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p>
漢獻帝興平元年(194年),一場大火席卷綿竹,燒毀了益州牧劉焉停放在此的千余輛乘輿。這一千多輛“豪車”,本是荊州牧劉表攻訐劉焉的由頭,如今一朝盡喪,本該歡喜的劉焉卻十分驚懼。在將治所移至成都后,備受打擊的劉焉“既痛其子,又感祅災”,終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劉焉驚怒,大抵是因為他皇帝夢的破滅。畢竟乘輿本為天子車駕,它的損毀,也意味著劉焉多年來一直渴求的“天命”就此終結。而打造千余輛乘輿花費的無數(shù)精力,亦隨之化為流水。令劉焉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僅僅數(shù)十上百年后,民間隨處可見的牛車,竟搖身一變,進入到“皇家車隊”當中,從而大大降低了準備乘輿的難度。
當然,如何獲取、打造乘輿并不是主要問題。真正令人好奇的是,貧者所乘牛車,為何會從民間走入皇室?
至遲在東漢前期,乘坐牛車還是一件跌份的事兒。雖然自西漢建立以來,貴族乘坐牛車的案例屢見不鮮,但幾乎都是因為貧窮所致。西漢初建時,經(jīng)濟凋敝,馬匹奇缺,“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就連天子,都難以找到四匹毛色相同的馬兒拉車,更何況這些臣子。漢武帝頒布推恩令后,諸侯寡弱,“唯得衣食租稅”,有些諸侯被迫乘坐牛車出行。
這一時期,世俗對車駕的認識仍停留在“貴者不乘牛車”的地步。漢宣帝的外祖母王媼,就因為乘坐牛車遭到時人嘲笑,被戲稱為“黃牛嫗”?!逗鬂h書·謝夷吾傳》記載,東漢章帝年間的巨鹿太守謝夷吾還因為“行春乘柴車”栽了跟頭。柴車就是牛車,他的上司冀州刺史認為謝夷吾此舉“儀序失中,有損國典”,因而彈劾他。最終,謝夷吾被貶官,“左轉下邳令”。
倘若謝夷吾生活的年代再晚幾十年,結局或許會大不相同。以往貴人乘坐牛車,多因為條件窘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東漢中后期以降,一些家境優(yōu)渥的公卿子弟、豪強,也開始乘坐牛車出行,如東漢宗室名臣劉寬、東漢末年官員趙岐等人。就連一朝得勢的宦官仆從,亦“乘牛車而從列騎”。故《晉書·輿服志》云:“自靈、獻以來,天子至士遂以為常乘?!?p>
魏晉時期,乘牛車出行成為潮流。圖為魏晉時期的牛車出行畫像磚(復制品),磚上繪一男子駕牛車出行,后有婢女隨行。
牛車地位的提高,離不開人們對“貧賤”二字的重新認識。須知,漢代重視廉政,將廉潔當作一項重要的選官標準。所謂“舉孝廉”,便是對孝子、廉吏的肯定。在提倡廉潔的大環(huán)境下,貧苦環(huán)境非但不會再被人嘲笑,反而成了一個加分項。如漢末著名軍閥袁紹,年少時為父母守孝,身穿麻衣、居住在茅廬之中長達數(shù)年,得到了世人的一致稱頌。
漢桓帝時,有隱士韓康,名動天下?;实勐犝f后,專門派出駟馬高車征召他入京為官。韓康推辭不過,只好拒絕了奢華的馬車,改坐牛車上路。路途中,亭長見韓康如此寒酸,“以為田叟也”,便派人奪了他的牛,用來修路架橋。韓康見狀,也不阻攔,任由其施為,并趁這個機會逃入山林之中,隱居至終老。韓康“隱逸高士”的形象令世人仰慕,相應的,牛車則成為“安貧樂道”“淡泊名利”的象征,備受士人青睞。
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輕取荊州,長江沿線各州郡無不震撼。面對江東內(nèi)部主張投降的聲音,魯肅力勸孫權說:“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xiāng)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魯肅將“乘犢車”當作一項優(yōu)待,可見漢末以降,牛車已摘去“賤者”標簽,成了一份拿得出手的榮譽。
牛車與士人之間是相互成就的。因為牛車自帶的“貧困”標簽,好養(yǎng)名的東漢士人往往會通過乘坐牛車來表現(xiàn)自己的清白之風。東漢自光武帝倡名節(jié)后,士人重名節(jié)而輕生死。加之朝廷選官亦頗重名譽,作為最高標準的“清”就成了世人競相追趕的目標。牛車最樸素的標簽只是“貧困”,但在士人的發(fā)揚下,它從“清貧”過渡到“清白”,成為儒學士人標榜自身的手段。而在入仕后,為自身維持名節(jié)不墜,士人依然保持著“清儉”之風,繼續(xù)乘坐牛車。
儒學士人“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在把持社會輿論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間影響著世俗的價值取向。甚至可以說,名士是地方審美取向的“風向標”。?當一個又一個名士乘坐牛車出行,世俗對牛車的接受程度也就越來越高。這是牛車在東漢后期逐漸普及開來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則出于牛車本身具有的優(yōu)點。據(jù)史料記載,牛車在古代主要有三個作用,分別是載重、拉人與戰(zhàn)爭。不過,相較于馬車,牛車在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十分有限。據(jù)《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記載:“初,帝造戰(zhàn)車,可駕數(shù)牛,上作樓櫓,置于塞上,以拒匈奴。”光武帝劉秀知道用牛車進攻并不現(xiàn)實,所以揚長避短,借牛車之笨重被動防御。但到了唐代,一代名相房琯在面對叛軍時,竟效仿春秋時期的車戰(zhàn),派出兩千輛牛車進攻。結果卻被叛軍抓住機會反攻,以致唐軍大敗,死傷四萬余將士。
由此可見,牛車還是最適合“引重致遠”。載重拉貨,即牛車最初的用途。商人的先祖王亥,就曾用牛拉車,進行物物交換。于出土的西北漢簡所見,在運輸業(yè)中發(fā)揮出重要作用的牛車,同樣是經(jīng)營商業(yè)貿(mào)易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但也正因如此,牛車才無法摘掉“貧賤”的標簽。畢竟在漢代,商業(yè)早已被視為“賤業(yè)”,甚至商人都不能乘坐馬車。與商業(yè)深度綁定的牛車,縱使偶有貴族使用,也難以改變世俗的偏見。
真正有這個能力扭轉牛車風評的,還得是士人。他們大多都出身于名門望族,享有優(yōu)渥的經(jīng)濟條件,樂于享受生活。當他們有意選擇牛車時,也會考慮到乘坐過程中的舒適性??脊刨Y料表明,秦漢馬車車廂很小,人坐在其中,須得正襟危坐。而魏晉南北朝時期出土的陶牛車,不僅車廂空間更大,還配備有諸多設施,以提升乘坐體驗。車廂空間變大、設施增多,就會對載重量有更高要求,這也是牛比馬更適合做拉力的一個原因。此外,牛車的速度雖然緩慢,卻十分平穩(wěn)、少顛簸,同樣符合士人優(yōu)哉游哉的閑適雅趣。
當牛車得到士人的青睞,距離它們走入皇室,也就不遠了。
皇帝乘牛車的明文記載,最早見于漢末三國。漢獻帝興平二年(195年),“(楊)奉、(韓)暹等遂以天子都安邑,御乘牛車”。吳黃武五年(226年),孫權云“今孤父子親自受田,車中八牛,以為四耦”,所謂“車中八牛”,即犢車也。這一時期的牛車,縱使還不是皇帝出行的首選,起碼已有機會成為皇帝的座駕。不過,漢獻帝乘坐牛車,更多是因為條件窘迫而不得已的無奈之舉;而孫權所說,也尚未見明證,亦不能證明牛車的確已被列入輿制當中。
到了西晉年間,情況已有不同。據(jù)《晉書·輿服志》,皇帝車駕中的畫輪車、御衣車、御書車、御軺車、御藥車等車皆“并駕?!?。盡管這些車只是大駕鹵簿,即皇帝車駕儀仗隊中的少部分,但依然可見,牛車已日趨制度化,成為皇家輿制中的一部分。因此,晉朝皇帝有時還會將牛車賞賜給臣子,以示榮寵。如咸寧三年(277年)司馬亮改封汝南王,出任鎮(zhèn)南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晉武帝特賜皂輪犢車一輛。后來,司徒魏舒因年邁請求致仕,晉武帝再三挽留不成,乃賜“陽燧四望繐窗戶皂輪車牛一乘”。
魏晉之際,牛車能制度化地出現(xiàn)在皇帝車駕中,顯然離不開儒學士人的影響力。東漢末年,以王允為代表的儒學士人在誅殺董卓、掌權之后,對皇帝側近群體進行改造,他們以士人充任侍臣(黃門侍郎與侍中),填補了外戚、宦官的空缺。學者徐沖指出,“儒學士人以其言論與修養(yǎng)影響、熏陶皇帝,使皇帝的日常世界一直處于儒學意識形態(tài)的包圍與滲透之中”。加之自東漢初期以來,皇帝就推崇經(jīng)學,欣賞士人文化,以致后者的審美傾向也深深影響到了他們。
乘坐牛車與飲酒、傲嘯、服藥、敷粉一樣,都是“魏晉風度”的一部分,在皇帝有意識的模仿下,牛車也就順理成章地進入到皇帝的大駕鹵簿中。
但這種影響是具有多面性的?!额伿霞矣枴ど鎰掌吩疲骸傲菏朗看蠓颍陨邪虏?,大冠高履,出則車輿,入則扶侍,郊郭之內(nèi),無乘馬者?!边@些士大夫,出門就以車代步,回家靠奴仆服侍,已經(jīng)沒什么人能騎馬了。南朝梁時的建康令王復“見馬嘶噴陸梁”,大受震撼,竟然“指馬為虎”,引得后人發(fā)笑。在長期的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下,士人的身體素質(zhì)亦可想而知,“膚脆骨柔,不堪行步,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對于這樣的士人,又哪里能指望他們能在國家危難之際提刀上馬呢?