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征服時期英格蘭郡守制與封建王權(1066—1215)

劉 暢

歷史學家戴維·貝茨在1989年首次出版的《征服者威廉》(1)該書1989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首次出版,2016年再版。本文使用的是2016年版。戴維·貝茨：《征服者威廉》(David Bates,William the Conqueror),紐黑文：耶魯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一書中提出了“后征服時期英格蘭”(Post-Conquest England)(2)有關中世紀英格蘭的其他研究中,也多次使用了“后征服時期英格蘭”這一概念。這類研究見D.A.E.佩爾特雷特：《后征服時期英語方言文獻目錄》(D.A.E.Pelteret,Catalogue of English Post-Conquest Vernacular Documents),伍德布里奇：博伊德爾出版社1990年版;K.S.B.基茨-羅漢：“后征服時期英格蘭的人物傳記：四個案例研究”(K.S.B.Keats-Rohan,“The Prosopography of Post-Conquest England：Four Case Studies”),《中世紀人物傳記》(Medieval Prosopography)第14卷第1期(1993年春),第1～52頁;馬拉希·霍姆：《彼得伯勒版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后征服時期歷史的重寫》(Malasree Home,The Peterborough Version of the Anglo-Saxon Chronicle：Rewriting Post-Conquest History),伍德布里奇：博伊德爾出版社2015年版。的概念。有別于“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格蘭”(Anglo-Saxon England),“后征服時期英格蘭”旨在描述1066年諾曼征服以后,由征服者威廉領導的諾曼人控制英格蘭并建立新的國家統(tǒng)治的時期。在此期間,諾曼人給英格蘭社會帶來了許多變化,包括新的政府制度的改革,以諾曼法為基礎的新的法律體系的建立等。在地方社會,隨著郡制的整飭和完善,國王依靠郡守實現(xiàn)了地方統(tǒng)治權的鞏固和加強。從1066年的諾曼征服(Norman Conquest)到1215年《大憲章》(MagnaCarta)頒布,是英格蘭封建王權發(fā)展的重要時期。據1086年《末日審判書》記載,當時英格蘭約有30個郡(shire)(3)羅賓·弗萊明：《〈末日審判書〉與法律：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社會與法律習俗》(Robin Fleming,Domesday Book and the Law：Society and Legal Custom in Early Medieval England),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9～274頁。,一郡的最高行政官員稱郡守(sheriff)。諾曼征服后,雖然舊有的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4)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所代表的地方社會與國王的關系呈現(xiàn)出“地方大于中央”的權力結構,這一點與諾曼征服后的英格蘭-諾曼系郡守有很大差異(參見劉暢：《盎格魯-撒克遜時期英格蘭郡守探析》,《蘇州科技大學學報》2021年第6期,第69頁)。仍有部分保留,但諾曼征服以后的郡守不再具有盎格魯-撒克遜時代郡守的地產所有人身份,更多承擔了國王的地方代理人角色?？な丶仁欠饨ㄍ鯔嗟膶嵤ο?又是地方社會的見證人,且國王與郡守的關系自始至終貫穿于郡守職位的發(fā)展歷程中。因此,國王和郡守間的關系也代表了這一時期封建王權與地方社會之間關系的一個縮影。

傳統(tǒng)觀點認為,諾曼征服后,威廉一世(1066—1087年)采取了不同于法國大陸的封建統(tǒng)治模式,強調英格蘭封建王權的強制力,即王權對地方的干預和控制(5)強調英格蘭王權對地方的控制的研究成果有,馬克垚：《英國封建社會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孟廣林：《英國封建王權論稿——從諾曼征服到大憲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閻照祥：《英國政治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梅特蘭著,李紅海譯：《英格蘭憲政史》,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孟廣林：《前期英國封建王權對地方郡政的整飭》,《世界歷史》2000年第1期,第43～50頁。。20世紀,隨著西方史學的進一步發(fā)展,聚焦中世紀英格蘭的史學研究開始更關注地方,突出英格蘭地方社會的權力,認為封建王權有時受制于地方,在二者的較量和平衡中達到某種程度的合作(6)認為王權有限、突出地方治理以及強調中央和地方合作的研究成果有,陳日華：《中古英格蘭地方自治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T.F.陶特：《中世紀英格蘭行政史》(T.F.Tout,Chapters in the Administrative History of Medieval England),曼徹斯特：曼徹斯特大學出版社1920年版;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W.A.Morris,The Medieval English Sheriff to 1300),曼徹斯特：曼徹斯特大學出版社1927年版;A.B.懷特：《國王命令下的自治政府：英格蘭民主起源研究》(A.B.White,Self-government at the King’s Command：A Study in the Beginnings of English Democracy),韋斯特波特：格林伍德出版社1974年版。。已有研究揭示了后征服時代國王對于地方統(tǒng)治權的基本態(tài)勢,然而關于封建王權和地方社會的深層互動未作進一步分析?；谥Z曼征服后國王對地方郡制的變革、郡守制在英格蘭的發(fā)展,本文以國王和郡守二者之間的關系作為考察對象,試圖通過剖析國王和郡守之間的關系互動以及這一時期郡守制的發(fā)展,窺探后征服時期英格蘭封建王權與地方社會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與內在緊張。

一 郡政改革：封建君主的集權統(tǒng)治

中世紀英格蘭地方郡制與封建王權關系密切,被認為是“最有效的地方行政制度”(7)布萊斯·里昂：《中世紀英格蘭憲政法律史》(Bryce Lyon,A Constitutional and Legal History of Medieval England),紐約：哈珀和羅出版社1980年版,第171頁。。諾曼征服后,為了加強封建王權統(tǒng)治,克服封建離心傾向,國王十分重視對地方郡政的整飭,以確保封建王權對地方社會的控制。這一時期,大規(guī)模且強有力的地方政治改革主要有三次。

第一次即威廉一世建立的郡守代理人制度。自威廉一世開始,其所推行的諾曼封建制大大加強了中央集權,并為封建君主的集權統(tǒng)治奠定了政治基礎。王室層面主要表現(xiàn)為三點：首先,王室地產在數(shù)量上超過任何教俗封臣,王權在進行統(tǒng)治上擁有了強大的物質基礎;其次,國王集權的措施表現(xiàn)在總封臣的大地產未集中在一處,而是分散于各地;最后,國王對各級封臣具有直接支配權,這體現(xiàn)了國王在封建制度中的絕對權威。針對地方社會,征服者威廉主要建立了牢固的地方統(tǒng)治機制：“重新設置伯爵領,對伯爵嚴加約束。地方行政上,仍襲設郡制,但將郡守變成由國王任命和直接指揮的最高地方行政長官?！?8)孟廣林、黃春高：《英國通史》第2卷,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5～36頁。威廉一世沿襲了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郡制形態(tài),擴大了郡守的職權范圍,突破了最初僅僅作為郡長(9)或者是伯爵。郡守產生之初在地方上往往服從于郡長(ealdorman)或伯爵(earl)的統(tǒng)治。輔助官員的地位。威廉一世建立了以郡守為核心的地方代理人制度,將一些值得信任的人安置在郡守職位上,并以國王的名義要求其行使司法職權(10)梅麗莎·薩托雷：《中世紀英格蘭的非法、治理與法律》(Melissa Sartore,Outlawry,Governance,and Law in Medieval England),紐約：彼得·朗出版社2013年版,第49頁。。這一時期,郡守在本郡的行政、財政、軍事、司法上都負有主要責任,包括王廷事務的上傳下達與國王意志的執(zhí)行反饋。事實上,郡守一職在威廉一世與威廉二世時期權力最大。郡守雖然作為地方社會的管理者,但更多是效忠于國王的大封建主。這一時期的郡守大多出自王室,由忠于國王的王廷官員擔任。國王將其安置在地方各郡,目的是以聽命于中央的郡守扼制地方上的貴族勢力,削弱地方貴族的離心傾向,最終將地方各郡的統(tǒng)治權收歸中央,即以國王為中心的王室政府手中。

郡之下的基層行政組織百戶區(qū)也同樣如此。諾曼征服后,封建制滲透到基層組織,百戶區(qū)在發(fā)展過程中漸漸呈現(xiàn)兩種形態(tài)：公家百戶區(qū)和私家百戶區(qū)。公家百戶區(qū)直接由郡守管轄,國王通過郡守基本實現(xiàn)了對基層地方社會的管控。私家百戶區(qū)則屬于私人領主的財產,名義上仍劃歸在郡統(tǒng)轄下的百戶區(qū)范疇,實際上帶有一定程度上的獨立性。國王的統(tǒng)治權力觸角很難真正延伸到此類基層組織,因此私家百戶區(qū)的封建化程度更多體現(xiàn)在地方治理受控于私人領主的統(tǒng)治上。面對此種情形,國王往往看重郡守的地方職權并加以利用,強化郡守作為國王“代理人”的角色,以郡守的力量扼制地方貴族的封建離心力。結果是,國王更加信任郡守,委托并依靠其治理地方郡政,地方社會呈現(xiàn)出一幅相對和諧的治理圖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威廉一世推行的代理人制度確實加強了國王的權威(11)J.E.A.喬利夫：《中世紀英格蘭憲政史》(J.E.A.Jolliffe,The Constitutional History of Medieval England：From the English Settlement to 1485),倫敦：亞當和查爾斯·布萊克出版社1961年版,第182頁。。但是,在地方社會管制不嚴的情況下,郡守也常常利用其職權對百戶區(qū)的民眾進行經濟壓迫。例如,郡守未事先通知便隨即召開郡政會議和郡法庭,并對未出席者處以罰款(12)H.M.卡姆：《百戶區(qū)和百戶區(qū)卷檔：中世紀英格蘭地方政府概論》(H.M.Cam,The Hundred and Hundred Rolls：An Outline of Local Government in Medieval England),倫敦：梅休因出版社1930年版,第12頁。。這使得郡守的弊政得以暴露,也為之后的改革埋下了伏筆。

威廉一世統(tǒng)治后期,郡守漸漸坐大。為了進一步加強對地方的政治集權并扼制郡守權威,亨利一世(1100—1135年)從中央和地方兩個層面進行改制,以確保王權的有效統(tǒng)治。在中央層面上,亨利一世重用“新人”(new man),這些所謂的“新人”大多是出身寒微的人,身份上主要由男爵組成(13)M.T.克蘭奇：《英格蘭及其統(tǒng)治者(1066—1272)》(M.T.Clanchy,England and Its Rulers,1066—1272),牛津：巴諾書店1983年版,第45頁。。這些“新人”構成了與大貴族分權抗衡的新貴族階層,直接向國王負責。亨利一世時期的“新人”貴族地位明顯上升,在有“新人”出席的朝臣會議中,“新人”數(shù)量超過了20%(14)C.A.紐曼：《亨利一世統(tǒng)治時期的盎格魯-諾曼貴族》(C.A.Newman,The Anglo-Norman Nobility in the Reign of Henry Ⅰ),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38頁。。此外,亨利一世還通過改善與大貴族的關系,以及推進王廷改造、加強司法集權等措施,進一步鞏固了王國的政治權威,封建王權在中央層面得到了加強。

在地方上,亨利一世對郡政的整頓主要有三點,是為諾曼王朝的第二次郡政改革。第一,廢除郡守職位世襲制,實行中央任免制。亨利一世廢除郡守世襲制,即廢除盎格魯-撒克遜時期郡守職位的世襲傳統(tǒng),將中央任免確立為定制正式實行,這標志著正式將郡政納入王權牢固支配的權力軌道。第二,開始任用“新人”出任郡守一職?？な貜耐跬⑷藛T到“新人”的身份轉變,彰顯了國王對地方官員的控制力較之前代大大加強。如前所述,“新人”主要是一些出身寒微卻忠誠有才能的人,這些人更容易被國王重用,成為其心腹,因此這些“新人”也被視為國王的私家臣仆(15)朱迪思·A.格林：《亨利一世統(tǒng)治下的英格蘭政府》(Judith A.Green,The Government of England under Henry Ⅰ),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211頁。。通過該措施,郡政在很大程度上轉移到了國王的寵臣手中,進而國王能牢牢把控地方政治,郡守職務的“封建化”傾向暫時被遏止,國王對地方的政治集權得到加強。第三,推行一守多郡制,即一人身兼多郡郡守。一守多郡制的推行一方面弱化了郡守對某一郡的控制力度和專權統(tǒng)治,另一方面也在地理范圍上滿足了國王企圖通過其代理人實現(xiàn)整郡統(tǒng)治的野心。從實施效果上看,到1100年前后,在英格蘭已有不少“新人”成為數(shù)郡之守,他們掌握著大部分郡的統(tǒng)治權,權力日盛,也難免有濫用職權、敗壞郡政的情況出現(xiàn)。由于大多數(shù)郡守的任命仍舊是父死子繼、世襲化傾向嚴重,因此后期地方郡政的弊端并無多大改觀。此外,由于封君封臣制的推行,致使國王寵臣權力集中,故研究亨利一世政府的學者格林認為,這一時期的郡守實質上是伯爵的郡守,而不是國王的郡守(16)朱迪思·A.格林：《亨利一世統(tǒng)治下的英格蘭政府》(Judith A.Green,The Government of England under Henry Ⅰ),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34、211頁。。這說明,亨利一世未能真正革除郡守職位世襲化傾向,同時也暗含了郡守職位的世襲傳統(tǒng)在地方社會仍具有很強的習慣和認同?？な厥酪u化導致的封建離心傾向波及地方政治的發(fā)展,也成為英格蘭王室政府必須面對的下一階段的改革任務。

由于內戰(zhàn)導致英格蘭內部的封建離心傾向日益嚴重,亨利二世(1154—1189年)決心大力整頓郡政,拉開了封建王權前期第三次郡政改革的序幕。亨利二世沿襲了亨利一世時期任用“新人”的政策,并全面加強與世俗貴族的政治合作。

第一,亨利二世徹底廢除了郡守世襲制,實行任免制。在具體任用制度上,亨利二世選任專業(yè)從事行政事務的官員充任地方官職,恢復一守一郡制,并選派地方中小貴族或資深大臣充任郡守一職(17)A.L.普爾：《從〈末日審判書〉到〈大憲章〉(1087—1216)》(A.L.Poole,From Domesday Book to Magna Carta,1087—1216),牛津：牛津大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389～390頁。。盧西(Luthy)于1155—1156年擔任埃塞克斯和赫特福德郡守,理查德(Richard)于1155—1156年接連擔任了拉特蘭、薩塞克斯郡守,西蒙(Simon)也于1156—1159年間相繼擔任了貝德福德、白金漢、北安普頓郡守(18)W.L.沃倫：《亨利二世》(W.L.Warren,Henry Ⅱ),奧克蘭：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64、29頁。。這些人的身份大多是中小貴族。由于一守多郡制的推行導致郡守特權產生,為了保存與延續(xù)郡守職位衍生的職權利益,這一時期郡守職位的世襲化得到了發(fā)展。世襲制帶有明顯的封建化特征,嚴重威脅著國王的地方統(tǒng)治基礎。因此,亨利二世大力革除弊端,恢復一守一郡制,抑制郡守的職權蔓延。堅持郡守職位中央任命的舉措,也同樣遏止了世襲制下父死子繼式的職位更替方式。自此以后,郡守的統(tǒng)治權限被限定在國王允許的范圍內,國王的地方統(tǒng)治基礎得以鞏固。亨利二世時期的郡守以新的王室權威和地方權力行事。正如在《克拉倫登法令》(Assize of Clarendon)中所看到的,郡守有時擁有超越當?shù)亓曀椎臋嗔?在陪審團陳述的幫助下可以超越特權和私人司法管轄。司法仍然掌握在地方手中,但增加了王室機制以促進這項工作(19)梅麗莎·薩托雷：《中世紀英格蘭的非法、治理與法律》,第91、91、96頁。。

第二,亨利二世于1170年頒布《郡守調查令》(TheInquestofSheriff)。這份調查令記錄了大量郡守的地方從政行為及個人情況,成為國王判斷地方郡政的晴雨表。依據調查結果,大多數(shù)郡守因弊政而被國王罷免。亨利二世在1170年開始了這種對郡守進行調查的習慣,對國王的主要代表在各郡的活動進行了細致的調查(20)斯科特·沃夫：“1341年中世紀憲政的成敗”(Scott Waugh,“Success and Failure of the Medieval Constitution in 1341”),理查德·庫珀主編：《法律、治理與正義：關于中世紀憲政的新觀點》(Richard Kaeuper,ed.,Law,Governance,and Justice：New Views on Medieval Constitutionalism),波士頓：博睿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頁。。亨利二世將不法郡守撤職,并調查有關郡守的行政管理以及評估郡守的行為和責任(21)梅麗莎·薩托雷：《中世紀英格蘭的非法、治理與法律》,第91、91、96頁。。根據1170年的《國庫檔案》記載,大約有20個郡守被國王罷免,其余的則留任察看(22)W.L.沃倫：《亨利二世》(W.L.Warren,Henry Ⅱ),奧克蘭：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64、29頁。。因此,此次調查被認為是郡守職位史上的一個轉折點(23)D.C.道格拉斯、G.W.格林納威主編：《英國歷史文獻(1041—1189)》(D.C.Douglas &G.W.Greenaway,eds.,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1041—1189)第2卷,倫敦：艾爾和斯普提斯伍德出版社1953年版,第439～440頁。。這一時期郡守主要由王廷大臣或內府官吏擔任,可兼任數(shù)郡之職,但任期較短且不斷更換。同時,巡回法庭增加了關于郡法庭、郡守及其行為的問責制,以及陳述陪審團的問責制。由于郡是唯一可以宣布非法行為的地方,這些行政機制增加了王室在地方實踐中的參與和控制(24)梅麗莎·薩托雷：《中世紀英格蘭的非法、治理與法律》,第91、91、96頁。。這些措施打破了地方貴族的壟斷特權,郡守弊政漸漸消失,地方政治也逐漸回歸到國王手中。

隨著國王對地方社會的掌控和王國政局的變動,郡守職位成為國王獲取利益、籠絡貴族的工具。例如,郡守一職往往會被國王當作拿來拍賣或饋贈的物品。1204年,約翰王就曾以郡守職位換取王室特許狀為由從各郡獲利：從德文郡獲利5000馬克,從康沃爾郡獲利1300馬克,從薩默塞特郡獲利1200馬克(25)J.C.霍爾特：《大憲章》(J.C.Holt,Magna Carta),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79頁。。

自威廉一世至亨利二世,三次郡政改革見證了英格蘭國王加強集權統(tǒng)治的決心和力度,其間呈現(xiàn)出與法國大陸不同的封建統(tǒng)治模式。改革不僅觸及這一時期地方社會的郡制形態(tài),而且國王還通過把控郡守職位的任命、任期以及職能權限,使原有的盎格魯-撒克遜式地方治理逐漸向英格蘭-諾曼式過渡。

綜上,中世紀英格蘭的郡政改革即國王通過對地方郡政的整飭,鞏固封建王權的地方統(tǒng)治基礎。實際上,更多是國王對郡守個人權力的制約,如財政權、司法權的制約。亨利一世時期建立的財政署制度和巡回法庭制度于亨利二世時期發(fā)展完備,在削弱郡守的實際職權范圍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但需要明確的是,國王的這一系列措施并不能根本杜絕郡守的世襲化傾向以及特權敗政的現(xiàn)象。如同亨利一世之后的斯蒂芬王統(tǒng)治時期,郡守世襲制的復辟現(xiàn)象屢見不鮮?？な卣莆盏胤娇ふ拇蟛糠?且攬括治地與治人的雙重權力,一旦郡守憑借特權實施弊政,便會直接影響國王的地方統(tǒng)治基礎。因此,即便到了安茹王朝乃至以后,郡政整飭仍是國王不可忽視的改革重任?？偟膩碚f,可將三次郡政改革視作自上而下的封建王權統(tǒng)御地方社會的政治舉措,同時也開啟了封建王權時期郡守制的發(fā)展和建構過程。一方面,選派王廷中效忠于國王的大臣或地方新貴充任郡守;另一方面,郡守也基本完成了代替國王進行地方統(tǒng)治的任務。在郡政改革的背景下,封建王權參與地方治理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鞏固王權、整頓郡政的實效。

二 “王權在場”：國王對地方社會的介入

以三次郡政改革為切入,后征服時期基本以封建王權主導地方治理為主要傾向。從本質上講,國王對地方社會的介入呈現(xiàn)出兩個基本特征：一是尊重舊有的盎格魯-撒克遜傳統(tǒng),二是賦予郡守新的各項代理職能。

諾曼王朝初期沿襲了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地方郡制,并保留了大量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有證據表明,懺悔者愛德華時期的諾?？丝ず退_福克郡的郡守托利(Toli)和亨廷頓郡的郡守埃爾弗里克(Elfric)的家族都得到了國王威廉一世的青睞。懺悔者愛德華時期的郡守很少為人所知,但他們對威廉一世的重要性以及威廉一世對其的態(tài)度卻是顯而易見的(26)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43、50、85頁。。一方面,在封建王權早期,國王為了穩(wěn)固地方統(tǒng)治以及行政管理的需要,往往保留更加熟悉地方郡政的前朝郡守;另一方面,由于威廉一世受制于盎格魯-撒克遜大貴族的傳統(tǒng)權勢地位,因此保留前朝郡守也是威廉一世與大貴族采取密切政治合作的體現(xiàn)。憑借國王的青睞以及與國王的密切聯(lián)系,威廉一世時期的郡守任期得以大大延長。征服者威廉的首席郡守(leading sheriff)通常是終身任職的,其中一些郡守一直任職到亨利一世統(tǒng)治時期(27)海蒙(Haimon)在1077年擔任郡守,直至逝世。羅杰·畢格德(Roger Bigod)在1069年擔任了諾福克郡守,1086年擔任薩?？丝な?又在亨利一世時期和末日審判時期同時擔任了這兩個郡的郡守。烏索·德·阿貝托(Urso d’Abetot)作為諾曼國王所信任的代理人長達45年,他在1068年成為沃徹斯特郡守,1110年去世后將該職位傳給其子?？な亻L期任職的例子還有很多(詳見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46～47頁)。。

郡守作為國王的私人追隨者,既有當?shù)卮蟮刂鞯耐?又有受人信賴的官員的地位。因此,懺悔者愛德華時期的郡守通過王室的青睞,到威廉一世時代已成長為一個大地主的身份以及國王的塞恩(28)塞恩,指對國王有軍事義務和依附關系的貴族,由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哥塞特(享有政治特權的氏族軍事貴族)演變而來。塞恩通常是大土地所有者,負責維持郡內的秩序[參見H.R.洛因：“7—10世紀盎格魯-撒克遜英格蘭的哥塞特和塞恩”(H.R.Loyn,“Gesiths and Thegns in Anglo-Saxon England from the Seventh to the Tenth Century”),《英國歷史評論》(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第70卷第277期(1955年10月),第541頁]。(thegn)(29)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43、50、85頁。。從懺悔者愛德華統(tǒng)治時期開始,薩?？丝さ目な鼐蜁谀承┩恋厣汐@得一半的嘉獎。除了獲得國王的獎賞外,擴大統(tǒng)治區(qū)域和延長任期也往往是郡守受國王青睞的表現(xiàn)。巴克蘭的休(Hugh of Buckland)是伯克郡、貝德福德郡和赫德福德郡重要的法官和郡守,在統(tǒng)治后期受到國王的尊敬和青睞,因而休至少統(tǒng)治了3個郡,其中包括擔任倫敦和米德塞克斯郡的郡守職位(30)威廉·法雷爾：“亨利一世行程述略”(William Farrer,“An Outline Itinerary of Henry the First”),《英國歷史評論》(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第34卷第135期(1919年7月),第314～315頁。。到了約翰王時代,郡守地位同樣受到王室青睞的影響。作為中央集權統(tǒng)治的工具,郡守在這一時期的地方政治中變得相當重要?？な卮蠖嗍艿酵跏业那嗖A而獲得獎賞或擴大職權,且郡守憑借國王忠實代理人的身份也會在地方事務中支持國王,以示忠誠。

郡守常常通過軍事行動支持和幫助國王。1075年,薩?？丝な亓_伯特·馬雷(Robert Malet)作為國王軍隊的領導者之一,幫助國王鎮(zhèn)壓了東盎格魯?shù)呐褋y(31)H.W.C.戴維斯：《盎格魯-諾曼國王的統(tǒng)治(1066—1154)》(H.W.C.Davis,Regesta Regum Anglo-Normannorum,1066—1154),牛津：克拉倫登出版社1913年版,第21頁。。到了亨利一世和斯蒂芬統(tǒng)治時期,“新人”身份的郡守在統(tǒng)治危機中同樣樂于幫助國王?？な赜袝r還能獲得沒收叛軍的土地?？な貙醯闹С峙c郡守職位直接掛鉤。威廉·德·奧比尼(William d’Aubigny)在1066年是國王的堅定支持者,亨利一世時期其作為拉特蘭郡守,同樣始終擔任國王的法官職位(32)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43、50、85頁。。此外,郡守往往也在王權衰弱時通過幫助國王而獲得郡守職位和其他利益。1203年,諾曼底的彼得·德·莫萊(Peter de Maulay)開始為約翰王提供軍事服務,并在1216年獲得了多塞特郡和薩默賽特郡的統(tǒng)治權(33)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62頁。。為了維持王國統(tǒng)治,約翰王開始雇用非英格蘭人作為王國地方官員?！洞髴椪隆吩岬竭^7個都蘭(34)都蘭,法國西部一地區(qū),屬于安茹王朝跨海而治的區(qū)域。(Touraine)人,其中3人曾擔任過郡守,分別是都蘭的前總管和英勇的戰(zhàn)士杰拉德·德·埃西(Gerard de Athée)、他的親戚恩格爾德·德·西貢內(Engelard de Cigogné)以及菲利普·馬克(Philip Mark)。這些人都是城堡長(castellan),其地位歸功于他們的軍事能力。其中,恩格爾德和菲利普都是國王的積極支持者(35)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59～160、58、61、90頁。。這意味著郡守不僅可以通過支持國王而獲得職位,而且可以從郡守職位中繼續(xù)擴大職權、獲得利益,而這都與國王的支持和幫助分不開。一方面,郡守受到國王的青睞體現(xiàn)了國王加強地方統(tǒng)治的決心和目的;另一方面,郡守作為國王的堅定支持者也顯示出封建王權參與地方治理的部分實效。從這點來看,郡守與國王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合作,而其本質在于郡守“代理”國王治理地方,國王“授權”郡守行使部分地方統(tǒng)治權。

國王對郡守的重視和郡守對國王的支持,體現(xiàn)了封建王權在一定程度尊重和延續(xù)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地方治理傳統(tǒng)。除此之外,國王對地方社會的介入更多以一種“王權在場”的方式進行。國王通過賦予郡守各項職能,將郡守塑造為國王在地方社會的“代理人”。國王雖不在場,但“王權在場”。因此,郡守的各項職能就成為理解封建王權參與地方治理的關鍵。這一時期郡守的職能主要涉及行政、司法、財政、軍事四個方面。

首先,郡守負責向郡法庭傳達國王的詔令和各種行政命令。由于中世紀行政和司法不分,導致一郡的行政系統(tǒng)和司法系統(tǒng)都與郡守密切相關。一般情況下,郡守會收到王室令狀的指示,要求郡守將某些案件保留給王座法庭(King’s Bench)處理,有時郡守也會被委任行使部分司法權(36)H.W.C.戴維斯：《盎格魯-諾曼國王的統(tǒng)治(1066—1154)》,第31、34,14頁。。通過類似的王室令狀,郡守第一次接觸到王室調查令,國王的令狀可以直接交給郡守或國王的法官,郡守有時會被要求采取必要的行動(37)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59～160、58、61、90頁。。郡守雖然接受王室的諸多命令,然而關于國王的各種令狀,無論是直接交給郡守還是交給郡法庭再由郡守發(fā)布,都規(guī)定了不低于司法職責的特別行政職責(38)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59～160、58、61、90頁。。通常情況下,向當?shù)乜な仡C布令狀是執(zhí)行王座法庭判決的一種常見方式。這是一種強制命令形式,要求郡守確保特定的人擁有某些財產或權利,并且郡守不得就該事項聽取進一步的訴訟。郡守可能會被命令沒收叛亂者或其他受王室禁令限制者的財產。威廉一世就曾命令庫唐斯(Coutances)的蘭弗朗(Lanfranc)和杰弗里(Geoffrey)召集郡守,以國王的名義要求他們恢復被主教和修道院長允許的土地轉讓(39)H.W.C.戴維斯：《盎格魯-諾曼國王的統(tǒng)治(1066—1154)》,第31、34,14頁。。這說明,郡守在行政職責方面總是要服從于國王的各種命令。反過來,國王也較多地依靠郡守去執(zhí)行其詔令,使得郡守在行政職能上具有一種上傳下達的功用。正是在令狀的發(fā)布與執(zhí)行、民意的上傳與請愿上,國王與郡守之間呈現(xiàn)一定的合作與平衡關系。

其次,郡守與國王的交往場域主要集中在郡法庭會議上。事實上,在亨利一世和斯蒂芬統(tǒng)治時期,郡守主持的郡法庭會議對國王管理體系的重要性比諾曼統(tǒng)治早期更加明顯。國王的詔書以及許多行政命令都交由郡法庭,以便郡守可以更好地宣讀和公布?？な赝ㄟ^發(fā)表一些王室的言論,繼而延長了“王之和平”(king’s peace)觀念?？な匦己?如若有人違反了“王之和平”,則要支付100先令的罰金予以修正(40)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59～160、58、61、90頁。?？な赝ㄟ^在郡法庭的履職維護了王國的和平統(tǒng)治。另外,中世紀行政和司法不分,如若有人破壞司法效用,則要處以行政罰金。亨利一世統(tǒng)治早期,郡守受命遵守國王授予的自由。而到了理查德統(tǒng)治時期,貴族身份的郡守有時則要依靠其他官員來輔助其履行相應職責?？な負碛惺虖暮臀膯T。前者負責警察事務和執(zhí)行判決,后者則在理查德統(tǒng)治時期定期處理部分財務事項?？な剡€指定專人擔任傳召員。在理查德時代,郡守按照國王在威斯敏斯特宮廷的要求,將情報發(fā)送給國王(41)G.羅斯、W.伊林沃斯主編：《普拉西特判例輯略：從理查德一世到愛德華二世》(G.Rose and W.Illingworth,eds.,Placitorum Abbreviatio,Richard Ⅰ to Edward Ⅱ),倫敦：法律文獻委員會1811年版,第22頁。。此外,郡守與國王的政治往來大多以王室令狀為媒介。中世紀英格蘭國王的令狀相當于官方發(fā)布的政令或法令,因此郡守無論在王座法庭還是地方社會都具有司法執(zhí)行者的身份地位,這一身份既包含司法職能,也囊括行政職責。乃至到了安茹王朝的亨利二世統(tǒng)治時期,亦如前朝,郡守在王室命令的指示下可以召集所在郡舉行郡法庭會議,以加速執(zhí)行國王的令狀(42)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21、134、58、59頁。。而當郡守收到令狀時,必須向郡法庭提供提起訴訟的擔保?；境绦蚴?2名自由和守法的鄰人被選為陪審員,郡守需登記其姓名,最后根據令狀指示由郡守進行訴訟處理。簡言之,郡守在封建王權的主導下基本服從于國王的各項命令,無論司法審判抑或行政處理。

再次,郡守主要負責管理國王的財產和王室的部分財政權利?？な氐呢斦毮軄碓从谄鋰醮砣说纳矸荨？な負碛幸驔]收而歸國王所有的土地的監(jiān)護權,控制國王的土地同時意味著控制土地上的事務。正是這一點,使得郡守成為王室真正的隨從。到了安茹王朝的亨利二世和理查德一世統(tǒng)治時期,隨著財政署(exchequer)的發(fā)展,郡守的財政作用更加顯著。這一時期郡守的財政作用大多體現(xiàn)在與財政署的工作聯(lián)系上。郡守被要求將國王的財產記錄上交財政署保存。如果郡守未能維持國王的財產或遲交賬目,又或者未能公開向總封臣保證償還對國王的債務,就會受到同樣的懲罰。只有對郡守的賬目進行調查之后,財政署才會對其賬目進行一次全面的評估。在許多案件中,郡守的債務來自于年復一年的結轉(43)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21、134、58、59頁。。一方面反映了郡守的財政職能賦予了其獲得利益的方式,另一方面又成為其財政壓力的負擔。到了約翰王時期,郡守仍然以國王的名義掌管著土地。在統(tǒng)治的重大危機中,郡守通常會被命令收回因領主叛亂而沒收的土地(44)T.D.哈迪主編：《密函卷檔：第1卷(1204—1224)》(T.D.Hardy,ed.,Rotuli Litterarum Clausarum,Vol.Ⅰ,1204—1224),倫敦：法律文獻委員會1833年版,第204、259,127,131頁。。同樣在這一時期,郡守財政職能的又一表現(xiàn)是郡守所擁有的征購特權(purveyance)(45)征購特權是指,自中世紀至17世紀國王擁有的一項以較低的估定價格強制征購生活必需品或征用車馬或勞役,以供國王巡視時王室需要的特權,于1660年廢止。關于中世紀晚期英格蘭的征購特權,參見W.R.瓊斯：“中世紀晚期英格蘭的戰(zhàn)爭征購特權與王國共同體”(W.R.Jones,“Purveyance for War and the Community of the Realm in Late Medieval England”),《英國研究季刊》(A Quarterly Journal Concerned with British Studies)第7卷第4期(1975年冬季),第300～316頁。以及作為支付代理人的職責。1212年,國王指示亨利·德·布萊布洛克(Henry de Braibroc)幫助和勸告兩個特別的王室代理人在北安普頓的市場進行征購(46)T.D.哈迪主編：《密函卷檔：第1卷(1204—1224)》(T.D.Hardy,ed.,Rotuli Litterarum Clausarum,Vol.Ⅰ,1204—1224),倫敦：法律文獻委員會1833年版,第204、259,127,131頁。。郡守的財政職能始終圍繞王室服務而展開?？な卦诼男衅湄斦氊煏r也總是以一種王室代理人或國王隨從的身份進行,而郡守也確實在其財政職能上獲利,無論為國王獲利還是為其自身獲利。

最后,郡守的軍事職能在不同時期各有側重。諾曼王朝前期,郡守的軍事職能同時來源于英格蘭本土和諾曼。本土因素是指早在懺悔者愛德華時期,郡守就曾領導郡和自治市(borough)進行軍事行動,且這種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諾曼征服以后。根據《末日審判書》的記載,伍斯特的弗洛倫斯(Florence of Worcester)提到了郡守烏索·德·阿貝托(Urso d’Abetot)曾在1074年為反抗伯爵提供了軍事服務(47)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21、134、58、59頁。。諾曼因素是指諾曼子爵有作為國王城堡的看守人的傳統(tǒng),且威廉一世時期的早期郡守也經常擔任此職務(48)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21、134、58、59頁。。正是盎格魯-撒克遜傳統(tǒng)與諾曼因素的融合,郡守的軍事職能得以延續(xù)和發(fā)展。此外,郡守的軍事活動與郡地聯(lián)系密切。一方面,郡守的軍事行動為國王提供了穩(wěn)定統(tǒng)治、排除異己的軍事保障;另一方面,郡守也憑借其軍事能力得到國王青睞進而提升地位。這一點無論對國王還是郡守來說似乎都是雙贏的?？な氐姆諏τ诋敃r的軍事體系來說是不可或缺的(49)T.D.哈迪：《密函卷檔(1201—1216)》(T.D.Hardy,Rotuli Litterarum Patentium,1201—1216),倫敦：法律文獻委員會1835年版,第142頁。?？な氐能娛轮匾酝怀鲶w現(xiàn)在為國王所提供的軍事服務方面。例如,約翰王常發(fā)布令狀,命令召喚王室的軍事性佃戶出現(xiàn)在固定的時間和地點為國王提供服務。1205年,每個郡提供10名騎士(50)威廉·斯塔布斯主編：《英國憲政史特許狀及案例選：從早期到愛德華一世統(tǒng)治時期》(William Stubbs,ed.,Select Charters and Other Illustrations of English Constitutional History：From the Earliest of Times to the Reign of Edward the First),牛津：克拉倫登出版社1913年版,第281～282頁。;1212年,由軍士性質的佃戶負責為國王提供馬匹和武器(51)T.D.哈迪主編：《密函卷檔：第1卷(1204—1224)》(T.D.Hardy,ed.,Rotuli Litterarum Clausarum,Vol.Ⅰ,1204—1224),倫敦：法律文獻委員會1833年版,第204、259,127,131頁。;1213年,由伯爵、男爵、騎士、自由人和軍士聯(lián)合提供軍事服務(52)馬修·派瑞斯主編：《英國編年史》(Matthew Paris,ed.,Chronica Majora),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38頁。。此外,郡守還通過軍事征稅的方式保障軍事活動的有序開展?？な亻_展軍事征稅主要通過兩種方式進行：一種是直接征收,另一種是協(xié)助領主向佃戶征收。在1215—1216年的戰(zhàn)爭中,郡守和城堡長都向反對國王的人征收了一項軍事費用,郡守還奉命提供所需的船只。這意味著此時郡守的職責與軍需官的職責非常相似。正是源于郡守的軍事職能的保障,才使得軍事物資和裝備的陸路運輸、甚至軍隊的海陸運輸,都在郡內得以完成(53)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52、161頁。。在統(tǒng)治危機時期,來自于郡守的軍事幫助對于國王至關重要;特別是在郡守等地方官員的任免中,軍事經驗漸漸成為國王考量的重要因素。

綜合來看,封建王權透過郡守間接作用于地方社會的治理與運作,郡守成為連接王室政府和地方社會的中間人。在國王的主導與郡守的共同作用下,國王對地方社會的統(tǒng)御以“王權在場”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這一時期封建王權與地方治理的關系特征基本呈現(xiàn)為有序合作與動態(tài)平衡。

三 郡守反抗：地方社會與封建王權的內在緊張

封建王權時期國王對地方社會的制度建構與王權運作,顯示了國王主導下有序平衡的政治生態(tài)。然而,郡守和國王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也構成了這一時期地方社會與封建王權之間的另一面相?？な貙醯姆纯怪饕譃閮蓚€階段：前期,舊有的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抵抗入侵者威廉;后期,英格蘭-諾曼系郡守因權勢坐大進而對國王權力產生威脅和反叛。在反抗形式上,以軍事反抗與利益侵奪為主要形式,其間伴隨郡守的職位世襲與身份變化。

郡守作為抵御者反抗外來軍事入侵的行為最早可以追溯至盎格魯-撒克遜晚期。1086年的《末日審判書》中就有關于盎格魯-撒克遜時期郡守抵御征服者威廉的記載：伯克郡守戈德里克(Godric)在諾曼征服后失去了其郡守身份(54)羅賓·弗萊明：《〈末日審判書〉與法律：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社會與法律習俗》,第99、184頁。。弗里曼(Freeman)認為,一旦舊有的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開始反對威廉,其郡守職位就會被沒收,郡守身份隨即喪失(55)戈德里克的土地被沒收并授予了一個諾曼人,只給了其遺孀1海德土地,為國王提供喂狗的卑微服務(參見羅賓·弗萊明：《〈末日審判書〉與法律：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社會與法律習俗》,第100頁)。?？咸乜な貖W斯瓦德(Osward)也同樣失去了郡守職位(56)羅賓·弗萊明：《〈末日審判書〉與法律：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社會與法律習俗》,第99、184頁。。他所在的郡距離沖突發(fā)生地很近,肯特郡人對威廉的敵意也說明了同樣的原因。米德爾賽克斯郡守埃斯加(Esgar),在黑斯廷斯戰(zhàn)役(Battle of Hastings)后指揮對抗諾曼人。他不僅被一個諾曼人取代了其郡守職位和所擁有的土地,據說還遭到了終身監(jiān)禁(57)E.O.布萊克：《伊利之書》(E.O.Blake,Liber Eliensis),倫敦：皇家歷史學會1962年版,第217頁。。而在遠離沖突的地區(qū),舊有的英格蘭本土人仍然擔任郡守。這顯示出,舊有的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針對諾曼國王的反抗基于抵御外來入侵者為目的,原因在于諾曼征服前后郡守的身份差異。諾曼征服后,舊的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與新的諾曼國王之間存在一種矛盾和沖突,本質是地方貴族勢力與封建王權之間的抗衡與較量。國王為了鎮(zhèn)壓郡守的反抗,一般采取軍事征服或直接取締該職位的擔任者,換成諾曼人擔任郡守的措施。將郡守人員進行替換,以英格蘭-諾曼系郡守取代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通過政權更迭與官員清洗,進而保證諾曼國王的地方統(tǒng)治。

然而一旦王權陷入孱弱之際,郡守的軍事反抗便會再度被點燃。1138年,威廉·德·波尚(William de Beauchamp)開始公開反對斯蒂芬國王?？な仵U德溫·德·雷德弗斯(Baldwin de Redvers)也在這一時期成為最早的堅定叛亂者之一,并于1136年加強了埃克塞特城堡的防御以對抗國王(58)F.利伯曼：《盎格魯-諾曼歷史文獻》(F.Liebermann,Ungedruckte Anglo-Normannische Geschichtsquellen),倫敦：特呂布納出版社1879年版,第29頁。。國王的權力和地位由于郡守的反抗而變得脆弱。這一時期從國王遞交給郡法庭的令狀上看,也不再有先前國王直接沒收郡守職位的強制情況出現(xiàn)。到了同樣處于統(tǒng)治危機時刻的約翰王時期,國王在與貴族的戰(zhàn)爭中明顯處于劣勢。困境中的國王只能選擇性地任用郡守,對其有利的加以重用,反之對其產生威脅的則棄之不用。事實也確實如此,約翰王時期參加大憲章運動的郡守一概被免職,只有那些為國王效力的人才繼續(xù)擔任郡守職位(59)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52、161頁。。

隨著封建王權的建立和發(fā)展,郡守依靠國王賦予的權力漸漸坐大,職位可世襲,封建離心傾向日趨嚴重。這一時期郡守的弊政也漸漸暴露,甚至直接威脅到國王權力和地方統(tǒng)治?？な貙醯姆磁言从诙呃娴娜∠?。當二者利益趨同時,往往關系和諧;一旦二者利益出現(xiàn)背離,極易滋生矛盾和沖突(60)A.L.普爾：《從〈末日審判書〉到〈大憲章〉(1087—1216)》,第388、27頁。。亨利一世時期,德文郡曾在?？巳氐孽U德溫(Baldwin)之子威廉(William)的把持中,繼而在1107年前后,由他的兄弟理查德·菲茨·鮑德溫(Richard fitz Baldwin)繼承。接替斯塔福德郡守羅伯特(Robert)的是他的兒子尼古拉斯(Nicholas),接替漢普郡守休·德·波特(Hugh de Port)的是他的兒子亨利(Henry)(61)威廉·法雷爾：“亨利一世行程述略”,第315頁。。此外,伊沃·德·格蘭特梅尼爾(Ivo de Grantmesnil)也可能在萊斯特郡繼承了他父親的郡守職位,1102年因為叛亂而被沒收。到亨利一世時期,郡守職位的世襲已成定制,且基本以家族世襲為主,世襲方式為兄終弟及或父死子繼。雖然郡守職位日趨世襲化,但尚在國王的控制之下。一旦郡守對國王產生威脅或利益沖突,國王就會立即采取行動打壓郡守,沒收其職位,郡守職位的沒收同時也意味著世襲的中斷。然而,郡守職位的世襲傳統(tǒng)一以貫之,這種封建離心力成為郡守與國王之間的一道鴻溝,也為后來郡守的身份變化埋下了伏筆。

郡守與國王之間的內在張力,不僅表現(xiàn)為郡守對國王的軍事反抗、日趨加劇的職位世襲,而且體現(xiàn)在郡守憑借特權不斷侵奪國王的經濟利益。諾曼王朝前期,取代舊有盎格魯-撒克遜系郡守的諾曼郡守就曾多次被指控管理不善和行為貪婪,甚至侵犯國王的權利(62)拉爾夫·泰勒布瓦(Ralph Taillebois)曾把他因不付歲貢而奪取的土地給了他自己的一個騎士(參見羅賓·弗萊明：《〈末日審判書〉與法律：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社會與法律習俗》,第95頁)。,浪費其所管理的財產。多塞特郡的兩個莊園就曾由于郡守休·菲茨·葛麗普(Hugh fitz Grip)的掠奪而損失了100先令(63)羅賓·弗萊明：《〈末日審判書〉與法律：中世紀早期英格蘭的社會與法律習俗》,第138頁。。針對郡守弊政,國王或采取沒收職位的方式打壓郡守,或直接沒收郡守的額外財產,以達到控制郡守的目的。1130年,牛津郡守雷斯托爾德(Restold)在國王的莊園中欠下了116英鎊的債務(64)英國財政署：《亨利一世卷檔31：1130年》(Great Britain Exchequer,The Pipe Roll of 31 Henry Ⅰ,1130),倫敦：皇家文書局1929年版,第2頁。。雷斯托爾德繼而被逮捕,不是因為其行為不公正,而是由于其毫無根據地挪用了來自國王的財政收入。此外,1170年的郡守大調查也從側面印證了郡守對國王在地方利益層面的經濟掠奪。調查內容涉及郡守以司法和非司法手段向百戶區(qū)、村莊和個人進行勒索,這一事實表明郡守通過壓迫和非常規(guī)手段額外獲取了國王土地上的收入(65)威廉·斯塔布斯主編：《英國憲政史特許狀及案例選：從早期到愛德華一世統(tǒng)治時期》,第148～149頁。。

面對郡守的經濟侵奪,在1194—1199年的財政事務中,國王開始對郡守施加更多限制。理查德一世規(guī)定,一名辦事員和一名騎士必須與郡守一同確定征稅的金額,且每人保留一份評估表,郡守根據評估表向財政署作出回應。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郡守隨意征稅的可能性(66)W.A.莫里斯：《1300年以前的中世紀英格蘭郡守》,第139頁。。這項規(guī)定有利于國王對郡守的財政特權的限制。但需要注意的是,封建王權后期國王的首要目標是保護王室的利益,而非民眾的利益。國王限制郡守財政職權的最終目的是將地方利益收歸王室所有,以維護封建王權的統(tǒng)治。

隨著封建王權的進一步發(fā)展,郡守身份也開始發(fā)生變化。封建制初期,郡守職位基本由國王任命。12世紀以后,鄉(xiāng)紳階層(67)鄉(xiāng)紳的興起與貴族的衰落同步進行。關于英國鄉(xiāng)紳形成的時間,史學界存在不同觀點。彼得·科斯認為,英國鄉(xiāng)紳在14世紀作為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出現(xiàn),但起源可以追溯到1066年諾曼征服后的11世紀。鄉(xiāng)紳是從一群小地主演變而來的,他們通過土地占有、婚姻聯(lián)盟和服兵役獲得財富和權力。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群體在社會和政治上變得更加突出,到14世紀,他們已經成為一個獨特的社會階層,具有強烈的認同感和共同的價值觀。鄉(xiāng)紳的出現(xiàn)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經歷了幾個世紀的發(fā)展,而非突然形成[參見彼得·科斯：《英國鄉(xiāng)紳的起源》(Peter Coss,The Origin of the English Gentry),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開始參與地方社會的政治生活。12世紀中葉,亨利二世實行“盾牌錢”制度,允許騎士“以錢代役”,使得騎士的封建軍役得以“松綁”,進而為騎士投入地方社會提供了可能。特別是郡騎士(knights of shire)對地方事務的有效參與,意味著騎士階層從軍事義務中漸漸脫離,進一步推動了其在地方社會發(fā)揮效能(68)A.L.普爾：《從〈末日審判書〉到〈大憲章〉(1087—1216)》,第388、27頁。。到13世紀,郡內鄉(xiāng)紳作為一股有影響力的政治力量逐漸興起(69)J.R.麥迪科特：“大憲章與地方共同體(1215—1259)”(J.R.Maddicott,“Magna Carta and the Local Community 1215—1259”),《過去與現(xiàn)在》(Past &Present)第102期(1984年2月),第25頁。。早在威廉二世時期,國王即開始選用騎士擔任郡守,雖然12世紀的郡守一職仍大多由王室官員兼任,但隨著封建軍役改革與地方郡政整飭,13世紀開始,郡騎士身份的“鄉(xiāng)紳型”郡守(70)根據不同時期郡守的身份特征,可將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郡守稱為“地方型”郡守,指具有大地產所有者身份的地方大貴族,即“土官”;封建王權時期的郡守稱為“中央型”郡守,即經過郡政改革后的“流官”;12世紀以后郡守漸漸由地方精英群體占據,即“鄉(xiāng)紳型”郡守。這里提到的“鄉(xiāng)紳型”郡守,是指鄉(xiāng)紳正式形成之前的郡守發(fā)展階段,或稱為“早期鄉(xiāng)紳”時期、“前鄉(xiāng)紳”時期。在地方社會的影響力漸漸擴大。到了13世紀后期,鄉(xiāng)紳們基本壟斷了郡守之職(71)陳日華：《中古晚期英格蘭郡共同體探析》,《世界歷史》2016年第1期,第61、59頁。。隨著亨利二世時期的郡守大調查,郡守開始走向衰落(72)傳統(tǒng)觀點認為,郡守一職在12世紀以后開始逐步走向衰落,并于中世紀晚期最終被治安法官所取代。根據最新研究,麥戈文認為中世紀晚期的郡守并未衰落,都鐸王朝時期的郡守仍履行了許多重要的地方行政職能,郡守制在近代早期仍作為一種繁榮地方體制的象征,并得到了有效的改革[參見喬納森·麥戈文：《都鐸郡守：近代早期地方行政研究》(Jonathan McGovern,The Tudor Sheriff：A Study in Early Modern Administration),牛津：牛津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國王不再從王廷中選派官員擔任郡守,而是任命出自地方社會且更了解郡內民眾的地方中小貴族充任這一官職。由此,郡政漸漸掌握在“鄉(xiāng)紳型”郡守手中,他們成為地方郡政的實際統(tǒng)治者。早期鄉(xiāng)紳群體主宰著地方社會,且“鄉(xiāng)紳型”政治對地方治理的維護和發(fā)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但正如威廉一世至亨利二世的三次郡制改革所表明的,郡守職位世襲的封建離心力難以被徹底清除。直至中世紀晚期,鄉(xiāng)紳們在他們熟悉的地方社會中漸漸形成了一個牢固的群體,并打造著由他們所主導的“郡共同體”(county community)(73)首先提出“郡共同體”(county community)概念的是研究英國地方主義的學者阿蘭·埃文瑞特?！翱す餐w”是指鄉(xiāng)紳依靠郡內地產,通過血緣關系以及人際交往所形成的一種身份認同感和區(qū)域認同感。這種認同感將有助于鄉(xiāng)紳階層形成一個相對獨立的整體,以對抗王權與貴族。鄉(xiāng)紳社會的形成以郡內鄉(xiāng)紳參與地方政府為表征,而鄉(xiāng)紳主導的地方行政則是英格蘭多元社會結構在地方社會的反映與表現(xiàn)[阿蘭·埃文瑞特：《肯特郡共同體與大叛亂》(Alan Everitt,The Community of Kent and the Great Rebellion),萊斯特：萊斯特大學出版社1966年版,第13頁]。。

有別于“王國共同體”(community of the realm)(74)波威克認為,在13世紀,“王國共同體”的概念已然弱化,而更多強調的是“村-百戶區(qū)-郡共同體”[莫里斯·波威克：《13世紀(1216—1307)》(Maurice Powicke,The Thirteenth Century,1216—1307),牛津：克拉倫登出版社1962年版,第142頁]。,“郡共同體”是一個獨立共同體,區(qū)別于之前的地方社會形態(tài)。“郡共同體”很少有外部因素融入,它的統(tǒng)治者也來自其內部。因而,“郡共同體”是指鄉(xiāng)紳因擁有郡內地產,且通過親屬和血緣關系以及社會交往和相似的教育經歷,進而產生的身份與地區(qū)認同(75)陳日華：《中古晚期英格蘭郡共同體探析》,《世界歷史》2016年第1期,第61、59頁。。事實上,“郡共同體”內部成員的身份認同感與區(qū)域認同感都十分強烈,他們自視為一個共同體,自我治理能力迅速發(fā)展,似乎是對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地方自治的反哺。然而,“鄉(xiāng)紳型”郡守主導的“郡共同體”難免對封建王權形成一種離心傾向。12世紀以來,地方治理的發(fā)展使得郡民的認同感和“郡共同體”的凝聚力空前加強,這種地緣加血緣的雙重維系,促使“鄉(xiāng)紳型”郡守更加成為地方利益的代表,郡政治理也更加具有地方屬性。在地方社會,郡民往往“只知郡守,不知國王”,其背后反映了地方社會一定程度上之于封建王權的疏離,但并非割據。

四 結 語

從1066年諾曼征服到1215年《大憲章》的頒布,基于郡政改革的政治實踐和郡守制的演變,這一時期國王和郡守的關系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后征服時代封建王權與地方社會的內在本質?？ふ母锸欠饨ㄍ鯔鄬Φ胤缴鐣囊环N制度建構。一方面,諾曼征服后郡守成為國王在地方的代理人,代替國王行使地方統(tǒng)治權,并在地方享有一定的相對獨立地位;另一方面,國王通過郡守確實加強了地方統(tǒng)治的實效,這構成了二者關系相對和諧的制度基礎,且憑借郡守職權予以體現(xiàn)。通過三次改革,地方社會的政治生態(tài)基本得以修復和發(fā)展。此外,國王通過賦予郡守各項職能的方式介入地方社會的政治統(tǒng)治,并在這一時期取得了一定的地方治理成效,進而在郡守的職能屬性和身份特征的基礎上,國王和郡守的關系達到一種相對和諧與動態(tài)平衡。

然而,隨著郡守權力的增大,尤其是經濟特權的膨脹,使得郡守在地方具體郡務的執(zhí)行方面產生不少弊政和濫行,所造成的封建離心傾向進而構成國王危機感的來源之一。國王為了加強中央集權的需要,通過一系列措施扼制郡守的權勢蔓延,因此二者間的矛盾和沖突不斷顯現(xiàn)。需要注意的是,國王和郡守的關系始終處于動態(tài)的發(fā)展變化之中。在此過程中,體現(xiàn)的是某一階段國王和地方社會的權力關系,表現(xiàn)形式既包括友好合作,也涵蓋沖突對抗,二者關系的決定因素始終由雙方實力對比所決定。這也意味著,在國王和郡守的關系中,國王始終占據主導地位。總的來說,封建王權背景下國王和郡守之間的關系呈現(xiàn)出兩個面相：既是國王加強中央統(tǒng)治權力的主動出擊,即國王借助郡守職位實施“在場王權”;又是郡守依托代理人身份進行郡政治理的“積極回應”。有學者稱,這一時期的封建王權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國王的個人權威,且個人權威主導中央和地方的官僚制度(76)孟廣林：《英國封建王權論稿——從諾曼征服到大憲章》,第366頁。。正如國王主導郡守,封建王權同樣主導地方社會,地方社會又反過來強化了封建王權。一言以蔽之,后征服時期的封建王權與地方社會平衡且對抗,但始終未曾脫離封建王國有序發(fā)展的政治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