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贰皵⑹龅霓q證法”思辨三題

郭傳斌

近年來，魯迅經(jīng)典小說《祝?！返臄⑹陆嵌冉虒W解讀取得了眾多突破，其中“祥林嫂的故事”和“我”的敘述二者之間的內在關系思辨空間深邃廣闊，值得深入探究。那么該如何切入呢？車爾尼雪夫斯基評論托爾斯泰小說特色時用了一個特定的術語——“心靈辯證法”，來指稱其在形象塑造中對于人物內心矛盾糾葛、對立統(tǒng)一交替轉化的微妙復雜的演進發(fā)展過程的揭示，這一說法給我們以啟迪。錢理群從《野草》中發(fā)現(xiàn)了魯迅的“心靈的辯證法”：“這里所提出的觀念與意象，無不存在于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形態(tài)中：這正是我們所要探尋的思想與心靈的辯證法?！盵1]而我們從小說《祝?！分幸舶l(fā)現(xiàn)了這樣的“辯證法”，不只于心理的，更是小說整體性敘事中所蘊含的“敘述的辯證法”。

一、啟蒙敘事的辯證：“祥林嫂的故事”敘述中的“我”

《祝?！返膯⒚芍黝}、禮教“吃人”的寓言式理解成為多年來教學解讀的主流，但我們進一步探究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疑問：作為啟蒙敘事的“祥林嫂的故事”是緣何而起的？文本之外，當然與彼時的時代需要有關；深入到文本內部去尋找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引發(fā)敘事的原動力并不是來自于文中的“我”這個啟蒙知識分子角色，而是源起于祥林嫂與“我”的河邊問答，是對祥林嫂提出“魂靈”“地獄”有無問題的追因而引發(fā)的。也就是說，啟蒙敘事并非“我”的主動所為，而是被動牽出的。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lián)成一片了?！边@句話的作用不僅在于勾連上下文的情節(jié)敘事，更是在交代“祥林嫂故事”成文的原因、如此敘述的源頭。故事本身在魯四老爺、四嬸那里可能就是個寡婦再嫁、傷風敗俗、“謬種”流傳的故事，于“我”而言也僅僅是個“苦命的可憐人”的故事。但經(jīng)歷了河邊問答和祥林嫂凄然死去的事件之后，“我”再去追憶祥林嫂十年往事，才有了別有一番滋味的敘述。

正是河邊問答重塑了祥林嫂的故事，敘事重心才放在了何以引發(fā)祥林嫂“魂靈”的疑惑上。初到魯鎮(zhèn)做工、被賣再嫁都推至“前情提要式”的交代中去了，敘述以介紹和概述為主，對話往往也是用于交代與祥林嫂相關的概述性情節(jié)，類似于外視角客觀敘述。再到魯鎮(zhèn)時，敘述篇幅明顯增加，敘述者“我”的介入也在增加，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增加了更多場景化描述，如眾人聽祥林嫂講述阿毛的故事、柳媽問祥林嫂額上的傷疤、四嬸拒絕祥林嫂祭祀沾手等都用了等述。其次是敘述者“我”對祥林嫂心理描述的介入。之前的敘述以客觀再現(xiàn)為主，基本沒有對祥林嫂的心理描摹，而再到魯鎮(zhèn)時，“我”的聲音頻繁介入，表現(xiàn)之一就是出現(xiàn)了非常多的對祥林嫂內心感受的簡短描述。為了盡可能與前文敘事風格保持一致，敘述者用了“大約”“似乎”“仿佛”等詞語加以限定。祥林嫂在捐門檻后，參加冬至祭祖仍遭拒的心理描寫更是直接化了——“只是失神的站著”“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暗影……也總惴惴的”。敘述者的這種介入正是為了表現(xiàn)祥林嫂再嫁后在魯鎮(zhèn)社會被孤立以及受到陰司故事、祭祀被拒等對她的打擊。最后是敘述者干預的出現(xiàn)。在“我”的故事講述過程中，敘述者干預自然屬于常態(tài)，在祥林嫂故事講述中卻應該理解為是敘述者的違規(guī)現(xiàn)象，因為這里已經(jīng)暫時放棄了一直勉力維持的第一人稱內視角。“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諸如此類的敘述者評論在這里明顯是一種強力介入。

如果說場景化描述是在增強敘述的客觀性、現(xiàn)場感，那么對祥林嫂的心理描寫、敘述者干預這些聲音則是來自于敘述自我的主觀介入。二者的交織，指向一個敘述目的，即著力表現(xiàn)祥林嫂在眾力作用下走向精神崩潰最終產(chǎn)生對“魂靈”質疑的全過程，而這個過程中的眾力（這里包括其婆婆、大伯、魯四夫婦、柳媽、廟祝、魯鎮(zhèn)眾人等）所為在故事敘述效果中被指向了所謂啟蒙民眾這一主旨。

如此看來，正是“河邊問答”改變了“祥林嫂故事”的敘述走向。其吊詭之處就在于，正是被啟蒙者的“三問”“啟蒙”了啟蒙者的啟蒙決心，之后啟蒙者心情復雜地加入了啟蒙敘事，敘述目的指向追索祥林嫂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在不得不開啟的故事講述中，“我”的敘述姿態(tài)又是如此意味深長。

二、“我”的講述：多重聲音的辯證

恰如作者在《〈吶喊〉自序》中所講述的“鐵屋子寓言”故事，極易引發(fā)我們思考的是，欲喚醒眾人的“我”究竟該站在哪里“吶喊”呢？鐵屋之內，還是屋外的某處？《祝?！分械摹拔摇泵媾R著同樣尷尬、艱難的處境。我們可以重點從三方面加以辨析和辯證。

1.俯視魯鎮(zhèn)的“我”和在祥林嫂追問下潰敗的“我”

小說寫“我”回到魯鎮(zhèn)的感受，無論是對舊歷年底的感慨、對“祝?！贝蟮涞拿枋觯€是對魯四老爺大罵康有為行為的嘲弄，包括對他書房擺設的描述以及對本家朋友“都沒有什么大改變”的強調，無不在突出一個出門在外的知識者與故鄉(xiāng)的格格不入和強烈的失望情緒。這時的“我”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俯視故鄉(xiāng)，“優(yōu)越感”盡顯。但及至回憶河邊遇見祥林嫂，面對她的“魂靈”之問時，俯視姿態(tài)完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詫異”“悚然”“惶急”“躊躇”“吃驚”“支梧”“膽怯”“不安逸”，最終“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優(yōu)越感”再無蹤影，這一切都發(fā)生在祥林嫂問“魂靈”之后。正是這樣一種話語權力的轉換、前后對比，使得敘事趨于復雜。

2.“我”為何要講述祥林嫂的故事：心理補償與責任逃脫

祥林嫂故事敘述中多處“縫隙”不經(jīng)意間透露出文本的“敘述的辯證法”，而故事正式講述之前、“河邊問答”之后，“我”的一段心理獨白式敘述更是把作者的“敘述的辯證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這一階段的敘述中，“我”最初是不安后怕的，歷經(jīng)多輪的辯解、反復后，在心理安慰中暫時趨于輕松，不過還是難以完全消除“負疚”之情；到夜晚燈下獨坐，“我”又換了另一種形式再作辯解，在回憶中找尋祥林嫂最終走向死亡的多重必然性因素，并從中獲得了解脫、免責的力量，終至于“漸漸的舒暢起來”。

一番反復糾葛，最后真正能讓“我”放松下來的當是對祥林嫂十年遭際的回憶梳理，這樣一種抓住矛盾糾葛、深入內心的微妙交替轉化的“敘述的辯證法”寫法把講述祥林嫂故事的內在機理表現(xiàn)得絲絲入扣。一半在“負疚”之下的心理補償，一半在逃脫罪責，而且是從補償?shù)膭訖C層層暗轉到了責任逃脫動機。在“該負若干責任”和“不用負責”的矛盾糾結中，“我”最終在“祥林嫂的故事”的敘述中找清了婆婆的責任、大伯的責任、四叔四嬸的責任、柳媽的責任、魯鎮(zhèn)眾人的責任……尋找祥林嫂死因也就變成“我”逃避責任的一個心理過程，成了整個故事的主導性敘事動因，從而使啟蒙敘事進一步復雜化。

“我”為什么要講述祥林嫂的故事？啟蒙民眾并非情節(jié)推進的內動力，自我救贖才是核心力量，故事講述中每次揭示祥林嫂悲慘遭遇的某種成因，都是“我”在排除自己的“嫌疑”，導致祥林嫂慘死的另有其人其因，罪責實不在“我”！

3.“我”的身份：異類與同化

小說中多次提到“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這句話，一方面自然是表達了“我”對故鄉(xiāng)的失望至極，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則是“我”在故鄉(xiāng)中的“異類”身份感所致。而這種感覺，“我”是由祥林嫂再到魯鎮(zhèn)后的遭遇類推到自身所體驗到的?！坝趾龆伤詾槲也辉绮贿t，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對祥林嫂的被孤立、厭棄的感同身受的描述，都在暗示“我”從祥林嫂身上看到了自身難以被魯鎮(zhèn)社會認同的影子，兩個同病相憐的人，同樣被魯鎮(zhèn)文化主流所摒棄。這又成為講述祥林嫂故事動機的線索之一。

不同之處在于，祥林嫂一直在魯鎮(zhèn)努力爭取做一個正常人的權利，卻又一次次失敗，最終走向凄慘死亡的境地；“我”則在一場復雜的多聲部敘事中，一步步走向“懶散而且舒適”之境。小說最后通過環(huán)境場景的描寫充分地表現(xiàn)了“我”在講述完祥林嫂故事之后微妙的心態(tài)變化：之前寫雪花是“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之后則是“爆竹聲連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云，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由亂糟到擁抱，歷經(jīng)一場敘述之后，“我”最終融入這個曾經(jīng)是如此隔膜的魯鎮(zhèn)社會。此刻細品祥林嫂故事講述結束前的最后一句話——“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wèi)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這一個“可”字真真是意蘊深長呀！

由此可見，“我”之于魯鎮(zhèn)，從“異類”到融入，皆因祥林嫂故事的講述，二者交織融合，無法拆分。

三、形式意蘊：敘事結構辯證

經(jīng)過仔細的梳理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祝?！芳炔皇怯伞拔摇钡臍w鄉(xiāng)帶入祥林嫂的故事敘述，也并非互有交集的兩個故事的敘述，在“我”、祥林嫂、魯鎮(zhèn)所構成的復雜關系中，魯鎮(zhèn)是連接點，而《祝?！肺谋菊w性的情節(jié)核心則應該是“我”與祥林嫂在魯鎮(zhèn)的“河邊問答”。祥林嫂苦等五年之后的“魂靈之問”，讓她自己遭遇幻滅并最終走向死亡，也給予“我”驚雷喚醒，“我”的角色在這一拷問之下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敘事形式也為之一改。以“河邊問答”為分野，之前是“我”回故鄉(xiāng)的生活性事件敘述，之后則基本變?yōu)樾睦硇允录⑹觯跋榱稚┑墓适隆本凸鼟队谶@樣的心靈獨白之中，浮諸筆端。魯鎮(zhèn)“吃人”寓言深深嵌套進“我”的精神敘事，“我”的精神因子也交織進祥林嫂的故事敘述之中，交互成為整個敘事的有機部分。如此咬合嚴密而又辯證開放的敘事結構，使其形式意蘊趨于復雜，能使歧義叢生，從而成就了一個闡釋力非凡、成長力無限的敘事文本。魯迅所要的就是以此引發(fā)人們持續(xù)生成思考，這也應該是“敘述的辯證法”的重要收獲所在！

余論：探索《祝?！方虒W新的可能性

突破批判“四權”枷鎖、揭露禮教“吃人”、啟蒙民眾等固化教學解讀苑囿，可以考慮從《祝?！窋⑹鲂问教厣嵌热胧中於鴪D之，引領學生一步步進入深度學習。初階閱讀以梳理祥林嫂十年“大事年表”和“我”的三天歸鄉(xiāng)日志形式引導學生發(fā)現(xiàn)文本的兩個故事形態(tài)，然后進一步探討祥林嫂、魯鎮(zhèn)、“我”三者的關系，辨析兩個故事的內在結構關聯(lián)；高階則圍繞“我”為什么要講述“祥林嫂的故事”這一問題的探究，體察“河邊問答”前后的認知差，深入把握《祝福》敘述的辯證特色，深刻領會由此形成的敘事張力及文本開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