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歷史上的沙洲連陸與方言分布

陳炅

南通江海平原除南通城南的狼五山外，一馬平川，從北走到南，會發(fā)現(xiàn)這8000多平方千米的土地上竟方音迥異。北部與揚州、泰州方言相近；中部獨特的南通話外鄉(xiāng)人幾乎聽不懂；然而到了東南部，人們說的話與江南吳語相差無幾。方言是文化的縮影，而文化則是特殊地理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南通方言迥異的背后是長江與黃海復(fù)雜的造陸運動以及扶海洲、胡逗洲、東布洲和通崇沙洲群等不斷連陸的漫長歷史。

一、古青墩人活動的中止

早在五六千年前，南通海安西北部的青墩一帶就有人類活動，留下了江海平原上最早的人類活動遺跡。

處在父系氏族公社時期的青墩，氣候溫暖、雨水充沛、四面環(huán)水，古青墩人用樹木、蘆葦建筑起簡陋的干欄式木屋，形成村落，開始了原始農(nóng)耕生活。他們用石錛、骨耜等工具開墾荒地，種植稻谷。他們捕捉魚蝦，河海中的蜆、蚌也是他們的食物。

古青墩人的來歷還是歷史之謎。其實，再怎么說青墩還是處在沖積平原上，古青墩人應(yīng)當(dāng)是“移民”。遠古傳說中的五帝時代，中原各部落常與蘇北境內(nèi)的部落爭戰(zhàn)，世居淮泗地區(qū)的東夷部落曾為中原部落所敗?？梢栽O(shè)想，為逃避戰(zhàn)亂，東夷部落的某族群會向南方遷移，也許古青墩人即是這些部落的分支。

距今4000—5000年間，古青墩人的活動在海安西北中斷，他們的足跡突然從江海平原上消失。對于古青墩人的突然消失，中科院地理所的專家給出了答案：青墩一帶在那時經(jīng)歷過海侵，海水直達青墩。[1]古青墩人與大自然抗爭的能力十分微弱，在暴戾的海潮面前，他們無法與之抗爭，不得不另覓居住地。有學(xué)者根據(jù)青墩遺址以東多為新石器時代遺址，而其以西偏北多為新石器時代末期和商周時期的遺址的現(xiàn)象推斷，海安境內(nèi)的古人類逐漸向西北方遷移。青墩遭到海水淹沒后，南通歷史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空白。

二、南通歷史上較早的沙洲—扶海洲

20世紀后半期，在海安雙樓鎮(zhèn)寶塔村發(fā)掘到漢代木井和陶井，并出土完整的陶井井圈等物。[2]這說明在新石器時期晚期青墩遭海侵以后，至遲在漢代，人類的活動又擴展到了今海安西部。

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中的《西周全圖》《春秋全圖》，于今泰州以東的大海中畫有一沙洲—扶海洲，這塊沙洲在《春秋吳楚越》圖中十分清楚。有學(xué)者據(jù)以斷言，扶海洲在西周時就已形成。這種說法雖值得商榷，但扶海洲確是南通歷史上出現(xiàn)較早且留下名稱的沙洲。《中國歷史地圖集·總編例》說，“海岸線根據(jù)今人的研究畫出”?！断纳涛髦軋D組編例》說，“夏商水道海岸線難以推斷，圖上一概不畫”，“西周始根據(jù)后世情況追溯，對海岸線水道酌予表示”?？梢?，西周圖中扶海洲畫法并不是當(dāng)年實測得出的成果。

扶海洲出水時間難以認定，而現(xiàn)代學(xué)者在對《后漢書·郡國志》《讀史方輿紀要》等史料進行研究后推測，東漢時扶海洲已經(jīng)存在于海陵縣東方，其范圍在今如東縣境一帶。[3]20-35西晉張華的《博物志》、北魏《齊民要術(shù)》和宋《太平御覽》中均有“扶海洲”的名稱。這些史料記載，沙洲上有一種植物叫“蒒”，“其實食之如大麥，七月稔熟，名曰自然谷，或曰禹余糧”。這種植物在清〔光緒〕《通州直隸州志》卷四《物產(chǎn)·草之屬》中也有載錄。此外，在《太平寰宇記》泰州卷中還轉(zhuǎn)引《博物志》，對麋的活動做了記錄：“海陵縣多麋，千萬為群，掘食草根，其處成泥”。約在公元4世紀末至公元5世紀初，扶海洲與西邊的揚泰大陸連接，這是自漢代以來南通歷史上第一次沙洲大連陸。由于史料的缺失，并陸后的扶海洲沒有留下多少信息。直到唐文宗開成三年（838），日本第18次遣唐使團的海船在南黃海遇險，使團在掘港以東海邊獲救登陸，求法僧圓仁記下進入大唐的經(jīng)歷，成書《入唐求法巡禮行記》，這才留下了古代如東的歷史信息。

《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記，唐末海陵縣（今江蘇泰州市）東部沿海鹽灶遍地，煎鹽爐火徹夜通明。長江入?？诘幕茨湘?zhèn)有鹽官管理鹽業(yè)生產(chǎn)；東梁豐村有守捉，駐軍守衛(wèi)邊防；延海村有國清寺，還有稱為“掘溝”的運鹽河與如皋到海陵、揚州的運河相通；公元9世紀中期的如皋是海陵縣東部的一個大鎮(zhèn)，海鹽集散中心。在通往海陵的河道上，運鹽的官船首尾相接可達十?dāng)?shù)里。

唐代的掘港庭（亭）已經(jīng)發(fā)展成今天的如東縣城，而延海村、東梁豐村、淮南鎮(zhèn)等小村集則已難覓故蹤，可能那一帶因海潮沖蝕發(fā)生過大坍塌，不過，在史書中沒有留下記載。

三、南北朝出現(xiàn)的胡逗洲

胡逗洲約于漢代在長江口水下開始形成，南北朝時沙洲已經(jīng)出水，洲名見于《梁書》等典籍?！读簳ず罹皞鳌酚泻罹氨鴶『笸窘?jīng)壺豆洲（胡逗洲）記事：梁太清二年（548），侯景起兵叛梁。承圣元年（552），叛軍被陳霸先、王僧辯軍擊敗，侯景向東逃竄，在滬瀆（今上海西部）登船逃往外海。船離岸后，他的部下趁侯景睡覺時把船駛向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打算向梁軍投降。船到壺豆洲，侯景醒來，發(fā)現(xiàn)方向不對，最終在與部下爭斗中被擊殺?！赌鲜贰分幸灿蓄愃频挠涊d。宋初《太平寰宇記》載，胡逗洲位于海陵縣東南約238里的大海之中，其面積“東西八十里，南北三十五里”。沙洲階段的胡逗洲境域，大體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南通市崇川區(qū)及通州區(qū)西部一帶。胡逗洲的東北方有南布洲、東社、長沙等小沙洲，這些沙洲后與胡逗洲逐漸漲連。胡逗洲北邊有一條寬闊的長江北泓道，稱橫江，《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中稱泓道為“白水”，沙洲隔橫江與揚泰大陸相望。唐天祐年間（904—907），洲北的橫江淤塞、封閉，胡逗洲與其西北方的如皋陸地逐漸連接。[4]這是自漢代以來南通成陸史中的第二次沙洲大連陸。

還在胡逗洲連陸之前，浙西軍閥就派遣姚存、姚制率軍占領(lǐng)胡逗洲及東洲一帶，他們“竭家財贍義勇將士一千人，設(shè)官吏，烈將?！盵5]，擴充軍隊。胡逗洲并陸不久，姚彥洪建立建制鎮(zhèn)—靜海都鎮(zhèn)（今南通舊城），并任靜海都鎮(zhèn)遏使。至此，姚氏集團在靜海確立牢固的統(tǒng)治地位，行使軍政財?shù)雀黜棛?quán)力。從10世紀初到10世紀40年代，姚氏政權(quán)掌控靜海、東洲的全部軍事力量，楊吳與南唐正是依仗這一支地方軍隊，在長江口一帶與南方的吳越相抗衡，保持著控扼長江口的優(yōu)勢。

靜海都鎮(zhèn)在楊吳統(tǒng)治期間，其南方有狼山鎮(zhèn)，東方海中的東洲上有豐樂鎮(zhèn)，顧俊沙上有崇明鎮(zhèn)，布洲上有大安鎮(zhèn)。這些鎮(zhèn)受靜海都鎮(zhèn)節(jié)制。南唐時在靜海都鎮(zhèn)建立制置院，掌控東方各鎮(zhèn)。后周顯德三年（956），后周軍隊進攻南唐，進逼泰州，靜海制置使姚彥洪遂率兵民萬人渡江南逃，姚氏集團對靜海的統(tǒng)治結(jié)束。[6]

四、東布洲連陸及海門島的消失

唐初，長江口出現(xiàn)東沙、西沙等沙洲，沙洲各有漲坍。此后，在它們的北方又出現(xiàn)了東洲、布洲等沙洲，它們的地理位置約在今啟東市一帶。東洲與布洲是五代初長江口的兩個較大的沙洲。當(dāng)年的東洲可屯兵船四五百艘；布洲在10世紀中期開發(fā)鹽業(yè)生產(chǎn)?！遁浀丶o勝》說，楊吳太和中（929—934）蔣司徒“至布洲，教民經(jīng)營煮海，鹽利之獲，不賦而羨”，自此，布洲成為楊吳的海鹽生產(chǎn)基地。東洲、布洲的位置比較接近，約在10世紀中期兩沙洲并接，《資治通鑒》中把并洲后的大沙洲稱東布洲。

后周顯德五年（958），后周軍隊占領(lǐng)靜海后隨即攻占東布洲，在這一帶的沙洲上建立海門縣，屬同時建立的通州管轄。宋代海門縣在通州東邊的大海之中，縣城距通州隔海約二百里。[4]縣境的東布洲和崇明鎮(zhèn)所在地顧俊沙于宋初合稱海門島，是北宋重要的海鹽產(chǎn)地。南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對海門島記曰：“國初以來，犯死罪獲貸者，多配隸登州沙門島、通州海門島……而通州島中凡兩處：豪強難制者隸崇明鎮(zhèn)；懦弱者隸東北洲。兩處悉官煮鹽?！?/p>

由于時隔久遠，且海門島發(fā)生變化，人們對它的認識逐漸模糊?，F(xiàn)代學(xué)者有認為海門島在今如東豐利東北大海中，也有認為海門島在原通州石港以東海中的[7]，因此有必要厘清史實，還原宋初海門島本來面目。

宋末學(xué)者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把“海門島”改為“海島”，把“東北洲”改為“東布洲”。《宋史·刑法志》中，把“東北洲”寫成“東州市”。宋代以后的明清史料，如《讀史方輿紀要》《大清一統(tǒng)志》等，也出現(xiàn)關(guān)于海門島的描述，其內(nèi)容與上述宋代史料基本雷同，這只是保存了宋代史料而已。明清通州地方志中也有對海門島相同史料的記錄，但對島的方位描述，則均持位于通州“州東北”一說，這是引起現(xiàn)代研究者持不同論點的原因。

按宋代史料的描述，海門島應(yīng)在宋代通州境域內(nèi)，海門島位于今如東縣豐利東北海中一說，就地域范圍言，顯然是錯誤的。因為自宋至清初，今如東縣還是如皋縣境域，屬泰州管轄，離開了通州的范圍。海門島位于“石港灣”一說，因其排斥了海門島中的另一主島“崇明鎮(zhèn)”（顧俊沙），故也難以與宋初海門島比附。因此，明清通州等地方志中關(guān)于海門島的記述不能作為宋代海門島延至明清還存在的可信史料。

11世紀中期，東布洲范圍不斷擴大，與通州大陸逐漸接近。這一時期，通州知州狄遵禮主持建造捍海堤，到達余西場。不久，海門知縣沈起也從呂四建海堤西接狄堤。海堤的建造加速了東布洲與通州大陸的連接。東布洲和通州大陸相接，是自漢代以來南通成陸史中的第三次沙洲大連陸。東布洲在與大陸連接后，用位于其上的市鎮(zhèn)東州市來命名，馬端臨及元代《宋史》的作者把“海門島”改為“海島”，把“東北洲”改為“東州市”，正反映了沙洲的地理變化。海門島中的東布洲與通州大陸漲連后，崇明鎮(zhèn)所在的顧俊沙又歷經(jīng)漲坍而消失，海門島不再存在。

五、古海門縣的消亡及通州東部沙洲漲積

南通歷史上三次沙洲大并接完成以后，長江主泓道向北岸移動，長江開始侵蝕由它一手孕育起來的通州陸地，造成后周建立的海門縣坍沒。宋元以來，海門縣沿江地帶多次發(fā)生水災(zāi)，縣城屢遭江潮巨濤沖擊而被迫遷移。宋元豐四年（1081）七月，元泰定三年（1326）十一月，海門縣沿江田地多被沖坍，民房被卷入江濤。由于江海沖蝕，海門縣境的土地大片坍入江中。從明洪武九年（1376）到弘治十五年（1502）的一百多年間，海門縣官民田地草蕩由1556頃減少到293頃。[8]嘉靖年間，海門縣的智正都、嘉會都、人和鄉(xiāng)、禮安鄉(xiāng)、崇信鄉(xiāng)等鄉(xiāng)鎮(zhèn)大部或全部坍入江中。從元至正到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海門縣治四次遷移。前兩次遷治均在海門縣境內(nèi)，而后兩次遷治則分別遷到通州余中場和金沙場南了。[3]204至此海門縣除呂四一角外，幾乎沒有自己的境土，只得割借通州清干鄉(xiāng)部分土地作為轄地，維持殘局?？滴跏荒辏?672），海門縣又被江水所逼，遷往通州永安鎮(zhèn)，因民田、灶地所剩無幾，裁縣為鄉(xiāng)，并入通州。

后周建立的海門縣被裁撤后，通州、海門廳諸沙洲及崇明外沙與大陸漲連是南通成陸史上的第四次沙洲大并接。

18世紀初，通州東南部的長江中，又有沙洲紛紛出水。清雍正六年（1728），原余中場南的扁擔(dān)沙率先靠上北岸。此后，通州、崇明兩地農(nóng)民因圍墾沙田而爭斗不休。為解決爭端，雍正十三年（1735）劃定通州、崇明各自管轄范圍。此后30多年中，這一帶又漲出許多沙洲，因圍墾而發(fā)生的爭斗依然十分激烈。乾隆三十三年（1768），通州、崇明兩地劃出30個沙洲，連同新漲出的10個沙洲建立海門直隸廳，歸江蘇省管轄。[9]這個海門直隸廳即是今南通市海門區(qū)的前身，和上述后周建立的海門縣沒有承接關(guān)系。海門廳東南方的沙洲于清末統(tǒng)稱崇明外沙。海門各沙間有較寬的水道相隔，光緒年間這些沙洲終于和通州陸地連成一體。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崇明外沙中的惠安沙、連升沙、楊家沙等沙洲逐漸同大陸相連，南通江海平原大體形成。1928年，崇明外沙設(shè)立啟東縣，脫離崇明縣管轄。

六、移民與方言

南通江海平原逐漸形成的過程中，四面八方的移民匯聚而來，歷代官府便在這里實施管理。東晉義熙七年（411），在海陵東境設(shè)置如皋、寧海、臨江、蒲濤等縣，南朝劉宋明帝泰始七年（471），又析置江陽、海安二縣。這些新設(shè)置的古縣歷史上揚泰移民較多，南通北部地區(qū)的方言自然就與揚州、泰州相近。南通中部的崇川、通州兩區(qū)曾經(jīng)歷過胡逗洲沙洲階段，從南北朝到唐末約500多年處于與大陸相阻隔的狀態(tài)，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的人們語言交匯，逐漸形成獨特的方言；五代時，江南軍閥一度控制靜海、東洲，江南遷來民眾與原居民語言交匯，這里的方言又加入了新的元素；通州的建立則使這塊行政區(qū)劃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交流有了較為固定的范圍，也就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南通話方言區(qū)。南通東南部的海門、啟東是通崇沙洲群并陸后形成的，而沙洲群的居民大部分是從江南與崇明遷來的，屬于吳語方言。又因多年來墾殖業(yè)的發(fā)展，南通沿海各地移民交匯，局部地區(qū)的語言又發(fā)生變化。這就是南通江海平原上“十里不同音”，如海（如皋、海安）話、南通話、啟海（啟東、海門）話、通東話并存的深層次歷史地理原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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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司馬光.資治通鑒：第20冊[M].胡三省，注.北京：中華書局，1956：9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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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萬歷〕通州志：卷4? 物土志? 則壤[M].南京：南京出版社，2023：202.

[9]劉文徹，等.〔光緒〕海門廳圖志：卷9? 物土志[M].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