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學理論的知識學對象,“文學性”定性不僅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中引起廣泛關注,而且是當前理論批評界亟待解答的問題。隨著社會、文化和技術的變革,“文學性”的理論內(nèi)涵逐漸變得更加含混,迫切需要厘清。對“文學性”的定義進行再探究,不僅是一種學術追求,更是對文學理論的現(xiàn)實回應。在這個背景下,深入研究“文學性”的定性問題變得尤為重要。筆者認為,應采取視角主義的態(tài)度,為“文學性”的定義尋找新的理論視角和發(fā)展方向,從而為文學研究注入新的活力。
1“文學性”定義之流變
在文藝學領域,關于“文學性”這一概念的探討,可以追溯至20世紀初期的俄國形式主義學派。該學派的領軍人物羅曼·雅各布森提出:文學研究的核心不在于文學本身,而在于所謂的“文學性”,即那些賦予作品以文學特質(zhì)的特定屬性[1]。對于雅各布森和其他俄國形式主義者來說,文學性存在于文學的語言的非指稱的偽陳述的特點之中。俄國形式主義采用“文學性”這一概念來清晰界定文學與非文學之間的區(qū)別,其目的在于對抗非文學對文學的侵蝕[2]。他們拒絕以一般的方式探討文學,不愿將文學視為一個固定不變的對象或結構。因此,他們引入了“文學性”這個概念,強調(diào)文學研究的重點不在于研究固定的文本和對象,而在于研究文本所具有的文學性[3]。
在學術界,對文學批評中“文學性”概念的闡釋,20世紀80年代的“新批評”學派以及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提出的文學的“內(nèi)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批評與研究方法,是兩個主要的理論依據(jù)[4]。“新批評”學派認為,文學性即文學文本的形式特征,是可以通過立足于文學文本的文本細讀來發(fā)現(xiàn)的。該學派主張,文學批評應專注于文學文本本身,以確立其作為文學批評的獨立地位,并與社會歷史批評和實證主義文學批評形成對話。
解構主義在20世紀末也提出了“文學性”問題。如果說俄國形式主義對“文學性”問題的提出在文化上體現(xiàn)為對歷史文化派觀念的否定,那后來解構主義對“文學性”概念的重新審視,則與后現(xiàn)代文化精神完全契合。解構主義重新關注“文學性”問題,提倡文學向非文學領域擴展。然而,這只是認識文學本質(zhì)的一個階段,為文學研究向更高層次和梯級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解構主義借助“文學性”概念打破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提出文學向非文學擴張的觀點,強調(diào)“文學性”是一種能夠跨越文學與非文學領域的概念,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20世紀可謂是“大理論”時代,各種理論競相演繹、此起彼伏。新黑格爾主義以其對世界本質(zhì)的唯心主義解釋,試圖證明整體性、絕對性和神性的存在。與此同時,現(xiàn)象學理論通過直觀先驗本質(zhì),追求知識的確定性,并在此基礎上構建藝術的本體論。結構主義則致力于探究穩(wěn)定性、秩序和深層結構?,F(xiàn)代性則體現(xiàn)了對啟蒙理性和真理價值的信仰。批判理論則推崇否定辯證法,并在審美主義和文化解放的框架下進行詩意的思考。這些理論流派不僅反映了對普遍性和總體性的追求,也表現(xiàn)出對“元敘事”的渴望和對本質(zhì)主義知識立場的堅持。
在現(xiàn)代性的斷裂和“元敘事”的解體背景下,本質(zhì)主義的思維模式遭遇了知識表述的嚴峻挑戰(zhàn)。這一轉(zhuǎn)變預示著“大理論”時代的落幕,并為“后理論”時代的興起奠定了基礎。本質(zhì)主義的解體促使學術界對文學性的概念進行了新的審視[5]?!昂罄碚摗睍r代的興起,推崇一種反本質(zhì)主義、去中心化、多樣化和歷史化的知識立場,以重構理論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反對堅持本質(zhì)主義、邏各斯中心主義、總體性和同一性邏輯。這一轉(zhuǎn)變標志著文學理論從“大理論”時代的封閉性轉(zhuǎn)向了一個更加開放和多元的新時期,對文學性的定義和角色的重新評估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隨著“后理論”時代的到來,本質(zhì)主義的“文學性”話語模式和詩學面臨著對其知識“合法性”的嚴格質(zhì)疑。
2“文學性”定性之困境
至今為文學性定性的理論嘗試未能取得普遍認可,“文學性”定性面臨著如下困境:
第一,在對“文學性”概念進行重新詮釋的過程中,存在一種傾向,即在探討文學批評與文學性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時,產(chǎn)生了深刻的誤解,導致對“文學性”的討論偏離了其核心本質(zhì)。
在探討“文學性”議題時,存在一種風險,即可能會走向形式主義的極端。這種傾向在“純文學”“文本細讀”和“經(jīng)典重讀”的“內(nèi)部研究”中尤為明顯,其中藝術形式的批評被用來替代對文學性的探討,將文學作品的藝術特征的闡釋等同于“文學性”的討論。當我們在脫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具體情況下,抽象地討論“文學性”時,往往在理論層面上定義了“文學性”的概念,卻難以將其具體應用于中國文學批評的實踐中。
第二,在大眾傳媒興起的背景下,文學領域內(nèi)的消費主義趨勢對“文學性”構成了侵蝕,這一現(xiàn)象引發(fā)了文學批評中審美標準的深刻轉(zhuǎn)變。
在大眾媒體盛行的時代,文學批評界對“文學性”在新媒體時代的消逝表達了深切的憂慮。一方面,網(wǎng)絡新媒體被認為對傳統(tǒng)文學的語言、形式和類型造成了災難性的影響。另一方面,網(wǎng)絡時代的“文學性”又似乎無處不在,網(wǎng)絡文學不僅被正式納入文學領域,網(wǎng)絡文學作家也成為作家協(xié)會的一部分,網(wǎng)絡文學的經(jīng)典化成為文學批評的關鍵議題。新媒體與文學的結合不可避免地推動了文學審美觀念的更新,文學借助高科技手段展現(xiàn)的新美學特征必將引領文學批評形成新的價值標準。
第三,在“后理論”時代,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話語逐漸失去了解釋力和影響力,而新的理論范式又尚未建立起來,導致文學批評實踐陷入困頓。
隨著文化多元化和全球化的推進,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話語體系,如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等,已難以全面涵蓋和解釋當代文學作品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在新的社會文化背景下,理論的適用性和解釋力受到質(zhì)疑,導致理論話語在文學批評中的指導作用大打折扣。由于理論話語的失效,文學批評家在面對新的文學作品時,往往缺乏有效的理論工具和批評方法,難以對文學作品進行深入的闡釋和評判,批評實踐陷入一種“無理論”的尷尬境地。
3“文學性”定性之反思
在深入反思“文學性”定性問題時,筆者認為應采取視角主義的態(tài)度??梢詮氖澜?、作者、作品和讀者這四個關鍵維度來探討“文學性”的意義、價值和發(fā)展前景。
世界維度提供了一個宏觀而深刻的視角,將文學作品視為其時代、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的復雜反映和再現(xiàn),賦予了文學作品以歷史的見證者、文化價值的傳遞者以及社會現(xiàn)象的深刻批判者和反思者的多重角色。文學作品在這一維度上所展現(xiàn)的“文學性”,不僅在于其對過去社會風貌、人民心態(tài)以及文化特征的捕捉和保存,而且在于其超越時代局限的能力,引領社會思潮和文化發(fā)展,展現(xiàn)出文學作品在導向性方面的重要作用。文學作品在世界維度上的“文學性”還體現(xiàn)在其對社會現(xiàn)象的深刻批判和反思上,其不滿足于表面的描述,而是深入挖掘社會問題的本質(zhì),揭示社會矛盾,促進社會的進步和改革,成為推動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力量。
作為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者,作者的個人經(jīng)歷、思想觀念、藝術追求和創(chuàng)作動機都深刻影響著作品的“文學性”。從作者的視角出發(fā),可以探討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靈感來源、藝術選擇以及作者試圖傳達的主題和信息。在這個維度上,“文學性”的意義不僅體現(xiàn)在作品的文本層面,更在于作者對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以及其個人風格的形成和發(fā)展。作者通過其獨特的生活體驗和思想感悟,將個人的情感和認知融入作品,使得文學作品不僅是藝術的表達,更是作者個人精神世界的反映。這種個人與作品之間的互動使得文學作品具有獨特的個性和魅力,成為作者與讀者之間溝通的橋梁。同時,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藝術選擇,如敘事結構、語言風格、象征手法等,也是“文學性”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藝術選擇不僅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審美取向,也反映了作者對文學傳統(tǒng)的理解和超越。通過對傳統(tǒng)文學形式的創(chuàng)新和個人風格的塑造,作者賦予了作品以獨特的藝術價值和審美意義。
作品本身是“文學性”討論的核心對象。文學作品的結構、形式、語言、主題和風格等元素共同構成了其“文學性”。在這個維度上,可以分析文學作品如何通過獨特的藝術手法來表達復雜的思想和情感,以及如何通過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來增強其藝術效果。作品的結構和形式是其“文學性”的基石,它們決定了作品的整體框架和內(nèi)在邏輯,影響著讀者對作品的感知和理解。語言的使用則體現(xiàn)了作者的表達能力和風格特點,是作品傳達深層意義和美學價值的關鍵。主題和風格則進一步深化了作品的內(nèi)涵,反映了作者的世界觀和藝術追求,同時也是作品與讀者情感共鳴和思想交流的媒介。
從讀者的視角來看,可以探討文學作品如何激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如何引發(fā)思考和討論,以及如何在不同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下產(chǎn)生不同的接受效果。在這個維度上,“文學性”的價值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與讀者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文學作品在不同讀者心中激發(fā)的個性化解讀和意義重構。作為文學作品的接受者和解讀者,讀者的閱讀體驗和解讀過程是“文學性”實現(xiàn)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學作品的價值不僅在于其藝術的創(chuàng)造和表達,更在于其能夠激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和思考,引發(fā)讀者對作品深層次意義的探索和討論。這種互動關系使得文學作品的意義得以不斷擴展和深化,體現(xiàn)了文學作品在讀者心中的獨特魅力和影響力。在不同的文化和歷史背景下,讀者的接受效果和解讀方式也會有所不同。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在這一過程中展現(xiàn)出其多樣性和復雜性,不同的讀者可能會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對作品進行解讀,形成豐富多樣的理解和感受。
4 結語
通過對“文學性”定性問題的回顧,可以看出“文學性”這一概念在不同時期經(jīng)歷了多次定義的變遷。俄國形式主義的初探和解構主義的重新審視為“文學性”注入了不同的活力,20世紀“大理論”時代的百花齊放為其帶來了豐富的思想碰撞。然而,現(xiàn)代性的斷裂和“后理論”時代的來臨,使“文學性”定性陷入了困境。在重新闡釋“文學性”的過程中,文學批評與文學性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被誤解,大眾傳媒興起引發(fā)文學活動中的消費主義對“文學性”的侵蝕,加之理論話語的失效和批評實踐的困頓,帶來了“文學性”定性的困境。因此,在當前語境下,采取視角主義的態(tài)度,從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這四個關鍵維度入手,來反思“文學性”定性問題,不僅可以為“文學性”的定義提供新的理論視角,更可以為文學理論的未來發(fā)展指明方向,為文學研究注入新的活力?!?/p>
引用
[1] Roman Jakobson. \"Modern Russian Poetry.\" in Edward J. Brown, ed., Major Soviet Writers: Essays in Critic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3.
[2] 姚文放.“文學性”問題與文學本質(zhì)再認識——以兩種“文學性”為例[J].中國社會科學,2006(5):157-166+208-209.
[3] 張開焱.文學性真在瘋狂擴張嗎?——與陶東風教授商榷[J].文藝爭鳴,2006(3):35-40.
[4] 周海波.“文學性”與文學批評美學范式的重建[J].當代文壇,2024(1):29-37.
[5] 李艷豐.“后理論”時代的“文學性”話語反思——兼論元敘事的彌散與本質(zhì)主義詩學的理論困境[J].文藝理論研究,2016,36(1):183-192.
作者簡介:胡馨月(1998—),女,湖北恩施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湖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