾字母是現(xiàn)通行于部分斯拉夫民族及后蘇聯(lián)空間部分非斯拉夫民族的字母書寫體系,在世界文字中占有重要地位。俄語在發(fā)展過程中,經歷了多次由個人、社會團體、權力機構等發(fā)起的文字改革。這不僅反映了所書語言自身的變化,同時還折射出不同時代的政治、宗教、文化需求。因此,本文將從語言本體規(guī)劃角度審視俄語基里爾字母表變遷,探討不同時期文字改革的內在、外在動因,以期對俄語歷史以及字母表變化進行重新認識。
在探討基里爾字母表的初創(chuàng)形態(tài)之前,我們有必要首先對基里爾字母與格拉戈里字母間的關系進行說明,這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整個斯拉夫文字早期的歷史及與之相關的宗教、文化因素?;餇柋救酥苯觿?chuàng)制的其實是格拉戈里字母,而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出的基里爾字母則是后世于保加利亞地區(qū)所創(chuàng)。該觀點最早由捷克學者多布納(G.Dobner)在18世紀末提出,于19世紀中葉經斯洛伐克學者沙法里克(P.J.?afárik)進一步闡發(fā),隨后又得到了考古學和語文學研究成果的佐證,故為現(xiàn)學界大部分人所接受。
以11世紀的43個基里爾字母為例,其中的24個直接借自安色爾體希臘字母,其余19個字母或經希臘字母改造、組合,或借自其他語言,在表1中我們將按照順序分別列出各字母可能的來源:
由此可知,基里爾字母表中的字母除少量借自希伯來語外,超過90%都與希臘文字有關,它們或直接來源于安色爾體的近音字母,或經巧妙變化用以表達斯拉夫語言的獨特發(fā)音。這一在政權支持和宗教背景下由學者執(zhí)行的規(guī)劃設計,充分反映了基里爾字母初創(chuàng)地保加利亞第一帝國與拜占庭帝國在宗教和文化上的緊密聯(lián)系,當時的保加利亞統(tǒng)治者正以后者為目標引進外來宗教文化,以建立大國和強權,而從最早書寫圣經的希伯來文借用字母也在宗教框架下顯得順理成章。
當然,在談論斯拉夫文字初創(chuàng)的歷史時,格拉戈里字母與基里爾字母應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盡管基里爾字母在創(chuàng)制過程中借鑒希臘字母的成分較多,但不可否認,兩套字母都是能體現(xiàn)獨創(chuàng)性的書寫體系。與機械借用古典拉丁語字母表進而造成字母—音素成分不協(xié)調的西歐各民族語言不同a,它們并沒有直接對希臘字母或者拉丁字母進行完全照搬。要知道,在斯拉夫文字創(chuàng)制之前,還曾出現(xiàn)過用拉丁字母或希臘字母轉寫的情況。正如隱修士赫拉布爾(ЧерноризецХрабр)的《論文字》(?Описьменехъ?)中所述,斯拉夫人“在受洗之后,嘗試用羅馬或希臘字母轉寫斯拉夫語言”。不過《論文字》的作者也指出,這樣的轉寫是“沒有定規(guī)的”(РГБ,ф.173.I,№145,л.380),用有限的拉丁、希臘字母無法完全反映斯拉夫語言的語音特征,必然會出現(xiàn)轉寫中的多重對應關系?!陡ベ囆翚埰罚?Фрейзингенскиеотрывки?)中拉丁字母轉寫的斯拉夫語正說明了這一點,例如文中會用字母z分別轉寫斯拉夫語言中的с與ч,試比較“主”“父”兩詞的呼格形式:gozpodi–господи,otze–отчеc。因此很明顯,斯拉夫人未單純借用拉丁、希臘字母轉而另行創(chuàng)制了新文字,在這一語言本體規(guī)劃策略轉變的過程中,表達斯拉夫語言特殊語音的需求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除了語言內因素外,東西教廷及各國間的政治、宗教勢力爭奪也為文字創(chuàng)制帶來了不可忽視的影響。當時的拜占庭奉行靈活的外交政策,不阻止斯拉夫人向帝國疆土內和平遷徙,并希望將英勇的斯拉夫人編入軍隊,利用基督教信仰在斯拉夫人中擴展自身影響力,幫助向其提出皈依基督信仰的民族創(chuàng)建文字,并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其民族文化、翻譯宗教書籍,甚至允許用這些語言進行禱告。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西斯拉夫大摩拉維亞公國的羅斯季斯拉夫(Rostislav)為了應對在公國中來自公國西部日耳曼人日益增強的影響力,防止保加利亞與東法蘭克王國的統(tǒng)治者日耳曼人路易(LouistheGerman)過從甚密,求助于拜占庭皇帝米海爾三世(MichaelIII),其間提到“雖然我的子民……皈依了基督教,但我們缺少一位能夠用我們本族的語言對我們講解基督信仰的師長,此事若成也可使其余土地上的人歸附、效仿,請向我們派出主教和一位這樣的師長”(РГБ,ф.173.I,№145,лл.382об.-383.)。于是,這樣一個符合拜占庭帝國利益的請求促成了基里爾兄弟的西斯拉夫之行及之后格拉戈里字母的產生。但在基里爾兄弟為斯拉夫文字求得地位從羅馬教廷返回后,由于羅斯季斯拉夫去世,繼任者又采取完全相反的政策,格拉戈里字母的使用在西斯拉夫地區(qū)遭到禁止,書籍文化中心轉移至保加利亞,基里爾字母也誕生于此。縱觀斯拉夫文字從創(chuàng)制、遭禁到再創(chuàng)的過程,政治、宗教等語言外因素在語言規(guī)劃中起到了關鍵作用。
隨著羅斯受洗、基督教傳入,伴隨大量的書籍翻譯、繕寫,東斯拉夫民族也開始廣泛使用基里爾字母,但在這一過程中需要明確如下事實:當時東斯拉夫人所使用的口語是古東斯拉夫語,也就是為我們熟知的古俄語,而基里爾字母初創(chuàng)時則是服務于以南斯拉夫方言為基礎的斯拉夫共同書面語——古斯拉夫語的書寫。兩種語言相似程度高,于是在古斯拉夫語及書寫文化傳入后不免發(fā)生語言間的相互影響。這種影響體現(xiàn)在兩個方向,首先是古斯拉夫語與當?shù)胤窖蕴卣鹘Y合產生了書面標準語的新形式——羅斯抄本的教會斯拉夫語,其次是原來書寫古斯拉夫語的文字現(xiàn)在也可以被用來記錄古俄語。
在這一時期,對語言的書寫缺乏現(xiàn)代意義上的統(tǒng)一標準,不同的繕寫士在共有的大框架下可能使用不同的正字原則,且長久以來對標準語的教學均是通過對經典文本的不斷誦讀來進行的,沒有系統(tǒng)的語法規(guī)則指導。字母創(chuàng)制初期,口語與書面語差異不大,尚不會引起過多問題。但隨著口語不斷發(fā)展演進,與書面語差距進一步拉大,人們對標準語的掌握水平也逐漸下降。語言規(guī)范是進行經濟、有效的語言交流的前提,因此這一階段的語言規(guī)劃開始面臨規(guī)范語言本體的新任務,于是語法規(guī)范的思想應運而生。
早期語法類文獻中的一大重點就是教會斯拉夫語的正字問題,而對正字法的探討則離不開對字母表的說明,為了解這一時期不同學者在語言規(guī)劃方案設計中編制字母表的情況,我們選取了雅基齊(И.В.Ягич)編輯本中編號為№3,№4,№8,№16,№17,№28的論著a、16—17世紀相繼問世的費多羅夫識字課本(簡稱БИФ)、濟扎尼語法(簡稱ГЗ)、斯莫特利茨基語法(簡稱ГС)進行比較,如表2所示:
可以發(fā)現(xiàn),此時的基里爾字母表缺少統(tǒng)一的標準,甚至在所選的9部早期語法文獻中竟無完全相同之例。所有關于位置、順序的爭議主要來源于同音字母冗余,導致這種現(xiàn)象產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是字母本身所指代的發(fā)音經語言演變業(yè)已消失,導致其與其他字母所指發(fā)音合流,最為明顯的例子正是很早在口語中消失的鼻元音和,前者在書寫中早已與表音相似,而長期未被使用的后者(被或替代)則因第二次南斯拉夫影響a被重新啟用進而出現(xiàn)多種混用情況b,所以可以觀察到,有的文獻中列出所有,,,4個字母(№8,№17,БИФ),有的文獻中列出其中3個(№3,№4),有的文獻中只列其中2個(№16,№28,ГЗ),也有文獻中將其/和/兩兩并列(ГС);二是一些借自希臘字母來書寫希臘語借詞時使用的字母、、,其中與和/同音,、分別與和同音,在字母表中的位置可能會有所不同,例如№8和БИФ中與的順序與其余各部相反,№17中將與和/同音的先后給出,而在其余文獻中則出現(xiàn)在字母表最后。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針對基里爾字母表的語言規(guī)劃行為雖然已經萌芽,但主要是學者自發(fā)進行的,且方案各不相同,彼此缺乏聯(lián)系使他們的思想并未形成合力。而語言規(guī)劃的社會性又決定了政府或社會團體的權力的作用往往大于個人的作用。因此個別學者的努力很難轉化為社會性的改革措施,這也使得語言本體規(guī)劃在該階段長期缺少權威表述,造成這種形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羅斯抄本的教會斯拉夫語通行后的幾百年間,口語的不斷發(fā)展變化導致其與書面語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口語和書面語不再被認為是同一種語言的不同變體,而是更多被理解為兩種不同的語言。同時,由于人們對書面語掌握水平的下降,原本只用于書寫希臘借詞的字母開始與其同音字母混用,這些情況或多或少地都反映在字母表的編制上,一些冗余的字母也開始在各學者的筆下或被去除、或被調整。但需要注意的是,語言內因素始終只能為字母表層面的語言本體規(guī)劃提供契機,而缺少從政權或教權層面發(fā)出的對字母表規(guī)范的聲音才是造成這一時期缺乏權威表述的重要原因。此外,在語法文獻出現(xiàn)的早期,印刷技術在當時的俄國尚未大規(guī)模應用,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語言規(guī)劃思想的傳播和學者間的互通。
彼得大帝在俄羅斯人眼里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他的改革深入俄國社會生活各個方面,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文字自然也成為他改革的對象。在這一時期俄國的語言狀況與之前相比已經發(fā)生了結構性變化,原先在語言生活中涇渭分明的書面語教會斯拉夫語和口語古俄語間的界限已逐漸模糊,兩種語言形式相互交織,醞釀著變革。于是作為民族語言的俄語應運而生,它融合了教會斯拉夫語與古俄語的多種元素,逐步向世俗化、大眾化的方向邁進。早先隨宗教文化傳入的基里爾字母自然難以滿足新的書寫需求,新一輪語言本體規(guī)劃迫在眉睫,也正是這次變革正式開啟了現(xiàn)代俄語基里爾字母的發(fā)展之路。
在1710年成文的《民用字母》(?Азбукагражданская?)中,彼得大帝對字母表做出親筆批注。在標注中彼得大帝專門劃去了舊時教會書籍所用的字形。與先前的基里爾字母表相比,該版本刪除了這7個冗余字母,添加了字母э表示音[э](字母е表示['э]或[jэ]),用草體轉化而來的я代替原有的表示音['а]或[jа],不過在發(fā)音相同的字母中仍保留?–з(表音[з])及и–?–?(表音[и])。尤其是其中的?與?,這正印證了“彼得大帝希望將俄語印刷向西方靠近,并以此作為歐式生活和科學的新開端。按照這位改革者的思想,俄羅斯人應當穿起外國式樣的裙子。同理,俄語字母也應該按照西方的模式改變自己的書寫方法”。
這次變化開啟了俄語字母改革新的一頁,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科學院仍繼續(xù)對新的字母表進行修訂:1735年,刪除了冗余字母?(與з同音)和?(與кс同音);1758年出臺新版民用字母表用于刊印世俗書籍,除進一步擺脫冗余字母外,還加入了適應語言中語音新變化的字母й(表音[j])和(表音['о]或[jо],功能同現(xiàn)代俄語ё)。
18世紀的字母表改革思想在當時的語法著作中也有所體現(xiàn)。例如羅蒙諾索夫(В.М.Ломоносов)就在其著名的《俄語語法》(?Российскаяграмматика?)中對俄語字母表進行了重新規(guī)范,只不過在這套體系中僅列了30個字母:а,б,в,г,д,е,ж,з,и,к,л,м,н,о,п,р,с,т,у,ф,х,ц,ч,ш,ъ,ы,ь,?,ю,я。d與前人的思路相比,他的界定更為嚴格,似乎在他看來字母表應是“最簡版本”,一切同音或同源的字母都不應在字母表中重復。除在前文已提過的и–?–?(保留и)冗余問題外,羅蒙諾索夫甚至沒有將щ加入字母表e,認為其雖在書寫中使用,卻在表音時按不同方言特征可被шш,шч,шт替代,(Ломоносов,1757:42-43)另外關于й和這類后世的新入表字母,羅蒙諾索夫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前者應屬于字母и添加表短音符號的結果,(Ломоносов,1757:51)而后者則是?與о的組合。(Ломоносов,1757:43)
由此看來,18世紀的文字改革使基里爾字母的主要服務對象由教會斯拉夫語向民族語言俄語轉變,從語言規(guī)劃層面助力新的俄羅斯民族塑造。原先為宗教文獻服務而設置的同音字母被進一步清除,世俗化后字母表的設置也更趨于精簡。不僅如此,改革還針對字母的書寫體進行了調整,摒棄了原先在教會文本中常用的半正體字,改為更加接近歐洲字母書寫的字體,這樣的本體規(guī)劃設計充分說明,世俗文化取代宗教文化逐漸在社會生活中占據(jù)更為重要的地位,同時國家也正朝真正意義上的“歐洲國家”方向邁進。與先前的時代相比,這一時期的語言本體規(guī)劃還有如下突出特點:第一,首次在改革中出現(xiàn)了能夠決定國家或集體意志的機構或個人的干預,無論是國家君主還是科學院都在推進文字改革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18世紀以前的字母表改革僅停留于個人層面,大多未造成全面影響;第二,基于語言自身發(fā)展變化,首次為新的語音變化產物設置字母,見證了基里爾字母正逐步脫離一成不變的教會語言束縛,開始為書寫鮮活的語言服務,在先前的時代,教會斯拉夫語沒有吸收口語中的這類變化,因此很難在字母表中有所體現(xiàn)。
18世紀之后,圍繞著字母表中尚未完全去除的幾個冗余字母i(音同и),?(音同е),?(音同ф),?(音同и),ъ(詞末不表音)的討論仍在進行。這一時期,激發(fā)語言本體規(guī)劃的契機始于1861年農奴制改革,知識分子期望降低俄國文盲率,通過簡化正字法達到提高國民的識字效率,其中自然也包括對字母表的改進。這種思想首先在1862年斯托佑寧(В.Я.Стоюнин)領導的正字法委員會會議上被提出。雖然在幾次會議上沒能達成對字母表簡化的一致意見,但已確定“每個字母需表達某個固定發(fā)音,每個發(fā)音也應只對應一個字母”(Григорьева,2004:51)的原則,這為后續(xù)改革奠定了基礎。
直到19世紀末,關于正字法及其中字母表的改革建議不斷被提出。其中有一些想法十分激進,例如來自戈梅利的羅納切夫斯基(А.Н.Лоначевский)甚至提出方案將字母縮減至25個,除刪去i,?,?,?,ъ外,他認為還應在如下幾組元音字母а-я,о-ё,у-ю,э-е,ы-и中刪去其一,保留а,о,у,е,и,在表示前一字母為軟音時添加行上符號’,在表示帶j的音組時使用字母й,例如:зв’озди(=зв?зды),п’йу(пью),изйезд’ил’и(=изъ?здили)等。
20世紀初,各地學者、教師紛紛上書提請正字法改革。在莫斯科大學教授勃朗特(Р.Ф.Брандт)主持下,以“簡化方案制定特別正字法委員會”的形式開展了正字法簡化方案探討,最終提出了關于刪除冗余字母i,?,?,?,ъ及其他修正案共16條,這一方案雖在隨后的教師大會上得到支持,但在上書過程中卻未獲得教育部通過。盡管這次運動未能迎來最終改革,但卻匯集了正字法改革的力量,使正字法改革成為了俄國社會關注的重點。
1904年,正字法委員會再次召開會議,對簡化方案是否刪除字母及各字母刪除與否進行投票,結果支持刪除字母方獲勝。委員會還選舉了由7名成員和3名候選人組成的正字法分委會以制定簡化的最終方案。在1912年出版的《正字法分委會決議》中,在已經完全達成共識刪除字母?的基礎上,明確去除字母ъ,?,?,i,而字母ё則隨使用者意愿決定,不做必須要求。此外,文中還對在и與i的選擇中分委會傾向前者的原因給出了解釋:1)i實際使用較少;2)書寫時影響連寫;3)若刪除и,則需同時引入類似i或i的字母替代й。隨后的改革幾經波折,但無論是二月革命后建立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還是其后的蘇維埃政權,都十分重視簡化正字法工作。1917—1918年蘇俄政府出臺了一系列嚴格的法令,例如:暫停使用已刪除字母的鑄件,從活字盤中去除已刪除字母配件,違反相關法令處高額罰款,(Григорьева,2004:128)正字法改革終于略帶強制的意味地逐步完成了。
總體來講,隨著時代的變遷,語言本體規(guī)劃的任務逐漸從“改革字母以適應語言發(fā)展”轉向“改革字母以適應人民需要”。以改善識字水平為目標,越來越多的專業(yè)人士形成社會團體,開始征集和研判字母表和正字法改革的建議。由于社會的進步,民眾更多地參與社會政治生活,語言本體規(guī)劃不再是上層決定、下層執(zhí)行的一個簡單過程,而是社會團體引領,民眾廣泛參與,尋求政府支持的,有組織、有計劃、有目標的社會性語文建設。但也正因這種轉變,語言規(guī)劃方案的制定和實施過程開始復雜起來。經歷多次改革而“屹立不倒”的冗余字母在部分人看來可能確實有其存在的理由,甚至有的字母還與“傳統(tǒng)”掛鉤,承擔一些可能在現(xiàn)代人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功能,例如通過在詞語мир中書寫и或i可以用來區(qū)分該詞“世界”與“和平”兩種意思。于是在改革中,無論是所謂遵循“傳統(tǒng)”還是其他社會文化因素都有可能阻礙語言規(guī)劃工作的展開。同時語言規(guī)劃的穩(wěn)妥性原則自然也使前文提及的類似激進改革方案難以被接受和認可。因此可以看到,在多種因素的協(xié)同作用下,這一時期的語言本體規(guī)劃工作一直在尋求“保守”與“激進”間的平衡點,這一過程甚至經歷了帝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蘇俄三屆政權,成為一個長期的、跨越時代、跨越階級立場的社會性工程。最終,伴隨新生無產階級政權的行政干預,這一階段的字母改革工作也終于暫時畫上了句號。這樣的結果,一方面是新政權考慮社會生活的變化,改善語言內部結構,使語言易學易用,服務人民群眾,著眼國家未來建設,這一點與新中國建立后推行簡化字的工作頗為相似;而另一方面,語言作為一種符號系統(tǒng),新政權以無產階級名義發(fā)起的改革宣言,也顯示出與冗余字母所代表的舊社會、舊制度割裂的決心。
語言的社會屬性決定了我們在研究語言政策與語言規(guī)劃的過程中,應當對其所在時期的語言內因素和語言外因素進行綜合考量??v觀俄語基里爾字母的語言本體規(guī)劃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的基本進程具有一定規(guī)律性。
首先,在文字改革的各個階段,語言內部變遷所導致的不平衡總是激發(fā)語言本體規(guī)劃行為的前置條件。早期,由于口語古俄語和書面語教會斯拉夫語差距逐漸加大,由學者個人發(fā)起了對字母表進行規(guī)劃的行為。而彼得大帝時期,口語和書面語發(fā)生融合,逐步形成新的俄羅斯民族語言,書寫教會斯拉夫語的字體、字母不再適應語言的需求,又激起了新一輪的語言本體規(guī)劃行為。
其次,國家意志、行政干預是語言規(guī)劃行為實現(xiàn)的主要保障。前文所述的語言內因素可以激發(fā)規(guī)劃思想,卻無法確保其能夠實現(xiàn),例如在語法文獻誕生初期,規(guī)劃行為僅停留在學者個人層面,沒有形成合力對廣泛的群體產生影響??梢哉f這種規(guī)劃是不成功的,而只有當國家意志參與時(即文中所列舉的斯拉夫文字創(chuàng)制初政權的支持,彼得大帝時期文字改革成為國家改革中的一部分,無產階級政權利用行政干預落實新一輪的本體規(guī)劃),語言規(guī)劃才能確保在國家和民族層面得以成功實現(xiàn)。
最后,國家、民族在語言本體規(guī)劃的過程中總是面臨選擇,它可以受到包括政治、宗教、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其結果體現(xiàn)著國家、民族發(fā)展的方向。比如斯拉夫文字創(chuàng)制初期,西斯拉夫、南斯拉夫地區(qū)相繼選擇了東方的拜占庭帝國作為效仿的對象,同時也沒有像受西部教廷影響的西歐地區(qū)一樣照搬拉丁字母,而是加入了反映本民族語言特征的元素,保留了民族特點。又如彼得大帝改革,決心以歐洲為師改變俄國落后的面貌,語言本體規(guī)劃中自然摒棄了代表舊文化的教會斯拉夫語字體,轉而選擇了代表先進文化的類似歐洲文字的字體,甚至為了更加接近歐洲,還保留了與歐洲文字相像,在俄語中卻是冗余字母的?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