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古代中東多元文明的流變及其互鑒*

王 方

唯物史觀認為,世界上任何一種文明的出現(xiàn)都是特定人群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活動的產物,都有其自身發(fā)生和發(fā)展的演變過程,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起著不同的歷史作用(1)劉文鵬主編：《古代西亞北非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中東地區(qū)自古就是多元文明匯聚、碰撞與融合之地(2)中東地區(qū)通常指亞洲的西部和非洲的北部,但有狹義和廣義之分。狹義一般是指土耳其、伊朗、阿富汗、埃及、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約旦、巴勒斯坦、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巴林、卡塔爾、阿拉伯聯(lián)合酋長國、阿曼、也門、以色列和塞浦路斯共18國;廣義是指除上述18國外,還包括馬格里布諸國,即利比亞、阿爾及利亞、突尼斯、摩洛哥,以及蘇丹和索馬里等國。本文適用于廣義上的中東。,也是中東諸國歷史發(fā)展的源頭。中東古文明的形成和交流互鑒大致經歷了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早期的古代埃及文明、古代兩河流域文明和古代波斯文明;第二個時期是古希臘、迦太基和古羅馬文明;第三個時期是三大一神教——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創(chuàng)立,以及阿拉伯伊斯蘭文明主導地位的最終確立。上述三個時期產生的各具特色的古文明伴隨歷史的變遷,在與不同文明互為雜糅和兼容并蓄過程中依次轉換,更趨豐富多彩。古代中東多元文明的流變彰顯出各自在中東歷史上留下的極其深刻的烙印。它們不僅推動著中東歷史的嬗變和不斷演進,而且對世界文明做出了突出貢獻。

一 中東早期古文明的形成和互動

中東早期文明主要由古代埃及文明、古代兩河流域文明、古代波斯文明所構成,三大本土古文明的生成和交往及其在悠悠歷史長河中凝聚的強大能量和外溢影響,使中東地區(qū)成為人類社會生活最早的地區(qū)之一。

1.古代埃及文明

古埃及是多種文明層層累加而成的國家(3)菲利普·C.內勒著,韓志斌等譯：《北非史》,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埃及古文明的歷史發(fā)展具有“沉淀性的”特點,呈現(xiàn)以早期商貿往來和文化接觸為主要內容的初步和漸進式對外交往軌跡。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指出,“國家是社會在一定發(fā)展階段上的產物”“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195頁。。埃及古文明形成于公元前4000年左右,古埃及人借助母權制、傳統(tǒng)宗教制度和“神授王權”的意識形態(tài)先后經歷了早王朝、古王國、中王國、新王國和后埃及,以及穿插其中的三個中間期等多個發(fā)展時期,建立了31個王朝,延續(xù)時間長達3000年之久。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古埃及人以其卓越的智慧創(chuàng)造了起源于繪畫的象形文字,這一文字包括表意符號、表音符號和沒有元音的所謂字母符號,后來還派生出僧侶體和世俗體文字,并從公元前4000年代后半葉大約流行到公元4世紀(5)劉文鵬主編：《古代西亞北非文明》,第15、100頁。。古埃及的象形文字體系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它對外部世界的其他文字,諸如源于西亞的腓尼基字母文字的形成,以及在腓尼基字母基礎上演變而來的阿拉米字母、希臘字母和拉丁字母都產生了重大影響(6)劉文鵬主編：《古代西亞北非文明》,第15、100頁。。古埃及人的宗教意識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無數大小神祇沁潤古埃及社會。金字塔、卡納克神廟、帝王谷、美農巨像等這些數千年前的瑰瑋璀璨的歷史遺存,都與宗教緊密聯(lián)系,它們既充分體現(xiàn)了古埃及人對宗教的寄托,更展示了其超凡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在科技領域,古埃及發(fā)達的數學、幾何學、建筑學、天文星象學和醫(yī)學等,無不濃縮著古埃及人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因此,一些學者稱埃及是非洲歷史的真正精華(7)埃里克·吉爾伯特、喬納森·T.雷諾茲著,黃磷譯：《非洲史》,?？冢汉Ｄ铣霭嫔?007年版,第42頁。。

“文明的生命在交往,交往的價值在文明,文明交往是社會發(fā)展的動力?！?8)彭樹智：《我的文明觀》,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埃及古文明的出現(xiàn)和演進受益于它同外部的交流,囿于主客觀多種因素的局限,古埃及同外部的聯(lián)系是初步和漸進的。巴勒莫石碑(9)巴勒莫石碑現(xiàn)存意大利博物館,是刻在黑玄武巖上的古埃及編年史石碑,大約在公元前2500年的第五王朝末期刻成,記載了古埃及第一至第四王朝法老統(tǒng)治時期的大事。最早記錄了古埃及同外部的貿易,涉及從黎凡特進口物品中最有價值的是雪松木,而且這種貿易在公元前3000年就開始了(10)林肯·佩恩著,陳建軍等譯：《海洋與文明》,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9頁。。大約進入公元前2000年后,伴隨商業(yè)的發(fā)展,埃及同克里特、腓尼基、巴勒斯坦和敘利亞等地的貿易往來日趨興旺。埃及主要輸出小麥、麻布、優(yōu)質陶器等,進口貨物多為金、銀、象牙和木材等。畢布羅斯(11)畢布羅斯(Byblos),古代地中海東岸的腓尼基港口城市,位于今黎巴嫩首都貝魯特以北約30公里處,當時擁有繁榮的海上貿易,也是古代歐亞非文明的匯集之地。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明埃及產品很早已到達敘利亞,其中包括一件磨光石器的殘片、一個蹲姿猿俑、一枚金珠和兩片游戲板,這些物品可能屬于王朝時期,是埃及商人獻給當地“畢布羅斯女神”的貢品,主要目的是為獲得黎巴嫩山區(qū)的雪松木(12)I.E.S.愛德華茲等編,劉健譯：《劍橋古代史第1卷第2分冊：中東地區(qū)早期歷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46、215～216頁。。古埃及同巴勒斯坦交往的證據更充分,在古城耶利哥(Jericho)(13)耶利哥為世界古城之一,位于今約旦河西岸死海西北約5公里處,它最早出現(xiàn)在希伯來圣經《舊約》中,是猶太人出埃及后第一個攻陷的城池。曾發(fā)現(xiàn)埃及前王朝末期至第一王朝時期制造的邊緣處有刻畫線條的1期黑色調色板。在艾伊年代(14)艾伊亦譯阿伊(Ay),即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第18王朝最后的第二位法老維西爾·阿伊,約公元前1327年—前1323年在位或約公元前1323年—前1319年在位。最晚的3期宗教建筑遺存中,有一些來自埃及的雪花石膏杯和淺紅色花崗巖盤;另外還有一只敞口高腳雪花石膏杯及眾多的陶質仿品。這些具有埃及特色的祭品被巴勒斯坦陶匠所采用。

另一方面,巴勒斯坦陶器在埃及也有發(fā)現(xiàn)。有證據顯示,進入銅石并用時代后,埃及和巴勒斯坦的聯(lián)系更加深入。在埃及王陵或顯貴陵墓中出土的巴勒斯坦器物中有許多為貢品,其中含有某些貴重物品。這些器物中數量最多的是壺,有的僅存底部,有些無耳,有些在頸部有扁平提梁。有的器物為紅色磨光陶,或者有三角形實心點、平行線或“之”字紋裝飾,米色底胎上為紅色或黑色裝飾。還有相同色調的大水罐等。埃及同兩河流域的早期交往主要集中在其南部地區(qū),最明顯的證據是在兩地區(qū)出土的一些器物的裝飾圖案上,且多為動物形象。例如,那爾邁和阿什莫爾調色板上的蛇繞頸的獅子,一般認為這種圖案源自兩河流域的烏魯克-捷姆迭特那色時期。此外,在埃及早王朝三柄刀柄上的交頸蛇圖案進一步證明了兩地在藝術風格上的相似性。在埃及發(fā)現(xiàn)的兩河流域物件還有著名的象牙刀柄,它用極其細致的雕刻技法描繪一位著蘇美爾服飾的長須男性用力分開兩只野蠻的獅子,體現(xiàn)了兩河流域印章中常見的人類同自然和社會暴力抗爭的吉爾伽美什主題(15)I.E.S.愛德華茲等編：《劍橋古代史第1卷第2分冊：中東地區(qū)早期歷史》,第41、42頁。。作為墓葬中裝飾圖案的刻畫圓筒則是兩河流域在喪葬上對埃及影響的例證,其代表是涅伽達式馬斯塔巴墓?？坍媹A筒不僅在埃及和兩河流域,而且在古埃蘭、安納托利亞、敘利亞北部及其他地區(qū)也都有發(fā)現(xiàn),但埃及在涅伽達2期墓葬出土的最早的兩件與兩河流域捷姆迭特那色時期圓筒的風格及裝飾圖案別無二致。研究者解釋說它們應該是進口產品(16)I.E.S.愛德華茲等編：《劍橋古代史第1卷第2分冊：中東地區(qū)早期歷史》,第41、42頁。。

古埃及同距離更遠的古希臘的交往肇始于公元前2000年,并形成了兩個高峰期。考古資料顯示,第一個高峰期是在異族政權?？怂魉雇醭y(tǒng)治埃及時期(約公元前1650年—前1550年)。當時的?？怂魉雇醭锥及⑼呃锼乖鐾翈в袧夂窨死锾孛字Z斯文明風格的壁畫殘片,壁畫殘片上繪有公牛以及斗牛者,植物、山水、人物和其他動物。這些壁畫殘片很可能是米諾斯文明時期伴隨官員或商人前往埃及開展海上貿易活動的藝術家們的繪畫遺存。第二個高峰期是古埃及新王國時期(約公元前1550年—前1069年),恰逢古希臘進入邁錫尼文明時期。大量文獻和考古資料證明,這一時期埃及與米諾斯文明的聯(lián)系逐漸疏離,但與邁錫尼文明的聯(lián)系卻在增強。新王國時期埃及文獻中對古希臘的稱謂開始由“克里特”或“米諾斯”改譯為“邁錫尼”(意為“大海中的小島”)。與此同時,在邁錫尼和埃及均有彼此的文物出土,尤以出土于埃及的邁錫尼陶器為多,且大都刻有埃及國王和王后名字,這表明兩地存在外交和貿易活動,并以官方貿易為主(17)參見郭丹彤：《古代埃及文明與希臘文明的交流互鑒》,《光明日報》,2019年1月14日,第14版。。

2.古代兩河流域文明

兩河流域文明因蘇美爾城邦而興起,也是其文明趨于成熟的標志。它具有多樣性和多變性,以及在與不同文明碰撞融合后形成的一定程度的統(tǒng)一性特征。兩河流域文明在科技發(fā)明和文化傳播上對世界文明產生重要影響。古希臘語稱兩河流域為“美索不達米亞”,即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兩河之間的土地”。兩河流域北部稱亞述,南部稱巴比倫尼亞。巴比倫尼亞再一分為二：北稱阿卡德,南部稱蘇美爾。兩河流域文明主要由蘇美爾、阿卡德、巴比倫和亞述文明所構成,也是早期西亞文明的主體。兩河流域文明同古埃及文明大致屬于同一時期,但也有人認為,兩河流域文明甚至早于古埃及,而且更加系統(tǒng)(18)“世界文明的搖籃：古代兩河流域和埃及文明”,參見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5798245598670630&wfr=spider&for=pc,[發(fā)布日期不詳]/2022-11-24。。

大約自公元前6000年,兩河流域在經歷了哈孫納文化、薩馬拉文化、哈拉夫文化之后,南部蘇美爾人進入銅石并用時代?？脊艑W稱之為埃利都·歐貝德文化期(約公元前5300年至前3600年),烏魯克文化期(約公元前3600年至前3100年)和捷姆迭特那色文化期(約公元前3100年至前2800年),由此開啟了西亞古代社會從氏族部落到城邦,再從王國到帝國的歷史發(fā)展和文明演進過程。蘇美爾是兩河流域文明的發(fā)祥地,城邦的興起是它的一個重要特點,當時比較強大的城邦有埃利都、烏魯克、拉伽什、烏瑪和基什等(19)馬克垚主編：《世界文明史》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這些城邦都是以一個城市為中心結合周圍的村鎮(zhèn)而形成,每一個城市有若干大小不等的神廟,其中城邦主神神廟地位最高。同時神廟也是各城邦經濟活動的中心。蘇美爾城邦的發(fā)展促進了兩河流域社會和經濟的繁榮。然而,城邦既是蘇美爾文明趨于成熟的標志,也是導致其最終走向衰落的誘因。蘇美爾城邦的大量涌現(xiàn),造成各城邦之間圍繞土地、水源、奴隸和霸權等展開長期的殘酷戰(zhàn)爭,從而不斷削弱著城邦力量。其結果,來自北方的阿卡德人薩爾貢在兩河流域建立了第一個統(tǒng)一的阿卡德王國(約公元前2371年—前2230年)。之后,歷經烏爾第三王朝、古巴比倫王朝和加喜特王朝(亦稱巴比倫第三王朝)等。另一方面,大約公元前2000年后,北方亞述人崛起,兩河流域先后進入古亞述、中亞述和新亞述帝國時期,兩河流域文明隨之北移。

較之古埃及文明,兩河流域文明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其多樣性和多變性,以及它與不同文明融合后所具有的統(tǒng)一性。從地理、政治、民族上看,美索不達米亞是一個地區(qū),而不是一個國家(20)參見陳啟能、姜芃等：《文明理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6、54、55頁。。因此,兩河流域文明與外部的交往具有特殊意涵和影響。

一是公元前3500年蘇美爾人發(fā)明的“楔形文字”的外溢效應。這種文字是由用蘆葦做成的帶有三角形筆尖的筆在濕泥板上刻劃而成的楔形符號組成的。楔形文字促進了西亞諸多民族語言文字的形成和發(fā)展。阿卡德人、阿摩利人、亞述人、埃蘭人、赫梯人、胡里特人、米坦尼人、烏拉爾圖人等都對楔形文字略加改造來表達自己的語言(21)吳于廑、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上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78頁。。古埃及早期的象形文字也深受楔形文字的影響,由此形成了一個以蘇美爾為中心的“楔形文化圈”。于是有人把楔形文字稱為一種世界性的語言——“古代東方的拉丁語”(22)參見陳啟能、姜芃等：《文明理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6、54、55頁。。至公元前500年,楔形文字甚至成為西亞大部分地區(qū)通用的商業(yè)交往媒介(23)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歷史與文化》上卷(Philip Lee Ralph,Robert E.Lerner,Standish Meacham and Edward McNall Burns,World Civilization：Their History and Their Culture),紐約：W.W.諾頓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36、33、35頁。。

二是兩河流域的商貿活動對周邊地區(qū)的影響。美索不達米亞早期的經濟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的迪爾穆恩(Dilmun)(24)迪爾穆恩為國名,大致在今波斯灣巴林島,是蘇美爾人對該地約公元前2000年的古王國稱謂。據公元前3000年的文獻記載,迪爾穆恩為當時的商貿轉運中心,島上有古代廟宇遺跡和古墓數千處。,曾扮演重要角色。早在公元前五千紀,波斯灣就是金屬、木材、寶石以及其他來自印度洋附近地區(qū)物品的集散地,而到公元前2900年,蘇美爾人已經與安納托利亞、黎凡特和埃及有了更多的聯(lián)系,并對這些地區(qū)產生影響。迪爾穆恩當地商人借助地理優(yōu)勢,在美索不達米亞的海外貿易中充當不可或缺的中間商。為建造神廟,國王“用迪爾穆恩人的船只從國外運回木材”。在烏爾的神廟中,人們發(fā)現(xiàn)了迪爾穆恩的商人販賣銅制品的大量收據,以及作為貢品的船只模型(25)林肯·佩恩：《海洋文明》,第62～63、62頁。。薩爾貢統(tǒng)治美索不達米亞時期,其對外交往又拓展到今天的巴基斯坦和印度哈拉帕(Harappa)文明兩個中心地區(qū)(26)哈拉帕文明的兩個中心地區(qū),一個是位于印度河上游約225公里的摩亨佐·達羅;另一個是摩亨佐·達羅東北約640公里的哈拉帕。。 考古證據表明,波斯灣出土了哈拉帕商人的印章,而印度河流域同樣出土了美索不達米亞人的印章。同時人們還可通過青金石和瑪瑙,或錫、銅及貝殼制成的商品,以及箭頭、玉器與火石制成的首飾的分布,來探尋哈拉帕與波斯灣之間的貿易路線(27)林肯·佩恩：《海洋文明》,第62～63、62頁。。

三是兩河流域的科技發(fā)明和文化傳播對世界交往的促進。大約在公元前3200年,蘇美爾人受陶輪的啟發(fā),最先把制陶業(yè)的輪制原理應用于運輸,發(fā)明了用木板做成的實心輪,從而推動車輛運輸的出現(xiàn)。隨后,分別來自伊朗高原邊緣和安納托利亞的加喜特人與赫梯人又將實心輪改為輕便的輪輻,并制成用于戰(zhàn)爭的馬拉輕型雙輪和四輪戰(zhàn)車,使其在戰(zhàn)場上發(fā)揮極大效能。埃及人差不多在一千年后同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接觸中學會了車輪運輸(28)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歷史與文化》上卷(Philip Lee Ralph,Robert E.Lerner,Standish Meacham and Edward McNall Burns,World Civilization：Their History and Their Culture),紐約：W.W.諾頓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36、33、35頁。。 車輪運輸對于生產力的提高和戰(zhàn)場上的制勝作用顯然都是不言而喻的。蘇美爾人在數學上最早采用十進位和六十進位法,六十進位法被阿拉伯人和希臘人所接受,后來又傳播到歐洲(29)劉文鵬主編：《古代西亞北非文明》,第370頁。。巴比倫人掌握了幾何學的四則運算、分數、平方根、立方根和三元方程式的運算,同時還區(qū)分了恒星、行星、流星和彗星等,并通過對日、月、星辰的觀測制定了歷法。時至今日,現(xiàn)代猶太歷法和穆斯林歷法也都以猶太人和穆斯林自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承襲而來的月亮運行周期為基礎(30)參見陳啟能、姜芃等：《文明理論》,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6、54、55頁。。 同時希臘人認為他們文化中的許多重要因素都是從近東閃米特文明中轉借來的,尤其是從埃及文明中借用來的,而不是源于歐洲自身(31)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歷史與文化》上卷(Philip Lee Ralph,Robert E.Lerner,Standish Meacham and Edward McNall Burns,World Civilization：Their History and Their Culture),紐約：W.W.諾頓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36、33、35頁。。

馬克斯·韋伯的胞弟,著名文化理論和社會經濟學家阿爾費雷德·韋伯(Alfred Weber)斷言,埃及和巴比倫這兩個位于西半球的人類初級文化已經具有了我們現(xiàn)代人的本性。整個西方世界,也許它也是東方的一部分,就是建立在這兩個原始文化所取得的文明和社會組織方面的成就上……我們今天看到的無數外部表現(xiàn)和藝術表現(xiàn)方式都要歸功于他們(32)參見阿爾費雷德·韋伯著,姚燕譯：《文化社會學視域中的文化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8～59頁。。故此,兩河流域文明匯集了東西南北方的精華,反映了多元文化的交流與融匯。

3.古代波斯文明

波斯帝國文明秩序的建立,是以生產力大發(fā)展提供的強大經濟、政治和軍事力量為后盾,并借助更大規(guī)模的對外張力來實現(xiàn),它完全打破了地域性單一文明交往的局限,推動了亞非古文明的互動性和跨越式演進。波斯最早的文明產生于伊朗高原之外的埃蘭地區(qū),歷經古埃蘭、中埃蘭和新埃蘭三個時期(約公元前2700年—前600年)。古埃蘭的社會結構類似于蘇美爾的城邦國家,深受兩河流域楔形文化影響,同屬楔形文化圈。埃蘭人作為溝通的橋梁,將楔形文化傳播給古波斯人,波斯不斷走向強盛。古波斯人是雅利安人的后裔,大約在公元前2000年代前期進入伊朗(33)埃爾頓·丹尼爾著,李鐵匠譯：《伊朗史》,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3、27頁。。但古波斯部落由歐亞大草原向伊朗遷徙前后持續(xù)了幾百年之久(34)劉文鵬主編：《西亞北非文明》,第402、445頁。。波斯部落進入伊朗后,逐漸形成若干大小城市國家,其中的米底王國最強大。公元前550年左右,波斯部落中的阿契美尼德人崛起于伊朗高原。他們推翻米底王國的統(tǒng)治,征服東部伊朗和中亞,滅亡新巴比倫,建立了當時版圖最大,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地跨亞歐非三大洲的古波斯帝國,從而奠定了古波斯文明的根基。

古波斯文明的精華集中體現(xiàn)在其政治、經濟、軍事、法律和文化等典章制度建設上,尤其是波斯帝國和薩珊王朝的政治制度成為后來中東地區(qū)的各帝國和王朝紛紛效仿的樣本。波斯帝國長期以瑣羅亞斯德教為國教,教義的核心是善惡二元論,主張末世學說、死而復活、救世主降臨和末日審判等觀念,這些觀念在瑣羅亞斯德教同猶太教、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交往中都被它們不同程度的接受,同時對古希臘哲學也產生了一定影響(35)E.雅爾沙特編：《劍橋伊朗史》第3卷(E.Yarshater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Iran),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866頁。。古波斯文明彰顯的宗教特征,同古埃及如出一轍,特別強調君權神授的正統(tǒng)觀點,因而成為王權的統(tǒng)治工具,并得到王權庇護,王權與教權互為依存的關系,使瑣羅亞斯德教在基督教誕生之前一直是中東地區(qū)最具影響力的宗教,促進了波斯社會和政治的發(fā)展。

馬克思指出：“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歷史規(guī)律?！?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247頁。波斯一度是幾乎囊括整個古代近東文明地區(qū)的奴隸制大帝國,作為脫胎于落后游牧社會的征服者,波斯在對外征服的過程中不斷被先進的兩河流域文明所折服和同化,并吸收近東多民族不同文明的養(yǎng)分。例如,古波斯的浮雕就帶有兩河流域特別是亞述雕刻藝術的明顯印跡,波斯人還模仿盛行于巴比倫尼亞的凸起的平臺和階梯狀建筑風格,仿制美索不達米亞建筑中的有翼公牛、絢麗多彩的琉璃磚及其他裝飾色彩。同時波斯人采用埃及的圓柱和柱廊結構,以替代美索不達米亞建筑中慣用的拱門和圓頂,而建筑內部的布局和圓柱基座上的棕櫚和蓮花圖案,也受到埃及建筑風格的影響(37)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上卷,第204頁。。古埃蘭采用古埃及歷法,后來波斯人又改用巴比倫歷法;還有許多希臘工匠參與了波斯王宮的建造,其宗教雕塑盡顯希臘風采,以至于形成了所謂的“前希臘化藝術”(38)劉文鵬主編：《西亞北非文明》,第402、445頁。。

這些都表現(xiàn)出古波斯文化的多樣性和一定的包容性特征,并逐步超越了兩河流域和古埃及文明成為主導文明。所謂“波斯帝國的文明秩序”就是以生產力大發(fā)展所提供的強大經濟、政治和軍事力量為后盾,并通過更大規(guī)模的對外交往建立起來的。古波斯文明的重要價值還在于,在波斯帝國統(tǒng)治埃及大約130多年的時間里(39)自岡比西斯二世起波斯人先后在古埃及建立了兩個王朝,即第27王朝(公元前525年—公元前404年)和第31王朝(公元前343年—公元前332年),兩王朝在埃及的統(tǒng)治共計長達130余年。,它完全打破了地域性單一文明交往的局限,實現(xiàn)了亞非兩大古文明的互動性交往,推動了古代中東文明的跨越式演進。同時,波斯也成為與希臘、印度、中國并列的世界四大文明中心,各自獨特的哲學觀念和社會制度在經過數百年的發(fā)展定型后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40)斯塔夫里阿諾斯著,董書慧等譯：《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上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6頁。。

二 本土文明和外來文明的碰撞與融合

古代中東文明的第二個發(fā)展階段是古希臘、迦太基和古羅馬文明在與中東文明交往過程中對彼此文明的再塑造。公元前8世紀后,希臘城邦國家不斷壯大,由小國演變?yōu)榇髧?并在城邦體制下實現(xiàn)國家的繁榮昌盛,達到文明的高峰。隨后,希臘進入海外殖民擴張時期,為數眾多的殖民地城邦分布于地中海和黑海地區(qū),這種海外殖民活動范圍之廣泛與影響之深遠在古代是沒有先例的(41)吳于廑、齊世榮主編：《世界史：古代史編》上卷,第231頁。。但各城邦間為爭奪霸權的混戰(zhàn)和在對外戰(zhàn)爭期間彼此同盟的不斷分合(42)對外戰(zhàn)爭主要指公元前5世紀爆發(fā)的希波戰(zhàn)爭以及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等。,也注定了城邦生命力的耗竭。希臘北部馬其頓人的勢力迅速擴大,并建立強大的馬其頓亞歷山大帝國。從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東征,到公元前30年羅馬消滅托勒密王朝,中東進入持續(xù)近300年的“希臘化時代”。希臘文明的中心隨之轉移到埃及的亞歷山大。

1.古希臘文明

希臘人創(chuàng)造的文明是一種綜合了古代東西方文明諸多因素后而發(fā)展起來的獨特的、新型的階段性文明,它不再局限于希臘城邦之間,而成為在整個地中海地區(qū)共享的文明,同時也是一種走向帝國的世界性文明。研究者認為：“希臘人所借用的文明成果,無論是埃及的藝術形式還是美索不達米亞的數學和天文學,最終都烙上了希臘人獨有的智慧的特征?！?43)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從史前史到21世紀》上冊,第109頁。古代中東原有文明區(qū)域的語言、文字、風俗、政治制度等因而受到了希臘文明的洗禮。希臘化時期的埃及經歷了輝煌和繁榮,亞歷山大城不僅是各種文化和商業(yè)活動的中心,而且引領西方文明,興起了第一次“科學革命”(44)菲利普·C.內勒：《北非史》,第22、24頁。。關于太陽系的理論,解剖學的誕生,以及物理學和地理學方面的諸多新成就：如阿基米德定律的創(chuàng)立、圓周率的劃分、運用經線和緯線計算出的地球周長的近似值等,都陸續(xù)出現(xiàn)于亞歷山大城。這個時期的埃及成為北非歷史上跨文化主義的典型案例。

埃及古文明對希臘的影響同樣顯而易見。自希臘馬其頓人建立托勒密王朝(約公元前305年—前30年)后,大量商人、手工業(yè)者、古典作家,以及其他各行各業(yè)的人群不斷涌入埃及。在希臘人和埃及人的廣泛接觸中,古埃及文明的因子和文化傳統(tǒng)已滲透到希臘人生活的諸多方面,如陶器圖案、藝術形式和墓葬規(guī)制等。但由于古埃及文明的各種文化形式都帶有濃重的宗教烙印,因而希臘人從埃及吸收或借鑒的文化也都與宗教密切相關。換言之,馬其頓人的宗教信仰與埃及的宗教信仰交融在了一起(45)菲利普·C.內勒：《北非史》,第22、24頁。。

托勒密王朝宗教信仰的最顯著特征是埃及傳統(tǒng)的神與希臘神的認同合一,托勒密統(tǒng)治者不僅創(chuàng)造出埃及宗教與希臘宗教的結合體——塞拉匹斯神崇拜,而且把阿蒙等同于宙斯,托特等同于赫耳墨斯,荷魯斯等同于阿波羅等。另一方面,埃及宗教還深深地影響著希臘哲學思想的產生,在柏拉圖的《對話集》中,就有赫耳墨斯主義的早期記載。所謂赫耳墨斯主義,就是希臘化的埃及神學,是希臘文化和埃及文化融合的典型代表(46)郭丹彤：《古代埃及文明與希臘文明的交流互鑒》,《光明日報》,2019年1月14日,第14版。。 因此從根本上說,東方文明仍是希臘化文明的根基,正如美國著名科學史專家喬治·薩頓所說：“希臘科學的基礎完全是東方的,不論希臘的天才多么深刻,沒有這些基礎,它并不一定能夠創(chuàng)立任何可與其實際成就相比的東西?！?47)喬治·薩頓著,陳恒六等譯：《科學史和新人文主義》,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64頁

2.迦太基文明

迦太基是作為北非馬格里布地區(qū)的早期商業(yè)文明單元出現(xiàn)在古代中東舞臺的商業(yè)帝國,腓尼基人在與土著柏柏爾人和其他民族交往中創(chuàng)建的商業(yè)文明和布匿社會,彰顯了古代人超凡的適應性和民族文化的變通性,并帶動了對非洲農業(yè)和經濟作物的開發(fā)。迦太基大致位于今天的突尼斯,是由來自地中海東南沿岸黎凡特(48)黎凡特是指現(xiàn)今的黎巴嫩、敘利亞、巴勒斯坦和約旦等地,另有“肥沃新月帶”之稱。的腓尼基人在公元前1000年后建立的商業(yè)殖民地(49)古典學家邁爾斯(Richard Miles)認為,迦太基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760年左右(參見理查德·邁爾斯著,孟馳譯：《迦太基必須毀滅：古文明的興衰》,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85頁)。國內外學術界比較認同迦太基始建于公元前814年。。后來,歷經幾個世紀的發(fā)展,迦太基成為一個獨立的城市國家,控制著從利比亞的的黎波里塔尼亞到利比里亞的地中海沿海和大西洋海岸線的廣大地區(qū)。此外,西班牙南部、撒丁、科西嘉和西西里西部也在其統(tǒng)轄范圍內。腓尼基人通過幾個世紀與口操柏柏爾語的當地居民的交往和通婚,創(chuàng)造了一種叫做“布匿”的混合語言文化(50)布匿(Punic),即“古迦太基的”,是迦太基腓尼基人和北非人長期混居而形成的文化和語言的稱謂?！板忍痹陔枘峄Z、希臘語和拉丁語中均為“新城“之意[參見阿爾佛里·約翰·喬爾基：《非洲的迦太基帝國》(Alfre John Church,Carthage of the Empire of Africa,)紐約：企鵝出版集團1899版,第11頁]。。腓尼基移民建立的迦太基城展示了古代人強大的適應性,而創(chuàng)建一個混合了腓尼基和非洲柏柏爾人要素的“布匿”社會,又說明了民族文化具有變通性。殖民地是迦太基國家的支柱,其殖民體系是古典時期的殖民典范(51)本嘉明·W.威爾斯,“迦太基的商業(yè)和政治”(Benjamin W.Wells,Business and Polities at Carthage),《西沃恩評論》,(The Sewanee Review)第28卷第4期(1920年10月),第507、505頁。。迦太基從事貿易殖民,專注于奢侈品經營和經濟利益。它從希臘世界和東方輸入食用油和酒以及紡織品、陶器、青銅器等,以滿足本國居民和殖民地居民的需要。迦太基沉船的船骸也證實,他們從事的貿易包括銅錠、錫錠、玻璃、金銀首飾、彩陶、酒和油等物品(52)理查德·邁爾斯：《迦太基必須毀滅：古文明的興衰》,第37頁。。另一方面,迦太基人由于缺乏制造本民族特色手工藝品的技能,他們經常仿制希臘和埃及的進口商品,尤其是仿制的希臘陶器幾乎能夠以假亂真。

迦太基的貿易活動主要包括東西和南北兩條航線：東西航線為“黎凡特-西班牙線路”,即從希臘、小亞、西亞到西班牙,再到直布羅陀海峽;南北航線將迦太基與西西里、科西嘉、撒丁島和意大利聯(lián)系在一起。迦太基位于兩條航線的交匯點,這種商業(yè)活動具有中間商和掮客的性質,因而關稅在迦太基國家收入中占據主要地位(53)本嘉明·W.威爾斯,“迦太基的商業(yè)和政治”(Benjamin W.Wells,Business and Polities at Carthage),《西沃恩評論》,(The Sewanee Review)第28卷第4期(1920年10月),第507、505頁。。及至公元前1000年的后半期,迦太基成為覆蓋西地中海大部分地區(qū)的強大貿易帝國,公元前3世紀初期達到商貿活動的巔峰。研究者評論：“作為城市國家的迦太基試圖像一個帝國那樣進行統(tǒng)治,并能夠維持幾個世紀之久在世界歷史上還是第一次?！?54)B·H.沃明頓：《從戴克里先到汪達爾人時期的北非行省》,( B·H.Warmington,The North African Provinces form Diocletion to the Vandal Conquest, )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47～48頁。亞里士多德贊揚迦太基的“政體”,實際上是一個貴族寡頭制政體。雇傭兵由柏柏爾人和伊比利亞的輔助兵補充,構成了貴族政府的武裝力量(55)斯特凡·賽爾：《北非古代史》(Stephane Gsell,Histoire Ancienne de l’Afrique du Nord),巴黎：阿歇特出版公司1928版,第389頁。。

伴隨商貿活動的擴展,迦太基人的商業(yè)文明還帶動了非洲農業(yè)和經濟作物的開發(fā)。迦太基人將西亞的葡萄、橄欖、無花果和石榴等引進到非洲,使其在非洲適宜的土壤與氣候下得以廣泛種植。深受影響的非洲土著柏柏人從迦太基人那里學會了農業(yè),邁入農耕文明。努米底亞人(古利比亞人的一支)向迦太基人學會了建造城市和農耕方式,吸納了迦太基的文化和宗教(56)西蒙· 霍恩布洛爾、安東尼·斯帕沃斯、埃斯特·艾迪諾編：《牛津古典辭典》(Simon Hornblower,Antony Spawforth &Esther Eidinow,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牛津 ：牛津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84頁。。同時努米底亞貴族熱衷于同迦太基上層聯(lián)姻,并以迦太基人的名字給其子女命名,努米底亞的銅幣設計也完全效仿迦太基,呈現(xiàn)彼此文化融合的趨勢。

3.古羅馬文明

然而,迦太基在西地中海勢力的不斷強化,最終導致它同希臘人和羅馬人利益的迎頭相撞,羅馬人嫉妒迦太基在西西里的擴張(57)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上卷,第234頁。。早在亞歷山大東征時羅馬已脫穎而出,成為意大利半島的主宰。由于迦太基控制著西西里西部,遏制了羅馬勢力在地中海的拓展,羅馬力圖使迦太基退回非洲。由于在爭奪地中海西部霸權的三次布匿戰(zhàn)爭中迦太基敗北(58)布匿戰(zhàn)爭指古羅馬和迦太基兩個奴隸制國家之間為爭奪地中海西部統(tǒng)治權而進行的著名戰(zhàn)爭,前后共三次：第一次(前264年—前241年);第二次(前218年—前201年);第三次(前149年—前146年)。布匿戰(zhàn)爭的結果是迦太基被滅,古羅馬爭得地中海西部的霸權。,迦太基古城被羅馬人夷為平地。羅馬勢力乘勝向北非延伸,陸續(xù)征服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和柏柏爾部落,統(tǒng)一北非,并設立阿非利加和埃及兩個行省,地中海轉而變成“羅馬人的內湖”(59)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上卷,第225、260頁。。 北非沿海與內陸以及西亞在不同程度上又進入了所謂的“羅馬化”時期。

羅馬人在中東的統(tǒng)治長達6個世紀(公元前146年—公元439年),在羅馬人治下,羅馬文明繼承了希臘文明、迦太基文明、腓尼基文明、日爾曼文明和埃及文明的精華,具有了更大的多樣性和綜合性特征。羅馬文明在中東器物層面的集中表現(xiàn)是其大規(guī)模的城市建設,在制度層面是其對中東各行省的行政治理和適應性的法制變革。在同北非多民族的長期交往中,羅馬人不斷推動該地區(qū)農業(yè)和商業(yè)的迅猛發(fā)展,發(fā)達的農業(yè)則為羅馬提供大量給養(yǎng),成為帝國的糧倉,同時也為羅馬人在中東修建的上百座城市提供了物力和財力支持。這些城市大都以羅馬的商業(yè)區(qū)、競技場、運動場和浴室等為建筑風格。故此,北非的羅馬遺跡是世界上現(xiàn)存最聞名的歷史古跡(60)菲利普·C.內勒：《北非史》,第9頁。。在西亞,羅馬人繼續(xù)強化其行省制度,并將城市作為統(tǒng)治和治理的重點。羅馬在戰(zhàn)略要地敘利亞設置直轄行省,實施直接統(tǒng)治。在其他地區(qū),或是允許原來的統(tǒng)治者在羅馬人監(jiān)督下繼續(xù)統(tǒng)治,或是建立新的羅馬殖民城市。例如,羅馬在巴勒斯坦的殖民城市包括萊吉奧和雅法等,在敘利亞有不受敘利亞行省管轄的猶大和奈伯特等。在司法上,羅馬法和原有的希臘法及土著法律并行,以便更有利于維護羅馬人的統(tǒng)治權威。同時,羅馬文明也給西亞留下眾多古老的歷史遺存。例如,敘利亞帕爾米拉的古羅馬建筑群,約旦杰什拉的羅馬古城,皮特拉古遺址上的哈茲涅宮和艾德爾殿修道院等,這些歷史遺存對后來的伊斯蘭建筑產生了重大影響。同時,羅馬建筑的式樣也保留在中世紀的教會建筑物之中(61)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上卷,第225、260頁。。它們成為當今人類文明的共同遺產。

另一方面,羅馬帝國在建設自身文化的過程中,也在不斷吸納并妥善保存從埃及、迦太基、希臘及東方傳入的技術、知識和藝術等文化遺產,古代的農耕技術、手工業(yè)、建筑學、投資與儲蓄方法、醫(yī)藥組織、軍事醫(yī)院、都市的衛(wèi)生等都通過羅馬這個中介流傳至中古及現(xiàn)代世界。此外,各類水果、堅果樹以及各種農業(yè)上或裝飾用的植物也由東方移植到西方(62)威爾·杜蘭特著,臺灣幼獅文化譯：《世界文明史：愷撒與基督》,成都：天地出版社2017年版,第620頁。。 在宗教文化上,羅馬文明同樣經受了同中東本土文明的長期碰撞與融匯,其中最具影響力的莫過于羅馬帝國承認和接受了誕生于巴勒斯坦本土的基督教文明。羅馬帝國在近300年的時間里,從最初對基督教的反對、抵制和迫害,到最終皈依基督教,奉其為治國精神力量的國教,從而使基督教從巴勒斯坦逐步傳播到幾乎整個西方世界。

三 三大一神教的創(chuàng)立和阿拉伯伊斯蘭文明主導地位的確立

古代中東文明的第三個發(fā)展階段是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三大一神教先后在中東地區(qū)的誕生,以及阿拉伯伊斯蘭文明主導地位的最終確立。猶太民族被視為一個早熟的民族。在漫長的歷史演進中,猶太人大約在公元前13世紀最早創(chuàng)立了一神教。一神論和倫理性是傳統(tǒng)猶太教的基本屬性,用宗教觀念來解釋社會文化現(xiàn)象,又以社會文化現(xiàn)象來論證宗教,是猶太文化最顯著的特點(63)張倩紅：《困頓與再生——猶太文化的現(xiàn)代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猶太教成為后來的一神教源頭。但猶太人命運多舛,先是猶太人始建于公元前1029年的希伯來統(tǒng)一王國的北、南分裂,它們在公元前722年和公元前586年分別被亞述帝國和巴比倫王國所滅。后來羅馬統(tǒng)治者又殘酷鎮(zhèn)壓了猶太人的三次大起義,迫使猶太人進入世界性流散時期。但猶太教則以不公開和停止無限制的傳教為代價得到了羅馬帝國的寬容(64)馬克垚主編：《世界文明史》上,第271頁。。

1.基督教文明

公元1世紀上半葉,基督教在巴勒斯坦誕生。它是繼猶太教之后的第二個一神教。事實上,基督教的創(chuàng)始人耶穌就是猶太人,他來自猶太教的“異端”拿撒勒派。初創(chuàng)時期的基督教在政治上代表社會底層,在宗教上主張希伯來人的一神論,吸納了古埃及宗教死而復生的永恒觀念和希臘人的哲學思想,同時倡導普世主義和平均主義的基督教教義?；浇淘谡紊虾薪虝毩⒂趪业挠^念,但并不屬于反社會的宗教。基督教創(chuàng)立后,羅馬帝國根據其政治需要,利用民眾對新宗教的某種抵觸情緒對基督教施以間斷性地迫害。在羅馬皇帝戴克里先統(tǒng)治時期,帝國對基督徒實施的鎮(zhèn)壓和迫害達到頂點,并鑄就了一大批殉教士。但迫害的結果卻擴大了基督教的影響,促使逆境中的基督徒更加努力地以傳教為使命,教會地位反而得到進一步強化。公元313年君士坦丁皇帝頒布“米蘭敕令”,承認基督教的合法地位,他本人也皈依了基督教?！八@樣做,可能既因為他把皈依基督教與自己政治統(tǒng)治的上升聯(lián)系在一起,又因為他希望基督教能夠把一個道德嚴重敗壞、教派林立的帝國重新統(tǒng)一起來?！?65)菲利普·李·拉爾夫、羅伯特·E.勒納、斯坦迪什·米查姆、愛德華·伯恩斯著：《世界文明史》上卷, 第273頁。392年,迪奧多西皇帝頒布敕令,宣布將基督教作為羅馬帝國的國教。

早期基督教主要在中東的兩個地區(qū)傳播：一是西亞的新月地帶和阿拉伯半島,基督教在該地區(qū)傳播過程中,通過不斷對教義的自我調適,民眾紛紛皈依基督教,基督教甚至呈現(xiàn)短暫的繁榮;二是北非的埃及和尼羅河流域,這一地區(qū)曾出現(xiàn)世界上最早的基督教信仰者群體,尤其是在窮人和政治上受壓迫的人中間迅速傳播,形成為數眾多的基督教團體。公元2世紀末,非洲基督教徒在亞歷山大創(chuàng)辦的教理學校迪達斯卡利亞,是早期的基督教學術中心,并產生了一大批對基督教早期發(fā)展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神學家和理論家。然而,基督教卻沒有成為中東的主流宗教。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兩點至關重要：一是基督教始終受到當地固有的阿拉伯傳統(tǒng)習俗和價值取向的制約,其教義一直未能真正融入中東大多數本地人的社會生活和意識形態(tài)中,致使它難以在此扎根形成主導之勢(66)參見王鐵錚、郭瑞：《試論前伊斯蘭時代基督教在阿拉伯半島的傳播》,《史學月刊》2019年第3期,第81～93頁。;二是基督教不同教派之間的長期內斗和分裂不斷削弱著它自身的力量,當新興的伊斯蘭教以強勁拓展之勢撲面而來時,基督教被動地遭遇了由盛轉衰的變化。早期基督教圍繞耶穌在多大程度上是神或人這個本質問題曾展開激烈爭論,其中的兩個重要教派阿里烏主義派和基督一性論派(67)阿利烏主義派(Arianism)亦稱阿里烏斯派,它是以生活在公元3世紀后期的亞歷山大基督教司鐸阿利烏命名的基督教派別。阿里烏堅持基督在各方面都與天父的本體和特性不同,基督也與人不同,基督沒有人的靈魂、耶穌次于天父,是受造物、圣靈更次于圣子和反對教會占有大量財產。該派在公元325年的尼西亞會議上被確定為“異端”后逐步向羅馬以北地區(qū)擴張;基督一性論(Monophysite)派,該派認為耶穌的神性超過人性,耶穌并非兼有全神和全人的本性,而是完完全全的神。故而只有一個本性。,由于不認同基督教主張的圣父、圣子、圣靈三位一體的正統(tǒng)教義,先后被教會和羅馬帝國宣布為“異端”和“異教徒”。唯有基督一性論派經受住了羅馬教會和帝國旨在取締和摧毀其信仰所進行的各種打壓,形成了埃及新的基督一性論的科普特教派,從而改變了北非和尼羅河流域基督教的發(fā)展軌跡,產生了一種有別于羅馬天主教教會和東正教教派所轄領地的宗教形式(68)埃里克·吉爾伯特、喬納森·T.雷諾茲：《非洲史》,第91頁。。時至今日,科普特教派仍是代表埃及和埃塞俄比亞基督教團體和信仰的教派。但就整個基督教的命運來說,它不得不向外轉移。幸運的是,這個創(chuàng)始于巴勒斯坦的基督教最終在歐洲和西方尋找到最適宜它落地開花的沃土,進而成為西方文化的淵源和精神內核。歷史無獨有偶,這一現(xiàn)象就如同佛教的根在印度,但其安身立命的興盛之地卻在中國和東南亞諸國一樣。

2.阿拉伯伊斯蘭文明

恩格斯指出：“伊斯蘭教這種宗教是適合于東方人的,特別適合于阿拉伯人,也就是說,一方面適合于從事貿易和手工業(yè)的市民,另一方面也適合于貝都因游牧民族?！?6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476頁。穆罕默德創(chuàng)立伊斯蘭教,正是取決于公元7世紀上半葉阿拉伯半島特殊的歷史和社會條件,是在意識形態(tài)上對阿拉伯人和半島游牧社會期待政治和經濟變革的回應。自公元610年獲得安拉的“啟示”,穆罕默德及其信徒在此后20余年,通過與各種敵對勢力的較量,征服了半島大部分地區(qū),并對阿拉伯部落宗教和游牧社會實施一系列改革,創(chuàng)建了信仰獨一真主的伊斯蘭教。新宗教以共同的信仰打破了半島以血緣為紐帶的狹隘部落關系,消除了部落割據、劫掠為生和血親復仇的痼瘤,促進了阿拉伯人的融合與團結,為統(tǒng)一新國家的建立奠定了堅實基礎。公元632年穆罕默德病逝,伊斯蘭教歷經四大哈里發(fā)時期(632—661)、伍麥葉王朝時期(661—750)和阿巴斯王朝時期(750—1258),阿拉伯帝國成為中世紀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之一,伊斯蘭教也發(fā)展為真正的多民族信仰的世界性宗教。與此同時,伊斯蘭教的基本信條(即信真主、信天使、信經典、信使者、信后世、信前定)、五大功課(即念、禮、齋、課、朝)逐步確立(70)參見彭樹智主編：《阿拉伯國家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4～117頁。,伊斯蘭教的法學思想和神學體系日臻完善。較之其他宗教,伊斯蘭教不僅僅是一種宗教意識和信仰體系,而且也是一種完整的生活方式、社會規(guī)范和文化形態(tài)(71)G.H.詹森著,高曉譯：《戰(zhàn)斗的伊斯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9頁。。它所具有的強烈涉世性、“認主唯一”和“政教一體”的固有特點,構成了伊斯蘭世界獨特而恒久的宗教政治文化與文明體系。

伊斯蘭教的宗教文化,既是伊斯蘭文明的核心要素,也是伊斯蘭文明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由于伊斯蘭教的創(chuàng)立者為阿拉伯先知穆罕默德,宗教文化傳播載體為阿拉伯語,因此,伊斯蘭文明又有阿拉伯-伊斯蘭文明的稱謂。但阿拉伯-伊斯蘭文明并非阿拉伯人所獨創(chuàng),而是由信奉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波斯人、突厥人等諸多民族的穆斯林共同創(chuàng)造。伊斯蘭文明被視為一種衍生的文明(une civilisition dérivée),是第二程度的文明(civilisition du second degré),它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而是建立在近東先于它的多變、充滿活力而混雜的文明的熔巖之上(72)費爾南·布羅代爾著,肖昶等譯：《文明史綱》,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2、99～100頁。。從本質上看,它是一種兼容并蓄的多元性的宗教文化。其基本內涵主要由三種文化源流匯合而成,即阿拉伯人固有的文化、伊斯蘭教文化以及包括波斯、印度、希臘和羅馬在內的外來文化(73)艾哈邁德·愛敏著,納忠譯：《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史》第1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2頁。。故此,伊斯蘭文明是中世紀各族穆斯林在吸收融匯東西方古典文化的基礎上為人類創(chuàng)造的精神和物質財富。早期的伊斯蘭宗教文化顯示出其開放性、兼容性、繼承性、創(chuàng)新性和實踐性的五大優(yōu)勢,并以此煥發(fā)出勃勃生機與活力。

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各民族在哲學、宗教、歷史、文學、地理、邏輯、數學、物理學、天文學、醫(yī)學和建筑等各個領域對人類文明做出了杰出貢獻。在中世紀持續(xù)百年之久的翻譯運動中,阿拉伯人將其完整保存并予以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希臘古代典籍等東西方文化遺產傳給了西方世界,從而為歐洲文藝復興提供了指路明燈。阿拉伯人把印度的數字和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傳到歐洲,推動了世界物質文明的進步和發(fā)展。從西班牙的科爾多瓦到孟加拉的戈爾,穆斯林修建了諸多堪稱世界最優(yōu)美的一流建筑物,這些融匯了希臘羅馬和波斯等外來元素的別具風采的伊斯蘭建筑,一度在世界建筑史上獨領風騷。穆斯林在藥劑學方面取得突出成就,西方使用的半數以上的藥物和治療輔助藥物都來自伊斯蘭世界,穆斯林的醫(yī)學是無人可以匹敵的(74)費爾南·布羅代爾著,肖昶等譯：《文明史綱》,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2、99～100頁。。穆斯林中具有波斯血統(tǒng)的伊本·西那用阿拉伯文撰寫的醫(yī)學名著《醫(yī)典》被喻為醫(yī)學百科全書,其編排系統(tǒng)在同期的醫(yī)學典藏中地位顯赫。12世紀該書被譯為拉丁語傳入歐洲,在12至17世紀長達500年的時間里,它始終是歐洲各大學的醫(yī)學教科書,并先后發(fā)行了15版(75)菲利普·K.希提著,馬堅譯：《阿拉伯通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432、464頁。。在自然科學領域,伊斯蘭科學在繼承古代埃及、希臘、印度、波斯和中國科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不斷實踐和創(chuàng)新。例如,在物理學上,穆斯林科學家發(fā)展了關于時空理論的宇宙學,提出了一種特殊形式的原子論;穆斯林的照明學派首創(chuàng)了“光的物理學”理論,并以其在動力學和重量學研究上的建樹,影響了近代西方科學家伽利略和牛頓的科學思想。在天文學上,穆斯林天文學家創(chuàng)立了歷法,編纂了歷書和朝向方位指南,推進了天文學觀測實踐及理論,同時他們還發(fā)明了一大批天文儀器裝置。在化學上,阿拉伯的煉金術借鑒中國道家的煉丹術,發(fā)現(xiàn)了硫酸和硝酸,并改進了金屬純化、融化和晶化的方法,修正了亞里士多德關于金屬構成的學說,阿拉伯的煉金術著作被歐洲的化學家視為經典。面對伊斯蘭文明的驕人成就,無怪乎薩頓在其《科學史導論》一書中熱忱地贊嘆：“人類主要的任務,已經由穆斯林們完成了。最偉大的哲學家法拉比,是穆斯林;最偉大的數學家艾卜·米勒和伊本·息南,是穆斯林;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和百科全書家麥斯歐迪,是穆斯林;最偉大的歷史學家泰伯里,是穆斯林?！?76)菲利普·K.希提著,馬堅譯：《阿拉伯通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432、464頁。

簡言之,伊斯蘭文明對整個人類的進步和發(fā)展起到了承前啟后、溝通東西方的作用。美籍著名東方學專家希提在他的巨著《阿拉伯通史》中寫道：“在八世紀中葉到十三世紀初這一時期,說阿拉伯語的人民,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火炬的主要舉起者。古代科學和哲學的重新發(fā)現(xiàn)、修訂增補、承先啟后,這些工作都要歸功于他們,有了他們的努力,西歐的文藝復興才有可能?！?77)菲利普·K.希提：《阿拉伯通史》下冊,第664頁。恩格斯則在《自然辯證法》一書中指出：“阿拉伯留下十進位制、代數學的開端、現(xiàn)代數學和煉金術;基督教的中世紀什么也沒有留下?！?7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411頁。這些評價足以彰顯伊斯蘭文明的昔日輝煌。

四 華夏與中東兩大文明體的歷史交往

人類整體文明的發(fā)展,有賴于不同文明之間保持良性的互動關系,而傳播和借鑒則是文明演進和升華的一個重要的本質特征。英國哲學家羅素曾指出：“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過去已經多次證明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里程碑,希臘學習埃及,羅馬借鑒希臘,阿拉伯參照羅馬帝國,中世紀的歐洲又模仿阿拉伯?！?79)轉引自陳啟能、姜芃等著：《文明理論·總序》,第4頁。由此可見,文明的活力來自交流和互鑒。更具體地說,文明具有傳導輸出和借用吸收的雙重功能,而借用和吸收是有選擇的,它只借用和吸收對自身有用的東西,拒絕那些對自己不適用的東西,以保持自身的獨特性和穩(wěn)定性,從而使文明得以世代相承,薪盡火傳。

中國和歷史上的中東諸國是亞洲東、西端的兩個文明體,雖彼此相距萬里之遙,但雙方的交往源遠流長。自公元前139年和公元前119年,西漢張騫奉命兩次出使西域,開辟中國與中、西亞交往的通道后,雙方民間和官方交往互為促進,唐宋時代到達鼎盛,明末清初漸趨萎縮。中國與中東諸國交往的主體是阿拉伯人和波斯人,交往內容涉及商貿、政治和宗教文化、科學技術等諸多領域。

在商貿方面,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香料之道”是雙方商貿往來的集中體現(xiàn)。陸上“絲綢之路”是指從中國古都長安起,西去經天山南北,由新疆喀什穿越今天的阿富汗、伊朗,抵達阿拉伯地區(qū)的伊拉克、敘利亞等地。翻譯家耿昇在其著名的譯著《絲綢之路——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一書“譯者的話”中強調：“西方古代、中世紀,甚至是近代文明中的許多內容都可以通過絲綢之路而追溯到波斯,進而從波斯追溯到中國?！?80)阿里·瑪扎海里著,耿昇譯：《絲綢之路——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譯者的話”,第2頁。海上“香料之道”是指從波斯灣啟碇,經阿拉伯灣到印度,再從印度的馬拉巴爾海岸,經孟加拉灣、馬六甲海峽,穿過南中國海,抵達廣州。雙方借助陸上和海上這兩條商道所進行的貨物交易主要包括：來自中東的象牙、犀角、乳香、龍涎、寶石、珊瑚、明珠、琉璃、丁香、沒藥、蘇合香等。中國輸出的商品有絲綢、錦緞、紙張、麝香、沉香、樟腦、肉桂、黑貂皮、馬鞍,以及瓷器、漆器、茶葉、銅鐵器皿等為大宗(81)伊本·胡爾達茲貝：《道程及郡國志》( Ibn Khord adhbeh,Kitab,al-Masalik Wa’ I-Mamalik),萊頓：萊頓大學出版社1889年版,第69～70頁。。古文獻用“珍貨輻輳、瑰寶山積”(82)參見真人元開著,汪向榮校注：《唐大和上東征傳》,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4頁。來形容當時商貿交流的繁榮景象。同時,為發(fā)展和妥善管理海外貿易,自唐廷起便設立了負責海外貿易的專門機構市舶司,宋廷史官編纂的《宋會要輯稿》曰：“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動以萬計”“市舶之利,頗助國用?！?83)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四四之二〇、四四之二四,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3373、3375頁。

在政治、文化和宗教上主要可歸納為三方面。一是使節(jié)互訪。據統(tǒng)計,唐宋明時期,阿拉伯來華使節(jié)分別為：39次、40余次、34次(84)參見王鐵錚：《歷史上的中阿文明交往》,《西北大學學報》2004年第3期,第115～119頁。。中國與波斯的使節(jié)往來更早,西漢時期有許多使團前往西亞,安息王曾派兩萬騎兵到東部邊界木鹿迎接漢使。宋人王欽若主編的《冊府元龜》記載,647到762年的115年間,波斯來華使節(jié)達28次之多(85)參見張鐵偉：《“絲綢之路”與中國和伊朗歷史上的友好往來》,《西亞非洲》1981年第4期,第47～52頁。。二是文化交流,中國早期記載有關阿拉伯和波斯的史書有《史記》《漢書》《魏書》《隋書》和《通典》等,阿拉伯和波斯記載中國的古文獻有公元前150年埃及人托勒密撰寫的《地理書》;波斯的《編年史》,以及11世紀波斯大詩人菲爾多西的巨著《列王記》等。后來的文本書籍更多,主要有唐代杜環(huán)的《經行記》(86)杜環(huán)系《通典》作者杜佑(737—812)的族子,所著《經行記》原書已佚,現(xiàn)存部分內容是杜佑在《通典》中引用時保存下來的,共計1511字,是最早以親身經歷和觀感,敘述伊斯蘭教義、教規(guī)和戒律,以及穆斯林社會生活的文字記錄。、宋人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元代汪大淵的《島夷志略》、明朝馬歡的《瀛崖勝覽》等;阿拉伯主要有歷史和地理學家馬斯烏迪撰寫的《黃金草原與寶石礦》、旅行家伊本·白圖泰的《伊本·白圖泰游記》等。三是宗教傳播。起源于中東的瑣羅亞斯德教(中國稱祆教或拜火教)、摩尼教(中國稱明教)、基督教聶斯脫里派(中國稱景教)和猶太教都曾先后在中國流行(87)肖憲：《當代中國——中東關系》,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9頁。,特別是祆教,曾一度在中國形成氣候。據歷史地理學家張星烺的《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二冊記載：“西域諸胡事火祅者,皆詣波斯受法焉?！?88)張星烺編：《中西交通史料匯編》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056頁。現(xiàn)在公認唐代長安有祆祠五座,其地址在：布政坊南隅、醴泉坊西南隅、普寧坊西北隅、靖恭坊十字街南之西、崇化坊。還有洛陽的會節(jié)坊、立德坊及南市西坊均建有祆祠(波斯寺)(89)雷鈺：《絲綢之路見證下中國與波斯的友好關系》,《光明日報》,2022年4月11日,第14版。。但后來這些宗教均逐漸消亡或衰落,只有伊斯蘭教在中國扎下根。中國史學界一般都認同伊斯蘭教是在唐高宗永徽二年即公元651年開始傳入中國,是年相當于伊斯蘭教歷31年。元代伊斯蘭教在中國廣為傳播,并逐漸形成本土化的中國少數民族最大的穆斯林群體——回族。研究者評論,阿拉伯穆斯林“一手拿著珠寶香料,一手拿著《古蘭經》,在物質貿易過程中使中國和阿拉伯人民有了跨文化的交往和社會文明的交流,最終把伊斯蘭文化傳播到了中國”。因此,中國伊斯蘭文化源于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又在中華文明的土壤中扎根生長,中國伊斯蘭文化是世界伊斯蘭文化的一個分支,同時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90)楊懷中、余振貴：《伊斯蘭與中國文化》,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頁。。

在科學技術方面,兩大文明的互鑒對人類文明的貢獻更是譜寫了華彩篇章。中國是蠶桑絲綢的發(fā)源地,養(yǎng)蠶技術在漢唐時期通過絲綢之路傳入波斯和阿拉伯地區(qū);中國是世界上最早使用鐵器的國家,鐵器也是先傳入安息王朝,繼而又傳給了阿拉伯人;阿拉伯的煉金術引進了中國的汞、鉛、硇砂等藥物(91)陳炎：《海上絲綢之路與中外文化交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0頁。,而煉金術對歐洲近代化學的發(fā)展影響極大。阿拉伯人仿制中國的青瓷、青白瓷和青花瓷的技術在埃及法蒂瑪王朝時期(909—1171)已相當嫻熟,從而在穆斯林的飲食用具和建筑裝飾等方面豐富了伊斯蘭文化的內涵。中醫(yī)的切脈、針灸和治療藥方被阿拉伯人所接受,并被伊本·西那編入其《醫(yī)典》中。不過,中華文明對伊斯蘭文明的最大影響還是中國的四大發(fā)明：造紙術、火藥、指南針和印刷術。四大發(fā)明在中世紀先后傳入中、西亞后,又陸續(xù)被引入歐洲,對歐洲的社會發(fā)展與進步產生重要的推動作用。正如馬克思所說：“火藥、羅盤針、印刷術,這是預兆資本主義社會到來的三項偉大發(fā)明?！?92)馬克思：《機器、自然力和科學的應用》,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第67頁。與此同時,伊斯蘭文明在科技方面對中國的影響也取得突破性的成就。穆斯林科學家扎馬魯丁將阿拉伯天文學傳入中國,為元朝制造了7種阿拉伯天文儀器(93)江淳、郭應德：《中阿關系史》,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1年版,第160～161頁。,并教授天文知識,推動了中國天文學儀器和天文學觀測的發(fā)展。在數學上,中國大數學家郭守敬制定的《授時歷》采用了阿拉伯數學的“弧三角法”成就;元朝流行的“土盤算法”既可用于乘、除法,也可用于平方、立方、開平方、開立方。這種計算方法是由印度流傳到阿拉伯,然后由阿拉伯穆斯林又將其帶入中國。在醫(yī)學上,自伊本·西那的《醫(yī)典》傳入中國后,元代又引進了多部阿拉伯醫(yī)藥學典籍,沒藥、硼砂、乳香、阿芙蓉等阿拉伯藥材被應用于中醫(yī)藥學,實現(xiàn)了中藥由湯劑向丸、散、膏、丹等劑型的轉換。

中國和中東作為兩大異質文明的載體,雙方通過商貿上的相互彌補,政治上的互為了解,宗教文化上的交流融通,科學技術上的彼此借鑒,發(fā)掘和吸納有益養(yǎng)分,滿足各自所需,推動社會發(fā)展和進步,同時對世界文明的弘揚和傳播做出了巨大貢獻。

五 結 語

如前所述,中東自古是多元文明匯聚、碰撞與融合之地,在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中東不同時期文明的流變主要借助彼此間的物資和貿易往來、人口遷徙或流動、科學技術和文化知識的傳播來實現(xiàn),從而使自身文明更趨豐富多彩,并且不斷進步與升華。這種交流互鑒既有和平的方式,也有非和平的暴力方式：即戰(zhàn)爭、武力征服和殖民化。區(qū)別在于,和平交往是經常性和常態(tài)化的,因為在游牧和農耕文明占主導地位的態(tài)勢下,自給自足的經濟結構不可能絕對滿足日常所需。為補充各種短缺,不同文明相互間經常性和常態(tài)化的交往就成了一種必然。非和平的暴力交往則是突發(fā)和間歇性的,它是一種疾風暴雨式的殘酷交往形式,具有和平交往所不具備的沖擊力量,其結果是交往范圍的迅速擴大和交往程度的空前擴展,并經常導致社會形態(tài)的更替(94)彭樹智：《我的文明觀》,第13頁。。但不管是和平交往還是非和平的暴力交往,兩者都從不同層面和維度,從正向或逆向程度不等地推動著文明的嬗變和演進。文明交往和互鑒給我們的深刻啟示是,人類的文明與進步具有其物質本源性,人類文明是人類的共同成果,文明的演化是一個從低級向高級逐步發(fā)展的動態(tài)變化過程,這也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皼]有一種文明可以毫不流動地存續(xù)下去,所有文明都通過貿易和外來者的激勵作用得到了豐富。”(95)費爾南·布羅代爾：《文明史綱》,第30頁。同時,世界上不可能只有一種文明范式,文明也不存在人為的高低或先進與落后之分。因為不同的文明都是特定歷史時期和特定人文社會條件下的產物,彼此不具有可比性。任何文明都不可能盡善盡美,而是需要在同異質文明的不斷對話和交流過程中攝取養(yǎng)分,為自身注入動能和活力,實現(xiàn)自我更新和文明的升華及發(fā)揚光大。因此,文明交往的本質在于互補和共存,并在相互的溝通與融匯中達到共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